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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說(4)

他的前途的希望,在第一天的晚上,就不得不被目前的實情嘲弄了。原來他的故里,也是一個小小的市鎮。到了東京之后,在人山人海的中間,他雖然時常覺得孤獨,然而東京的都市生活,同他幼時的習慣尚無十分齟齬的地方。如今到了這N市的鄉下之后,他的旅館,是一家孤立的人家,四面并無鄰舍,左首門外便是一條如發的大道,前后都是稻田,西面是一方池水,并且因為學校還沒有開課,別的學生還沒有到來,這一間寬曠的旅館里,只住了他一個客人。白天倒還可以支吾過去,一到了晚上,他開窗一望,四面都是沉沉的黑影,并且因N市的附近是一大平原,所以望眼連天,四面并無遮障之處,遠遠里有一點燈火,明滅無常,森然有些鬼氣。天花板里,又有許多蟲鼠,息栗索落的在那里爭食。窗外有幾株梧桐,微風動葉,咄咄的響得不已,因為他住在二層樓上,所以梧桐的葉戰聲,近在他的耳邊。他覺得害怕起來,幾乎要哭出來了。他對于都市的懷鄉病(Nostalgia)從未有比那一晚更甚的。

學校開了課,他朋友也漸漸兒的多起來。感受性非常強烈的他的性情,也同天空大地叢林野水融和了。不上半年,他竟變成了一個大自然的寵兒,一刻也離不了那天然的野趣了。

他的學校是在N市外,剛才說過N市的附近是一大平原,所以四邊的地平線,界限廣大得很。那時候日本的工業還沒有十分發達,人口也還沒有增加得同目下一樣,所以他的學校的近邊,還多是叢林空地,小阜低岡。除了幾家與學生做買賣的文房具店及菜館之外,附近并沒有居民?;囊暗娜碎g,只有幾家為學生設的旅館,同曉天的星影似的,散綴在麥田瓜地的中央。晚飯畢后,披了黑呢的縵斗(斗篷),拿了愛讀的書,在遲遲不落的夕照中間,散步逍遙,是非??鞓返?。他的田園趣味,大約也是在這IdyllicWanderings英語,意為:田園詩般的徘徊。的中間養成的。

在生活競爭不十分猛烈,逍遙自在,同中古時代一樣的時候;在風氣純良,不與市井小人同處,清閑雅淡的地方;過日子正如做夢一樣。他到了N市之后,轉瞬之間,已經有半年多了。

熏風日夜的吹來,草色漸漸兒的綠起來。旅館近旁麥田里的麥穗,也一寸一寸的長起來了。草木蟲魚都化育起來,他的從始祖傳來的苦悶也一日一日的增長起來,他每天早晨,在被窩里犯的罪惡,也一次一次的加起來了。

他本來是一個非常愛高尚愛潔凈的人,然而一到了這邪念發生的時候,他的智力也無用了,他的良心也麻痹了,他從小服膺的“身體發膚不敢毀傷”的圣訓,也不能顧全了。他犯了罪之后,每深自痛悔,切齒的說,下次總不再犯了,然而到了第二天的那個時候,種種幻想,又活潑潑的到他的眼前來。他平時所看見的“伊扶”的遺類,都赤裸裸的來引誘他。中年以后的婦人的形體,在他的腦里,比處女更有挑撥他情動的地方。他苦悶一場,惡斗一場,終究不得不做她們的俘虜。這樣的一次成了兩次,兩次之后,就成了習慣了。他犯罪之后,每到圖書館里去翻出醫書來看,醫書都千篇一律的說,于身體最有害的就是這一種犯罪。從此之后,他的恐懼心也一天一天的增加起來了。有一天他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得來的消息,好像是一本書上說,俄國近代文學的創設者Gogol即果戈理。也犯這一宗病,他到死竟沒有改過來,他想到了郭歌里,心里就寬了一寬,因為這《死了的靈魂》通譯《死魂靈》。的著者,也是同他一樣的。然而這不過自家對自家的寬慰而已,他的胸里,總有一種非常的憂慮存在那里。

因為他是非常愛潔凈的,所以他每天總要去洗澡一次,因為他是非常愛惜身體的,所以他每天總要去吃幾個生雞子和牛乳;然而他去洗澡或吃牛乳雞子的時候,他總覺得慚愧得很,因為這都是他的犯罪的證據。

他覺得身體一天一天的衰弱起來,記憶力也一天一天的減退了。他又漸漸兒的生了一種怕見人面的心思,見了婦人女子的時候,他覺得更加難受。學校的教科書,他漸漸的嫌惡起來,法國自然派的小說,和中國那幾本有名的誨淫小說,他念了又念,幾乎記熟了。

有時候他忽然做出一首好詩來,他自家便喜歡得非常,以為他的腦力還沒有破壞。那時候他每對著自家起誓說:

“我的腦力還可以使得,還能做得出這樣的詩,我以后決不再犯罪了。過去的事實是沒法,我以后總不再犯罪了。若從此自新,我的腦力,還是很可以的。”

然而一到了緊迫的時候,他的誓言又忘了。

每禮拜四五,或每月的二十六七的時候,他索性盡意的貪起歡來。他的心里想,自下禮拜一或下月初一起,我總不犯罪了。有時候正合到禮拜六或月底的晚上,去剃頭洗澡去,以為這就是改過自新的記號,然而過幾天他又不得不吃雞子和牛乳了。

他的自責心同恐懼心,竟一日也不使他安閑,他的憂郁癥也從此厲害起來了。這樣的狀態繼續了一二個月,他的學校里就放了暑假,暑假的兩個月內,他受的苦悶,更甚于平時;到了學校開課的時候,他的兩頰的顴骨更高起來,他的青灰色的眼窩更大起來,他的一雙靈活的瞳人,變了同死魚眼睛一樣了。

秋天又到了。浩浩的蒼空,一天一天的高起來。他的旅館旁邊的稻田,都帶起黃金色來。朝夕的涼風,同刀也似的刺到人的心骨里去,大約秋冬的佳日,來也不遠了。

一禮拜前的有一天午后,他拿了一本Wordsworth的詩集,在田塍路上逍遙漫步了半天。從那一天以后,他的循環性的憂郁癥,尚未離他的身過。前幾天在路上遇著的那兩個女學生,常在他的腦里,不使他安靜,想起那一天的事情,他還是一個人要紅起臉來。

他近來無論上什么地方去,總覺得有坐立難安的樣子。他上學校去的時候,覺得他的日本同學都似在那里排斥他。他的幾個中國同學,也許久不去尋訪了,因為去尋訪了回來,他心里反覺得空虛。因為他的幾個中國同學,怎么也不能理解他的心理。他去尋訪的時候,總想得些同情回來的,然而到了那里,談了幾句以后,他又不得不自悔尋訪錯了。有時候和朋友講得投機,他就任了一時的熱意,把他的內外的生活都對朋友講了出來,然而到了歸途,他又自悔失言,心里的責備,倒反比不去訪友的時候,更加厲害。他的幾個中國朋友,因此都說他是染了神經病了。他聽了這話之后,對了那幾個中國同學,也同對日本學生一樣,起了一種復仇的心。他同他的幾個中國同學,一日一日的疏遠起來。嗣后雖在路上,或在學校里遇見的時候,他同那幾個中國同學,也不點頭招呼。中國留學生開會的時候,他當然是不去出席的。因此他同他的幾個同胞,竟宛然成了兩家仇敵。

他的中國同學的里邊,也有一個很奇怪的人,因為他自家的結婚有些道德上的罪惡,所以他專喜講人家的丑事,以掩己之不善,說他是神經病,也是這一位同學說的。

他交游離絕之后,孤冷得幾乎到將死的地步,幸而他住的旅館里,還有一個主人的女兒,可以牽引他的心,否則他真只能自殺了。他旅館的主人的女兒,今年正是十七歲,長方的臉兒,眼睛大得很,笑起來的時候,面上有兩顆笑靨,嘴里有一顆金牙看得出來,因為她自家覺得她自家的笑容是非??蓯郏运綍r常在那里弄笑。

他心里雖然非常愛她,然而她送飯來或來替他鋪被的時候,他總裝出一種兀不可犯的樣子來。他心里雖想對她講幾句話,然而一見了她,他總不能開口。她進他房里來的時候,他的呼吸竟急促到吐氣不出的地步。他在她的面前實在是受苦不起了,所以近來她進他的房里來的時候,他每不得不跑出房外去。然而他思慕她的心情,卻一天一天的濃厚起來。有一天禮拜六的晚上,旅館里的學生,都上N市去行樂去了。他因為經濟困難,所以吃了晚飯,上西面池上去走了一回,就回到旅舍里來枯坐。

回家來坐了一會,他覺得那空曠的二層樓上,只有他一個人在家。靜悄悄的坐了半晌,坐得不耐煩起來的時候,他又想跑出外面去。然而要跑出外面去,不得不由主人的房門口經過,因為主人和他女兒的房,就在大門的邊上。他記得剛才進來的時候,主人和他的女兒正在那里吃飯。他一想到經過她面前的時候的苦楚,就把跑出外面去的心思丟了。

拿出了一本GGissing吉辛(1857—1903),英國十九世紀小說家。的小說來讀了三四頁之后,靜寂的空氣里,忽然傳了幾聲沙沙的潑水聲音過來。他靜靜兒的聽了一聽,呼吸又一霎時的急了起來,面色也漲紅了。遲疑了一會,他就輕輕的開了房門,拖鞋也不拖,幽腳幽手的走下扶梯去。輕輕的開了便所的門,他盡兀自的站在便所的玻璃窗口偷看。原來他旅館里的浴室,就在便所的間壁,從便所的玻琉窗看去,浴室里的動靜了了可見。他起初以為看一看就可以走的,然而到了一看之后,他竟同被釘子釘住的一樣,動也不能動了。

那一雙雪樣的乳峰!

那一雙肥白的大腿!

這全身的曲線!

呼氣也不呼,仔仔細細的看了一會,他面上的筋肉,都發起痙攣來了。愈看愈顫得厲害,他那發顫的前額部竟同玻琉窗沖擊了一下。被蒸汽包住的那赤裸裸的“伊扶”便發了嬌聲問說:

“是誰呀?……”

他一聲也不響,急忙跳出了便所,就三腳兩步的跑上樓去了。

他跑到了房里,面上同火燒的一樣,口也干渴了。一邊他自家打自家的嘴巴,一邊就把他的被窩拿出來睡了。他在被窩里翻來復去,總睡不著,便立起了兩耳,聽起樓下的動靜來。他聽聽潑水的聲音也息了,浴室的門開了之后,他聽見她的腳步聲好像是走上樓來的樣子。用被包著了頭,他心里的耳朵明明告訴他說:

“她已經立在門外了。”

他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注的樣子。心里怕得非常,羞得非常,也喜歡得非常。然而若有人問他,他無論如何,總不肯承認說,這時候他是喜歡的。

他屏住了氣息,尖著了兩耳聽了一會,覺得門外并無動靜,又故意咳嗽了一聲,門外亦無聲響。他正在那里疑惑的時候,忽聽見她的聲音,在樓下同她的父親在那里說話。他手里捏了一把冷汗,拼命想聽出她的話來,然而無論如何總聽不清楚。停了一會,她的父親高聲笑了起來,他把被蒙頭的一罩,咬緊了牙齒說:

“她告訴了他了!她告訴了他了!”

這一天的晚上他一睡也不曾睡著。第二天的早晨,天亮的時候,他就驚心吊膽的走下樓來。洗了手面,刷了牙,趁主人和他的女兒還沒有起來之先,他就同逃也似的出了那個旅館,跑到外面來。

官道上的沙塵,染了朝露,還未曾干著。太陽已經起來了。他不問皂白,便一直的往東走去,遠遠有一個農夫,拖了一車野菜慢慢的走來。那農夫同他擦過的時候,忽然對他說:

“你早??!”

他倒驚了一跳,那清瘦的臉上,又起了一層紅潮,胸前又亂跳起來,他心里想:

“難道這農夫也知道了么?”

無頭無腦的跑了好久,他回轉頭來看看他的學校,已經遠得很了,舉頭看看,太陽也升高了。他摸摸表看,那銀餅大的表,也不在身邊。從太陽的角度看起來,大約已經是九點鐘前后的樣子。他雖然覺得饑餓得很,然而無論如何,總不愿意再回到那旅館里去,同主人和他的女兒相見。想去買些零食充一充饑,然而他摸摸自家的袋看,袋里只剩了一角二分錢在那里。他到一家鄉下的雜貨店內,盡那一角二分錢,買了些零碎的食物,想去尋一處無人看見的地方去吃。走到了一處兩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他朝南的一望,只見與他的去路橫交的那一條自北趨南的路上,行人稀少得很。那一條路是向南的斜低下去的,兩面更有高壁在那里,他知道這路是從一條小山中開辟出來的。他剛才走來的那條大道,便是這山的嶺脊,十字路當作了中心,與嶺脊上的那條大道相交的橫路,是兩邊低斜下去的。在十字路口遲疑了一會,他就取了那一條向南斜下的路走去。走盡了兩面的高壁,他的去路就穿入大平原去,直通到彼岸的市內。平原的彼岸有一簇深林,劃在碧空的心里,他心里想:

“這大約就是A神宮了。”

他走盡了兩面的高壁,向左手斜面上一望,見沿高壁的那山面上有一道女墻,圍住著幾間茅舍,茅舍的門上懸著了“香雪?!比值囊环截翌~。他離開了正路,走上幾步,到那女墻的門前,順手的向門一推,那兩扇柴門竟自開了。他就隨隨便便的踏了進去。門內有一條曲徑,自門口通過了斜面,直達到山上去的。曲徑的兩旁,有許多蒼老的梅樹種在那里,他知道這就是梅林了。順了那一條曲徑,往北的從斜面上走到山頂的時候,一片同圖畫似的平地,展開在他的眼前。這園自從山腳上起,跨有朝南的半山斜面,同頂上的一塊平地,布置得非常幽雅。

山頂平地的西面是千仞的絕壁,與隔岸的絕壁相對峙,兩壁的中間,便是他剛走過的那一條自北趨南的通路。背臨著了那絕壁,有一間樓屋,幾間平屋造在那里。因為這幾間屋,門窗都閉在那里,他所以知道這定是為梅花開日,賣酒食用的。樓屋的前面,有一塊草地,草地中間,有幾方白石,圍成了一個花園,園子里,臥著一枝老梅,那草地的南盡頭,山頂的平地正要向南斜下去的地方,有一塊石碑立在那里,系記這梅林的歷史的。他在碑前的草地上坐下之后,就把買來的零食拿出來吃了。

吃了之后,他兀兀的在草地上坐了一會。四面并無人聲,遠遠的樹枝上,時有一聲兩聲的鳥鳴聲飛來。他仰起頭來看看澄清的碧落,同那皎潔的日輪,覺得四面的樹枝房屋,小草飛禽,都一樣的在和平的太陽光里,受大自然的化育。他那昨天晚上的犯罪的記憶,正同遠海的帆影一般,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這梅林的平地上和斜面上,叉來叉去的曲徑很多。他站起來走來走去的走了一會,方曉得斜面上梅樹的中間,更有一間平屋造在那里。從這一間房屋往東的走去幾步,有眼古井,埋在松葉堆中。他搖搖井上的唧筒看,呷呷的響了幾聲,卻抽不起水來。他心里想:

“這園大約只有梅花開的時候,開放一下,平時總沒有人住的?!?

想到這里他又自言自語的說:

“既然空在這里,我何妨去向園主人去借住借住?!?

想定了主意,他就跑下山來,打算去尋園主人去。他將走到門口的時候,恰好遇見了一個五十來歲的農夫走進園來。他對那農夫道歉之后,就問他說:

“這園是誰的,你可知道?”

“這園是我經管的?!?

“你住在什么地方的?”

“我住在路的那面?!?

一邊這樣的說,一邊那農民指著道路西邊的一間小屋給他看。他向西一看,果然在西邊的高壁盡頭的地方,有一間小屋在那里。他點了點頭,又問說:

“你可以把園內的那間樓屋租給我住住么?”

“可是可以的,你只一個人么?”

“我只一個人。”

“那你可不必搬來的?!?

“這是什么緣故呢?”

“你們學校里的學生,已經有幾次搬來過了,大約都因為冷靜不過,住不上十天,就搬走的?!?

“我可同別人不同,你但能租給我,我是不怕冷靜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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