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小說(2)

他聽她的聲音,好像是在那里顫動似的。他也忽然覺得凄涼起來,一味悲酸,仿佛像暈船的人的嘔吐,從肚里擠上了心來。他覺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了,只能把頭點了幾點,表明他是想喝酒的意思。他對靜兒看了一眼,靜兒也對他看了一眼,兩人的視線,同電光似的閃發了一下,靜兒就三腳兩步的跑出外面去替他買下酒的菜去了。

靜兒回來了之后,她的母親就到廚下去做菜去,菜還沒有好,酒已經熱了。靜兒就照常的坐在他面前,替他斟酒,然而他總不敢抬起頭來再看她一眼,靜兒也不敢仰起頭來看他。靜兒也不言語,他也只默默的在那里喝酒。兩人呆呆的坐了一會,靜兒的母親從廚下叫靜兒說:

“菜做好了,你拿了去罷!”

靜兒聽了這話,卻兀的不動身體,老是坐在那里。他不知不覺的偷看了一下,靜兒是在落眼淚了。

他胡亂的喝了幾杯酒,吃了幾盤菜,就歪歪斜斜的走了出來。外邊街上,人聲嘈雜得很。穿過了一條街,他就走到了一條清凈的路上。走了幾步,走上一處朝西的長坡的時候,看看太陽已經打斜了。遠遠的回轉頭來一看,植物園內的樹林的梢頭,都染了一片絳黃的顏色。他也不知是什么緣故,對了西邊地平線上溶在太陽光里的遠山,和遠近的人家的屋瓦上的殘陽,都起了一種惜別的心情。呆呆的看了一會,他就回轉了身,背負了夕陽的殘照,向東的走上了長坡。

同在夢里一樣,昏昏的走進了大學的正門之后,他忽而聽見有人叫他說:

“Y君,你上哪里去!年底你住在東京么?”

他仰起頭來一看,原來是他的一個同學。新剪的頭發,穿了一套新做的洋服,手里拿了一只旅行的藤篋,他大約是預備回家去過年的去。他對他同學一看,就作了笑容,慌慌忙忙的回答說:

“是的,我什么地方都不去,你回家去過年么?”

“對了,我是預備回家去的。”

“你見你情人的時候,請你替我問問安罷?!?

“可以的,她恐怕也在那里想你咧。”

“別取笑了,愿你平安回去,再會再會?!?

“再會再會,哈……”

他的同學走開之后,他一個人冷冷清清的在薄暮的大學園中,呆呆的立了許多時候,好像是瘋了似的。呆了一會,他又慢慢的向前走去,一邊卻在自言自語的說:

“他們都回家去了,他們都是有家庭的人。Oh!home!Sweet home!”

他無頭無腦的走到了家里,上了樓,在電燈底下坐了一會,他那昏亂的腦髓,也把剛才在靜兒家里聽見過的話想了出來:

“不錯不錯,靜兒的婚期,就在新年的正月里了?!?

他想了一會,就站了起來,把幾本舊書,捆作了一包,不慌不忙的把那一包舊書拿到了學校前邊的一家舊書鋪里。辦了一個天大的交涉,把幾個大天才的思想,僅僅換了九元余錢;有一本英文的詩文集,因為舊書鋪的主人,還價還得太賤了,所以他仍舊不賣。

得了九元余錢,他心里雖然在那里替那些著書的天才抱不平,然而一邊卻滿足得很。因為有了這九元余錢,他就可以謀一晚的醉飽,并且他的最大的目的,也能達得到了?!褪怯脦自X去買些禮物送給靜兒的這一個宏愿——從舊書鋪走出來的時候,街上已經是黃昏的世界了,在一家賣給女子用的裝飾品的店里,買了些麗繃(Ribbon英語,意為緞帶。)犀簪同兩瓶紫羅蘭的香水,他就一直跑回到了靜兒的家里。

靜兒不在家,她的母親只一個人在那里烤火。見他又進來了,靜兒的母親好像有些嫌惡他的樣子,所以就問他說:

“怎么你又來了?”

“靜兒上哪里去了?”

“去洗澡去了?!?

聽了這話,他就走近她的身邊去,把懷里藏著的那些麗繃香水拿了出來,對她說:

“這一些兒微物,請你替我送給靜兒,就算作了我送給她的嫁禮吧?!?

靜兒的母親見了那些禮物,就滿臉裝起笑容來說:

“多謝多謝,靜兒回來的時候,我再叫她來道謝吧。”

他看看天色已經晚了,就叫靜兒的母親再去替他燙一瓶酒,做幾盤菜來,他喝酒正喝到第二瓶的時候,靜兒回來了,靜兒見他又坐在那里喝酒,不覺呆了一呆,就向他說:

“啊,你又……”

靜兒到廚下去轉了一轉,同她的母親說了幾句話,就回到他的面前。他以為她是來道謝的,然而關于剛才的禮物的話,她卻一句也不說,只呆呆的坐在他的面前,盡一杯一杯的只在那里替他斟酒。到后來他拼命的叫她添酒的時候,靜兒就紅了兩眼,對他說:

“你不喝了吧,喝了這許多酒,難道還不夠么?”

他聽了這話,更加大口痛飲起來了。他心里的悲哀的情調,正不知從哪里說起才好,他一邊好像是對了靜兒已經復了仇,一邊又好像是在那里哀悼自家的樣子。

在靜兒的床上醉臥了許久,到了半夜后二點鐘的時候,他才踉踉蹌蹌的跑出了靜兒的家。街上岑寂得很,遠近都灑滿了銀灰色的月光,四邊并無半點動靜,除了一聲兩聲的幽幽的犬吠聲之外,這廣大的世界,好像是已經死絕了。跌來跌去的走了一會,他又忽然遇著了一個賣酒食的夜店。他摸摸身邊看,袋里還有四五張五角錢的鈔票剩在那里。在夜店里他又重新飲了一個盡量。一霎時他覺得大地高天,和四周的房屋,都在那里旋轉的樣子。倒前沖后的走了兩個鐘頭,他只見他的面前現出了一塊大大的空地來。月光的涼影,同各種物體的黑影,混作了一團,映到他的眼里。

“此地大約已經是女子醫學專門學校了吧?”

這樣的想了一想,神志清了一清,他的腦里,又起了痙攣,他又不是現在的他了。幾天前的一場情景,便同電影似的,飛到了他的眼前。

天上飛滿了灰色的寒云,北風緊得很。在落葉蕭蕭的樹影里,他站在上野公園的精養軒的門口,在那里接客。這一天是他們同鄉開會歡迎W氏的日期,在人來人往之中,他忽然看見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穿了女子醫學專門學校的制服,不忙不迫的走來赴會。他起初見她面的時候,不覺呆了一呆。等那女子走近他身邊的時候,他才同夢里醒轉來的人一樣,慌慌忙忙地走上了前去,對她說:

“你把帽子外套脫下來交給我罷?!?

兩個鐘頭之后,歡迎會散了,那時候差不多已經有五點鐘的光景。出口的地方,取帽子外套的人,擠得厲害。他走下樓來的時候,見那女子還沒穿外套,呆呆的立在門口,所以就走上去問她說:

“你的外套去取了沒有?”

“還沒有。”

“你把那銅牌交給我,我替你去取罷。”

“謝謝。”

在蒼茫的夜色中,他見了她那一副細白的牙齒,覺得心里爽快得非常。把她的外套帽子取來了之后,他就跑過后面去,替她把外套穿上了。她回轉頭來看了他一眼,就急急的從門口走了出去。他追上了一步,放大了眼睛看了一忽,她那細長的影子,就在黑暗的中間消失了。

想到這里,他覺得她那纖軟的身體似乎剛在他的面前擦過的樣子。

“請你等一等罷!”

這樣的叫了一聲,上前沖了幾步,他那又瘦又長的身體,就橫倒在地上了。

月亮打斜了。女子醫學校前的空地上,又增了一個黑影。四邊靜寂得很。銀灰色的月光,灑滿了那一塊空地,把世界的物體都凈化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的早晨,太陽依舊由東方升了起來。太陽的光線,射到牛込區役所前的揭示場的時候,有一個區役所老仆,拿了一張告示,貼上了揭示場的木板。那一張告示說:

行路病者,年齡約可二十四五之男子一名,身長五尺五寸,貌瘦,色枯黃,顴骨頗高,發長數寸,亂披額上,此外更無特征。

衣黑色嘩嘰舊洋服。衣袋中有ErnestDowsonsPoemsandProse一冊,五角鈔票一張,白綾手帕一方,女人物也,上有S.S.等略字。身邊留有黑色軟帽一頂,穿黃色淺皮鞋,左右各已破損。

病為腦溢血。本月二十六日午前九時,在牛込若松町女子醫學專門學校前之空地上發見,距死約可四小時。因不知死者姓名住址,故為代付火葬。

牛込區役所示

一九二○年作

(原載1921年7月7日——9月13日《時事新報》副刊《學燈》)

沉淪

他近來覺得孤冷得可憐。

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擠到與世人絕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與他的中間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筑愈高了。

天氣一天一天的清涼起來,他的學校開學之后,已經快半個月了。那一天正是九月的二十二日。

晴天一碧,萬里無云,終古常新的皎日,依舊在她的軌道上,一程一程的在那里行走。從南方吹來的微風,同醒酒的瓊漿一般,帶著一種香氣,一陣陣的拂上面來。在黃蒼未熟的稻田中間,在彎曲同白線似的鄉間的官道上面,他一個人手里捧了一本六寸長的Wordsworth通譯為華茲華斯(1770—1850),英國詩人。的詩集,盡在那里緩緩的獨步。在這大平原內,四面并無人影;不知從何處飛來的一聲兩聲的遠吠聲,悠悠揚揚的傳到他耳膜上來。他眼睛離開了書,同做夢似的向有犬吠聲的地方看去,但看見了一叢雜樹,幾處人家,同魚鱗似的屋瓦上,有一層薄薄的蜃氣樓,同輕紗似的,在那里飄蕩。

“Oh,youserenegossamer!Youbeautifulgossamer!”英語,“啊,你這平靜的輕紗!你這優美的輕紗!”

這樣的叫了一聲,他的眼睛里就涌出了兩行清淚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緣故。

呆呆的看了好久,他忽然覺得背上有一陣紫色的氣息吹來,息索的一響,道旁的一枝小草,竟把他的夢境打破了。他回轉頭來一看,那枝小草還是顛搖不已,一陣帶著紫羅蘭氣息的和風,溫微微的噴到他那蒼白的臉上來。在這清和的早秋的世界里,在這澄清透明的以太以太:英語ether的譯音,指太空、蒼天、空氣。中,他的身體覺得同陶醉似的酥軟起來。他好像是睡在慈母懷里的樣子。他好像是夢到了桃花源里的樣子。他好像是在南歐的海岸,躺在情人膝上,在那里貪午睡的樣子。

他看看四邊,覺得周圍的草木,都在那里對他微笑??纯瓷n空,覺得悠久無窮的大自然,微微的在那里點頭。一動也不動的向天看了一會,他覺得天空中,有一群小天神,背上插著了翅膀,肩上掛著了弓箭,在那里跳舞。他覺得樂極了。便不知不覺開了口,自言自語的說:

“這里就是你的避難所。世間的一般庸人都在那里妒忌你,輕笑你,愚弄你;只有這大自然,這終古常新的蒼空皎日,這晚夏的微風,這初秋的清氣,還是你的朋友,還是你的慈母,還是你的情人,你也不必再到世上去與那些輕薄的男女共處去,你就在這大自然的懷里,這純樸的鄉間終老了罷。”

這樣的說了一遍,他覺得自家可憐起來,好像有萬千哀怨,橫亙在胸中,一口說不出來的樣子。含了一雙清淚,他的眼睛又看到他手里的書上去。

Behold her,single in the field,

You solitary Highland lass!

Reaping and singing by herself;

Stop here,or gently pass!

Alone she cuts,and hinds the grain,

And sings a melancholy strain;

Oh,listen!for the vale profound,

Is over flowing with the sound.

看了這一節之后,他又忽然翻過一張來,脫頭脫腦的看到那第三節去。

Will no one tell me what she sings?

Perhaps the plaintive numbers flow

For old,unhappy,far-off things,

And battle long ago:

Or is it some more humble lay,

Familiar matter of today?

Some natural sorrow,loss,orpain,

That has been and may be again!

這也是他近來的一種習慣,看書的時候,并沒有次序的。幾百頁的大書,更可不必說了,就是幾十頁的小冊子,如愛美生的《自然論》(Emerson's《OnNature》),沙羅的《逍遙游》(Thoreau's 《Ex-cursion》)之類,也沒有完完全全從頭至尾的讀完一篇過。當他起初翻開一冊書來看的時候,讀了四行五行或一頁二頁,他每被那一本書感動,恨不得要一口氣把那一本書吞下肚子里去的樣子,到讀了三頁四頁之后,他又生起一種憐惜的心來,他心里似乎說:

“像這樣的奇書,不應該一口氣就把它念完,要留著細細兒的咀嚼才好。一下子就念完了之后,我的熱望也就不得不消滅,那時候我就沒有好望,沒有夢想了,怎么使得呢?”

他的腦里雖然有這樣的想頭,其實他的心里早有一些兒厭倦起來,到了這時候,他總把那本書收過一邊,不再看下去。過幾天或者過幾個鐘頭之后,他又用了滿腔的熱忱,同初讀那一本書的時候一樣的,去讀另外的書去;幾日前或者幾點鐘前那樣的感動他的那一本書,就不得不被他遺忘了。

放大了聲音把渭遲渥斯的那兩節詩讀了一遍之后,他忽然想把這一首詩用中國文翻譯出來。

《孤寂的高原刈稻者》

他想想看,TheSolitaryHighlandReaper詩題只有如此的譯法。

你看那個女孩兒,她只一個人在田里,

你看那邊的那個高原的女孩兒,她只一個人冷清清地!

她一邊刈稻,一邊在那兒唱著不已;

她忽兒停了,忽而又過去了,輕盈體態,風光細膩!

她一個人,刈了,又重把稻兒捆起,

她唱的山歌,頗有些兒悲涼的情味:

聽呀聽呀!這幽谷深深,

全充滿了她的歌唱的清音。

有人能說否,她唱的究是什么?

或者她那萬千的癡話,

是唱著前代的哀歌,

或者是前朝的戰事,千兵萬馬;

或者是些坊間的俗曲,

便是目前的家常閑說?

或者是些天然的哀怨,必然的喪苦,自然的悲楚,

這些事雖是過去的回思,將來想亦必有人指訴。

他一口氣譯了出來之后,忽又覺得無聊起來,便自嘲自罵的說:

“這算是什么東西呀,豈不同教會里的贊美歌一樣的乏味么?英國詩是英國詩,中國詩是中國詩,又何必譯來對去呢!”

這樣的說了一句,他不知不覺便微微兒的笑起來。向四邊一看,太陽已經打斜了;大平原的彼岸,西邊的地平線上,有一座高山,浮在那里,飽受了一天殘照,山的周圍醞釀成一層朦朦朧朧的嵐氣,反射出一種紫不紫紅不紅的顏色來。

他正在那里出神呆看的時候,喀的咳嗽了一聲,他的背后忽然來了一個農夫?;仡^一看,他就把他臉上的笑容改裝了一副憂郁的面色,好像他的笑容是怕被人看見的樣子。

主站蜘蛛池模板: 惠东县| 白水县| 息烽县| 栖霞市| 资中县| 新郑市| 静安区| 融水| 长顺县| 三亚市| 苏州市| 交口县| 浑源县| 石泉县| 临沭县| 沈阳市| 连城县| 克拉玛依市| 边坝县| 荣成市| 朝阳区| 徐闻县| 连山| 鱼台县| 鄯善县| 饶阳县| 武夷山市| 佛坪县| 怀化市| 景泰县| 环江| 勐海县| 新乡县| 宜川县| 民丰县| 余庆县| 岳池县| 广平县| 浙江省| 蒙阴县| 文登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