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南線郵航
- 圣·埃克蘇佩里
- 2864字
- 2020-05-11 14:40:20
今天,雅克·貝尼斯,你將以一種主人的姿態平靜地飛越西班牙。熟悉的景象將一個接一個出現。你只需輕動手肘便可以穿越風雨。巴塞羅那、巴倫西亞、直布羅陀會接連出現,一閃而過。很好。你展開卷好的地圖,把已用過的文件堆在身后。但我還記得你第一次飛郵航班機的情景,記得臨行前一晚我給你的叮囑。黎明時分,你會將人們的夢想挽入臂彎,你溫柔的臂彎。你將帶著這些夢想跨越千萬里險阻,如同在厚厚的大衣里懷揣著小小的珍寶。人們已經告訴你了,這些是比生命更珍貴的郵件,而且非常脆弱。一個不慎,就可能讓它們化為灰燼,隨風飄散。我還記得戰斗打響的前夜:
“接下來呢?”
“你要盡力到達佩尼伊斯科拉的海灘,注意附近的漁船。”
“然后?”
“然后,一直到巴倫西亞,你都可以找到應急著陸跑道,我已經用紅筆畫了線。情況更糟的話,你可以降落在干涸的河床上。”
在展開的地圖前,在綠色臺燈的光影下,貝尼斯仿佛重回中學時代。但今天,他的導師為他揭開了大地上每一處的鮮活秘密。陌生的國度不再是死板的數字,而是每一片盛開鮮花的田野——當心樹木;是每一個沙子松軟的海灘——黃昏時需小心漁船。
雅克·貝尼斯,你已然知道我們永遠也不會了解格拉納達、阿爾梅里亞、阿爾罕布布拉宮和那些清真寺,我們只會知道那兒有河流或者柑橘樹,知道這些最微不足道的秘密。
“聽著:如果這里天氣晴好,你可以直接向前飛。但如果天氣糟糕,你就得保持低飛,靠左邊,沿著這條山谷飛行。”
“我沿著山谷飛行。”
“之后,通過這個山口,你會回到海面。”
“我通過山口,回到海面。”
“你要注意引擎,當心崖壁和巖石。”
“撞上崖壁怎么辦?”
“設法應對。”
貝尼斯微笑起來,年輕的飛行員總是充滿幻想:經過峭壁,亂石飛來,飛機遇難。一個孩子跑過來,一只大手按住他的額頭,把他推倒。
“不不不,兄弟,不會這樣!我們總是能擺脫困境的。”
貝尼斯很滿意這種教育。小時候,他沒能從《埃涅阿斯紀》[3]中找到從死神手里掙脫的秘密。導師的手指游走在西班牙地圖上,它不是占卜師的魔手,不能指出哪里有寶藏,哪里有危險,也不知道哪一片草地上會有美麗的牧羊姑娘。
今天,這盞臺燈散發著多么溫柔的光呀!暖黃色的光線傾瀉下來,仿佛能使大海也變得平和寧靜。屋外,風在呼嘯。這個房間是喧囂世界里的寧靜小島,是漂泊者的驛站。
“來一杯波特酒[4]?”
“好。”
飛行員住在自己的房間就像旅居客棧一樣,常常需要變更住所。前一天晚上,公司通知我們:“某飛行員被派往塞內加爾……派往美洲……”當天夜里,飛行員就得收拾離開,整理行李,把書和照片帶走,留下的痕跡還沒有幽靈到訪多。有些時候,在當天晚上他不得不松開一個女孩的雙臂。和她們講道理是不起作用的——因為她們總是固執——只需等她們筋疲力盡。將近凌晨三點的時候,他再輕輕把她抱到床上,讓她睡去。他自言自語:“她接受了,她哭了。”然而,女孩并不是接受了別離,而是因悲傷耗盡了力氣。
雅克·貝尼斯,在接下來滿世界飛行的日子里你學到了什么?駕駛飛機嗎?飛機前進得多慢呀,就像在堅硬的水晶上慢慢鑿出一個洞。城市更替,只有落地之后才能了解他們。現在,你知道這些城市不過是曇花一現,立馬就會被時間沖刷得了無痕跡。回想最初的幾次飛行,你覺得自己成了什么樣的人?為什么總想著把現在的自己和當初那個稚嫩的男孩作比較呢?第一次休假的時候,你帶我回到我們的中學。在撒哈拉沙漠,貝尼斯,我等待你的到來。我正帶著憂傷,懷念當初的那次回訪。
鄉間松林里有一幢白色的小房子,窗戶一扇接一扇地打開。你對我說:
“這就是我們最初寫下幾行詩句的研習室。”
我們遠道而來,身穿厚重的大衣,漂泊的靈魂始終關注自己的內心。我們抵達陌生的城市,扣緊下頜,戴著手套,穿好護具。我們身側人群川流,卻不曾和他們有過交集。我們把白色法蘭絨長褲和網球衫留在被我們馴服的城市里——留給卡薩布蘭卡,留給達喀爾。在丹吉爾,我們光著頭走路,在這個熟睡的城市行走,我們不需要任何護具。
我們從遠方歸來,一身肌肉,顯示出強健的男子氣概。我們曾努力奮斗,我們曾遭受痛苦,我們曾穿越疆界,我們曾墜入愛河,還玩過拋硬幣定生死的游戲——只是為了忘卻兒時的恐懼。做額外作業和放學后留在學校用功,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坦然去參加周六晚宣布分數的集會。
門廳處先是竊竊私語,再是呼叫,后來是老人們急切的腳步聲。人們趕來,在金黃色燈光的籠罩下,他們的臉頰呈現出羊皮紙一般的光澤,眼睛里閃著亮光:愉快,迷人。忽然間,我們明白了,他們已然知道我們會脫胎換骨。畢業后的學生們會邁著堅實的步伐回到學校,像是在宣告復仇似的。
握手時,他們并不驚訝于我剛勁有力的手掌,也不對我迥然直視的目光感到吃驚,因為他們把我們當作成年男子來看待,并且找來一瓶原來從未向我們提起過的陳年薩摩斯酒[5]。
大家圍坐下來吃晚餐。燈光下,他們緊挨著坐在一起,就像圍著火爐的農民。那一刻,我們明白了,原來他們也是脆弱的。
他們是脆弱的,因為他們變得寬容了,因為曾經在他們看來會把我們引入歧途的懶惰,如今不過是一個孩子的小缺點,他們對此一笑置之;因為曾經被他們壓制的我們的驕傲,如今卻獲得了贊美,被看作美好的品質。我們甚至聽到了哲學老師的心聲。
笛卡爾[6]的體系可能是建立在預期理由[7]上的。帕斯卡[8]……帕斯卡是冷酷的。盡管他做出了無數努力,卻仍然沒能在有生之年解決關于人類自由的古老問題。而他,我們的哲學老師,竭盡全力反對決定論[9],反對泰納[10]。他認為,對于初出茅廬的孩子們來說,沒有比尼采[11]更讓人頭疼的敵人了。他向我們承認,這種偏好是不可取的。尼采……尼采讓他本人也感到困惑。物質的本質……他也不清楚,他為此憂慮……接著,他向我們發問。我們離開這個溫暖的房子,走進生活的暴風雨里,我們得向他們講講大地上的真實境況。如果男人真的愛上了女人,是否會如皮洛士[12]一樣變成她的奴隸或是如尼祿[13]一樣變成她的劊子手?非洲,它的荒僻和藍天,真如地理老師所言嗎?(還有鴕鳥,真的會閉上眼睛以求自我保護嗎?)雅克·貝尼斯略俯下身子,他這里藏著好多秘密,但老師們終究會打探出來。
他們想知道飛行的興奮、引擎的轟鳴以及為什么我們不再和他們一樣晚上修修薔薇花叢就能感到幸福。然后就輪到他解釋盧克萊修[14]或者《傳道書》[15]了,再給出一些建議。貝尼斯對他們解釋,在沙漠區墜機的情況下,為了存活下來需要帶多少水和食物。他緊接著提出了最后幾點忠告——飛行員擺脫摩爾人的秘訣,從大火中逃生的正確反應。他們頻頻點頭,仍有些憂慮,但也已然放心并且感到驕傲,因為他們向世界輸送了新生力量。現在,他們終于了解這些人們一直以來歌頌的英雄了,還親手摸了摸他們。英雄也是血肉之軀,也終將面對死亡。他們還談到了童年時代的凱撒[16]。
為了讓他們心理平衡一些,我們也提到一些令人沮喪的事情和飛行失敗后略帶辛酸的休息。看著最年長的老師陷入沉思,我們有些心痛。也許,唯一的真理就是書本里的寧靜吧!老師們早就知道這些了。他們的經歷是殘酷的,因為正是他們為人類傳遞歷史。
“為什么你要回到這里來?”貝尼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但在眼神的交流間,老教師們洞悉了他的靈魂。他們想到了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