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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誤會與無悔

周鐵山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農村經過減租退押、清匪反霸和土地改革運動,完成了鄉村兩級政權建設,并為國家輸送了一大批干部。

張國成就是在這一時期被選拔參加工作的。1951年7月下旬的一天,駐村土改工作組組長找張國成談話:“鄉農協和土改工作隊決定,推薦你出去工作,如果愿意,就在這兩天內將你的家庭和你個人的情況寫一份材料——自傳,帶上衣被和鄉農協的介紹信,到區委報到。”張國成自是沒得說,高高興興地到區上交了自傳,填了履歷表后,又到組織部集中。

這時張國成才知道自己將和全縣選出的三十多位同志一起,被送到重慶合作干部培訓學校學習。臨出發時,排隊報數,組織部門前那塊小小的空地上,點名聲、應諾聲此起彼伏,一個個雄赳赳地出發,帶著奔赴戰場一樣的莊嚴。

“張國成!”

“到!”終于到自己了。張國成莫名地興奮起來,急切地應聲回答。

“你,留下來!”張國成心里一涼,完了,一定是什么地方沒做好,或是條件不合格,這下全完了。望著即將高高興興奔赴重慶學習培訓的同志們的背影,張國成甚至都沒有勇氣問一下領導:“我怎么了?”

“經部務會研究,”領導一字一頓地說,“要選派一位干部到稅務局工作,挑來挑去,你懂得珠算,腦子靈光,去稅務局正合適。”

“嗨!為啥子不早講嘛!”張國成說——不過是在心里說。放到最后才講,人家還以為我被“刷”掉了!然而,他在嘴上的表達卻是“服從分配!”

就這樣,張國成走進了稅務系統,而這句“服從分配”也從此伴隨他一生,起起伏伏。

人生,有時就像一場玩笑,誤打誤撞的事情太多,往往是計劃趕不上變化,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人生無常,造化弄人。

太和稅務所的所長趕了二十多里的路,把張國成接到了稅務所。走在這條充滿崎嶇的鄉間土路上,張國成還來不及設計屬于自己的人生。

而他的人生第一課,驟然降臨。那時正在開展“三反”(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運動,規模之大范圍之廣,始料未及。剛參加工作的張國成被派到縣局領稅票,正趕上局里召開“三反運動”動員會,等著也是等著,坐下來,聽聽會,算是學習唄。一位局長正沉痛地檢討自己的問題:借工作之便,收受了納稅人的一雙牙骨筷子。盡管他的檢討聲淚俱下,痛心疾首,牙骨筷子當場交公,還是受到參會的縣委領導的嚴厲批評,那場面,真不含糊。時至今日,張國成都忘不掉那個場面,像是一堂生動的警示教育課,受益終身。見小利而忘大義,哪怕是一個小小的松懈,都會鑄成人生中最大的遺憾。清白做人,說來容易做起來難啊。這場在張國成初入社會即偶然相遇的警示,來得太及時了。

工作上的考驗也接踵而來。

富牛鎮稅務駐征處,那時是歸兩個區管的中間地帶。由于征管不力,稅收工作在這里空白點很多,欠稅嚴重。追收欠稅是上級下達的硬任務。張國成這時成了富牛鎮與土地鄉、復盛鄉之間的那條繩,往來穿梭于三地之間,用吐絲般的艱難編織著國家稅收的網。經過兩個多月的緊張工作,追收回90%的欠稅。

一家企業偷漏稅嚴重,而張國成卻怎么也撕不開口子,揭開這家企業的虛假報表和賬務的蓋子。張國成畢竟是1950年就擔任過村農協委員的基層干部,發動群眾、依靠群眾仍然是他的拿手好戲與制勝法寶。他深入企業調查研究,白天,周旋于老板與財務人員布下的八卦陣中;到了晚上,他就泡到工人們堆里,擺家常,說道理:“稅收是國家建設的資金,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工人在幫助企業發展的同時,有監督企業合法經營,依法納稅的權利和義務,有協稅護稅的責任,企業漏報稅收,損失的是國家,得利的是偷漏稅的人。俗話說,大河沒水小河干,國家利益受到損害,也是咱工人和老百姓的損失啊!”道理一講明,工人們清楚了,一下子提供了多條線索,張國成逐漸摸清了這家企業的進銷渠道與往來賬務。

查清企業的經營情況后,張國成把各項征稅條例、企業與供銷商的各種單據一一擺在這家企業老板的辦公桌上,老板傻了!他沒想到,眼前這個看起來年紀輕輕的小伙子,這個整天跟他打著哈哈說說笑笑的年輕人居然有著這么多的手段,這么大的能量!他老老實實認栽,一次就補交了大部分漏報稅款。

張國成小有成就:這一年的年終,被評為眉山縣稅務工作模范,全縣才評了兩三個人呢!物質獎勵也很“豐厚”,一個筆記本,一支鋼筆。那個年代,這就夠得上“高大上”了,工作了兩年,還沒用過這么奢侈的紙和筆呢!張國成好高興,鋪開筆記本,用那支“流利得不得了”的鋼筆,開始書寫他的稅收篇章。

然而,“宏偉篇章”剛剛開頭,一個讓人意想不到的情節卻“旁逸斜出”,一封告狀信,讓張國成那還沒有完全綻放的笑容頓時凝成了尷尬,那支流利得不得了的鋼筆,也就開始了無休無止的解釋、說明。

告狀信言之鑿鑿:張國成糾集群眾,毆打企業老板,逼迫工商戶交稅!屬于暴力征稅!

這還了得?其時,全國范圍內正在開展“新三反”運動,中央要求“從處理人民來信入手,檢查一次官僚主義、命令主義和違法亂紀分子的情況,并向他們展開堅決的斗爭”。不由分說,縣局馬上做出決定“停職反省”,而專區稅務局監察科馬上立案調查。張國成的問題,套到“新三反”的“官僚主義、命令主義和違法亂紀”的哪一條都毫無爭議。

這真是天大的冤枉!明知是栽贓陷害,然而,張國成百口莫辯。

張國成找到局長辦公室:“局長,你對我是了解的……”

“我對你了解,但我不了解事實。我要的是事實,用事實來證明你是有還是沒有,是對還是錯!你自己首先要正確對待。”局長強硬地說。其實,局長確實是了解自己的下屬,他也深知這告狀信里有著難以言說的陰謀。但是,拿不出駁倒這不實之詞的證據,就要查,并且一查到底。干部需要保護,保護要講究策略。背著張國成,局長找到當事人,也開始了細致的調查。

張國成也在回憶,這誣告或者這個誤會到底是從哪里來的?他只恍惚記得一次出去收稅,返回的路上恰好路過這家企業,也正好就碰上一群工人正圍著老板爭吵著什么。看看沒有什么大事兒,就順便跟幾個熟人打了聲招呼就離開了。會不會是后來爭吵升級搞出了什么打人事件?會不會是自己跟熟人打了招呼被誤解為背后指使?甚或是有人利用了這個事件要達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張國成也盼望調查取證,最起碼要找到幾個當事人證明自己與打人事件無關。

調查在繼續。而這段等待的煎熬卻讓張國成幾乎崩潰。每天從早到晚,沒有工作,沒有崗位,只有反省。磨破嘴皮,也解釋不清。并且越是解釋越被人認為有問題。索性不說話了,是非曲直總有落實下來的那一天。兩個多月,“那真是度日如年啊!”至今張國成回憶起來都會大發感慨。

最終問題查清楚了,是那位被張國成追收了欠稅的老板和工人發生爭執被憤怒的工人打了。那老板固執地認為是張國成背后挑唆,索性把張國成一并告到專區,攪一攪渾水,想著說不定就把他漏稅的事兒遮掩過去了。

“一封信,四分錢,折折騰騰小半年。”那時的法律不健全,歪打官司亂告狀的事兒多了。張國成無語,他無法追究也無力追究誣告者的什么責任了。只是給自己提了個醒: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你的問題搞清楚了,一場誤會。你,調思蒙稅務所工作。”局長這時輕松了許多,“放下包袱,輕裝前進。不過呢,你也有責任啊,為什么發現苗頭沒有去制止?別不服氣。往后工作要膽大心細,尤其要心細。”局長的意思,張國成明白。

興師動眾地搞了好幾個月,是誤會還是玩笑?只是這“玩笑”開得大了點兒。

思想上的包袱放下了,工作上不含糊,扛起背包又出發。那幾年,崗位調動頻繁,張國成只有三個狀態:剛調動完——正調動中——準備調動。他的那個隨時準備出發的背包,好像從來都沒有停歇過,只有一個狀態——在路上。張國成總是沒什么話說,讓咋是咋。誰讓咱當初參加工作時做過那個承諾呢:服從分配!

我翻看了一下張國成的履歷表,僅1958—1977年不到20年的時間里,張國成就調了9個單位:先后為縣委組織部、縣委宣傳部、縣工業局、縣手工業局、縣財貿辦公室、縣人委農業辦、縣農水局、縣退伍軍人辦公室、縣政府辦公室……從稅收專管員到稅務所副所長、縣局稅政副股長、人秘副股長到各局辦干事、秘書、副局長,好像很多不相干的事兒都能跟他沾上邊。

等他轉了一大圈重新回歸稅務隊伍任財稅局副局長的1981年,他已然從一個毛頭小伙步入了“天命之年”,而這段“轉戰南北”的經歷,也讓他收獲了更多:經歷多了,見識多了,學習的機會多了,了解的情況多了,認識的人也多了,這對后來做好稅務工作還真是助益多多啊,讓他工作起來游刃有余。

稅務工作說起來還真是局長的那句話:膽大心細。

20世紀50年代,我們的稅收政策正處在調整期,國民經濟還沒有根本好轉,組織稅收收入的任務非常繁重,臨時性的追加任務隨時下達。1954年11月中旬,已經是萬勝稅務所副所長的張國成突然接到縣局人事股的電話:“你們所追加稅款任務2萬元。這是局務會決定,沒價錢講!”張國成還沒回過神兒來,那邊電話已經掛斷了。

那就完成唄。張國成沿著那條不知走過多少遍的街道,把自己管的所有企業、工商戶理了一遍,已經沒什么死角可挖了。一瞥之間,區供銷社的招牌讓他眼睛一亮。就是它了!

這回,張國成雖然懂得一些查賬知識,看報表,對賬目,找會計,好像都沒發現什么。供銷社不是生產單位而是經銷部門,貨物有進有出,一進一出,就是利潤空間。進出平衡就是關鍵環節。他讓會計拿來所有的進貨清單,掌握了底數,再拿銷售清單比對,發現銷售的大宗商品中有的差價低于庫存商品的差價,把已實現的利潤,轉移一部分到庫存商品差價里,顯然他們在賬上做了手腳。“你們可能把這叫合理避稅,而我們認為這是明顯的逃稅,性質的嚴重程度你們懂。”張國成嚴肅地說,“該怎么辦,你們更懂。”供銷社會計連忙認錯,很快就把漏繳的一萬多元稅款交到了稅務所。初戰告捷,接著又查了九區供銷社,問題一樣。兩萬多的任務,張國成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搞定。縣局根據萬勝的辦法在全縣展開大檢查,查出各區供銷社都有類似問題,依法補繳了所得稅,堵住了供銷社系統所得稅的一個大漏洞。

有些事兒,還真的一時弄不明白,那是因為這世界變化實在太快。20世紀80年代,商業上有一個“糧票換餅子”的新型交易。稅管員發愁了,“糧票不屬于有價證券,以物易物,這種交易稅收怎么收?”問題擺到了已經當了副局長的張國成的案頭。張國成結合實際,在腦子里打了幾個轉轉,認為糧票是無價證券,對的。你沒有糧票商店給你餅子不?不給,你就要花錢買。餅子是有價的吧?那是不是銷售價格?所以凡是用糧票在糖果廠及商店換出去的餅子,都應計算銷售收入,依法征稅。一句話點醒夢中人。看來,這稅收的“細”,還得靠平日知識的積累啊。

按照國家的法律合理收稅,我們才可能要求納稅人合理納稅。其實收稅與納稅的矛盾沖突就在于對合理性的把握。

前些年,興修水利成了農業的命脈。重要意義不用說,都知道。修水庫產生的大量經營行為要不要繳稅?政府投入的建設投資要不要繳稅?當時有人認為水庫建設資金一律不征稅,主管領導也同意不能征稅。張國成指出:據我了解,水庫建設資金主要是兩個來源,一是地方自籌資金,二是國家計劃投資。按政策規定,地方自籌資金屬免稅范圍,國家計劃投資應當依法征稅。后經樂山地區財稅局肯定,眉山以資金渠道劃分征免是正確的,解決了以往水庫建設資金“一律不納稅”的問題。

說到底,稅收這個事兒要靠政策吃飯,政策掌握不好,不是個人吃虧就是國家利益受損。張國成在主持稅收工作那段時間,為維護稅收政策的嚴肅性,保證國家稅收收入,固執地站在稅務部門的立場上,有時還比較沖動,如有時因開減免稅的“口子”與縣上分管領導發生爭執,鬧得彼此都不愉快。他們之間的這種爭執,其實是站在不同的但都是從事業出發的原點上的正常的討論。

事后,張國成也找領導溝通,檢討自己的態度和方式方法的問題,畢竟不是當初那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了。誰知領導哈哈一笑:“工作上就是要這股勁,一團和氣才不正常。往后,類似的問題,我還真的需要跟你爭一爭,吵一吵呢,道理不說不明啊!”此后,張國成還真的就成了這位領導的諍友,直到退休。

到了退休的年齡,張國成才回頭看了一下自己一路走來的長長的足跡,嘆了口氣,唉,人生有時候就是一場誤會和這個誤會之后的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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