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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梁曉聲文集·長篇小說2

夜乃夢之谷。夢乃欲之壑。

城市死寂一片如公墓。做夢的人迷亂于城市的夢中。城市的夢浸在子夜中。近百萬臺電視機早已關上了,城市仿佛處于封閉狀態,只有電信局和火車站還保持著與外界的聯系。一幢幢高樓大廈被醬油色的子夜和清冽的水銀燈光囫圇地腌制著。在它們背后,平民階層的大雜院如同一只只蜷伏的狗。形影相吊的交通崗亭好像街頭女郎,似有所待又若有所失。紅綠燈是“她們”毫無倦意而徒勞心思眨動著的“媚眼”。

松花江慵懶地淌著。它白天掀翻了一條由太陽島駛回的游船,吞掉一船人只吐還半數。兩艘救生艇仍拖拽著巨網進行打撈。一百二十多個男女老少不知被它藏到哪兒去了。他們的許多家眷親屬仍坐在江堤的臺階上,不哭了,默默地像一尊尊石雕。江水在它的最深層繼續惡作劇地擺弄死難者的尸體,好比小孩子縮在被窩里擺弄新到手的玩具。

江堤,這生硬的城市線條的南端,一座立交橋宛若傾斜的十字架。一群“精靈”在橋洞下猛烈地舞蹈,他們是些居住附近的青年,是這座城市缺乏自信的民間霹靂舞星。那兒是他們的“夜總會”。橋上,一名巡警忠于職守地來回走動,不時站定,向橋洞下俯身一會兒。他是他們唯一的欣賞者,卻并不鼓掌捧場。

一只大貓頭鷹棲息在一條小街的獨一無二的圓木電線桿頂端,綠眼咄咄,冷漠地俯瞰著毗連的院落和參差的屋脊,隨時欲鏃撲而下,從城市和人的夢中一爪子攫走什么。這兇猛的梟禽入侵城市的現象近年極少發生。

它詫異城市對它的寬容,似乎覺得不被注意是受到了輕蔑。它怪叫一聲,陰怖的叫聲有幾分惱羞成怒,有幾分無聊。

夜深沉。

城市死寂如公墓。

它又怪叫一聲,企圖以它那陰怖的叫聲驚擾城市的夢,令人聽了悚栗,也愈加顯出它的惱羞成怒和它的無聊。

深沉的夜依然深沉。

死寂的城市依然死寂。

一輛小汽車從馬路上飛駛而過,像一只耗子在公墓間倏躥。

梟禽陰怖的怪叫,收斂在子夜的深沉和城市的死寂中。

它那緊緊抓住電線桿頂端的雙爪抬起了一只,從容不迫地舒舒爪鉤,緩緩地放下。又抬起了另一只,也從容不迫地舒舒爪鉤,緩緩地放下。頭隨之左右轉動。

它在猶豫,要不要離開這根電線桿飛往別處?它確是在這根電線桿的頂端棲息得太久了,它既沒有注意到什么也沒有被什么所注意。這夜的兇殘的“殺手”因無所事事而閑在得膩煩了。

忽然它的頭停止了轉動。它那雙咄咄的綠色環眼盯住地面的一個目標。更準確地說,是一座院子里的一個活物……

一只雞?

一只黃鼬?

都不是。

它居高臨下看得十分真切,是一只鴿子,一只被人叫做“瓦灰”的極肥的家鴿。

一陣激動頓時遍布它的全身,它的雙爪癢了,銳利的爪鉤下意識地抓入電線桿的朽木。它的鋒喙仿佛噬到了鮮美的鴿肉,溫潤的鴿血仿佛在通過它的喉流入它的胃。它的胃已經幾天沒進行消化活動了,鮮美的鴿肉溫潤的鴿血是能中和它胃分泌液的上好東西。它那強有力的雙翼更緊地并攏了,夾著它的身體。它的每一根羽毛都作著猝襲的準備。捕殺的沖動和饕餮的欲望使這兇猛梟禽的神經中柩產生了亢奮的緊張的快感。

家鴿的眼睛可不像貓頭鷹的眼睛那么習慣于黑夜,迷茫地咕咕叫著,怯怯地踽踽踱步,全不知極大的險惡正覬覦著自己。

貓頭鷹驟地撲了下來。

家鴿尚未及反應,便被它一翅扇倒了。它那雙銳利的爪鉤僅僅一秒鐘內就將一個毫無抵抗能力的生命撕裂了……

在同一剎那,一張網罩住了它。不待它掙扎,它便被塞入麻袋。麻袋迅速卷起,使它動也無法動一下……

子夜深沉。

城市死寂如公墓。

夢非夢……

第二天上午,一個小青年拎著鐵絲鴿籠出現在動物園管理辦公室。鴿籠內不是溫順的鴿子,而是兇猛的貓頭鷹。

小青年不慌不忙地將鴿籠放在辦公桌上,彬彬有禮地問:“我從晚報看到條消息,你們逃走了一只貓頭鷹。是不是這只?”

一男一女兩位管理員圍著籠子辨認了片刻,男的說:“是,是!沒錯兒!”

女的說:“瞧它那只爪子,爪鉤不是斷了一截么?有家電影制片廠拍電影需要它,因為它是從小在動物園里養大的,不太疏遠人。我們已答應借給電影制片廠了,不然它逃了也不會登報尋找的!”

男的又說:“可不么,真應該感謝您啊。我們剛才還談這事兒,以為它根本不會被重新捉住了呢!吸煙,請吸一支。自己卷的大白桿兒,別見笑。煙絲還可以,煙廠職工內銷的!”

青年接過煙,男管理員趕緊劃火柴替他點著,熱情地客氣著:“坐,請坐。”

青年坐下,深吸了一口,緩緩吐出,用閑聊的口吻問:“電影制片廠得給你們一筆錢吧?”

“當然,當然。如今講究經濟觀念嘛!要過去,就白借給他們了!別說一只貓頭鷹,獅子老虎讓他們拍些鏡頭又怎么樣?時代不同了,處處都按經濟觀念辦事兒。我們不要,倒顯著迂了。是不是?”

“電影廠給你們多少錢呢?”

“不多,不多,六百。”

青年微微笑了一下,往煙灰缸里彈彈煙灰,慢條斯理地說:“你們不是還在報上登得明白,捉住送還者,有酬謝費么?”

“對,對,對!光顧說話,把這茬兒忘了!小劉,你快付給人家這位同志酬謝費!”

于是那女管理員立刻拉開抽屜,找出二十元錢和一張紙放在青年面前:“你得給我們寫下個收據,我們好報賬。”

青年朝那二十元錢和那張白紙瞥了一眼,沒動。轉臉瞅著男管理員依然慢條斯理地問:“您說,電影廠給你們六百,我沒聽錯吧?”

男管理員不禁一怔,這才省悟到對方剛才并非跟他閑聊。很是后悔。但底牌已向對方攤出,想改口情知來不及了,尷尬地點點頭。

“若不是我逮住了這只貓頭鷹,給你們送來,你們六百元還能得到么?”青年始終微笑,又吸一口煙。

男管理員和女管理員對視一眼。之后,目光一齊瞅向鴿籠內的貓頭鷹,瞅了足夠半分鐘。之后,目光一齊瞅向青年。

青年微笑。吸煙。疊著“二郎腿”。表情默默的,顯出很友善很虔誠的樣子。他吐盡了一口煙霧,又道:“這煙蠻不錯啊!事情明擺著,我等于給你們送來了丟失的六百元錢。對不?這叫什么精神?這叫拾金不昧。你們都巴望著分這筆錢呢,對不?干哪行吃哪行嘛!這沒什么不好意思的,這很正常,這叫時代潮流,這潮流好。所以我不跟你們繞彎子,咱們開誠布公!你們得六百,我只得二十,三十分之一,這太不合適了吧?將人心比己心,你們若是我,你們又該怎么想呢?”

青年坦率之至地、慢條斯理地說出的這一番話,使那兩個男女一時啞口無言,定睛瞅著他直發愣。

貓頭鷹在鴿籠子里怪叫一聲,要扇扇翅膀。無奈籠子太小,扇不開,發狠地用嘴擰鐵絲。

青年便拿煙頭燙貓頭鷹的嘴。更加惹得它環眼欲裂,充滿仇恨,激怒異常。

女管理員賠笑道:“是少了點,二十元是少了點。您不說,我們自己也覺得怪拿不出手的。可這是我們領導一句話定的數,不是我倆做的主。您看這樣行不,我倆先掏自己的錢,再湊給您三十,一共給您五十。更多,我們可就也不敢墊了!”說罷,從兜里摸出錢包,將錢盡數取出放在桌上,還對青年亮了亮空錢包,使他相信錢包里確實一無所有了。她迅速點點那些錢,對男管理員說:“缺十三元八毛二。老李,你快看你那夠不夠哇!”

男管理員不情愿地從兜里摸出了錢包,一臉慍色,忍而不發。

“慢!”

青年挽袖子。

他們以為青年要動武,都吃驚地后退了一步。

“你們別怕。”青年又微笑,說,“我不過想讓你們瞧瞧,我為你們付出了多么慘重的代價!”

一只袖子挽起來了,小臂包扎著層層紗布。

“五十元就想打發我?你們把我當小孩兒哄么?我這胳膊是被貓頭鷹撓的!皮肉之苦,你們說該論個什么價吧!還搭上我一只心愛的鴿子作誘餌。光我那只鴿子在鴿市起碼賣五十元!”

青年不微笑了。大概他認為在策略上已經微笑得足夠了。他將煙屁股扔進鐵籠,貓頭鷹一喙叼起,燙得像人似的怪叫一聲。

兩個男女又對視一眼。他們終于明白:來者不善,不那么好打發。

那女的賠了個笑臉,以近乎訴苦的語調說:“同志啊,您就多多體諒吧!啊?您剛才也說了,干哪行吃哪行。干哪行的如今都有點肥水。可干我們這行,您說叫我們吃什么吶?拍電影的需要我們一只貓頭鷹,這對我們是百年不遇的事兒!六百元,上上下下四十來人,您算算我們每個人能分多少呢?給您五十,固然不多。可與我們相比,您是挺多的啦!托這只貓頭鷹的福,我們每人能買兩只雞三斤魚的,樂呵樂呵。您成全了我們,我們感謝您。您就別跟我們斤斤計較了。啊?另外我們再往您單位寫封感謝信,怎么樣呢?啊?”她對他“您您”的滿懷敬意,如同坐在她面前的是一位偉大的動物學家。

“感謝信?……”青年乜斜了她一眼,嘴角一撇,不屑地說,“我不稀罕!”

那男的忍不住生氣地正告:“你也別太過分了!我們動物園不止這一只貓頭鷹!”弦外之音是——我們完全可以用另外一只貓頭鷹頂替。

青年又現出了那種虔誠的微笑。語氣卻冷冷的:“別忘了,你剛才親口講的,這只貓頭鷹是從小在動物園里養大的,不疏遠人,所以拍電影的才物色中了它。所以你們才登報尋找它。就算你們養著一百只貓頭鷹,用另外一只頂替,那幫拍電影的干么?肯照價給你們六百元?”話一說完,臉上的微笑收斂干凈。

青年深通微笑秘訣,該笑則笑,不笑時那張小白臉兒的模樣如同是坐催立等討債的。

“你……”那男的脖子上的青筋凸了起來——千不該萬不該,他媽的不該向這個小王八蛋泄露了底牌!還敬了這小王八蛋一支煙!

那女的這時倒顯得挺沉著,瞇起雙眼盯著青年那張“長白糕”似的臉瞅了一陣,低聲問:“您挑明了吧,您到底想要多少?”

青年向她伸出兩根指頭,剪動幾下。

“二……百?……”

“二一添作五,三百。我反過來感謝你們,甚至可以給你們寫封感謝信留下。”

“敲竹杠!你這是敲竹杠!”

那男的怒吼。

“敲竹杠?要不是我機智勇敢地捉住這只貓頭鷹,三百元你們哪兒討去?你們占我個大便宜,反誣蔑我敲竹杠……”

青年振振有詞。不動聲色,也不發火。他性情怪好的。

“你小子坐這兒別走!我給派出所打電話!派出所會好好表揚你小子的!……”

那男的說著抓起電話,氣急敗壞地撥號碼。

那女的在一旁直勁兒打圓場:“老李你別這樣,別這樣。這位青年同志興許是開玩笑呢!再耐心談談,耐心談談……”嘴上雖如此說,卻并不真心阻攔。

青年見勢頭不妙,趁那一男一女未提防,倏地站起身,拎了鴿籠往外便走。邊走邊說:“什么玩意兒,不識好歹!老子放生了!你們有能耐自己再捉回來吧!拜拜啦!”話扔在屋里,人已在屋外。

一男一女追出時,青年跑遠了,鐵絲籠子在他手下蕩秋千。

他們呆望著,無可奈何。

青年跑到公園外,回頭瞧瞧,見無人窮追不舍,放慢了腳步,憤憤咒罵:“狗男女,他媽的不通情理!”

他放下籠子,從手臂上扯下偽裝的紗布,塞入垃圾箱……

隔日,這青年出現在自由市場。雙手捧著一段經過細心雕琢的鹿角似的樹杈,樹杈固定在經過車磨加工的赤銅底座。一只貓頭鷹雄赳赳威凜凜地棲息在樹杈上。不過已不是活的,而是制作得相當不錯的標本了。

八十年代的某些青年大抵都沒有放生的慈悲,也大抵都不想積點什么德。他們普遍不再迷信什么,甚至可以說普遍不再相信什么。如禪門弟子似的,精誠所至,感化神明,茅塞大開,忽而頓悟,一切皆空,唯有錢才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像跑狗場上的狗,戴著各種主義各種思想的脖套,又兜回到老祖宗的一條古訓,叫做“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從這個陳腐得吹口氣便飛灰滿天的訓條為“嶄新”起點,開始追求,或曰“創世紀”。

貓頭鷹底座懸掛著紙牌兒,上寫“豐富家庭藝術情趣,引導生活新潮流——廉價出售,五十元整”。

與標本的做工相比,歪歪扭扭的毛筆字實在拙劣。

同樣的錢數,寧愿賠上做工賠上時間到自由市場來賣死的,不肯當成是名正言順的酬謝費外加一封感謝信體體面面地接受,這種心理怎么解釋?挺難解釋,也挺好解釋。時髦的注腳是“逆反”。

一九八六年,許多青年們,尤其城市青年們,尤其二十多歲的城市小青年們,普遍傳染上了“逆反病”。西方的病理學家們因為“艾滋病”而憂心忡忡的同時,中國的社會心理學家們則在因為“逆反病”的無藥可醫而搖首嘆息。城市的小青年卻覺得患上了這種病如同騎上了一輛摩托兜風,完全沒有任何不適的病癥感覺。既然患上了這種病是這樣的神氣,連中學生們也受到大大的誘惑。中學老師教導不用功的學生——“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啊!”學生立刻回答——“我是老二”。

那幾天A城的晚報內容挺活。有人慷慨陳詞痛切吁請對小青年加強思想教育,有人堅決反對往小青年的頭腦中灌輸傳統觀念;而在電視臺為小青年們舉辦的懇談會上,他們都說苦悶啊不被社會關懷啊不被重視啊不被理解啊尋找真誠啊真誠在哪里啊,仿佛早已被壓抑得死不了活不成似的……

那幾天A城的公檢法機構正在準備開庭公審幾樁要案大案。一九八六年,大騙子和改革者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同登社會舞臺,在時代的緊鑼密鼓中充分表演,文丑并茂。紅臉的白臉的紅白臉的白紅臉的唱西皮唱散板唱二黃流水,輪番亮相。好戲繼場,高潮不窮,情節跌宕。正劇、悲劇、喜劇、悲喜劇、鬧劇、荒誕劇推陳出新,“中外結合”,洋洋大觀,嘆為觀止。假改革者真經濟犯有人包庇有人辯護有人拍胸頓足證明兩袖清風查無實據;真改革者受誣蒙恥有人調查有人寫匿名信上告有人揭發貪污受賄亂搞男女關系。黑的白的黑黑白白不黑不白之事有風有影無風無影捕風捉影捕不著風而能捉得著影。

一九八六年,時代的風標忽東忽西忽南忽北忽偏西南忽偏東北不停止地飛轉。然而絕大多數的中國老百姓卻并不感到暈頭轉向,因為他們早已不去關注它了。

城市在改革中體驗著思考著憂患著亢奮著焦躁著躊躇著蹀躞著喜悅著煩惱著痛苦著忍耐著失敗著鼓舞著夭折著誕生著……

一九八六年,城市扯不斷理還亂地較著股勁。

一九八六年,似乎連中國人也搞不大清楚中國在向何處去究竟應該向何處去?中國式的社會主義到底將是個什么樣子?農民們終于又明白了還是“民以食為天”的。城市的老百姓們終于也明白了錢比任何主義都好。就都將主義方面的種種操心事兒一甩手丟給政治家們去爭論了。有錢能使鬼推磨。沒錢,只有去當推磨的小鬼了!

那個以五十元的價格兜售貓頭鷹標本的小青年將自己歸到在這座城市里推磨的小鬼兒一類,他是太需要錢了。如同潛水員需要氧氣一樣,他期望著發大財的幸運,他不放過任何一次占小便宜的機會。

他是一個工廠的二級工。還他媽的是一個虧損的工廠!二級工的工資加上獎金還不夠他一個人下三頓館子的。“馬無夜草不肥”他信。這是馬的座右銘,如今也是一些人的座右銘。他想買一輛進口摩托,沒錢;他想買高級組合音響,沒錢;他想買配備變焦鏡頭長焦鏡頭的尼康照相機,沒錢;他想買起碼“四五〇”的錄像機,沒錢;他想一個星期至少攜帶漂亮的女伴到全市第一流的舞廳跳一次舞而后出入一次大飯店,沒錢;他想找一位影視演員或者戲劇演員或者舞蹈演員(倘舞蹈演員最理想是跳芭蕾的)頂次也應是一位報幕員當老婆,沒錢;有了這樣的老婆他還想有兩個至三個情婦,情婦更需要有錢寵養著;有了這一切他還想有那么八九十來萬存款,可他那取了存存了取已弄舊了弄臟了的存折上目前才只有三位數,打頭的是個“3”……光一個“他媽的”概括得了這些么?!

他痛恨這世道太不公平。

他是懷著這種痛恨將那只貓頭鷹宰了的。

他是懷著這種痛恨來到自由市場這每天無數人花錢有數人賺錢的地方的。

他懷著痛恨也懷著屈辱。

物以稀為貴。賣死貓頭鷹的就他一個。自從這地方成為自由市場,他可謂“史無前例”。賣鳥的倒是大有人在。買鳥的人也不算少,就是沒誰搭理他。看他的人挺多,看的不是他,看的是貓頭鷹。他并沒什么值得使人看上一眼的,那貓頭鷹比他好看。但看的人也光是看看而已,邊看就邊從他身旁走過去了。這怪他缺少經驗。如果沒標價牌,興許會有人站下問問價。有人問價他便可以討價還價,一討價一還價買賣便可能成交。

五十元?!……

許多人一看見那標價牌,心里就開始算賬了:五十元能買二十多斤一等豬肉。能買五只燒雞。能買七八條肥鯉魚。能買兩套便宜的衣服。能買三雙皮革涼鞋……

買那么個東西往哪兒擺?

老人嫌不吉祥,小孩子準害怕;擺在廚房不像話,擺在臥室,閉了燈兩口子在床上那點事兒都讓它看在眼里了!瞧它那雙眼!瞪得惡狠狠的!擺在客廳?……大多數普通中國人之家沒客廳。

“嗨!誰買誰買?貓頭鷹標本,昨天還是活的,今天死而如生!豐富家庭藝術情趣,倡導生活新潮流啦!廉價出售,五十元整!獨特的藝術品,勝過維納斯!制作精細,具有長久審美價值!……”

他高聲招徠著往前走。

畢竟八十年代了,他不知從哪兒學會了用“審美價值”四個字造句,運用得十分準確。

仿佛與這青年有意呼應,傳來了一個女人河南農村語調特別濃厚的經過擴音器的話:“這只狗,不是一般的狗,是按照蘇聯偉大的動物學家巴甫洛夫教授的條件反射學說嚴格訓練的狗。它有個可愛的名字叫妮妮。因為它是女的。瞧,妮妮小姐向大家致意……”

在自由市場的盡頭,在街心公園,一個來自河南某農村的跑江湖的家庭雜耍班子的一條黃毛老狗正笨拙表演。替狗解說和進行宣傳的,是班主的長女,一位二十二三歲的河南姑娘。雖然不夠多么有姿色,臉蛋卻也端正,五官卻也勻稱。眉描得細長黑,唇抹得俏艷倩,綠褲紅衣瘦秀透,“三點四圍”風流皆現。連日來一些孟浪子弟熱情捧場,大喝其彩。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狗。他們贈了她個綽號,或者該說是藝號——“十三大妹子”。妹子而大,則就可以調戲無忌了。相幫著豎竿扯索之刻,免不了動手動腳,拈香捫玉。那“十三大妹子”雖比“十三妹”“大”,卻無“十三妹”的高強武功。連幾招花拳繡腿也沒練過。除了走繩蹬傘鉆圈兒頂碗指使那條黃毛老狗,可能再不會別的什么本領了。她便只有忍氣吞聲,只有苦裝笑顏,只有千恩萬謝。連“十三大妹子”的老爹,也只有躬身抱拳說些“仰仗仰仗,關照關照”的話。開罪了那幫孟浪子弟,他們在這座城市就沒個立腳的地盤了。近幾年,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流浪藝人雜耍班子,卷著鄉土的陋野風格,和嬌滴滴甜膩膩鶯聲燕語的港臺歌星的錄音帶一塊兒打入大城小鎮。那條脫了毛的顯然活了一大把年紀的老黃狗,是否當真受過偉大的巴甫洛夫教授的條件反射學說的嚴格訓練,不得而知。也許就是條普通的看守農家院戶吃小孩的□□狗被主人教會了倚老賣老罷了。而那“十三大妹子”竟知道蘇聯有個死了好幾十年的巴甫洛夫,可見學識“淵博”,并非一般鄉里妹子。兜售死貓頭鷹的那位憤世不嫉俗的小青年高喊什么“審美價值”,則更不足為怪了。

“喂,賣貓頭鷹的,你站一下!”

小青年猛聽有人喚他站下,立即站下。

喚他的人,是位個體活動服裝店的店主。三十五六歲年紀,見棱見角的長方臉刮得干干凈凈,腮幫子泛青。著筆挺西裝,襯衫領子雪白,還系條紫紅色帶黑點兒的領帶。那樣子全不像“倒爺”,卻像一位紳士。儼然當今中國之“白領階級”一員似的。

再看他那活動服裝店,竟是一間全塑組合的天藍色的大房子,巧妙地載在一輛卡車上。這就使它比所有的攤床都至少高出兩米,在整個自由市場上,大有高屋建瓴、鶴立雞群之勢。一塊大匾,懸掛在滑輪拉門之上,五個魏碑體雕刻大字寫的是——“新潮服裝店”。是店而非攤床,更令人肅然起敬,覺得店主不僅是位“爺”,簡直就是這個地方的“太爺”了!他的店使人聯想到印度電影《大篷車》中那輛大篷車,只不過沒那般花哨。天藍色的大房子里,連衣裙、百褶裙、旗袍裙、西服裙、蝙蝠衫、T恤衫、意大利式襯衫應有盡有,標新立異,多為黃色。淺黃、深黃、鵝黃、杏黃、金黃……貼有圓形號碼牌1、2、3、4、5……直至一百七十八。店內居然鋪著地毯,一段鋁梯落地。自門望去,但見店內顧客盈塞。那店主舒適地坐在店前一張沙發里,守著當做柜臺的辦公桌。桌上放著一摞《服裝》雜志,雜志下壓住一張大紅紙的邊緣。大紅紙上寫的是:買一件服裝,贈《服裝》雜志一期。本期刊有國內服裝專家之預見性文章——一九八六年夏季流行色為黃色!!!

桌上還擺著暖瓶、保溫杯、打火機、“盾”牌美國香煙。

“你過來。”“新潮服裝店”店主對兜售“長久審美價值”的小青年輕輕揚了下手,仿佛大亨招叫跑堂的。

小青年豈會怠慢?雙手捧著貓頭鷹標本,如同捧著全世界剩下的最后一頂王冠,立即顛顛地走將過去。

“什么價?”

“寫著吶……”

“五十?不貴。放下我仔細看看。”

小青年心內暗喜,遵命將標本放穩在桌上。

“這么多人,沒個識貨的!您若肯買,咱們還可以還還價……”

“還什么價?”“新潮服裝店”店主瞪了他一眼,“我不是說了不貴么?”

“那您就買了唄!往書架頂上一擺,家里來了客人,顯得您多有審美情趣,多……”

“少跟我耍嘴皮子!”“新潮服裝店”店主又瞧不大起地瞪了他一眼。

小青年很識相地緘口不言了。

那“白領——倒爺”雙手托起標本,看上看下,看左看右,如同經驗豐富的珠寶商辨別真偽。

“您看吧,一根羽毛也不缺!您能看出膛口在哪兒嗎?看不出來吧?這底座可是赤銅的呀!不是鉛的錫的鐵的刷層銅粉騙人。那雙眼睛也不是玻璃球的……”

小青年忍不住又說起牛二賣刀、秦瓊當锏的話來。

“嗯。做得是不錯。我買啦!”

“新潮服裝店”店主爽快地從衣兜里掏出黑皮大錢包,拉開帶環飾的拉鏈兒,指頭尖兒上有特異功能似的,只一夾,便不多不少整整兒夾出五張“大團結”,毫不猶豫地遞給小青年。

這時圍了些好奇的人。

“五十元買這,真是有錢沒處花啦!”一個倒提一只肥鵝的胖女人小聲嘟噥著離去了。

“‘倒爺’們一個個腰纏萬貫,才不在乎幾十元錢呢!”一個腋下夾著把新掃帚的精瘦高挑的男人自言自語地附和著,也相跟那胖女人離去了,大概是兩口子。

“這年頭,賣什么的都有,買什么的都有!”

“是啊,是啊,有賣的就有買的嘛!”

好奇圍觀的人中,有兩位發表著似乎對這年頭不滿又似乎對這年頭挺稱意的曖昧言論。

小青年接了錢,轉身剛欲走開,猛聽一聲斷喝:“慢著!”

與“新潮服裝店”正對面,是一個賣衣服的攤床。打那攤床后邊,繞出一位四十多歲的圓頭圓臉的漢子。那攤床不幸,地盤兒占在“新潮服裝店”對面,恰應著了那句話——“不是冤家不對頭”,相比之下,冷冷清清,無人光顧,倒像是個賣破爛兒的,怪可憐見。那漢子卻是位地道的漢子,五短身材結結實實。他橫著膀子就跨了過來,在那小青年肩上重重拍了一巴掌,憋著股無名火氣沖沖地說:“別賣給他!賣給我!”

小青年有幾分懼怕亦有幾分為難地說:“那哪兒成啊,我已經收了他的錢啦!”

那漢子道:“收了退還他么!他五十元買你的,我六十元買你的!”

“開玩笑?”

“屁話!不認不識的跟你開什么玩笑?”漢子說著,也爽快地從兜里掏出了一沓兒錢,全是“大團結”。不足一千,也夠八百。像撲克油子發牌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視著小青年,手中飛快地將六張嶄新得嘎巴脆響的“大團結”拋甩在“新潮服裝店”店主那當做柜臺的桌面兒上。

小青年一見,急切地對“新潮服裝店”店主說:“哥們兒別見怪,我不賣給你,賣給他了!能多賣拾元我不干,那我不成傻瓜蛋了么!”就將已揣入衣兜的五十元掏出來放在桌上,隨后將那漢子拋甩到桌上的六十元一總抓起,另手指著標本,對漢子說:“歸你啦!”

那漢子瞅著“新潮服裝店”店主得意洋洋地無聲一笑,伸出十指粗而短的雙手就去捧標本。他的雙手還沒有觸摸到標本,被“新潮服裝店”店主一胳膊擋住了。“新潮服裝店”店主盯了漢子一陣,轉而又盯了那小青年一陣,微微笑道:“他比我多給你十元,你就不賣給我,又賣給他了?那好,我再比他多給你二十元,你到底愿意賣給誰吧?”

小青年一怔,大為懷疑地問:“您說話算話?”

他對“新潮服裝店”店主稱“您”,對那漢子稱“你”,足見在這種地方,他心里也是有著“等級觀念”的。

“新潮服裝店”店主不回答,重新掏出黑皮大錢包,從容不迫地拉開帶環飾的拉鏈兒,兩根手指又像剛才那般靈巧地只一夾,夾出一小沓錢來,也如同發撲克牌似的,刷刷刷迅速將錢拋甩桌面兒上。那錢一張斜壓著一張,在桌面兒上形成了扇狀,不多不少八張。

“也對不起您了啊?”

小青年將剛剛攥在手中的六張“大團結”塞入那漢子的上衣兜,急忙伸手去抓“扇”。

漢子也一胳膊擋住了他的手:“我比他多加十元!”說罷,將九十元一掌拍在桌上,只等他一點頭,捧起標本就走。

他瞅瞅標本,又瞅瞅“新潮服裝店”店主,貪婪而激動,一時不知所措。他覺得今天這樁買賣本身很來勁兒,可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未免顯得太沒勁了!

連盈塞在店中的那些姑娘們,也紛紛踏下鋁梯圍觀。

“新潮服裝店”店主臉上卻沒有什么不高興的樣子,仍保持著那種紳士風度十足的涵養極大的微笑,鼓勵道:“別為難么,我若是你,誰出價高我賣給誰……”

“那我賣給他!……”

“我的話沒說完呢,我還加二十!”

“那我賣給你!”

“我還加十元!”又一掌拍在桌上一張“大團結”。

“何必使那么大勁兒呢,我再加二十。”笑容可掬。

“再加十元!”

“再加二十。”

“再加十元!”

“再加二十。”

圍觀者沒誰議論,靜靜地默默地看著。

“新潮服裝店”店主和那漢子干脆都不說話了,眼睛互相眈眈地盯著,手中飛快地往桌面兒上拋甩鈔票,他們還在較量著冷靜。小青年這才發現,“新潮服裝店”店主的左手,齊根兒上沒了小指頭。然而他并不因比那漢子少了一根指頭拋甩鈔票的動作就慢些,相反,更迅速。

尤其冷靜的是那只貓頭鷹。這被活活開膛破肚掏盡了五臟六腑的猛禽,并不因為自己成了“永久的藝術”而且身價遞增感到榮耀。它兩眼射出咄咄的仇恨注視這場買賣的結局。

終于,“新潮服裝店”店主手中的一沓兒錢拋甩光了。

那漢子最后往錢堆上又拍了十元,對小青年用勝利了的語調說:“收錢吧!”第二次欲捧標本。

“別急嘛!”“新潮服裝店”店主拉開抽屜,冷笑著取出一捆錢,扯斷捆錢的白紙條,對漢子恭敬地一笑,淡淡地說:“接著來呀!”

漢子手中僅剩一張“大團結”了,他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起來。他愣怔片刻,鼻孔噴出威脅人的一哼,恨恨地說:“爺兒們沒興致陪你玩兒了!”胡亂抓起那堆屬于他自己的“大團結”,用力塞到衣兜里,一扭身分開眾人便走,走回去便收攤床。

“新潮服裝店”店主對眾人抱拳道:“散了吧散了吧,我們不過是解解悶兒,有什么熱鬧好看的?諸位別影響了我的生意!”

圍觀者不散,一個個定睛瞧著桌面上那堆“大團結”眼神兒發直。小青年也定睛瞧著桌面上那堆“大團結”眼神兒發直。貓頭鷹似乎也在瞧著桌面上那堆“大團結”。它活著身價六百,死了居然還值錢一堆,也算“死得其所”。

“新潮服裝店”店主對小青年說:“你愣著干嗎?那堆錢歸你了!拿走!快拿走!”

小青年如夢初醒,似餓虎撲羊,饑狐逮兔,唯恐被搶掠了一般,往前一沖,身子傾壓在錢堆上。

“新潮服裝店”店主笑了。

圍觀者中,某些人的眼睛閃耀著嫉妒的光。

貓頭鷹似乎要怪叫一聲,從樹杈上撲下來。

小青年一把一把從身下掏出錢來,一張一張在手中擺弄齊了,一沓兒一沓兒往內衣兜里揣。終于,他的手從身下掏取不到什么了,才離開了桌子,雙手護在胸前,拔腳便去。

“站下!”

“新潮服裝店”店主喝了一聲,聲音相當嚴厲,具有一種真正的威脅力量,使他想跑掉卻又不敢不乖乖站下。他忐忑不安地回首望著那位紳士“倒爺”——或者說“倒爺”紳士更恰當。

“就這么走了?我使你這標本賣了比原價起碼多二十倍的錢,連個謝字也不說?”

他趕緊轉過身,虔誠地說:“哥們兒,給您鞠躬了!”深彎其腰,連鞠三次九十度大躬。

錢是比上帝更能夠使人虔誠起來的好東西。

“這還差不多。請便吧!”

小青年匆匆離去。

圍觀者們也就漸漸散了。

“新潮服裝店”店前一時清靜了。

貓頭鷹仇恨地兇惡地瞪著店主。

他癡呆呆地瞧著它,似有所思,不知心內究竟作何想法。仿佛在欣賞,仿佛在研究,仿佛在挑剔什么缺陷,仿佛在怨惱它、詛咒它。他的目光中流露出迷惑、茫然、空虛,難以解釋的某種懷疑。

“賤賣啦!賤賣啦!長白山木耳——不惜血本大犧牲,十八元二斤,二斤十八元啰!”

“新鮮蘑菇!新鮮蘑菇!”

“甲魚!甲魚!最后兩只,補陰助陽,強壯身體,勝過人參蜂王漿!”

……

叫賣聲招徠聲此起彼伏,一聲高過一聲。一陣高過一陣。都想壓倒別人的聲音,使自己的聲音覆蓋整個市場。

“妮妮小姐,不是一般的狗,是根據蘇聯巴甫洛夫教授……”

街心公園里,“十三大妹子”還在忍心折磨那條黃毛老狗……

那漢子已收攤了,怏怏地悻悻地正推著車離開自由市場……

他有幾分解恨有幾分內疚有幾分自責有幾分沮喪地望著那漢子的背影。

他覺得經受著一種巨大的無聊的壓迫,盡管他賭贏了一口氣。

喪失了生命價值卻獲得了審美價值的貓頭鷹雄赳赳氣昂昂地仇恨地瞪著他,好像要趁他不防,猝地叼出他的眼睛……

他是嚴曉東。

他完全沒有心思繼續經營了。他將“柜臺”和沙發一一舉起,放入店內。自己也躍到里邊,扯動繩索,收攏鋁梯,關嚴了門,一屁股又坐在沙發上。

透過塑料壁,綠色的陽光恩愛地照耀著他。他卻感到自己是個活得怪沒意思怪沒情趣的人。盡管除了這“大篷車”服裝店他還是一個回民飯館的“老板”。

他從兜里掏出進口的袖珍收錄機。

“……至今天早晨五點鐘,又尋找到了十二具尸體。七具女尸,五具男尸。死者之一是學齡前兒童。據悉,可能至少有兩家人全體溺死。打撈仍在進行之中……”

他立刻關上了收錄機。

許多人就那么悲慘地淹死了,可我嚴曉東還活著。活得這么沒意思這么沒情趣。怎么活著才會使自己覺得有點意思有點情趣呢?他認認真真地想過多少次了,想不明白。他認為自己是命中注定了,只能像現在這么個活法,不能再換另一種活法了!每天大把大把地賺錢,每天大把大把地花錢,天長日久誰不膩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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