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妻“友邦驚詫”,皺眉問我究竟在找什么?像所有的妻子們一樣,她最忍受不了的,便是一進家門眼前亂七八糟的情形了。

那一天是星期五。她下班早。我沒料到她三點多就會回來。

我說:“我在找筆啊!找一支使慣了的筆。”

妻放下挎包,一副哀己之不幸、怒夫之不爭的模樣,反感又無奈地瞪著我。

她以誨人不倦的“三娘教子”式的口吻說:“我親愛的夫哇,你呀你呀,作家梁曉聲呀,你為什么非要撒謊非要說假話呢?找什么就是找什么嘛。干嗎找東非要說找西呢?這種事兒也值得你對自己的老婆撒謊說假話嗎?你經常用的筆,會在所有這些抽屜里嗎?會在冰箱里嗎?會在裝藥的盒子里嗎?”

我說:“除了找筆,我還找襯衣。”

讀者諸君,難道你們不和我一樣地認為,假話某些時候某種情況之下那是非說不可非一說到底的嗎?比如當時我所處的情況下,我說真話我的妻子她能信嗎?我就是詛天咒地要使她相信,她也根本不可能相信的呀!

妻問:“找到襯衣了嗎?”

我說:“沒有。”

妻子問:“究竟要找到一件什么樣的襯衣?看,你的襯衣,不是都已經被你翻在明面兒上了嗎?難道你要找一件你根本不曾有過的襯衣?”

我則什么也不再說,默默規整著。

妻吸了吸鼻子,說:“屋里怎么一股香水味兒啊?”

“哪兒有什么香水味兒?”我也煞有介事地吸了吸鼻子,“我怎么聞不到?你的鼻子有問題!”

妻又吸了吸鼻子,說:“我的鼻子才沒問題哪!你自己的鼻子有問題吧?家里來過什么人了吧?”

我說:“沒有。”

“那是什么?”她在指沙發上的兩套警服。

我說:“那不是兩套警服嗎?”

妻問:“哪兒來的。”

我說:“我的一部電視劇本不是要拍攝了嗎?導演初步物色到了兩位演員,帶來和我談談,想當面聽聽我對劇中人物的分析。”

妻說:“我記得你的劇本里并沒有穿警服的人物呀!”

我說:“是啊是啊,初稿的確是沒有的。但現在定稿中有了,而且是主角……”

妻說:“還在咱家試過裝?”

我說:“兩位演員那么的虔誠,導演也那么的虔誠,當然希望我對著裝后的角色多提寶貴意見啦!”

妻說:“那你一開始為什么撒謊為什么說假話呢?來人就來人了嘛!這也值不得撒謊值不得說假話呀!你如今怎么變得這樣了啊?就算你非常喜歡撒謊非常喜歡說假話,也有個值得不值得的問題呀!你干嗎根本不值得撒謊不值得說假話的事兒,也非撒謊不可非說假話不可呢?”

列位,列位,親愛的親親愛愛的讀者諸君啊,你們客觀地、公正地、絲毫也別偏向地給評評,是我喜歡撒謊喜歡說假話嗎?是我非要撒謊非要說假話嗎?我妻子她一問再問三問,我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謊說假話,我又能怎么辦?謊言假話好比項鏈兒,那都是成串兒成串兒的呀!說了第一句,那就必得有七八句十來句“補助”著呀!好比你捏起了項鏈上的一顆珠子,那就意味著你等于在拎起整串兒項鏈兒。這叫規律。凡規律都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嘛!規律已經限定了我已經撒謊必須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謊說假話呀!我妻子她對我的指責,那不純粹是“站著說話不嫌腰疼”嗎?

那一天,我忽然非常非常地同情起某些當官的人們來。他們撒謊他們說假話,他們對上邊說一套,對下邊說另一套,開會時說一套,在家里說另一套,當著群眾的面兒說一套,背著群眾說另一套,跟自己的“革命同志”說一套,跟自己的老婆孩子說另一套。肯定的,也都是規律性使然的結果啊!更有某些當官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對上邊撒謊說假話,一而再、再而三地對廣大群眾撒謊說假話,卻官運亨通,職位越升越高,權力越來越大,肯定是有更深層次的、不在官場上的人沒法兒掌握的規律在左右著他們呀!同情產生理解。我幾乎脫口喊出“理解萬歲”來了……

妻又說:“難道你就不想對你一向地撒謊一向地說假話的行為做出點兒解釋嗎?哪怕是胡亂地解釋解釋也好啊!”

我煩了。我說:“老婆你還有完沒完啊?”

妻說:“怎么我沒煩你倒煩了?”走向沙發,拎起那雙女外星來客穿過的高跟鞋問,“你在你的劇本里還加了個女一號?”

我說:“不錯,正是的!”

妻說:“她也在咱家里試過裝?”

我說:“對,對!試過!”

“試裝還試這玩意兒?”她放下高跟鞋,將胸罩挑了起來。

那一時刻我心中暗暗恨透了兩個外星男女,尤其恨那個女的!我心說在你們那個鳥星球上其實你們未必分男女,就算你們也有男人女人之分,你們的女人也未必像我們地球上的女人一樣長乳房!你他媽的不過就是為了“工作方便”,在我面前假扮一名地球上的女警嘛!那你又何必在警服里邊穿得如此之全呢?這不給我老婆留下產生無端猜疑的證據了嗎?這不等于離間我們的夫妻感情嗎?

我瞧著勾在妻子指上的胸罩一時語塞。看去那是特大號的乳罩。紅色的,勾花兒的。對于乳房來言,能露出的地方多,能罩住的地方少。確切來講那就像兩個小網。

“除了這玩意兒,還試絲織褲頭兒?”

我吭吭哧哧,徹底陷入窘境,更加不知如何回答。

“當著你和導演的面兒試?還是導演避開,專試給你一個人看?”

“……”

“親愛的,你創作的究竟是電視劇本兒,還是女子貼身衣物的廣告?”

“……”

“你倒是回答呀!”

我嘿嘿訕笑了。我說:“老婆,你這已經不是‘三娘教子’了,而是‘春草闖堂’了!”

妻說:“你甭跟我油嘴滑舌的!怎么把毛衣脫了?屋里溫度也不算太高呀!不至于熱到你那份兒上吧?恐怕連襯衣褲子也是我回家之前剛剛穿上的吧?怎么還沒洗過的襯衣上有兩個洞?”

于是妻走到我跟前,仔細研究我襯衣上的洞。

“煙頭燙的?”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

“嘖嘖,分明是煙頭兒燙的嘛!還不好意思承認呢!肉皮兒都燙焦了,你的女一號燙的?”

“她不是我的‘女一號’!”

“不是你剛才自己說的嗎?”

“我沒說!”

“嘴真硬!好,就算不是你的‘女一號’,那么她是誰?究竟是誰?和你什么關系?”

“她……她他媽的根本不是人!跟我毫無關系!”

“跟你毫無關系?她在你面前試裝,從乳罩絲織褲頭兒試起,還拿煙頭兒燙你,你倒在我面前說她跟你毫無關系!嘖嘖,親愛的夫呀!你如今撒謊說假話,怎么水平不是提高,反而越來越低了呢?怎么連點兒起碼的邏輯性都不講了呢?我告訴你,全民族撒謊說假話的水平都在大大地提高著呀!我的夫呀你落伍了呀你!你先別急,我替你說出你想說出的話,那叫‘試戲’對不對?你那劇中還有不少床上戲吧?瞧你現在多能呀多出息了呀!新思路了!大手筆了!趕浪潮了!會寫床上戲了!可你就不覺得可恥嗎?你知道你在自己家里來的這一套叫什么嗎?叫墮落!叫糜爛!文人的墮落和糜爛!還跟你的‘女一號’在床上假戲真做了吧?”

“胡說!我揍你!”

“惱羞成怒?被女人拿煙頭兒燙你覺得很刺激很快感是不是?那還叫病態!還叫受虐狂!連這么高級的毛病都新添上了!我忠告你,現在‘掃黃’‘掃娼’正在風口浪尖兒上,你別哪天招惹來真警察,把咱們這家當成一個‘黃色窩點兒’給端了!那么一來,丑聞的苦頭兒,可就夠你下半輩子足吃足喝,享用不盡了!……”

妻一說完,拎起挎包,轉身就走。

我說:“親愛的你哪兒去呀?”

妻說:“親愛的別跟我裝乖作嗲。除了這個家,我不是再沒地方住了。我得離開幾天。眼不見心不煩。留給你兩種選擇,要么好好兒反省,痛改前非,浪子回頭;要么在不可救藥的邊緣上繼續往下滑,滑到人渣們一塊兒堆兒去,墮落到連狗都不愿親近你的程度!……”

妻瞪了我片刻,毅然決然地揚長而去……

那一夜我雙目難合。讀者諸君,列位列位,你們說我倒是有什么可反思的啊?跳進黃河洗不清的這一件事兒,是不是太“他媽的”了?我冤不冤啊我!……

第二天一早,我去到了我們市作協主席老苗家里。

老苗新買了部“586”電腦,正投入全副心思打什么。

我落座后,開門見山地說:“老苗哇,有件事,責任重大,我必須向你匯報。”

老苗說:“嚯,有那么嚴重?”

我說:“當然很嚴重。不是嚴重,而是嚴峻!簡直嚴峻得不得了!希望我匯報的時候,你一次也別打斷我。”

老苗說:“咱們‘作協’能和什么嚴峻得不得了的事發生關系?好吧,那你就開始吧,簡單扼要點兒,我洗耳恭聽。”

于是我就將昨天上演在我家里的現代荒誕戲,原原本本地、有情節有細節地講給他聽。

老苗他表現出了極可敬極可愛的耐心,真的一次也沒打斷我。

等我終于講完了,吸煙時,他站起來,一邊撓著禿頂,一邊在他的書房里踱來踱去,做思考狀。

我也表現出相應的耐心,期待地望著他。

不料他站住在我面前,以下權威性結論的口吻說:“不錯。挺好。”

我眨巴眨巴眼睛,如墜五里霧中。

他又問:“打算多少字收住?”

我恍然大悟。我說:“老苗你想哪兒去了呀?我不是要跟你談什么構思!我講的,不,我匯報的是真事兒!是昨天真真實實地發生在我家里的真事兒!”

“真事兒!”他彎下腰,將他的臉湊近我的臉,目不轉睛地,研究地盯著我的臉看了我半天,慢條斯理地問,“你希望我相信你講的是真事兒?”

我說:“老苗你必須相信是真事兒!你絲毫也不能懷疑的!”

他平靜地說:“我為什么絲毫也不能懷疑?我為什么必須相信是真事兒?”并將一只手按在我額上,自言自語地又說,“不過你也確實沒發高燒哇!”

我說:“老苗,我當然沒發高燒!我可不是來你家里跟你胡言亂語!這事兒非同小可,你不能當成兒戲!我尊重你,信賴你,你是我的直接主管上級領導,所以我才首先向你匯報!而你,有不容推脫的職責向市委匯報!”

老苗說:“向市委匯報?你把我當傻瓜耍呀?你也想將市委的領導們當傻瓜耍呀?你是不是神經病了呀?”

我說:“老苗,你看我像神經病了嗎?”

老苗說:“如果你不是神經病了,那么就一定是心理有毛病了!你這人太自私了吧?你一旦進入創作狀態,唯恐受到滋擾,門上要貼‘恕不接待’的條子,電話要關掉,連作協的例會都不參加!你一旦創作畫上了一個句號,就該這家串那家串的了,不管人家是不是在創作過程中,屁股沉得狠,一坐下就跟人家侃起來沒完!也不管人家歡迎不歡迎你,煩不煩!捎帶著還侃你的下一篇構思!在滋擾別人的過程中,你另一篇作品的腹稿也成熟了。你一向如此,太不道德了吧?我坦率告訴你,咱們許多作家朋友,早就對你這一點有看法了!你既然說你尊重我,視我為你的領導,那么我今天就以你領導的身份和資格奉勸你,你他媽的心理狀態不能這么陰暗!做人要給自己多少留點兒人緣!”

我火了。我說:“老苗你他媽的跟我胡扯些什么呀?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呀!”

老苗說:“你別火!”他低頭看了一眼手表,“你整整浪費了我四十五分鐘!魯迅先生說過的,浪費別人的時間等于圖財害命!我有權要求你還我命還我財!”

我就又眨巴起眼睛來。

他得意洋洋地說:“現在你得聽我講講我的構思了!我知道你一向瞧不大起我,認為我是江郎才盡了,創作上沒出息了,徹底完蛋了,所以才當作協主席!你甭解釋!解釋也沒用!但是我要告訴你,我老苗是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一鳴沖天!我現在正創作的這篇小說,半年后發表出來,那一定震動文壇!一定豎起一座當代文學的高峰,你們這一輩子就都懸筆吧!全別寫了!寫也不過是高峰之下的土坷垃!你剛才那篇的構思,不過是荒誕加科幻,玩鬧兒的品位!我這篇,要堅持冷靜的現實主義!偉大的傳世之作,那還得是現實主義的!……”

我大吼:“老苗,你他媽的給我住口!”

我吼罷就打開了我帶去的布兜……

老苗說:“你想往外掏什么?”

我說:“還能往外掏什么?掏他們穿過的衣物!”

老苗說:“他們?他們是誰?”

我說:“還能是誰?是我對你講的那兩個外星來客唄!”

由于那些小件兒在上,我一掏,首先掏出的是乳罩和絲織褲頭兒,帶出一只高跟鞋,掉在地上……

老苗雙眼不禁大睜。

他舌頭一時打滾兒地說:“那那那,真有那么個女人昨天去到你家里?”

我說:“你怎么還不信啊?這都是物證嘛!”

他說:“她她她出現在你面前時,身上就穿這點兒?而腳上是高跟兒鞋?”

我說:“當然不是你想象的樣子!老苗你的想象力怎么也開始朝赤裸裸的方面豐富啊?”

我一邊說一邊又往外掏警服……

老苗說:“好兄弟別往外掏了別往外掏了!我相信了我相信了!不就是有兩位外星客,到你家里將你戲弄了一通嗎?這類事兒多了!《飛碟》雜志上隔幾期來一篇!我完完全全地相信了還不成嗎?還往外掏,別掏了!……”

老苗也有點兒火了。推開我,將我剛掏出來的東西往包里塞……

我說:“苗主席,領導,你既然相信了,那么事不宜遲,我要求你立刻去向市委領導們匯報!”

“我沒工夫!”老苗吼了起來,“你沒見我正在創作嗎?我平時為你們這些作家老爺、作家少爺、作家女士和作家小姐們服務,好不容易擠出點兒時間,自己批了自己一個多月創作假,你又來無理取鬧胡攪蠻纏!你走你走!快走!市里的領導們這幾天正開常委會,找誰都不在!要匯報你自己匯報去吧!拯救咱們全市人的功績也都歸你,我不沾你光!……”

他一邊說,一邊將我的包兒塞入我懷里,并將我推出門,砰地關上了門。

我正站在他家門外發愣,門又開了,只見他的一只手伸出來,將掉在他家地上那只秀瘦的高跟鞋扔了出來……

“梁大作家,你聽著!墮落你盡可以去墮落,腐化你盡可以去腐化,男女關系你也盡可以去亂搞!民不舉,法不究,我這個作協主席更不愛管!但是你若在男女關系方面搞出了麻煩,謅神編鬼來蒙蔽我,企圖讓我信了并且包庇你,那你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徹底打錯了算盤!”

一大通混賬話后,門再次砰地關上。

我不禁朝他的家門狠踹一腳,大罵:“老苗你王八蛋!你將成為千古罪人!……”

市委主管文教的曲副書記的秘書小邵接待了我。我以前見過他幾面,彼此較為熟悉。他對我挺客氣的。

像老苗一樣,他表現出了又可敬又可愛的耐心,面對面注視著我,一句話也沒插問。他靜靜地聽我有來龍有去脈地,從容不迫地匯報完。

“還有別的情況嗎?”他笑了笑,笑得很矜持。在聽我匯報到三分之一時,他已然放下筆,合上小本,不作記錄了。

我也笑了笑,有點兒不好意思。覺得自己如同奸商,憑著花言巧語,一心騙別人買下什么假冒偽劣產品似的。

我說:“沒別的什么情況了。該匯報的都匯報了。”又有幾分不放心地問,“小邵你為什么只記錄了三分之一就不記錄了啊?”

小邵說:“你放心吧!該我記住的,我用腦子全記住了。”

我說:“否則我不來匯報的。我知道市委的領導們這幾天忙。但我一想到他們揚言要懲罰咱們地球人的話,就感到非常憂慮非常不安啊!咱們也沒法兒想象他們的懲罰方式啊!如果是小小不然的懲罰,咱們承受就是了嘛!可如果他們懲罰方式很嚴酷呢?比如像大地震、像瘟疫、像火山爆發……”

小邵說:“咱們市附近沒山,更沒火山。”

他終于開始打斷我的話了。

我說:“是啊是啊,是沒火山。可有條江對不對?萬一來個洪水濤天,淹沒全市,那也夠慘的啊!水火無情嘛!《圣經》上記載的那一次大水災,全人類僅剩下了諾亞一家啊!……”

小邵連連點頭說:“是啊是啊。那的確也夠慘的!”他的樣子極其嚴肅。但我看出他是在裝嚴肅。看出他其實想哈哈大笑,只不過強忍著不便笑罷了。

他又說:“梁老師啊,我了解您是很那個,那個那個有責任感的作家。這很好嘛!曲副書記常當著我的面兒表揚您這份兒作家的可貴的責任感嘛!不過您也別走火入魔,太來勁兒……”

“你說什么?最后一句我沒聽清,小邵你再重復一遍……”

我他媽的當然聽清了!“太來勁兒”?什么他媽的話啊?!

小邵笑了笑掩飾地起身往我杯里續水。

他問:“這茶怎么樣?”

我心里生氣沒吭聲。

他就又說:“梁老師,我剛才用詞不當,您千萬別往心里去。我的意思是,您也別太杞人憂天。只要有市委的正確領導,有廣大人民群眾的積極配合,什么妖妖怪怪,邪邪魔魔的,包括您所說的什么外星男女來客,都是足以被戰勝的!梁老師,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之下,希望您都要一如既往地相信人民相信黨……”

我飲了一口茶,頓覺嗓子潤濕了點兒,不因口干舌燥而那么難受了。我說:“小邵,邵秘書,你的話很對。很正確。但是,咱們最好姿態高些,盡量不把事情搞到武裝沖突的地步。據我分析,他們也沒什么惡意。其實是本著治病救人的態度而來的。那么我們就不應該諱疾忌醫是不?何況,我們的社會局勢也不那么穩定,動蕩不安,民心浮躁,工人失業,干部腐敗,中年疲軟,青年紈绔,老年對國家前途悲觀沮喪……這些問題,一旦武裝沖突起來,對我們保持和推進‘改革開放’的偉大成果非常不利是不是?”

小邵說:“那是那是!梁老師,看來您已經很懂一點兒政治了。曲副書記要求我們當秘書的,也要懂一點兒政治呢!說將要在你們作家中和明星中,還要大樹特樹幾個懂政治的樣板呢!您和曲副書記主動表示表示愿望,我有機會再從旁替您敲敲邊鼓,說不定就有希望被樹成樣板呢!”他話鋒一轉,突然問我,“梁老師您看過美國巨片《真實的謊言》嗎?”

我說:“我知道上演得很火。一直想看,可一直沒能抽出時間去看。”

小邵就從屋子里翻出一張票給我。說是下午的票,時間很從容——可他下午要列席常委會,負責記錄,去不成了。建議我一定去看看,娛樂娛樂,消遣消遣,盡量松弛一下以往繃得太緊的創作神經。

他一直送我到市府大樓外的臺階上。和我握手道別時,拍著我的肩關切之至又虔誠之至地再三叮嚀:“悠著點兒,千萬悠著點兒!身體是本錢啊!身體一旦垮了,那就太得不償失了!”

……

《真實的謊言》非常之好看。場面異想天開,令我大飽眼福。美國佬兒真他媽的趁錢!竟拿得出近一個億的美元玩一部電影!那能不令滿場觀眾目瞪口呆嗎?

亮燈時,我見不少人都神不守舍,一臉傻兮兮的模樣兒。分明的,觀看得太投入,都還沒來得及從《真實的謊言》中“自我解放”之。

影院前廳有一面迎門鏡。我情不自禁地在鏡前駐足,見鏡中的自己也神不守舍,一臉傻兮兮的模樣兒。暗想這就是所謂“銀幕沖擊力”的偉大性所致吧?

離開影院,一路走,一路想——其實又有什么呢?不就是滿足了“眼睛的奇觀”嗎?八十多元的一張票,不就等于一千余人在同一個空間里,在黑暗中共同玩了一場“電子游藝機”嗎?那銀幕上的施瓦辛格,不就像一個卡通英雄嗎?這世界究竟是怎么了呢?近億美元的娛樂投資哇!人類就不打算留點兒“奇觀”給下個世紀的眼睛看了嗎?如果有一天人類的眼睛不管看什么都不再驚訝了,美國佬兒他媽的負得起這種嚴重的責任嗎?并且進一步想,倘我能活到那一天,一定號召全世界的人,向美國佬兒索賠!打一場二十一世紀轟動全球的國際官司,強烈要求美國佬兒賠償全世界人眼睛的“功能欲望”之損失!看美國佬兒究竟賠得起還是賠不起!

于是又聯想到我攤上的事兒,何嘗不也是“真實的謊言”呢?

天塌下來眾人頂。反正我能做到的,已經很有責任感地做了。但愿兩名外星男女別再來找我的麻煩。

第二天、第三天我接連去釣了兩天魚,收獲頗豐。活的養在浴缸里。死的收拾了出來,凍在冰箱里。一分心,將我攤上的事兒忘到腦后去了。

第四天妻從娘家回來了,對我特別親熱,仿佛我們之間根本沒發生過什么誤會,沒慪過氣似的。她說我瘦了。說準是因為用腦過度,睡眠不足。

剛吃過晚飯,妻便催我洗漱。剛洗漱完,妻便給了我幾片藥,非看著我咽下去不可。我問是什么藥,她說是某種復方維生素,調節植物神經的。說你不是植物神經紊亂嗎?從今天起,就堅持服這一種藥吧!……

我醒來后,發現自己已不在家里,而在某醫院的單人病房。

正納悶兒,一位年輕的護士小姐走了進來。

我問:“幾點了?”

她說:“快十一點半了,一會兒就要開飯了。”

我問:“我怎么會在這兒啊?”

她說:“你病了。”

我問:“什么病?”

她指指她自己的太陽穴。

我暗驚,問:“是神經病?”

她說:“別緊張,沒那么嚴重。只要你安心休養,積極配合治療,會漸漸恢復正常的。”

我問:“誰把我弄這兒來的?”

她說:“你妻子。還有你們作協的負責同志陪著。”

我問:“是不是一個又高又胖、‘胡漢三’式的男人?”

她說:“沒錯兒,特像電影《閃閃的紅星》中的還鄉團頭子‘胡漢三’。”

我想那就是老苗無疑了。

她命我褪褲子,要給我打針。

我問:“要給我打什么針啊?”

她狡黠地沖我一笑,說:“你何必知道那么多呢?這里條件多好哇!你要知道你住的可是高干病房啊!既來之,則安之嘛!市里的領導對你可關心了。其實你本沒資格住高干病房,是市里的領導特批的……”

中午我吃得很飽,也很香。

我暗想那護士說得不錯——這兒條件確實好啊!內有浴室,有電視;外有庭院,有河有橋。環境清幽,最適合我這種喜靜的人休養不過了。而且,那護士也挺漂亮,笑起來怪迷人的,說起話來語音甜甜軟軟的——就不知市里的領導是否也批示了,要求她只護理我這一個特殊的病人。特殊情況理應特殊對待嘛!

下午來了一位老醫生。裝出隨便聊聊的樣子問了我一些問題——你最近常看什么書啊?在創作階段每天寫多少啊?你說的那兩個男女外星人又滋擾過你嗎?你夢見過他們嗎?對那女外星人產生過“弗洛伊德”之念嗎?你常失眠嗎?認為自己性功能還旺盛嗎?愛幻想嗎?經常希望自己成為引起公眾關注的人物嗎?……

我非白癡。至今已寫出幾百萬字,而且多次獲獎的一位作家怎么可能是白癡呢?要變成白癡也會有些預兆,有一段漸變的過程啊!

于是我反問:“醫生,這兒是精神病院吧?”老醫生的目光,從鏡片兒后研究地注視著我。我以為他一定會講假話,一定會對我撒謊。

不料他坦率地回答:“對。這里是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也有高干病房?”

“對。也有高干病房。”

“得精神病的高干多嗎?”

“不少。高干也是人嘛!商品時代,人人的觀念都受到徹底的沖擊。他們更不例外。不過比起來,他們多是‘文瘋’。不砸不鬧,不嚎不叫。”

看來老醫生是位專治高干精神病患者的專家。不是專家,談論起來,絕不可能那么頭頭是道。他說他們中,大致可分為以下幾類——第一類屬于“憂郁癥”。“憂郁癥”中,又分為憂己的和憂國的兩種。憂己型的,無非因為所希望離休前晉升到的職位和級別成了泡影,離休后的待遇將大打折扣。或者兒女乃至孫兒孫女們的工作、生活、個人愿望還沒安排好。起碼是還沒安排到位。結果由憂而郁,由郁而癥,最終被送到了這里。憂國型的,無非因為面對的腐敗現象太嚴重了,社會問題太多了,辯證法沒學好,分不開主流和支流,搞不明白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的關系,結果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看不到“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對國家和民族的前途,產生了有心救楚、無力回天的悲觀,結果也便由憂而郁,由郁而癥,也便被送到了這里。第二類屬于“老年癡呆癥”。一生操權握柄慣了,頤指氣使慣了,說一不二慣了,獨斷專行慣了,作威作福慣了,一旦離開了“權力場”,或者實際上并沒離開“權力場”,僅僅離開了“權力場”中心,僅僅自以為大權旁落了,或權力不如以往那么大了,管的部門少了,管的人少,管的事兒少了,于是整天氣不打一處來。于是氣血攻心,于是導致腦血栓,心血管兒梗阻。于是住院。住一次院,智力明顯下降一次。住幾次院后,就變成“老年癡呆癥”患者了。第三類屬于“判斷失迷癥”。既為公仆,身在宦海,悠悠萬事,當然以左右逢源為本,以官運亨通為大。察言觀色,見風使舵,唯上峰馬首是瞻,大抵是必須擅長的一手。而且,還必須瞻前顧后,善于留一手。舉措過大,決定冒進,是謂之左。慢半拍,落后于形勢,是謂之右。一看二等,企圖看個心中有數,等個條件成熟,又極可能貽誤機遇,被指責曰沒有作為,沒有建樹,沒有開拓精神。一言以蔽之便是沒有政績。沒有政績,政治前途,豈不就岌岌可危了嗎?哪一個公仆上邊沒有公仆管著領導著呀?公仆見公仆,現而今,有些話就很不好說。有些問題就很不好回答。有些現象就很不好匯報。你這公仆,知道那領導著自己的公仆,哪一天哪一時刻究竟喜歡聽什么樣的話啊?比如物價上漲,工人失業,你若持樂觀態度,說沒什么,說老百姓能承受,說甚至還能承受得更多些更重些。對方也許就會批評你政治上幼稚,受黨栽培多年,怎么一點兒都沒成熟起來?怎么一點兒應有的憂患意識都沒有?怎么黨很憂患很犯愁之事,你反而在這兒瞎樂觀?說輕松話兒?大概早已做好了有朝一日脫離體制,與黨分道揚鑣的準備了吧?你樂觀得多么討厭啊!你若說問題嚴重,不及早妥善解決,干擾共和國大局的安定。對方也許會反問,那么你有什么高招嗎?你肯定是沒有的呀!你會有什么高招呢?你只得照實說。說沒有。那么好。對方也許還會批評你政治上幼稚,受黨栽培多年,怎么一點兒都沒成熟起來?怎么一點兒應有的執政信心都沒有?怎么黨高瞻遠矚,運籌帷幄,從容不迫,部署若定之事,你反而在這兒瞎悲觀,危言聳聽?有你認為的這么嚴重嗎?在對形勢的估計上,在對全局的看法上,你怎么恰恰與上級相反,背道而馳呢?同志,你要自己問自己一個為什么了!由于判斷失迷,官兒是不如從前那么好當了。小官在大官面前,是越來越覺得話不那么好說了。連說官話,也需要比以往更豐富的經驗更高的技巧了。某些半大不大的公仆,太缺少這方面的經驗和技巧,整日價感到心理壓力巨大,久而久之,也會被送到這里來……

老醫生還說,腐敗不僅是政治現象,其實也是一種精神病。可曰之謂“信仰崩潰癥”。

他問我:“梁作家,你說‘拜金主義’,究竟是自下而上形成的,還是自上而下形成的呀?”

我吭哧了一陣,沒回答。索性裝傻充愣。怕怎么回答都不對。都會被他批評為“政治上幼稚”,進而認定我的“精神病”很重,一年兩年內不許我出院。盡管這兒條件好,盡管我享受的是高干待遇,但還是不打算較長時期地住下去。

他又問:“梁作家,你說哪些人對‘改革開放’的前途,對這個國家的前途最沒有信心了?”

我嘿嘿一笑,反問:“醫生您說呢?”

同時暗想,老家伙怎么對我提這么操蛋的問題?別還是安全部的吧?我得對他存幾分戒心才好。這年頭,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他說:“你不敢說,我敢說。‘拜金主義’是自上而下形成的嘛!先是些個公仆們見錢眼開了嘛!先是他們,除了信錢,再就什么都不信了嘛!他們瓜分國家的那一種強烈欲望,證明他們自己首先對國家的前途一點兒信心都沒有了嘛!唯恐動作晚了,小了,就瓜分不到了,就吃了大虧了嘛!而住進這兒的,恰恰是些想瓜分沒瓜分到,心理上覺得吃了大虧的人。已經瓜分到了的,正在外邊逍哉遙哉,過著貴族生活哪。當然,還有一些被送到了另外的地方。那另外的地方,就沒有這兒的條件好了。那只能怨他們自己方式笨,或者方式盡管也很巧妙,但是沒背景,沒靠山,功虧一……”

我哪兒有心思聽他跟我侃這些!

我打斷他,說:“醫生啊,您看我,究竟是屬于哪一類患者呢?”

老醫生又瞇眼注視起我來。

我說:“作為病人,我有權了解自己的病況是不是?”

他沉吟片刻,以更加坦白的口吻說:“首先,以我的經驗,你當然可以排除于‘武瘋’之例。憑我的經驗,覺得你也不是‘文瘋’。你根本就不該住進來。”

我說:“那您批準我出院行不?我不是高干,而能有幸住進高干病房,以特殊的方式休閑休閑,又何樂而不為呢?但如果是精神病院,那就兩碼事兒了!我非常不習慣在精神病院里享受高干待遇……”

他說:“我非常理解。正常人被當成精神病患者,漸漸也會變成精神病患者的。這里有個心理環境影響,心理暗示和心理導向的問題。不過我沒權力批準你出院。你出院得‘作協’領導同意。作協領導其實也做不了主,得請示市委領導……”

我問:“為什么?為什么我會受到如此厚愛?”

他說:“梁作家啊,你不要再提什么外星人了!關于外星人,我自己一向持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的態度。僅憑這一點,是不能構成你精神不正常的醫學根據的。若想早日出院,那首先就要看你在‘作協’領導面前表現得精神正常不正常了!”

我說:“請您給我們作協領導打電話,我要求立刻見到他,越快越好……”

晚上,小悅陪我散步。小悅就是那位又年輕又漂亮的女護士。只要她一出現在我身旁,我的心神就安定多了,就又“樂不思蜀”了,不想外邊的世界也不想家了。

我問她:“小悅,你喜歡文學嗎?”

我想她若碰巧是一個文學女青年,哪怕僅僅是文學女讀者,那多好哇!也許她會對我心生崇拜希望認我為師的。收下這么一個又年輕又漂亮的文學女弟子,將是我的多大的幸事啊!唉唉,這年頭,文學青年越來越少了。文學女青年更加少了。漂亮的文學女青年,簡直就是鳳毛麟角了。沒了漂亮的文學女青年們的敬仰和崇拜,當作家又成了多么沒意思的事兒啊!靈感從哪兒來啊?出不了“精品”,出不了史詩,那能只埋怨作家嗎?

月光下,小悅的臉兒顯得那么白皙。她令人,更準確地說是令我心猿意馬地一笑。剛欲回答,樹叢后冷不丁閃出一個矮矮胖胖的人影,伸展雙臂攔住我們的去路,大聲問:“嗨,你他媽的幸福嗎?”

我猛吃一驚,腳下如同生了根似的,頓時愣愣地呆站在那兒,仿佛遇到了劫路的大盜。

小悅悄說:“別怕。這是你的一位病友。”

那矮矮胖胖的漢子又大聲喝問:“你他媽的幸福嗎?”

對這句不著邊際也太突然的話,我一時不知該做怎樣的回答是好。

小悅則又胸有成竹地說:“怕個什么勁呀,你的好運氣來了。快說你幸福……”

“你他媽的幸福嗎?”

月光下,那漢子的面孔,好像人面獅身的“斯芬克斯”的臉。粗魯的不耐煩的表情中,呈出某種怪誕的焦躁不安的希冀。

“我……幸……幸福……”

小悅暗中在我胳膊上擰了一下:“別吞吞吐吐的,大聲回答!”

于是我吼道:“老子他媽的幸福!”

“說幸福極了!說幸福得不知把自己怎么辦才好!”

我從未感到自己幸福極了,更沒有過幸福得不知把自己怎么辦才好的時候。

但我寧愿照小悅的話說。我相信她不會坑我。何況她已有言在先,說我的好運氣來了。

于是我又吼:“老子他媽的幸福極了!幸福得不知把自己怎么辦才好了!”

那漢子朝我伸出了一只手:“脫下!脫下你的背心給我!老子買了!”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低問小悅:“他干嗎要買我的背心呀?”

小悅對我說:“回去再詳細講給你聽。”

又對那漢子說:“三號,別胡鬧。他的背心,當然是要賣給你的!我們就是為了替你買下他的背心,才把他弄到這兒來的嘛!不過你可千萬別嚇著他。你若嚇著了他,將來你穿上了人家的背心,會大大影響你幸福的程度啊!……”

小悅好說歹說,總算將漢子勸走了。

那漢子一邊走一邊喊:“他的背心老子買走了!不管出價多少老子都買定了!你們要是反悔了可不行!……”

主站蜘蛛池模板: 琼中| 沈阳市| 南澳县| 高州市| 合山市| 东宁县| 华亭县| 霍山县| 萨迦县| 深州市| 台北市| 巍山| 乌恰县| 平武县| 台安县| 精河县| 安徽省| 三原县| 朝阳市| 昌都县| 左云县| 新龙县| 沙河市| 曲周县| 页游| 海淀区| 卓尼县| 西乌珠穆沁旗| 云南省| 中山市| 龙海市| 东城区| 易门县| 天柱县| 蓝田县| 分宜县| 达尔| 林西县| 高淳县| 华蓥市| 承德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