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情操論:亞當·斯密、孔多塞與啟蒙運動(修訂版)(思想會系列)
- (英)艾瑪·羅斯柴爾德
- 4407字
- 2020-05-11 14:34:40
理想的國家
在這些熱情而又散漫的社會中,甚至“政府”與“市場”也是錯綜復雜地聯結在一起的?,F在看來,18世紀晚期的經濟思想(對我們而言)如此陌生,部分是由于在政治方面出現了后續的變革:這種變革既出現在經濟改革的政治觀點中,也出現在對國家的描述中。在本書所關注的時期內,“左翼”——啟蒙思想的支持者、革命的同情者——是對經濟、政治、宗教批評最嚴苛的人。頌揚斯密而批判伯克的托馬斯·潘恩(Thomas Paine)描述道,“政府憑借貪婪的雙手將自己推向工業的各個角落與縫隙”,他還提倡“減輕稅負”,特別呼吁通過一項將文職政府的花費限制在不足國民收入1%水平的減稅計劃。
在被波納德稱為革命福音的末世的著作中,孔多塞的關于未來發展的田園詩是對貿易與工業的“無限期自由”的贊揚,這會使人們最終從“橫征暴斂式財政”的“毀滅性災難與屈辱的枷鎖中”解放出來。1793年,孔多塞認為財政改革的目標應該是確立直接稅和最低稅率;避免對“累進稅”的遏制,以此,“對個人而言,取得一塊新土地或是進行一項新的投資本不應該是無收益的”。政治活動的目標應該是使國家“實質上不存在”(即“幾乎無效”),人們需要“那些將政府行為減少至最低程度的法律與機構”。
“右翼”,或者說是革命的反對者,則是政府的捍衛者。在1776年,法律總顧問塞吉爾針對杜爾哥辯稱道,“正是這些障礙、桎梏、禁律造就了法國商業的榮耀、安定與廣袤”。伯克認為,“公共財富的提供與分配”對“國家的繁榮與進步”是至關重要的。一個政府結構被破壞了的社會很快就會被“分割成粉塵般的個體”。更重要的是,正是那些將會遭遇更多苦難的窮人們在為政府“維持著公眾的希望。而最貧窮的人從中發現自己的重要性與尊嚴”。應該“用虔誠的敬畏之心和忐忑的焦慮”來看待“真正公開的”政府。但是,財政政府本身就是受人尊崇的對象?!皣业亩愂詹粌H是國家……宏大、自由、富饒、剛毅、遠見卓識的源泉,也是守護美好的藝術和人民生活的源泉。”
在整個歐洲,改革與取消經濟管制政策將革命政治與帝國政治聯系起來。柯勒律治(Coleridge)稱拿破侖是經濟學家的信徒,他堅持著這一觀點,即政府應該“保護全民的自由……超出這一原則政府所做的任何事都是罪惡,而且它最佳的職能就是廢除法律與規章,而不是確立它們”。在《戰爭與和平》中有這樣一幕:拿破侖的軍隊占領了莫斯科,靠法國支持的新市政當局宣稱,“這個城市的市場已經成立了,在這里農民可以按照買賣雙方協商的價格,不受限制地出售他們的剩余產品”。
在1810年,德國“浪漫主義”經濟學家亞當·穆勒(Adam Müller)寫道,“亞當·斯密的全球性觀點及其自由理念只能在(經濟)大衰退的時刻為歐洲的所有國家帶來幸福”。穆勒說,那些同斯密一樣將國家視為一個“有益的企業”的人們的理想,是一個由缺乏崇敬也缺乏幻想的民族組成的國家——一種共同生活體,一場“不守規矩的婚姻”。
這里,經濟改革的政治言論與之后的政治言論幾乎是相反的。政治友誼也是如此。我們將會看到,自由放任的經濟政策與政治保守主義的聯盟是后大革命政治與后拿破侖政治的產物。拿破侖本人在圣赫勒拿島上研究《國富論》和受到保護的“舊體系”中的壟斷組織(比如東印度公司);就像蘭克斯(Las Cases)所記述的那樣,拿破侖的結論是自由貿易“激發了所有的想象,震驚了全民族;它與平等完全相同,并很自然地導致獨立,而且它在這一點上與我們現代的體系有更多的關系……我宣布支持自由貿易,并且摒棄公司”。
從更深遠的意義上來講,18世紀晚期經濟思想中的政治觀點也是陌生的。這是因為人們還未將“政府”和“市場”理解為兩個強大且互斥的社會領域,而且它們的確是相互依存的。政府建立起市場,或者說政府將市場強加給不守紀律的貿易商。國家是大而散亂的團體,它包括區郡的政府、行會、公司和已建立的教會。甚至描述政府與市場的詞語現在看來也是陌生的,它們從抽象變為具體,又從具體變為抽象。正如伯克所寫的那樣,市場因此是一套秩序,它的“原則”能被“顛覆”;它也是在特定的時間中按照特定的規則組合起來的物理結構。在《法國大革命反思錄》中,伯克將政府稱為“基于所有學科的伙伴關系;基于所有技能的伙伴關系;基于所有美德與理想的伙伴關系”;對于那些國民議會中的“僅僅作為國家助理牧師”的人,他認為他們是“從未比紙面描述更多地認識到國家本質的人們”。
在1775年,孔多塞將理想的經濟關系描述成一種“買賣雙方的貪欲彼此制衡,沒有任何人干預”的(市場)環境。但是,市場同時也是一個由暴虐而又禁止性的法律所強加的一個障礙??茽柌兀–olbert)的布列塔尼(Brittany)鹽業交易法就是一例。用孔多塞的話來說,即必須從事五年的重體力勞動,鹽的銷售才被允許,并且只“在市場大廳里、在開市日和市場交易時間內進行,并且鹽只能出售給那些在本省內有固定住所的人”。
杜爾哥區分了在互惠互利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市場與作為特權和管制的組織的“集市”;然而,一些政府居然“運用警力來建立市場”。
杜爾哥1776年的法令之一就是取消那些將谷物運進巴黎的商人“在第三次集市(三次集市之間的時間間隔僅為11天)之前”將其出售的義務。
針對內克爾對于商人只有在市場內出售的義務的辯護,孔多塞說過,有時候“不同市場之間存在多達五至六個等級”。當內克爾承諾不會將法律施諸小型的、地方性的交易時,他僅僅是在承諾一個“主觀的容忍”,即官員們可以“根據他們的利益或興致來選擇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是確保法律得以執行”。
在由愛爾維修(Helvétius)協助腓特烈大帝建立的普魯士,哈曼是一名關稅督員。在這里,那些有市場交易發生的城鎮就好比“處于農村自由貿易海洋之中的具有保護性關稅的島嶼”。孔多塞說過,這些城鎮不僅是人們聚在一起交易的地方,還是人們“受到詭計與壓迫的愚弄”的地方。甚至在英格蘭,或者至少在那些斯密很反感的公司化的城鎮中,城鎮成為買賣的場所和工業發展的場所,尤其是成為調控的場所。這里是浮夸與信息交流的地方;杜爾哥認為,價格的形成是買賣雙方辯論的結果。但是,在市場性城鎮中,這種對話不可避免地轉向了規章與稅收。官員與商人們相互扶持著共同生存,官員有時還與商人一樣。斯密曾寫過[并對兩個商業市鎮諾維奇(Norwich)和謝菲爾德(Sheffield)與曼徹斯特、伯明翰和伍爾弗漢普頓進行了最不利的比較]:“公司性城鎮的政府完全處于貿易商與工匠的控制之下了。”
與純經濟的市場的理念一樣,這里出現的純政治的政府的理念也是難以理解的。斯密認為,“國家的結構”是由教會機構、地方與市政委員會、王國、區郡、行會以及公司組成的。在《國富論》中,英國的政府也是納米爾的國家(Namier’s state):它合并了巴斯勛爵(Lord Bath)的謄錄員于1761年所說的“契約、就業、捐助、貸款、匯款,等等”。
斯密說過,它的政策是“由對部分利益的強烈堅持”來引導的。斯密在《國富論》里長篇抨擊的文章中,只有一篇涉及將來一國政府的首要經濟活動將是什么。這就是他對于有偏見的立法機關所強加的進口限制與出口鼓勵的評論,而這些立法機關則像平常一樣受到相關壟斷者的“過于龐大的常備軍”的威脅。
斯密的另一個主要目標則是針對牧區管理委員會及教會執事的政策(限制貧困人口自由遷移的定居法律)、公司與行會的政策(學徒制度),以及針對整合過的貿易公司(東印度公司)和宗教團體的政策的。
伯克在《法國大革命反思錄》中提到英國人時說,“教會與國家在他們的頭腦中是密不可分的概念”,而且他們把教會看作“他們整個政權的基礎”。斯密也認為“教會政府”是這個國家政權的一部分,而且它也的確是斯密最嚴苛的評論對象。在介紹官方宗教時斯密使用了經濟阻塞的表達方式:“每個已有教會中的神職人員都構成了一個龐大的組合體。他們能夠采取一致行動,并且用一種精神,根據一個計劃來追求其利益?!彼救说慕ㄗh是支持“兩三百個或多達上千個流派”的競爭,就像在臨近國內戰爭結束時對那些流派的支持一樣;是一個“教會政府的方案,或者更嚴格地說,是沒有教會政府的方案”。
在受管制的市場與利益相關的官員并存的背景之下,商業與政府的相互依存是斯密經濟改革理論的核心,這對于杜爾哥與孔多塞而言也是一樣的。制造商同時也是教會執事、市參議院和立法機構的顧問,那些買進羊毛賣出成衣的人們也是一樣;斯密說過,“每當立法機構試圖調節雇主及其工人們之間的差異時,它們的顧問總是雇主”。孔多塞在《對谷物貿易的思考》和《杜爾哥傳》中都盡力去區分真正的企業家與政治的企業家:“官方認可的”商人們憑借對政府規章的默許來追求其個人利益,因此他們避免了“來自那些財富不足以使其擁有資助人的商人們的競爭”。
但是總體而言,商人的選擇是在不同的市場(或多或少存在管制),獲取利益的不同策略(或多或少有政治性)之間做出的。這種利益既有政治方面的又有經濟方面的,而且政治影響本身也是一種消費形式。就像孔多塞所寫的那樣,反對斯密所支持的對奢侈品消費的征稅,“不買馬,人們會買阿諛奉迎的人和職位;為了取代對嗜好的開支……他們會把花銷用在陰謀上”。
騷擾的概念在斯密、杜爾哥、孔多塞對經濟生活的情操的介紹中是十分重要的,它對于他們的國家理論與政治壓迫理論也同樣重要。騷擾的確是一種特殊的、個人權力濫用的形式,它以商業規則與財政規則的強制實施為特點。經濟生活中還存在其他(更糟糕的)形式的濫用:當斯密提到有些宗教組織利用民眾對永恒苦難的恐懼,或者宗教恐怖來保護其自身利益時,他是在說明精神力量的濫用;當孔多塞提到家庭內部的“權力不平等”——用他的話來說即為“兩性之間”的不平等——時,他是在說明“武力的濫用”,就像他所解釋的那樣。但是,由于政治生活與經濟生活的相互關聯性,以及政府統轄與商業領域的相互關聯性,騷擾的特殊環境出現了。經濟生活不是一個明確的統一體,它是生活的一個“側面”。就像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一樣,人們在經濟生活中(他們像商人或稅收官員一樣生活著)有著同樣的人格或是情操。在其社會關系的方方面面,人們保持著他們的恐懼與敵意。
斯密和杜爾哥認為,所有機構中最有欺凌性的是民間社會的組織和團體。雇主制和學徒制行會是騷擾漫布的小型地獄。它們為個人權力的濫用提供了一個有利的環境;它們是私營協會,受到公共法律的不確切且任意力量的保護。杜爾哥在其1776年的查禁雇主制行會的法令中稱,行會的規章是“古怪、專制且違反人性與道義”的。法律總顧問塞吉爾認為,至于伯克,改革的效果終將削弱(而非“維護”)“國家的古老根基”或“國家這座大廈的政治體制”。塞吉爾說過,團體就像是國家中的“小共和國”,每個小團體都為作為全體的國家的利益而努力,沒有了國家它只不過是“一個孤立的存在”。但是,斯密認為正是這種類似于國中之國的權力暗藏著危機。在斯密看來,學徒制行會是一個封閉的壓迫世界,其章程受到“王國的公共法律”的支持。
它們是搖擺不定的法理與不可預知的強制實行的法律發揮作用的場所。也就是說,在政府與市場的共同管轄下發展起來的機構并不比這座政治“大廈”本身更加自由與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