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0章 在A城

杜老緩緩走在馬路上,心中反復念叨“高遠”這個陌生的名字。他剛剛觀賞了高遠雕塑展覽,還沉浸在強烈而深刻的藝術感受中。

他是一位著名電影導演,同時是一位雕塑愛好者,與許多雕塑家交往甚密。但高遠這個各字,他過去連聽說也沒聽說過。他是在去文化局聯系事務的途中,偶然看到了廣告,才沒有錯過這次觀賞的機會。

展覽的整體藝術,顯示了雕塑家不拘刀法、刻求意念的風格和別具匠心的才華。尤其那尊《人與獸》的膠泥雕塑,使他過目難忘。那是一尊圖騰式的雕塑。人,掙扎著,扭動著,高舉雙手,仿佛要抓住什么能夠抓住的東西,借助某種力量,使自身從牛的軀體中蛻脫出來。顯然,雕塑家的靈感是受埃及人面獅身的斯蒂芬斯的啟迪。但他沒有把自己的雕塑造型成人首牛身的怪物,卻賦予了一種發人深思的主題:人性的解決。人與獸的離異,表現得那么栩栩如生,那么頑強!廉價的膠泥被雕塑刀的神奇的魔力鑿刻出了具有活力的動作性。杜老面對這尊雕塑的時候,似乎聽到了人痛苦的呻吟和氣竭的喘息。

這個高遠究竟是何許人也呢?為什么他那些雕塑家朋友們一次也沒有向他談起過這個名字?真想不到這小小的北方A城竟然藏龍臥虎!……

杜老忽然在人行道上站住了。這段馬路是結冰的陡坡。汽車串成龍,一輛接一輛朝坡上移動。騎自行車的人們,在坡底就下了車,推著小心翼翼地往坡上走。一個坐在手搖三輪車上的人,大概下了車就寸步難行,一次又一次把車搖上半坡,車一次又一次雪橇般滑下去。冰坡太陡了!他的車每滑下一次,都比起始的地方更遠。這情形吸引了幾個穿著時髦的小伙子站在人行道上看熱鬧。

“哥們,別泄氣,再來一次呀!”

“真熊包,留股勁兒半坡再使呀!”他們朝那個人指手畫腳,大叫大嚷。那個人,經過幾番努力,分明有點乏了。他透過口罩呼出大口大口的哈氣,皮帽子的遮臉被哈氣掛上了一層霜。他前俯著上身,胸部幾乎完全傾壓在車搖把上,雙手又吃力地然而是執著地搖動起來。

杜老邁開大步,從人行道跨到馬路上去。當他推起那個人的手搖三輪車時,觀望者們的叫嚷驟然停止了。隨即,他們用穿著閃亮皮鞋的腳把雪塊和冰坨踢到馬路上。杜老對他們這種舉動并不理睬。這種惡作劇他見過不止一次了。他終于把那個人推上了冰坡。他在半坡滑倒了一次,膝蓋磕得很疼。

這是一段“A”形路,上了坡就是下坡。

“我離開你了,小心點!”杜老臉上已沁出了一層汗珠。他從后面輕輕拍了拍那個人的肩,目送那個人搖動著車子順坡而下。

“爺們,好事做到底呀!”

“喂,你怎么不把他推到炕頭上呀!”

那幾個觀望者又叫嚷起來,夾雜著起哄和口哨聲。其中的一個小白臉,奔跑著追趕上那個人的車,從后面猛地一推,只見那輛車左扭右拐,失了控制,撞在人行道沿上,翻了。又是一陣起哄和口哨聲。杜老“啊”了一聲,立刻又朝那個人跑過去。幸好,那個人穿得很厚實,沒摔傷。杜老扶起他的車,將他攙到車上,很想說句什么,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他感到一種比自己受捉弄更窘、更惶惑、更難過的心情。由于那個人戴著皮帽子和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杜老無法判斷他的年齡。

對方那雙睫毛掛了霜的眼睛,盯視了杜老一刻,低聲說出兩個字:“謝謝!”

杜老悵然地望著他搖動手搖車離去了。

那幾個觀望者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

“向您致敬!其實我是一片好心沒做成好事!”小白臉對老導演厚顏無恥地笑著,摘下頭上的毛織滑冰帽,彎腰行了一個西方中世紀騎士禮。那張小白臉上布滿雀斑,像撒了一層芝麻的白酥皮兒點心。

接下來的事情發生在幾秒鐘之內。那位自以為瀟灑的“騎士”剛直起腰,老導演便一步跨到了他面前,叉開五指,打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對方趔趄了一下,小白臉上立刻現出五個清清楚楚的鮮紅的指印。緊接著,又是一記耳光,比第一記更響亮!小白臉上的指印左右對稱了。對方刷地亮出了一把刀子,那張小白臉扭曲得猙獰可怕。他的幾個同伙也把杜老團團圍住了。而老導演,卻像剛才被人逼迫著做了一件違心的事,怔怔地扭著自己打過人的那只手發呆。

這時,一位民警匆匆走來……

“我不能理解,不能理解!他們怎么可以那樣對待一個殘疾的人?!表現出那么可恥的幸災樂禍?這是為什么?!為什么?!”在賓館的房間里,老導演踱來踱去,憤怒地對演員、攝影師、制片主任大聲問,向他們激動地攤開雙手,希圖獲得回答。

誰也沒有回答,都只是默默地思索著……

幾天之后的一個早晨,一輛上海牌小轎車停在A城一條僻靜的胡同口,老導演和他年輕的助手從車上下來,向胡同里走去。

這天早晨,一個小伙子在電話里通知他們說,從晚報上得知他們還在尋找一場重戲的庭院式外景,而他的家就是這樣的一處小庭院,問他們可有興趣來看看。年輕的助理導演懷疑是那幾個小流氓設下的圈套,要誆他們上鉤,實行某種報復計劃。杜老卻不以為然,堅持一定親自看看。這會兒,助理導演越往胡同深處走,越增加一種步入陷阱的忐忑不安的心情。

按照電話里留下的地址,他們果然找到了一處獨建的小小庭院。灰磚門樓,暗紅色的油漆剝落的對開門,門上一邊一只被人們的手觸摸得锃亮的銅環。院內,小小的天井方磚鋪地,很是潔凈。一株多年的沙果樹,葉子落光,根部培著雪,樹干纏著保暖的草繩。看來它是小院主人的愛物。劇本的主人真好像就是在此地寫出那場戲的。他們千里迢迢從北京來到A城要尋找的場景正是“這一個”。助理導演暗自稱奇,很為自己事先的臆斷有點尷尬,偷偷瞄了杜老一眼。老導演也正望著他,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怎么樣,我們沒白來吧?”

杜老是屬于這種類型的導演:從不明確要求什么,永遠習慣于重復一句口頭語:“不行!”他們仿佛對什么都感到不滿意、不稱心。攝影師選擇的角度,他們說:“不行!”美工師繪制的布景,他們說:“不行!”演員的表情動作,他們說:“不行!”為了從他們口中掏出一個千金難買的“行”字,攝制組的每一成員都把自己的才華發揮到最大極限。有時甚至感到自己的藝術神經將要被“不行”兩個字壓得崩潰,而當終于聽到一個“行”字的時候,會強烈感到一種“我又提高了”的自慰。

助理導演此刻多么希望能從杜老口中吐出一個“行”字啊!為了這場外景,他差不多跑遍了A城的大街小巷!

然而,杜老卻不動聲色,拍拍他的肩,低聲說了一句:“我們走吧。”轉身就走。

他一怔,追上杜老,問:“不行?”

“不行。”杜老肯定地回答。

“為什么?”

“因為那棵樹。”老導演掃了自己的助手一眼,那種目光是不客氣的批評,代替了一句潛臺詞:難道你沒有詳細讀過劇本嗎?

哦!那棵樹!那棵該死的沙果樹!年輕的助理導演這時才真正注意到它,并且在一秒鐘內就對它的存在詛咒了十次!按照劇本的場景要求,它是必須去掉的東西。

他沮喪極了。

助理導演愣了一會兒,試探地問:“也許,我們可以和主人商量一下,出錢……”

杜老皺起了眉,在猶豫。

是啊,老導演的猶豫是不足為怪的。一棵沙果樹。公正一點的主人可能只按損失要幾十元。斤斤計較一點的主人也許會要上百元。貪婪的主人甚至可能獅子張大口,要幾百元!類似的情況他們不是沒碰到過。搞藝術的人在那種情況下工作,崇高的激情和自尊心往往都會感到受了嚴重的褻瀆!誰知道這里的主人會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這時,給他們開門的老太太,挪動著一雙小腳走過來,笑盈盈地說:“我兒子出門的時候叫我告訴你們,那棵樹嘛,可以鋸了它。”

“真的?……”助理導演這一喜非同小可。

“唔?……”杜老眉梢一動,又掃了年輕的助手一眼,那目光代替了又一句潛臺詞:瞧,人家比你更熟悉劇本!

杜老把臉轉向主人,沉吟了一刻,說:“老人家,這我們可太感激了!一定給你們補償費,您……想要多少?說個數,我們……研究研究。當然,絕不至于讓你們……吃虧……”老導演微笑著,輕輕搓動著雙手。在這種場合,他總想把話說得非常得體,但卻總是顯得那么口拙舌笨,吞吞吐吐。這樣的討價還價的確是難為他了。

“你是說……給錢?”老太太鄭重地回答,“那又何必呢?不就一棵樹么?又不是棵金樹銀樹!再說,也是我們心甘情愿的!我兒子從小是個電影迷,還想過當電影演員呢!你們在我家拍電影,他高興,我也高興,可別再提錢字了!”

這番話竟說得老導演和他的助手慚愧起來。

當天,攝制組的全班人馬就來到了這個小小的院落,攪亂了這里主人的生活規律。拍攝順利,老導演異常興奮。休息的時候,主人——那和氣可親的老太太,把他們請進北廂的一間屋里,泡了茶,擺出煙,熱情而周到地款待他們。杜老為此番打擾甚感不安,主人卻顯出頗不高興的樣子說:“你們見外了,我兒子還生怕我款待不周呢!”

屋子里,擺設很簡單,一張床,一張寫字臺,靠墻并擺著兩個大書架。書架上,有不少電影理論方面的書。果然是個電影藝術愛好者,難怪給予攝制組這樣主動無私的支持!

“老人家,這是您的什么人?”老導演忽然指著掛在墻上的相框中的一張照片問。

“那就是我兒子啊!”主人用衣袖擦了擦相框玻璃,有意讓老導演看得更清楚些。她用一種充滿母愛的語調說:“他父親早就去世了。我就這么一個兒子。”

老導演湊近照片,又認真端詳了一陣,追問:“你兒子叫劉珂?”

“是,是啊!”

“我認識他。我找他好多年!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他的話,使所有在場的人都大為驚奇。

“我這大半輩子,認識過很多人,也忘記了很多人,這個年輕人,到我臨死那一天也忘不了!”老導演非常激動,摸摸衣袋,朝坐在身旁的攝影師伸過一只手。攝影師遞給他一支煙,替他點燃。他猛吸了兩口,并不看任何人一眼,而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張照片,用一種緩慢的語調講起來……

“十三年了。那一年,我們電影制片廠向全國省市發了招考新演員的廣告。我是招考小組組長。在我主考那一天,考生中有一個小伙子,嚴格說,是個大孩子,剛上中學的學生。報考單告訴我,他是跨了三個省份來參加考試的。他那天做的小品中的每個細節,我至今還能清楚地回想起來。他的小品很成功,毫不造作。他的形象也很好,五官端正,線條明朗,一雙深思的眼睛,顯示出內心對生活具有一種早熟的主見。他是具有演員氣質和表演才華的。在許多考生中,他是最出色的。結束了考試之后,他很自信地注視著我,低聲問:‘什么時候才能接到錄取通知?’我回答:‘你應該問,有被錄取的可能沒有?’他仍注視著我,輕輕咬著嘴唇沉默了一陣,說:‘我可不是僅僅懷著一點可能的希望就千里迢迢來參加考試的!’說完,轉身就往外走。他竟這樣回答我,未免太自負了!他是唯一的一個邁著自信的步子走出考場的考生。

“招考結束后,在招考小組的最后一次會議上,出現了一個叫我十分為難的局面。其他幾個成員,因為要在兩個考生之中表決一個,爭執不下,要由我來確定。一個,就是那個考生劉珂。另一個,是我的一個老朋友的兒子。從藝術良心出發,我是站在劉珂一方面的。從個人交情出發,我是站在老朋友的兒子一方面的。我非常矛盾,想保持自己藝術良心公正,又沒有勇氣得罪老朋友。人,在一般情況下,是可以堅持原則的。但在某些哪怕稍微特殊一點的情況下,原則就會在個人雜念和利害關系的挑戰下被放棄。我……也妥協了。我記得當時說了諸如此類的話:這少年雖有才華但過分自負,自負便很可能導致狂妄,狂妄會使哪怕一個頂好的藝術苗子毀掉。我還舉了古今中外的例子作為論證。這樣一來,站在劉珂方面的幾個招考成員都沉默不語了。雖然明顯地看出他們并不由衷地贊同我的話。事后,我悔恨過,我自責過,我感到了深深的內疚。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利用自己的藝術威望做了一件褻瀆藝術二字的可鄙的事。我只能用這樣的想法慰藉自己:他年紀小,今后還有報考的機會,他明年一定會再來……

“誰能料想幾個月后就天下大亂了呢?我導演的幾部影片都遭到了批判。我成了電影界的反動藝術權威。經過上百次的批斗之后,我被遣送到北大荒的一個勞改農場。在那里,有條規定,每星期一、三、五開頌揚會,頌揚‘文化大革命’的豐功偉績;每星期二、四、六開批判會,批判一切‘牛鬼蛇神’。不久我便逐漸覺察出,頌揚也罷,批判也罷,都不過是在盲目的政治熱忱的鼓動下演出的一幕幕活報劇。我,作為一個人的實際價值,不過僅僅是某些人的一件活道具而已……

“我萬萬沒有想到,我和一年前那個考生劉珂,竟會在北大荒一個小小的‘夾皮溝’重逢,并且住在同一個大宿舍里。不過一年后的今天,我們的身份和命運已然不同!我是勞改分子,他是知青排的一個班長,他隨時隨地都有權對我實行監督和大聲訓斥,像別的知青對待我那樣。但他一次也沒有訓斥過我,也許他根本認不出我了。我夜夜暗自禱告,但愿如此!有一天,我和他那個知青班在營建工地上一塊兒抬石頭。大概因為我是一個勞改犯,又年老體弱的關系吧,誰也不跟我一塊兒抬。他,一手拿著扁擔,一手拿著筐,看了我一眼,朝我走過來。

“他把筐放在我面前,問:‘你還認得我嗎?’我,不得不點了一下頭。他又問:‘我想知道,一年前我究竟因為什么沒有被錄取?’我呆望著他,無話可答。‘是因為我的小品表演得不好?’他固執地繼續追問。我搖了搖頭。‘那,是因為我的理論口試不及格?’我又搖了搖頭。‘到底因為什么呢?’我不想為自己尋找理由欺騙他,那樣做自己就更可鄙了。于是我回答:‘我一生只做過一件違背藝術良心的事,在這件事上我對不起你!’他理解了我的話的含意,盯視了我半天,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原來是這樣!’他不再問什么,把扁擔伸進了筐套。我把筐套櫓到扁擔正中。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一言不發地把筐套捋到他那一邊。那一天,我們沒有再交談過一句話。雖然每一次他都把筐套捋到他那一邊去。但我卻感到比跟任何人在哪一天抬石頭的時候都更加沉重。重壓不在肩上,在心頭……

“端陽節那一天,生產隊要宰牛。那是一頭高大的牤牛,犄角差不多一尺長,像兩柄矛。它性情狂暴,發作起來如同一頭野牛,抵傷過不少人。前不久抵死了喂牛的老頭。那一天,我病倒了,躺在大宿舍里發高燒,忽然被幾個青年從被窩里拖起來。他們把我帶到曬麥場上,推到那頭牛跟前。牛,拴在一根木樁上,狂暴地用蹄子刨著地,繞著木樁打轉。牛嘴里吐著白沫,牛眼瞪得像鈴鐺,牛鼻孔張得大大的,呼呼噴氣。那幾個把我拖來的青年,將一柄大釤刀頭朝我遞過來。我這才明白他們是要我干什么,我后退著,我大聲哀求著:‘不、不……’我生平連一只麻雀都沒有殺死過。‘不?今天我們非得親眼看著你把這頭牛宰了不可!’他們硬將釤刀塞在我手里。我意識到,哀求是沒用的了!他們這種取樂方式如果不達目的,今天是絕不會放過我的。于是我提出,讓他們給我一支槍。生產隊里有槍,既然那頭牛非由我來殺死不可,我不能用釤刀,只能用槍。他們嘲笑我:‘槍?給你槍?誰敢保證你不朝我們開槍?你非用這把釤刀頭不可!’我絕望了。我橫下一條心,攥著那柄釤刀一步步走到牛跟前。牛,哞的一聲,偏過頭,扭過肥壯的頸子,把兩只牛角朝向我。我的手抖個不停,一下子跪在地上哭了,像個孩子一樣地哭了。我為自己無力殺死那頭牛而哭。我為人身上表現出的那種冷酷、野蠻、殘忍而哭。我的哭,使幾個年輕人意外地呆住了,也使其中的一個開心地笑起來。那笑聲,至今回想起,仍使我心靈戰栗。人,作為一個人的尊嚴,正是被那種笑聲從我心底喚醒了,激發了。我不哭了。我鎮定了。我從地上站起來了。我不再哀求什么了。我,是老而弱的,但我要殺死那頭高大而狂暴的牛!人,不能被獸懾服!人,要戰勝獸!我這樣想,慢慢閉上眼睛,猛地朝牛頸上拉了一刀!釤刀從我手中當啷一聲掉在地上。我沒有立刻睜開眼睛,仿佛就站在那里化到了另一個世界中,一個聽不見人的笑聲和牛的叫聲的世界。忽然一個人緊緊拽住了我的胳膊大聲喊:‘快跑開!’我猛地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地上的一攤鮮血,而后,看到了牛,頸子上一道可怕的傷口,血正在噴射出來。它扭動著頭,把那根深埋在地下的樁子搖撼了。我完全麻木地、機械地被拖拽著跑到兩幢磚房前面,被那個人推進兩幢磚房之間的一條窄窄的夾縫里,像把一條魚塞進罐頭那樣。緊接著,那個人自己也躲進了夾縫里。這時,那頭牛拔出了木樁,帶著木樁,從幾十米遠的地方,朝我們的藏身之處沖來,一頭撞在磚墻上,我感到夾住身子的兩堵墻震動了一下。它,退后幾米,低俯下鮮血淋漓的頭,瞪著猩紅的眼睛,挺著兩只一尺多長的矛一般的角,又撞來,夾墻又震動了一下,一次、二次、三次……它撞來,退回去,再撞過來。終于,它倒下了,像一道土壩坍塌一樣,頑強地向我們抬了最后一次頭,再也沒動……

“后來,我連續昏迷了幾天。完全清醒過來之后,才發現自己躺在農場總部的病床上。我恍恍惚惚記得,有誰曾來看望過我。問護士,護士說我兒子來看望過我,不止一次。我搖頭苦笑,對護士說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兒子在云南插隊,離此地上萬里,我自忖不會有那么好心的人通知我這個‘反動藝術權威’的兒子來看我。就是真有這樣的好心人,兒子也不會這樣快就趕到這里。護士并不同我爭辯,拿出幾盒罐頭放在我的枕邊說:‘這就是你兒子帶來的!’還告訴我,有一次兒子來看我,我在昏迷之中緊緊抓住他的手不放。他就那樣被我抓住一只手,從晚上直到早晨一動不動地坐在我的病床邊。直到我自己松開了手,他才站起身離去。難道真是兒子?不是兒子,誰又會對我這個‘反動藝術權威’有如此深情呢?兒子,我當時多么希望能見到兒子一面啊!護士剛出去,又回來了,身后跟著劉珂!護士說:‘你看,我沒騙你吧?這不你兒子又來看你了!’劉珂在護士背后朝我使了個眼色,叫了一聲‘爸爸’。護士出去之后,他急切地走到我的床前,先詢問我是否感覺好了一些,接著悄悄告訴我,他所以稱我父親,完全是因為想到醫生給一個知識青年的家長看病會比給一個勞改分子看病更盡職些。我受到的照顧證明他想的并不錯。我注意到了他手背手腕上有被指甲摳傷的痕跡。我猜測那一定是我給他留下的。我問:‘是你救了我?’他默然地點點頭。我又問:‘你原諒我了?不恨我?’他輕聲回答:‘有什么不能原諒的呢?人又不是為了怨恨活在世上的。雖然我也怨恨過您,但我認為您并不反動,現在我同情您。人總不該自私到連同情都不給予別人的地步啊!’我不再說什么,眼淚奪眶而出。

“我在那種處境下,曾對現實絕望過。但是從那一天起,我不再絕望了。我想,現實中還有像他這樣的青年,現實還是有希望的!我還是應該活下去的!也是值得活下去的!我暗暗發誓,如果有一天我重返影壇,無論這個青年在什么地方,我都要找到他!我要盡我的一切能力,使他成為一名出色的電影演員!我要用有生之年為他鋪一條順利的藝術道路,使他前程似錦……”

老導演講述到這里,緊緊抓住女主人的手,十分激動地說:“老人家,請您轉告您的兒子,明天一定在家里等我,我非常想見到他啊!”

那位老母親,慢慢抽回雙手,不知何故,忽然捂上臉悲傷地哽咽起來……

這次偶然的再度重逢并沒有如老導演預想的那樣使年輕人激動不已。

那年輕人端坐在沙發上,見到他時,甚至都沒有表示出起碼的禮貌站起來一下,只是用沉靜的目光迎視他,微笑了一下,說:“您請隨便坐吧!”青年人富于浪漫和幻想的精神特點從他的面目上完全消失,取代的是一種堂堂男子漢的氣質。他比當年清瘦,臉色略顯蒼白,一雙睿智的眼睛,眸子明亮,目光炯炯,顯示出內心某種堅定的信念。

“看來他仍像當年那樣自負啊!”老導演心想,坐下后,迫不及待地說:“劉珂,如今你可以實現你的夙愿了!我以我的名譽向你保證!你從今天起就算我這個攝制組的成員吧!我們還缺一個男演員,真的!”說完,盯視著年輕人期待回答。

回答是:“不……”

“為什么不?難道你再不想當一個電影演員了么?”

“想……”

“想,為什么回答不?你不相信我?……”

“相信。”

“相信,可你卻回答不!你曾說過你已經原諒了我的,我今天也真心誠意地找上門來了,你要跟我慪氣嗎?!這是愚蠢,這毫無必要,這犯不著!如果你還想聽的話,我可以再當面對你說一千次,請你原諒!……”老導演沖動了,霍地站起來。

年輕人苦笑了一下,搖搖頭,什么也沒說,雙手慢慢提起兩條褲筒。老導演頓時呆住了:一雙假腿!老導演記不清自己是怎樣結束了這次會面,又是怎樣回到了賓館的。

“我們不能再繼續在他家里拍攝下去了!”他對助手、制片主任和攝影師痛苦地說,“這樣的重逢,倒莫不如永不相見!在一個那樣想當電影演員而徹底沒有了這種希望的年輕人家里拍電影,這意味著什么?你們理解嗎?我不能夠!我受不了這個!……”

看來,要把他強拉到拍攝場地是不理智的。攝制組宣布放假一天。他不接電話,不會客,連午飯也沒吃,從早到晚,捧著一本《中國象棋棄子攻殺法》獨自在房間里踱來踱去。

傍晚,有人敲門。

他心煩意亂地吼了聲:“進來!”

門開了……劉珂站在門外,拄著雙拐。

老導演怔怔地望著他。

“不打擾您嗎?”年輕人矜持而有禮貌地問。

老導演立刻走過去,把他攙進屋里,扶坐在椅子上。

“那場戲,不是還沒有拍完么?”

“唔,這……沒、沒有……”

“為什么今天沒有繼續拍呢?”

“這……放假,臨時放一天假……”

“明天還要接著拍的啰?”

“是的……明天……當然要接著拍。”

年輕人望著老導演微笑了一下,說:“您走后,我有一種預感,也可以說是一種猜測,現在看來是我的主觀臆斷了。”老導演沒有注意聽他的話,卻在凝視他的雙腿。“您,大概很想知道我的雙腿是怎樣殘廢的吧?”年輕人平靜地問。

老導演眉梢抖動了一下,移開目光,默然地點點頭。

年輕人依然用那種平靜的語調說:“您知道,我救您,絕不因為您是一個著名的電影導演,也絕不因為我自己多么想當一個電影演員,我并沒有幻想您有一天重返影壇,會對我誓心以報。如果那天不是您,是另外一個人,我也會毫不猶豫地上前救他的。我就因為救了您,又以父子關系把您送到了醫院,還多次去看望過您,受到了批判。他們給我戴上了一頂很可笑的帽子——資產階級人性論者。把我發配到深山老林中的一個伐木場,算是對一個人性論者的懲罰。我的雙腿,就是在一次伐木的時候砸斷的……”年輕人講到這里,咬著嘴唇,用一只手依次抻響著另一只手的五指,沉默起來。

他忽然淡淡一笑,說:“一個小小的悲劇,是吧?不過,不是所有的悲劇角色都會對生活徹底悲觀絕望的。對我來說,悲劇已經結束,正劇剛剛開始。是的,剛剛開始。您不要以為在我家里繼續拍攝下去會對我是一種了不得的心理刺激。不會的,不會的。您相信好了!”

老導演沙啞著嗓音問:“你現在生活得怎樣?”

“我生活得很好。我現在愈加懂得,生活意志堅定的人,在任何時候都會明確人的價值,都有能力重新設計自己。”

“難道你什么困難都沒有嗎?我多想給你一些幫助啊!哪怕是一種償還式的幫助也好啊!”

年輕人第一次在老導演面前爽朗地笑了起來:“如果說償還,您已經償還過了!那一天在馬路上,您推的就是我啊!……”

年輕人告別的時候,拄著雙拐,用一種樂觀的語氣開了句玩笑:“什么時候我扔掉雙拐,能夠用假腿自己站立、行走的時候,請您的攝影師給我拍張大特寫行嗎!”

這句玩笑話并沒有使老導演感到開心,他悵然地低垂下了頭。老導演堅持要送他回家,他沒有拒絕。

半夜,在劉珂家的小巷口,突然竄出幾個人,把他們包圍住。

“久違了!爺們!”為首的一個,一手漫不經心地拋弄著一把刀子,一手伸了過來:“錢包!手表!”小白臉!清冷的路燈下,一雙歹毒的眼睛投射出復仇的兇光!

老導演挺身上前,護住了坐在手搖車上的年輕人,默默從腕子上捋下了瑞士手表。在小白臉那戴著尼龍手套的手正要把那塊表攫過去之前,劉珂開口了,語調鎮定而冷峭:“慢!你們,想要多少錢?”他把手搖車搖到了老導演和小白臉之間,由被保護者變成了保護者,從車座后把黑皮革手提包拿起,放在雙膝上,筆直地坐在他的手搖車上,像一位古羅馬的帝王坐在王位上。

“瘸子,你有多少錢?”小白臉盯視著手提包,像海盜瞪著百寶箱。

“你們,究竟要多少錢?”語調依然那么鎮定,那么冷峭。

他們聽了這話,面面相覷。一方面,儼然是施舍的帝王。另一方面,由兇惡的搶劫者變成了可憐的乞討者。人的尊嚴,在這種局勢下,發生了質變。小白臉遲疑地伸出兩個指頭,囁嚅地:“給我二百!不!二百五!”

端坐在手搖車里的年輕人,嘴角輕輕一動,表現出一絲極其鄙夷的冷笑,慢慢拉開手提包的拉鏈,取出一件什么東西,托在手上:“拿去!”那是雕塑展覽會上的一件展品,是那尊膠泥的《人與獸》。幾只手,戴手套的,不戴手套的,同時伸過來把它搶奪了去。

“這算什么玩意?”

“泥的!我以為金的銀的呢!”

他們大失所望地互相傳看著。

“你拿這玩意來唬騙我們?!”小白臉咬牙切齒,執刀向手搖車逼近一步。

“不許你們傷害他!”老導演挺身上前,衛護著劉珂。

“不,他沒有騙我們!晚報上登過,外國人想用一千元買這東西!”其中一個穿半截棉猴的頂高壯的說,同時把臉轉向劉珂:“你是賊?你偷出來的?沒處銷贓,只好送給我們?”

“我不是賊。這是我的,我雕塑的。我還可以奉告一點,這膠泥的東西所以能值一千元,是因為它起碼還具有一半人性!”那銳然而凜然的目光射在對方臉上,似乎在問:“你們算什么呢?是人?還是獸?合起來能值一千元不?”

“你?你是雕塑家高遠?”懷疑的審訊似的口吻,流露出不由自主的些許敬意。

劉珂——高遠?!老導演也不禁轉過身,詫異地看著坐在手搖車里的年輕人。

而這時,那些搶劫者們,已開始爭奪那尊價值千元的雕塑品,撕扭著,踢打著,互相下著狠手。只有兩個人沒有參加這場爭奪:小白臉和那個穿半截棉猴的。那尊雕塑品啪地掉在地上。在你踢我、我絆你的皮鞋下被踏成碎片。

“你存心耍弄我們”小白臉手中的刀子閃著寒光,指向劉珂。

那個穿半截棉猴的,推開老導演,擋住了刀鋒,一字一句地說:

“別把事做絕了吧!”

“躲開!要不我毀了你!”

“我再說一遍,別把事兒做絕了!”刀光一晃,一刀刺在他左肩上。他愣了一下,一拳將他的同伙擊倒在地,奪刀在手,拉開架勢,用刀子一個個指著同伙,低吼:“誰敢上?!告訴你們,老子佩服他!他沒有雙腿,可活得算個人!老子從今往后再也不像你們那樣作踐自己了!”

他們,你看我,我看你,恐懼了,后退了,忽然一齊轉身跑掉了。

他,使勁把刀子向遠處一拋,轉過身,對劉珂說:“看得起的話,就交個朋友吧!今后也許我會來拜訪你!”說完,捂著被刺傷的左肩,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開去,消失在小巷拐角……

老導演緩緩地彎下腰,雙手將那雕塑品的碎片收攏起來,無能為力地拼對著,喃喃地嘟噥:“碎了,碎了,這可怎么好,這可怎么好?……”人的肢體,獸的碎片,混雜在一起,仿佛是有生命有靈性的一堆,一片片,正淌著血……

老導演惋惜地朝坐在手搖車上的劉珂扭過臉去,他愕然地張大了嘴。

那年輕人竟不靠雙拐站立在手搖車上,如同一尊雕塑!

“啊!我……能夠用假腿自己站起來了!”那年輕人發出一聲狂喜的喊叫,月光把他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投在大地上……

主站蜘蛛池模板: 郴州市| 突泉县| 盐源县| 湖北省| 通渭县| 新沂市| 兴宁市| 阿瓦提县| 汤阴县| 麻城市| 宜城市| 从化市| 罗田县| 东阿县| 吉安市| 昌乐县| 平远县| 肥西县| 江口县| 宿迁市| 外汇| 灵武市| 乌鲁木齐市| 石台县| 深泽县| 阿鲁科尔沁旗| 平乡县| 翁源县| 二连浩特市| 广河县| 邳州市| 晋宁县| 亳州市| 遵义市| 大安市| 德昌县| 仙游县| 大足县| 通辽市| 郸城县| 绥化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