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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想不到你這個人還會出現在我家里?!?

“我那天離開你家的時候,并沒有聲明我再也不來了。”

“我的房間里開始預備煙灰缸了?!?

“我戒煙了。”

“某個姑娘向你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是的?!?

“打算跟她結婚了?”

“不。”

“因為她不夠漂亮?”

“因為她太漂亮了?!?

“男人都非常愿意將一個漂亮姑娘的話當成圣旨嗎?”

“如果她還是個醫生,去看病的男人是會樂于接受她的忠告的?!?

姚玉慧觀察地望著她的家庭輔導教師的臉,見他的氣色果然不佳。他的第二次光臨,使她十分不解。她對他身上表現出的那種高傲很反感。那種高傲不是演技,也不能算性格,而是氣質。因為是氣質,因為是從骨頭里表現出來的,所以她很反感。第一天她就斷定了他是一個干部子弟。她剛才那些話不過為了測試她的判斷。他的回答使她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還是第一次有人在她——一位市長的女兒面前,不肯稍加掩飾干部子弟們所特有的那種高傲。如果說她對他開始感到了某種興趣的話,正是因為這一點。

她在心里說:“我尊敬的教師,即使你那種高傲是像呼吸一樣天生的本能,在一位市長家里你也應該掩飾著點才對。”同時暗想:難道母親將一位省長的公子請來做我的家庭輔導教師了?

她覺得他骨頭里的那種玩意兒在她面前表現出來是異??尚Φ摹?

她又說:“你并沒有遺忘在我家里什么東西,包括煙灰?!?

他嚴肅地說:“我是來幫你補習功課的。”

“我那天不是告訴你,無論我的成績如何,我注定會被錄取嗎?”

“我那天不是也告訴你,我一定要讓全市返城待業知青中所有的報考者都知道考試的真相嗎?”

“你已經那樣做了?”

“是的。”

聽了他的回答后,她許久沒有做聲。當她擁有某種幸運的機會時,她因為它不光明正大而感到可恥。但此刻當他告訴她,她可能已失去了這種幸運的機會時,她又不免替自己感到無限惋惜。畢竟是在二十余萬返城待業知青中只有一百五十個人才能獲得的幸運機會!而且完全不必同誰去進行競爭。而且是關系到自己將來甚至可能一生前途的機會。許多人一生的道路,往往可能正是由于一次機會的得失所決定。當過營教導員的她,比別人更明白這一點。因為她曾以一個教導員的權力給予過某些人良好的機會,也剝奪過某些人良好的機會。而她返城后第一次獲得的,幸運的、良好的、重要的、不必進行競爭也不必做出巨大努力的機會,被母親替她聘請的這位從骨頭里表現出高傲的家庭輔導教師,以公理的名義剝奪了。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被別人剝奪了重要的機會。她不唯感到惋惜,同時也感到惱火了。她可以出于自尊而毫不遺憾地放棄這樣的機會,求得一種帶有原則性的自我完成,卻難以容忍別人從她手中剝奪走這樣的機會。因為這種剝奪如同法官宣判她退還自己不應得到的財產一樣,意味著恥辱。

于是她冷冷地問:“那你還來幫我補習什么功課?”

他說:“因此我才更應該來幫你補習功課。我衷心希望你能憑分數被錄取?!?

“謝謝,我早已決定不報考了?!?

“是現在才決定的吧?”

他的話剝下了包在她自尊心外面的最后一層錫紙。這最后一層錫紙只有自己剝時自尊心才是完整的??墒蔷贡凰敲礋o動于衷又似乎那么毫不經意地剝掉了!

“你是我的什么人?你有什么權力以這種態度對我說話?”她的語氣和目光同時嚴厲起來。

“我是你的家庭教師。我想我對你的態度是認真負責的?!彼喈斊届o。

“你走吧!我不需要你!無論我的決心是早已下定的還是現在才下定的,總之我不報考了!因此我對‘教師培訓班’像對你一樣不感興趣了!”她說著,急步走去打開了房門。

“我沒有想到過你對我感不感興趣的問題?!彼粍?。

她大聲說:“請出去!”

“我真沒料到你會這樣對待我。”他仍然相當平靜,望著她搖了搖頭,“我還以為一個當過教導員的人,會將進行機會均等的競爭看成公平合理的事呢,原來你并沒有進行這種競爭的自豪感和勇氣!”

“你到我家里來,就是為了當面嘲諷我嗎?”

“我是為了來幫你補習功課?!?

“你究竟要達到什么目的?”

“衷心希望你在機會均等的競爭中,憑分數被錄取?!?

她沉默片刻,冷笑道:“然后你就有資本到處宣揚,市長的女兒是在你的幫助下才考上‘師資培訓班’的?非常抱歉,我不給你這樣的資本!”終于也說出尖刻的語言對他反唇相譏,她的惱怒稍釋。

他站了起來,目光咄咄地盯著她說:“在我心目中你不是什么市長的女兒,你也是一個返城待業知青!”

他說罷,解開了衣扣,雙手將衣襟敞開。

她看到他的舊絨衣上印著“屯墾戍邊”四個字。

這四個字,將她對他的心理距離拉近了。在幾分鐘之內,她注視著他沒有說一句話。而她的目光卻發生了多層次的變化。她開始以一種特殊的,與幾分鐘前完全不同的目光看待他了。

她終于低聲問:“你也是?”并且徐徐將敞開的門關上了。

“不過比你早離開北大荒三年,也沒當過教導員?!彼曋哪抗?,一只手一顆一顆地扣上了衣扣。

她雙手背在身后,朝墻上一靠,又問:“幾師幾團?”

“一師二團?!彼局卮?。

“我在三師七團。”她仍注視著他,接著說:“我們當年離得很遠。”

他說:“現在好像我們離得也不近?!?

“對不起,我剛才太不禮貌了。”她用歉意的語調說。既然她和他是兵團戰友,既然他并沒把她看成一位市長的女兒,而是看成一個返城待業知青,她也就不再將他看成家庭輔導教師了。兵團戰友,僅憑這四個字,兩個北大荒返城知青就可以互相產生信任,重新尋找到許多許多共同的語言。它是一代人的“口令”。

“我可沒什么值得向你表示歉意的。”他和解地坐了下去。

“你的無禮,是骨頭里的。”她仍以尖刻的話回答他。不過已不再是反唇相譏的口吻,而是玩笑的口吻了。她在有意進一步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能在自己家里見到一位兵團戰友,她感到高興起來,補習功課成了并不重要的事,重要的是她面對著一個肯定會和自己有許多共同語言的人。共同語言是內心世界的大氣層,它和人需要吃飯一樣重要。

聽了她那句開玩笑的話,他第一次微笑了,說:“你的確是看到我的骨頭里去了?!?

她走到床前,坐在床邊,情緒徹底改變,心里完全放松地說:“現在可以認為我們離得近些了吧?”

她內心的高興簡直是無法形容的。這個家像一只體面的籠子,早已使她感到寂寞難耐了。什么“教師培訓班”,見它的鬼!還有他說的什么“機會均等的競爭”,也見鬼去吧!她此刻只想和一個有共同語言的人隨便聊點什么。城市將二十余萬這樣的人同她隔開了。長此下去,她認為自己很快就會由一個老姑娘變成一個陰郁的干癟的老太婆了。她一經了解到他原來也是二十余萬之一,便覺得他身上帶有著自己非常需要呼吸到的負離子。

“不,還要更近些?!彼酒饋?,將方桌搬到床前,放在他和她之間。隨后將椅子挪到桌旁,端坐下去。這樣,他和她就面對面地坐在桌子兩側了。

“好方式?!彼f,起身去從床頭柜里取出了高級奶糖、橘子、蘋果、瓜子,放在桌上。

他看了她一眼,奇怪地問:“把這些東西放在桌上干什么?”

“邊吃邊聊?!彼齽冮_了一個橘子。

“聊什么?”他更加奇怪了。

她忽然想起了北大荒知青當年對厭煩了的各種討論會進行消極抵制的一種說法,笑道:“亂談及其他。”

不料他卻皺起眉頭說:“教導員同志,我沒有這樣的時間,你也不應該有這樣的時間。離考試只五天了,收起你這些好吃的東西,把你的課本放到桌上,現在我就開始幫你補習功課。”

她將剝好的橘子慢慢放下了。

他見她遲疑不決地看著自己,又說:“我對待任何一件事情都是很認真的?!?

她說:“我比你更具有這種性格。但你這不明明是幫我倉促地對待命運嗎?”

“是的?!彼z毫也不想否認這一點。

“然后叫我到考場上去受折磨?”

“我相信百分之八十的報考者都絕不會比你補習得更有把握?!彼麌烂C地說:“一代人都在對付命運,不只你自己?!?

“莫如說你相信我的運氣好。”

“現在也沒有時間討論運氣?!?

“讓我考慮考慮?!彼従徸讼氯?。

“給你五分鐘的時間?!彼麖耐笊蠑]下手表,輕輕放在桌上,注視著,又說:“你還是決定不報考,我便告辭。你剛才問過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現在我可以回答你,當我能為一個返城待業知青做什么的時候,我就要認真去做。無論對誰都一樣?!?

她兩手捧著面頰,一會兒瞧瞧那只手表,一會兒瞧瞧他。秒針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他臉上的表情愈來愈嚴肅。

她不禁自言自語:“難道我們返城待業知青注定了不可能有從容一點的時間為自己的命運做準備嗎?”

“以后生活更不可能再給這一代人從容的時間做這種準備?!彼哪抗馐冀K盯在表上,好像五分鐘一到,就會拿起手表匆匆走掉。

“命運……真是比什么都可怕的東西……”

“連拿破侖也害怕命運?!?

“真的?”

“真的?!?

“那么一個老姑娘害怕命運就沒什么值得羞愧的了!”

“但任何一個等待好運從天而降的人也都極可悲。好運從來都有限,有限的東西從來都需要去競爭,競爭到的才是真正屬于自己的。當然可能對你例外,因為你是市長的女兒,好運也許會接二連三向你招手,所以你若不愿去進行競爭我完全能夠理解?!?

“別挖苦我了!你說我考……還是不考?把握的確很小。”

“我不想替你做出決定。要不你扔鋼镚兒吧!”

“扔鋼镚兒?我沒跟你開玩笑!”

“我也沒跟你開玩笑……五分鐘到了!”他拿起手表,戴上后,站了起來。

她還是沒有做出決定。

“看來我應該走了。”他不無失望地說,離開桌子,朝房門走去。

她一動不動。

他已經走到了門前,回過頭說:“向你表示歉意,我剝奪了你本來唾手可得的一次重要機會!”說著推開了房門。

“別走!”她突然站了起來,將桌上那些好吃的東西全部推落到床上,然后趴在床上,將枕頭搬到一旁,將許多冊中學課本雙手捧著放到了桌上。

她端正地坐著,望著他,像一個注意力集中的學生在課堂上望著老師。她那樣子竟很有些激動。

他,由衷地笑了,迅速走回到桌前,重新坐在椅子上。

她莊重地問:“你滿意了?”

他回答:“教導員同志,你應該自己對自己感到滿意。你為自己做出了值得做出的決定?!?

“不是你激我,我肯定會做出相反的決定?!?

“那么我也有理由對我那些帶有挖苦意味的話感到滿意了?!?

她笑了。

他也笑了。

他開始翻那些她妹妹為她找全的中學課本。邊翻邊說:“我們的教導員同志大可不必為政治下功夫了,我相信你差不多可以得滿分。歷史,暫且也把它放在一旁,但是你自己一定要看看,起碼應該記住古代歷史年代表,近代歷史中一些重大事件發生和結束的時間,著名歷史人物的簡況和他們在歷史上起的作用……”

“歷史我有把握及格?!?

“你的話太使我受鼓舞了!地理呢?”

“看一遍可以考個六七十分吧?!?

“語文呢?”

“中學時我的語文成績還不錯,靠基礎也能及格。”

他將政治、歷史、地理、語文課本一冊冊摞起來放在一旁,壓上一只手,看著她說:“你知道我現在想什么嗎?”

她搖了搖頭。

“我真想親你一下,你使我對你滿懷信心。”

雖然他是在開玩笑,她的臉還是倏地紅了。如果他當真親她一下,她知道自己絕不會有什么不高興的表示。第一次有一個和她年齡相差無幾的男人跟她開這么隨便的玩笑。她內心里卻莫名其妙地產生了一種愉快。他那句玩笑甚至使她對他感到親近起來,也使她感到補習功課這件過分正經的事增添了幾分情趣。歸根到底還是讓“教師培訓班”見鬼去吧!現在有一個和我同樣經歷的男人就坐在我對面,他敢于隨便跟我開玩笑,他已經一點也不使我討厭了,恰恰相反,他使我心里產生了從來也沒有產生過的愉快,它如同悶熱夏天的微風。對我來說,這足夠在此時此刻使我感到滿足的了。為了回報他對我的恩賜,我也應該裝出幾分認真的學生的樣子。她心里這么想著,就將雙手壓在一起,連同手臂平放在桌子上,目不轉睛地,表情異常肅穆地瞧著他。

他卻有些窘迫起來,說:“教導員同志,讓我們彼此都放松一點嘛!”

她的臉又紅了一陣,笑道:“沒問題,只要你自己別太嚴肅。”

“我要幫你補習的,只剩下了代數、幾何、物理、化學四科。我為你抄寫了這四科的公式和定理表。你應該把它們用摁釘摁在墻上,隨時看,隨時記。記住了這些表上的公式和定理,考試時就要靠你運用的靈活性了?!彼贿呎f,一邊從椅背上拿起他的書包,取出四張表交給她。

他們就這樣開始補習了。

他首先幫她補習的是代數,從初二的課程開始補習起。他為此向她解釋出一番道理,說這種補習法叫作“承上啟下”。毫無疑問,他到她的家里來之前,對于如何幫助她補習,是動腦筋考慮過的。她也猜測到了他的良苦用心——他認為自己斷送了她的一次機會,理所當然應該再幫助她獲得同樣的機會,作為對給她造成的損失的一種補償。

而她對他的認真講解,其實并沒聽進去多少,她只不過是在看著他的表情,神態,手勢,聽著他的聲音而已。他的表情并不豐富,他的神態未免嚴肅,他也不過多地做手勢,他的聲音……很一般的男人的聲音,平板,沒有抑揚頓挫。如果不是他,而是另外的一個男人如此一本正經地,不厭其煩地,不停地對她講解那些枯燥無味的代數公式,她不反感地制止繼續講下去,也會公然將頭伏在桌上打瞌睡的。中學時她恰恰對代數、幾何、物理、化學這四門主科缺乏興趣。

但是此刻非常奇怪的是,她竟希望他一直不停地講下去,講下去,講下去。她明明什么也沒聽懂,卻頻頻點頭,點頭,點頭,虛假地表現出有所領悟的樣子。她心里為他感到難過。因為她看出來了她那種有所領悟的樣子,使他備受鼓舞。他一點都沒有想到他簡直是在對牛彈琴,完完全全地是在浪費唇舌。他的熱情越講越高漲,他的聲音開始變啞了。

“停一下……”她站了起來。

“沒講明白?”他似乎有幾分愧意。

“非常明白。明白極了。有條有理……你可以當一位優秀的教師?!?

“真的?”

“真的。我給你泡一杯茶吧!”她離開桌子,泡了一杯茶,輕輕放在他面前。

她又說:“如果抽一根煙對你的身體后果不那么嚴重的話,我去給你取一根來?”

“你真是個好學生!”他微笑了。

她便離開自己的房間,去到客廳里取煙。她并沒有馬上取了煙就回來,她拿著一支煙和火柴盒在客廳里的沙發上坐下了,她內心里矛盾極了!

老老實實地告訴他,我什么也沒有聽明白,越聽越糊涂,我的腦子已經糊涂成一鍋粥了?那么他會如何呢?她完全想象得出來,他將是一副多么失望,多么沮喪,多么掃興的樣子!他肯定會惱恨自己講得不得要領,他肯定還要從頭講起。

她不忍心告訴他實話。

繼續欺騙下去?今天,明天,后天,除了令她討厭的代數,還有令她更加討厭的幾何、物理、化學……

被欺騙的是他。

感到受折磨的是她自己。

對這么一位用盡義務的熱情和堅定不移的信念征服了她的家庭輔導教師,她真不知如何是好了!而且,她很怕她告訴了他實話之后,失望、沮喪和掃興,會像三條鞭子一樣將他從她家里抽出去。那么她自己的自尊心也會從代數公式和定理組合成的梳妝臺上掉下來摔個粉碎。

難道生活就是這樣的嗎?就是常常不得不欺騙別人并欺騙自己嗎?欺騙違反她做人的原則。而這個原則在被生活多次拆拆卸卸玩弄過后,如同被小孩子玩得丟失了許多的積木,已經快搭不成個什么形體了。

演下去,演下去,就是一場戲,也只有繼續演下去,這對他和她并不能造成什么重大的損失。他浪費的不過是唇舌,她為此給他泡了一杯“龍井”,等價的報償。她自己浪費的不過是時間,時間目前對于她沒有什么特殊的意義,五天之內和五天之后她仍是三十歲,浪費十幾個小時并不能使她這個老姑娘明顯地變得更老。

我怎么會變得玩世不恭起來了?從哪一天起這種病毒侵入到我的體內了?

她故做一副高高興興的樣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他吸著那支煙后,用一種對自己和對她都格外滿意的語調說:“你看,我們進展的速度夠快的,如果從第一冊開始補習,就絕不會這么快了?!?

她附和道:“那是當然,那是當然。‘承上啟下’效果好?!?

“都懂了?”

“都懂了,都懂了。你一講,我就都懂了。”

“要不要把某些重點再講一遍?”

“不要不要。你走后我自己再看看課本。”

“代數幾何是最需要獨立思考的,我們開始往下進行吧!”

“好……吧……”

他一口接一口將煙加緊吸完,又開始講起來。

她仍像先前那樣,兩條手臂連成“一”字,平放在桌上,一只手壓著另一只手,身子坐得端端正正的,目不轉睛地瞧著他的臉。

他的情緒比剛才有增無減,愈加飽滿。他也瞧著她,他們臉對著臉,眼睛瞧著眼睛。在她眼中,房間里只有他,其他的任何東西都不存在了。她似乎剛剛發現,他是個很英俊的男人。長方臉,前額棱角分明,好像是用斧頭砍出來的一般。五官端正,眉毛很黑,但并不粗,高鼻梁,雙唇豐厚,看去極富有彈性;一雙眼睛優美得像女性的眼睛,投射出的卻是典型的男人的目光,那種目光盯著誰看,誰如果不低下頭去,就難以躲避,那是一種根本不在乎也似乎根本不曾想到對方會不會感到羞赧的目光。

更準確地說,她不是在瞧著,而是在欣賞。她第一次可以這么近地,臉對著臉地,長久地,目不轉睛地,毫無顧忌地欣賞一張男人的臉,并且是一張有可欣賞之處的男人的臉。她仿佛第一次才懂得男人對于女人的吸引力原來意味著什么,這一點在某種時刻比一條最簡單的數學公式更容易使一個女人領悟,她那顆老姑娘的心動亂了,她聽不到他的聲音了,她的靈魂又發生了一種戰栗。這種戰栗她曾體驗過一次,在北大荒,在一個靜悄悄的雪夜,在營長家里……它發生時是可怕的,比肉體發生痙攣更可怕。它好比火山的噴發,間隔越久越猛烈!她覺得有一股強大無比的沖擊力要摧毀她的整個內心世界了。

她閉上了眼睛,她不能夠繼續瞧著那張臉了,她近乎絕望地把持著自己一動不動。

“兵團戰友們,我們今天到此結束吧,因為我們的教導員同志已經有點精力不集中了!”

切斷的視覺將他的臉用一塊閃耀許多小星星的黑布蒙上了。他的聲音卻闖進了她內心世界的殿堂,像主人長驅直入。

“們”——僅僅一個字,一個他無意之下帶出的字,就將她從那種眩迷狀態中猛地撼醒了。

原來在他眼中,她是一個人,又不是一個人。她是“他們”,代表著許許多多,代表著那些需要補習中學文化的,待業的,預備考“教師培訓班”的他的無計其數的兵團戰友。

“當我能為一個返城待業知青做什么的時候,我就要認真去做,無論對誰都一樣?!?

他剛才說過的這句話,在她耳邊又響了起來。

無論對誰都一樣,無論對誰都一樣……

無論對他原先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無論對一個男的或者一個女的……都一樣……

他那種熱情,他那種信心,他那種認真的態度,他那種責任感,他所付出的時間、精力……都只不過是為他自己曾經隸屬過的一個群體所盡的義務!

他在瞧著她也是在瞧著他們!

他在對她講也是在對他們講!

而她,而她,卻始終錯誤地可笑地認為他是在為她盡著一種義務!只為她一個人盡著一種義務……

在他眼中她是存在也不存在的……

如果他不是面對著她,而是面對著錄音機,她相信他仍然會以那么一種熱情,那么一種信心,那么一種認真的態度,那么一種責任感,盡他認為自己應該盡的義務!

在一個多小時內,她以為她全部占有了他,起碼在精神上、情緒上和心理上,結果是恰恰相反。而她還一直陪著他像演戲一樣演完了這一幕!她根本不是角色!是道具,是象征,是舞臺上主角借以抒發某種熱情的一棵假樹什么的!

她那老姑娘的過分敏感的心仿佛被人踩了一腳。

她又一次體驗到的那種強有力的眩迷成了只有她自己暗知的又一次羞恥的記載!

她一下子伏在桌上哭了起來。

“你……”他大吃一驚,不由得站了起來,茫然不知所措而又萬分莫名其妙地瞧著她。

這時,她的妹妹走了進來。

當妹妹的見狀在門口遲疑了一下,隨即走到了她跟前,輕輕推她的肩頭,詫異地問:“姐,你怎么了?”

她羞于回答什么,羞于抬起頭。想不哭,不能夠。

“你膽敢欺負我姐姐?!”當妹妹的對姐姐的家庭輔導教師發火。

“我并沒有欺負她呀!”他覺得很有必要替自己辯白一番,卻又一時不知怎樣才能辯白得清。

“你沒欺負她?那她為什么哭?!”

“我確實沒有欺負她,我……”

當妹妹的哪里肯相信他,拍了一下桌子,挑起眉毛瞪著他大聲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就是個工農兵學員嗎?冒牌大學生!請你給我姐姐補習補習功課,是抬舉你!你這家伙卻不識抬舉,把我姐姐欺負哭了!你如果沒有像訓斥小學生一樣訓斥她,她會哭么?!你今天必須向她賠禮道歉!”

“你必須首先向我賠禮道歉!因為你侮辱了我!”他生氣了,一只手握成了拳頭。

“嚯,你還想在我家里動手打人呀?你敢!”

“小妹!……”她不能再不抬頭了。

她掏出手絹背轉身擦了擦眼睛和臉,難為情地:“我也不知道自己因為什么就哭起來了……”轉過身又對他說:“你可別笑話我。”接著對妹妹說:“向他賠禮道歉吧!”

“他真沒欺負你呀?”當妹妹的還是解除不了狐疑。

“別廢話了!”她狠狠瞪了妹妹一眼。

“那……為了你我才對他發火的,你替我賠禮道歉吧!”當妹妹的說完,調皮地一笑,跑出房間去了。

她已完全從面對面地,目不轉睛地瞧著他時那種自幻的涅槃中掙扎出來了,同時她也就感覺到了尷尬的氣氛開始漸漸彌漫在他們之間,她的目光沒有勇氣再與他的目光接觸。先前她有意扭轉成功的那種彼此都很隨便,彼此都很放松的心理環境又遭到了她自己的破壞。她對自己惱恨透了。唯恐他的目光窺視到她內心里,她掩飾地去收拾床上那些吃的東西。

他說:“我該走了?!?

她說:“你再多坐一會吧,講了這么半天,頭腦肯定夠累的了!”說話時,也不轉身看他。

他大概也覺得就這么走了不太好,便慢慢在椅子上坐了下去。

她將那些吃的東西都收進了床頭柜,確信自己的神情恢復了常態,這才斜坐在床邊,低聲說:“我替我妹妹向你賠禮道歉?!比圆豢此?,看自己的手。

他卻始終在看著她,滿腹狐疑地說:“我實在猜不到你為什么哭?!?

“你永遠也不可能猜到。”她站起身要去換茶,還是回避著他的目光。

小妹又闖進屋來,匆匆忙忙地大聲對她說:“姐,一會兒我的同學喬欣欣來了,你告訴她我看電影去了,叫她別等我了?!睂憬阕隽艘粋€莫測高深的怪相,也不理睬他,視而不見地就往外走。

“站?。 彼徊娇绲剿?,伸出一只胳膊,像警察攔住一個違反交通規則的行人似的,攔住了她的去路。

“要逼我向您賠禮道歉?”她不屑地側目睥睨著他。

“再說一遍,你的同學叫什么名字?”

“喬欣欣?!?

“男的女的?”

當妹妹的瞥了姐姐一眼,仿佛在問:你的家庭輔導教師怎么了?他有什么權力問我這個?隨后用挑釁的語調說:“要審問出一個少年犯罪團伙嗎?我會比我姐姐更令您失望的。”

“回答我!男的女的?”他那只伸出的手抓住了她的肩頭。

“我不逃跑?!彼粍右膊粍樱δP拥卣f:“女的。使你感到遺憾了么?”一副非常樂于接受這審問的樣子。

“多大年紀?”

“二十。美妙的年齡是吧?”

“她跟誰生活在一起?”

“爸爸媽媽。不過她早就想跟她的男朋友生活在一起了。可惜他們都沒有工作,還不能結婚?!?

“少廢話!是親母親嗎?”

“大概是。”

“到底是不是?”

“反正據我所知,她不是私生女兒,她父親也沒離過婚。”

他那只抓在她肩上的手,失望地放松了,垂落了。無比沮喪的陰云籠罩了他的臉。

“想不到別人的幸福會使您如此難過,否則我肯定會對您撒謊的,就說她有個后媽,天天虐待她,一心要折磨死她……”

“住口!”

“審訊結束了?”

“出去吧!”

她抻了抻被他抓皺的肩部衣服,臉上浮現出并沒有獲得滿足的表情,腳步緩慢地朝外走去,走到門口又回過頭誠心誠意地對他說:“不過她爸爸要是什么時候打算離婚,并且打算再給她尋找一個后媽的話,我將及時向您匯報?!蓖耆且环N安慰人的語調。

“混蛋!”他大吼一聲。

那少女嚇了一哆嗦,趕快逃了出去,樓梯上傳來一陣噔噔的腳步聲和一陣爆發的咯咯的大笑。

他猛地朝房門轉過身去,像是要沖出去將那由于大大取笑了他一番而開心的少女捉回來狠狠揍一頓。

姚玉慧立刻去將房門關上了。她靠在墻上,他站在房間正中,他們今天剛剛見面時的情形也是這樣。那時他們之間隔著什么,她還不知道他“也是”,現在她知道了。同樣的距離,不同的目光。她望著的是一個使她感到特殊的、具有吸引力的、想親近而又那么不易親近的男人;他卻似乎在望著一片霧。

他臉上呈現出悲傷的表情,他的頭漸漸低了下去,垂在胸前,他的兩只手緊緊抓住衣邊,他那樣子像哀悼誰。她看得出來,她妹妹對他的取笑,嚴重褻瀆了他內心的某種感情。她想,那感情肯定是對他非常圣潔的。她憐憫他。

“能講嗎?如果我配聽的話?!?

“……”

“講講,你的心情也許會輕松些……”

他漸漸抬起頭,凝視著她,用極低的聲音回答:“沒人理解……”

“我妹妹不能理解的,我能理解。”

“難道你沒聽出來我的北京口音?”

“第一天就聽出來了,不過在此之前我不愿主動詢問你什么?!?

“大學畢業后,我本可以分配回北京的,是我自己主動要求留在了這座城市,盡管我并不喜歡這座城市。”

“為了……愛情?”

“不,為了尋找妹妹?!?

“親妹妹?”

他搖頭。

“表妹?”

他又搖頭。

她一時不知還應不應該詢問下去了,期待地沉默著。

他終于反問:“你空虛過嗎?”在椅子上坐了下去。她看得出來,他已經不能不向一個人敞開心扉了。某種感情正在他內心翻涌。

她坦率地回答:“像我這樣的一個女人,怎么可能沒空虛過呢?”

“你是什么樣的女人?”

“當過知青教導員的女人?!彼嘈α艘幌?。

“我指的是另一種空虛,它足以造成人的靈魂死一般的寂寞,這也許是唯有我們知識青年們才會產生的空虛。我們被稱作知識青年,可我們身邊沒有文學,沒有藝術,沒有一本值得我們翻閱的書,甚至,連可以引起我們興趣的消遣和娛樂也沒有。只有各種政治學習材料和《毛主席語錄》。生活像一塊海綿,它將我們的種種熱情和愿望都吸收了,可它還是它本身的顏色?!?

“我曾親手把這塊海綿放入各種政治運動的顏料缸里,撈出來后叫別人承認它是豐富多彩的?!彼唤挚嘈α艘幌?。

他看她一眼,接著說:“我們連隊是個新建點,離最近的連隊四十多里,我是知青排長。我們太無聊了。打撲克是被禁止的,因為有的知青賭香煙。下象棋也不行。連長和指導員來到大宿舍時,發現哪兩個知青下象棋,沒有一次不批評:‘有這時間為什么不學毛著?’后來我們捉到了一只小鷹養在大宿舍里。白天,我們常把老職工家的小貓小狗偷偷抱到大宿舍,促使鷹與貓狗相斗,我們從中獲得一種低下而可憐的樂趣。夜晚,我們打著手電,四處扒房沿,掏麻雀。我們最開心的事,就是躺在被窩里,趴在枕頭上,觀看雛鷹貪婪兇殘地吞食羽毛未豐的麻雀。

“有一天,鷹不見了,被一個知青釋放了。這個知青叫林凡,他是我們之中年齡最小的一個,也是我們之中最瘦弱的一個。他的臉很清秀,像南方少女。他的父親是這座城市一位頗有名氣的話劇編劇。他好像沒有兄弟姐妹。關于他的母親,他從未向任何人說起過,也沒人問過他。他不是那種用一句話就可以概括性格的青年。他明智,他靈敏,他觀察細微,他思考周密,但他一點也不善辯。他被人揶揄和譏諷時,甚至有點拙口笨舌,他還很憂郁。

“起初,大家都不太喜歡他。因為他離群索居,不和任何人交朋友。每天晚上,大宿舍里吵吵鬧鬧亂成一團的時候,他總是悄無聲息地呆坐在最靠墻角的鋪位,幽思冥想。他從不愿引人注意,也從不愿侃侃而談。但當別人的什么話題使他發生了興趣,他會從旁突然插入一兩句。而這一兩句,往往使大家陷入沉默,品味良久。他說過之后,又會獨自進入他那種幽思冥想的境界。好像只有他自己的心靈,才是他愿意與之交談的良友。在這種時候,大家便會覺得他身上具有某種不能不引起注意的魅力。

“一次,全排開會討論民主問題,誰都發過言了,唯有他獨坐一隅,一言不發。我指名要他也發言,他才慢言慢語地說:‘民主對主觀武斷的人是極不舒服的訓練?!驼f了這么一句話,而且語調非常平淡。但這句話的效果相當強烈,全排的人都將目光集中到了我身上。我認為,他這句話明明是沖著我這位排長來的,瞪著他嚴厲地問:‘你是在含沙射影地攻擊我么?’

“他反問:‘你懂含沙射影這個典故么?’

“我不懂。大家也不懂。

“我和大家只有怔怔地望著他而已。

“于是他就向大家講述,什么什么湖中,有一種叫作蜮的怪物……

“大家聽得津津有味。

“當時,我突然意識到,權力在知識面前,哪怕極威嚴的權力在極一般的知識面前,對于缺乏知識的頭腦,也會產生動搖。

“我大聲宣布:‘散會!’從此暗暗記恨他,總想尋找機會報復他。而他,卻顯然并沒有意識到已經得罪了我。

“從那一天開始,我怨恨起我的父母和所有的親人來。因為在我小的時候,他們對我的種種溺愛和嬌慣,其實是在有意無意地培養我對權力的崇拜,卻沒有給予我一點可以充實和豐富頭腦或心靈的東西。比如知識,比如文學,比如藝術。社會后來也沒有給予我這一切對人極其有益的東西。

“我至今仍記得一件小時候的事:襪帶太緊,勒疼了我的腿,我便號啕大哭,滿地打滾。阿姨趕緊哄我,問我為什么哭,我就是不回答。爸爸媽媽也從各自的房間跑出來問我,我仍不回答,哭得更響,鬧得更兇。家人一個個都圍著我,束手無策,慌慌亂亂。我一邊哭,一邊從指縫偷瞧著他們,心中暗暗得意。我在支配他們,我的哭鬧對他們具有無比的威力。這種意識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產生無比的快感。最終還是三姐聰明,放松了我的襪帶。爸爸媽媽臉上都急出汗了。媽媽說:‘我兒子真兇,鬧得全家人心惶惶,圍著他團團轉!’爸爸說:‘將門出虎子嘛!’我造成的一場風波,得到的卻是贊賞之詞,使我更加暗暗得意。

“在我家的客廳里曾掛過一幅字,隸書體寫的是:‘讀史使人明智。讀詩使人靈秀。數學使人周密。哲學使人深刻。倫理學使人莊重。邏輯修辭之學使人善辯。凡有所學,皆成性格?!业母赣H非常珍惜這幅字,因為它是一位老書法家在他生日贈送給他的。但是很遺憾,他并未從這幅字畫上獲得什么良好的性格。也沒對我,他唯一的兒子的性格進行過什么良好的培養。他所珍惜的不過是書法,雖然他對書法也一竅不通。

“接著說林凡吧!大家收工回來后,發現那只鷹不見了,分頭到處尋找。林凡當眾承認,鷹被他放了。他對那種弱肉強食的‘游戲’,早就表示出毫不掩飾的厭惡了。每當那時,他便在一片興奮的叫嚷聲中,獨自離開大宿舍,直至‘游戲’結束才回來。他剝奪了大家唯一的樂趣,大家都很惱火。有幾個知青甚至想揍他,我存心不加制止。

“‘你們打我吧!’他環視著大家,從容而平靜地說:‘你們的頭腦太空曠,你們的心靈太空虛了!我常常替你們難過,難道你們自己就一點都不?那究竟能給你們帶來一種什么滿足呢?你們也許有一天會把一個狼崽子弄到大宿舍,把誰家的小孩偷來給狼吃!我瞧不起你們!鷹是禽類中剛勇而堅強的象征,你們為什么偏偏要欣賞它的兇殘呢?難道你們誰都沒有讀過高爾基的那篇寓言小說——《鷹和蛇》么?……’

“接著,他用他那種特殊的,平緩中流露出淡淡憂郁的語調,低聲朗誦起高爾基的這一篇寓言小說來。

“他的記憶力是那么驚人,我在大學里讀到了《鷹和蛇》之后,才知道他當時朗誦得一字不差!然而當時并非在顯示什么。他僅僅是要把他自己,也把大家帶入到一種境界,使大家的心靈和他的心靈一塊兒得到片刻的升華,一塊兒感受文學的美。

“他朗誦完許久,大家仍肅然地靜默著。

“我說:‘林凡,看來你讀過許多文學書,你是我們之中最幸運的一個。不過生活也太不公平了!不公平的,就是應該打倒的!’

“他愕然了,問:‘打倒我么?排長?’

“我說:‘我們先不急于打倒你,你對我們還挺重要。要打倒頭腦的空曠,打倒心靈的空虛,打倒精神上的無聊和庸俗!從今天起,你必須每天都給我們講點什么,隨你的便,但不講不行!’

“他聽完我的話,笑了。

“從那一天起,林凡成了我們大家所共有的,誰也無法查收,誰也無法禁讀的一本書,一本《一千零一夜》……”

他講述到這里,停止了,問她:“能再給我一支煙么?”

她馬上走出房間,到客廳里去取了一支煙回來,無言地遞給他。他由于內心激動,劃了三次火柴,都將火柴劃斷了,最后還是她替他劃著了火柴,點著了煙。

雖然她始終在認真聽。但聽到這時,也沒有弄明白那使他內心如此激動的真正原因。并根本無法預料他接下來所要講給她聽的事情。她不想問,不想干擾他的情緒。他深信不疑,他如此激動,必然是有原因的。她退回到墻邊,像先前那樣靠墻站著,望著他,靜靜地期待他繼續講下去。

他吸了差不多半截煙,才接著說:“書,是一代人對一代人精神上的遺言,是時代的生命,是記載人類文明的階梯??上覀兇蠹耶敃r只有林凡這一本‘書’。他把我們大家寂寞無聊的空虛的時刻,變成我們精神上獲得巨大享受的時刻。我們相信,我們是‘讀’不完他的。他是我們大家的‘船’,帶領我們從空虛的心靈天地駛向廣闊無垠的生活海洋……

“我們大家都開始真心實意地愛護他,勞動中重活絕不讓他干。我自己尤其真心實意地愛護他,像愛護一個親弟弟。因為,我內心對他的記恨與嫉妒,已轉變成對他的崇敬。

“一天,我替他收到了一封電報。簡短的一行電文,傳告了一個噩訊——父因肝癌病故。

“我將電報交給他,他一看過,立刻就哭了,哭得那么悲傷,那么絕望。

“那天晚上,在連隊前的小河邊,我找到了他,安慰他。他向我講述了他的不幸身世:在他十一歲那年,他的父親和母親離婚后,和話劇團的一位女演員結婚了。按照法律的判決,他由父親撫養,他的妹妹由母親撫養。從此,他再沒有見到過母親和妹妹一面。母親調動了工作,帶著妹妹不知搬到何處去了。父親是知道母親和妹妹的下落的,但不肯告訴他,怕他經常去找母親,會在感情上失去他。繼母雖然對他挺好,但卻不能使他忘記親生母親和親妹妹,書便成了他心靈的唯一安慰。他的父親有近千冊藏書,他下鄉前,幾乎遍讀了父親的那些書……

“我今天仍記得林凡對我說過的一番話。他說:‘對于少年人,書是父母。對于青年,書是情人。對于老年,書是兒女。書是一切能讀書的人的朋友?!?

“而他后來是我們大家的朋友。

“我當時對他充滿了同情。

“他還告訴我:他到北大荒的前一天,再三向父親哀求,父親才答應,負責通知他的妹妹在火車站和他見一面。

“第二天,直到列車開動,他才發現一個少女沖進火車站,在站臺上追隨著火車,一邊奔跑一邊呼喊:‘哥哥!哥哥!……’

“他無法知道那是否就是他的妹妹。那一天,有那么多妹妹去送自己下鄉的哥哥。他沒看清那少女的面容,只記得那少女穿一件淺綠色的連衣裙。

“他一邊流淚一邊對我說:‘我并不恨父親。雖然在父親和母親離婚的最初時期,我心里暗暗恨過父親。但我長大后,怨恨就漸漸消淡了。我開始理解我的父親了,他同我繼母之間的愛,對他是無比重要的,也是他們各自都無法戰勝的。我的父親不是一個對愛情不嚴肅的男人。恰恰相反,他不能忍受夫妻關系之外的所謂浪漫愛情。他同我母親的離異,對他也是一種很大的痛苦,并且一直承擔著良心的深重譴責。我相信,父親對繼母的愛,是他一生中最真實最強烈的愛。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能用良心的力量戰勝這種愛情的。這種愛情實際上是不可能被真正戰勝的,它只不過可能被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埋葬在心里而已。而當他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它也將是他們最痛苦最巨大的遺憾。它導致悲劇,但不是罪孽。但父親卻那么不理解長大了的我。良心上的深重的自責,使他那么害怕失去我對他的感情,所以他長期對我封鎖母親和妹妹的音訊。他雖然是劇作家,在生活中竟不明白,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愛,無論如何也不能包容和取代母子之情,兄妹之情。在這一點上,我的父親犯了一個多么可怕的錯誤!我極其尊重和愛我的母親。這種尊重和愛,隨著我的年齡的增長,也愈來愈增長。在父親提出和她離婚時,母親沒有哭鬧過,沒有詛咒過,盡管她愛父親。在她看來,對一個女人,有高于愛情之上的原則,那就是一個女人的自尊。她以驚人的剛強,表現出驚人的從容和高尚的理解,那么平和地面對家庭生活中的突變。我為自己有這樣一位母親而感到驕傲??墒乾F在父親死了,我再向誰去詢問母親的下落呢?……’他忽然緊抱住我失聲痛哭起來……

“噩耗沒有中斷他對我們講他的‘一千零一夜’……

“那天夜里,我陪他回到大宿舍后,他還為我們講了希臘神話故事‘阿爾刻提斯的愛’……

“以后,他講的故事,都帶有更濃的感傷,憂郁和悲劇色彩了。我們仿佛經他介紹認識了許多朋友,都是些悲劇式的高尚的人物。

“那一年冬季,連里派我帶兩個班上山伐木。只有一個林凡,只有一本‘一千零一夜’,每個人都需要他。他究竟應該和留連隊的知青在一起呢,還是應該和上山伐木的知青在一起呢?大家發生了激烈的爭執。大家在饑渴的情況下,曾彼此真誠地推讓過一個饅頭,或一壺水。但當時為了和林凡在一起,都失去了推讓的精神。最后,只有聽憑天意來決定——抓鬮。結果是,林凡屬于上山伐木的知青。不是天意如此,是我在抓鬮中施了詭計。我帶著林凡和兩個班的知青離開連隊那一天,留在連里的知青紛紛叮囑我:‘排長,你們可要好好照顧林凡啊!’

“在寂靜的大山林中,在結束了一天的伐木勞動之后,在帳篷里,在火爐旁,林凡給我們講永遠也不會講完的‘一千零一夜’。而帳篷外,北風怒號,山林呼嘯。

“一天,一棵被伐倒的大樹砸倒了另一棵大樹,林凡被壓在了那另一棵大樹下。

“我們一片慌恐地將他從大樹下搶救出來。他靠在我懷里,嘴角淌出鮮血,喃喃地說:‘真對不起,我還有那么多那么多要講給大家聽的……我覺得我活不成了。你們把我的尸體送回連隊,埋在連隊前那條小河岸邊吧!如果你們思念起了我,就到那條小河邊去。小河的流淌聲,就是我在繼續給你們講……’他吃力地仰起臉,兩眼凝視著我,又說:‘排長,在我的箱子里,有一個白樺樹皮做的燈罩。我請求你,幫我尋找到我的妹妹,替我轉交給她。她的小名叫欣欣。大名是不是也叫欣欣,我不知道。是不是改姓了我母親的姓,我也不知道。排長,夠難找的,拜托了……她今年應該是十五歲了……’

“當他那雙憂郁而明凈的眼睛閉上時,我們的哭聲響遍了山林……

“以后,我每次從北大荒回北京探家,途經這座北方城市,都要停留幾天,尋找林凡的母親和妹妹,卻一直沒找到。

“世上有種東西,是不能隨便轉托的——那就是一個人的遺囑。白樺樹皮燈罩一直保留在我身邊。它是用極薄的,帶有美麗紋絡的白樺樹皮做成的。它是那么質樸,又是那么典雅,宛如一件工藝品。兩年后我被連隊推薦到這座城市的工學院讀書,我將白樺樹皮燈罩從北大荒帶到了這座城市。我開始如饑似渴地讀各種書。凡是我能想辦法搞到手的書,我都不肯沒有認真閱讀就放過。除了讀書和學習,我其余的時間,幾乎都用在尋找林凡的母親和妹妹這件事情上,卻還是沒有找到她們。幾年來,這座城市處在動亂之中,無數的人下放了,遷移了,無數的單位實際上不存在了。沒有地址,沒有單位,沒有姓名,只有‘欣欣’兩個字,我要在這座對我來說并不熟悉的,三百多萬人口的動亂的城市中尋找到她們,就像在大森林中尋找兩棵沒有特殊標記的樹木一樣難。我見到過無數個小名叫‘欣欣’的二十歲的姑娘。她們都不是林凡的妹妹。我曾在大馬路上尾隨過容貌酷似林凡的姑娘,我為此被公安局帶走過,訊問過,遭到了種種懷疑和侮辱。

“畢業的時候,我做出了決定,放棄分配回北京的機會,留在了這座城市里工作。我向白樺樹皮燈罩發誓,一定要尋找到林凡的妹妹。將它當面交到她手里。我感到,我要尋找的,不僅是林凡的妹妹,也仿佛是我自己的妹妹,也仿佛是我們許許多多北大荒知青的妹妹。這件事情,成了我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成了我無論如何要實現的一件事情。簡直可以說,成了我始終在獨自進行著的事業。我覺得我好像中了巫術。白樺樹皮燈罩,也許它將成為我命運的一部分。白樺樹皮燈罩,在某些人看來,可能一錢不值,但我甘愿為它繼續付出很多很多。只要林凡的妹妹還活在這個世上,不管她仍生存在這座城市里,還是遷到別的城市去了,哪怕在天涯海角,總有一天,我也要親手把它交到她手中……”

他不再講下去了。

她始終一動不動地靠墻站著。

她望著他。

他也望著她。

她望著他的目光中充滿了柔情。

他望著她的目光似一片迷霧。

門又被推開了,走進來的是她的母親。

母親看看他,又看看她,猜疑地問:“你們站著一個,坐著一個,這是干什么?”

他沒動,沒說話,也沒看她的母親一眼。

她回答:“他在考我數學公式。媽媽你現在最好別打擾我們。”

“哦,是嗎?那好,那好,你們進行吧!”母親高興地轉身出去了。

他站起來,說:“我早該走了。”

她不說話,仍望著他。

他又說:“那是一個非常美麗的白樺樹皮燈罩。”

她這才說了一句話:“我完全想象得出。它會是多么美麗?!?

他走到門前,她伸出一只手替他輕輕推開了門。

“你明天還會來給我補習功課嗎?”

“是?!?

“以后我幫你找?!?

“謝謝?!?

他走了……

她靠墻站了好一會兒,才關上門,踱到床邊。她先是坐在床邊出神,呆呆地坐了很久,仰躺下去了。

她看了一眼手表,已經四點半了。她覺得自己在近三個小時內一無所獲。是的。一無所獲。一條代數公式或者定理也沒有弄明白,沒有記住。他走出房間時,她真想叫回他,告訴他這一點。并且還要告訴他,明天大可不必再來幫她補習了,她對那些數學公式或定理毫無興趣。但她太不忍心使他掃興而去了。

歸根到底,我不能成為稱職的中學數學教師。機會均等,不錯,他說得很不錯。這是很公平的社會學的理論。但是為了維護這個理論,她不是已經決定放棄機會了么?他卻又激勵她去競爭!

競爭——讓人一聽就肌肉緊張的詞!她心理上極端排斥這個詞,如同病人從心理上排斥苦澀的草藥湯。為什么要去競爭?這明明不是一種健身運動!為什么?到底為什么?一個三十歲的、其貌不揚的、沒希望被什么人愛上的老姑娘,競爭到了博士學位又怎么樣?僅僅為了一個就業的機會便用那些數學公式和定理折磨自己的頭腦么?她可是完全不必如此跟自己過不去的呀!

她開始認為不是他在給予自己什么幫助,而是自己在為他作著一種無謂的可笑的犧牲罷了!

又是為了什么?

為了博得他對自己的某種好感?

可他瞧著她時的目光像瞧著一大群人!

她覺得自己真可憐。

白樺樹皮燈罩——他走了。只給她留下了一個并不屬于她的白樺樹皮燈罩,留在她心里了。

她真嫉妒那個叫“欣欣”的二十歲的姑娘。她想,大概我這輩子也不會被一個人像他那樣一門心思去尋找。如果我知道有一個人在這樣尋找我,我立刻就死了也對生活感激不盡了。她想,老姑娘對生活是多余的,好比狗尾草對花園是多余的!由于自己這想法對生活帶有褻瀆,她感到心里很解氣。

母親不知何時走入房間,坐在床邊,俯身關切地問她:“玉慧,你怎么了?”

“沒怎么,累了,躺會兒。”她敷衍地回答。

“是不是病了?”

“想病一場?!?

“你覺得他這個人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人品,長相,各方面。”

她明白了,母親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懶得回答,也懶得發脾氣。

“他的家庭倒是和我們的家庭很般配。你還不知道吧?他父親是位將軍呢!……”

她一下子躍了起來,使母親吃了一驚。

“他有癌癥,不定哪天就會死!這一點你還不知道吧?”

“真的?!……”母親又吃一驚,隨即問:“他親口對你講的么?不太可能呀?瞧他身體不錯嘛!……你別輕信,他肯定是在考驗你。既然考驗你,證明他對你……”

她打斷母親的話,大聲嚷道:“我今天下午已經被證明和反證明攪得夠受的了!”從衣架上取下衣服,拎著往外就走。

她一邊穿衣服,一邊下了樓,走到了外面。

一旦有了工作,就離開這個家!到工廠里去當學徒工也認了!她產生了一種報復的念頭。仿佛到工廠里去當學徒工,不是對自己前途的輕率決定,而是對母親的懲罰。

“城市不需要歌唱家……”她想起了劉大文說過的這句話。

當然更不需要像我這樣的老姑娘!

她剛出大門,一個人從高墻下閃出來,叫了她一聲:“教導員……”

她站住,回頭一看,是劉大文。

“金嗓子”壓低他的男低音,吞吞吐吐地說:“教導員,我想,想……向你借點錢……”

她的雙手伸進了呢大衣兜。

教導員兜里沒有一分錢。

“要不,你把那些煙……還給我也行……還是讓我到夜市上去賣吧……”

煙,都快被父親吸光了。

教導員早已把這樁“買賣”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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