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芙麗妲
- 城堡
- (奧)弗蘭茲·卡夫卡
- 6065字
- 2020-04-30 15:34:12
在酒吧,在一個中央空蕩蕩的房間里,幾個農民倚墻而坐,坐在木桶旁邊、木桶上面,他們的模樣卻不同于K所住的旅店里那些人。他們的衣著比較干凈,全都穿著黃灰色的粗布衣料,上衣鼓起,長褲貼身。那是些矮小的男子,乍看之下十分相似,臉部扁平,臉骨明顯,卻有圓圓的臉頰。他們全都很安靜,幾乎一動也不動,只用目光追隨著走進來的人,但目光移動緩慢,而且滿不在乎。盡管如此,由于他們人數眾多,也由于那份寂靜,他們還是對K產生了一些影響。他又挽起歐爾佳的手臂,算是向那些人解釋他何以在這里。在一個角落里有個男子站起來,是歐爾佳認識的人,想朝她走過來,可是K用挽著她的手臂把她帶往另一個方向,除了她以外無人能夠察覺,她容忍他這么做,微笑地瞥了他一眼。
斟啤酒的是個名叫芙麗妲的年輕女孩。一個不起眼的嬌小金發女孩,面容悲傷,臉頰瘦削,她的目光卻令人吃驚,那道目光帶著特別的優越感。當這道目光落在K身上,他覺得這道目光已經把與K有關的事情解決了,他自己還根本不知道這些事情的存在,但這道目光讓他確信其存在。K不斷從旁邊看著芙麗妲,就連她已經在跟歐爾佳說話時也一樣。歐爾佳和芙麗妲看來并不是朋友,她們只冷冷地交談了幾句。K想要幫忙,因此冷不防地問道:“您認識克拉姆先生嗎?”歐爾佳笑了起來。“你為什么笑?”K生氣地問。“我又沒有笑。”她說,卻又繼續笑。“歐爾佳還是個相當幼稚的女孩。”K說,彎下身子,深深地探進柜臺上,為了把芙麗妲的目光再次緊緊拉回自己身上。她卻垂下目光,小聲地說:“您想看看克拉姆先生嗎?”K請求一見。她指著一扇門,就在她左邊。“這里有一個小小的窺視孔,您可以從這里看進去。”“那這里這些人呢?”K問。她噘起下唇,用一只異常柔軟的手把K拉到門邊。那個小孔顯然是為了偷看而鉆的,透過小孔,他幾乎能夠一眼看盡隔壁那個房間。
在房間中央一張書桌旁,在一張舒適的圓形靠背椅上,坐著克拉姆先生,被一個懸在他面前的燈泡刺眼地照亮。他是位中等身材、肥胖而遲鈍的先生,臉還算光滑,但臉頰已經隨著年紀的增長而略微凹陷。黑色的小胡子被拉得長長的。一副歪戴著的夾鼻眼鏡反射著燈光,遮蓋了眼睛。假如克拉姆先生完全坐在桌前,K就只能看見他的側面,可是由于克拉姆面向著他,他看見了他整張臉。克拉姆把左手肘擱在桌上,右手拿著一支維吉尼亞雪茄,靜靜放在膝蓋上。桌上擺著一個啤酒杯;由于桌緣鑲著一道隆起的邊,K無法看清桌上是否放著什么文件,但他覺得桌上似乎是空的。為了保險起見,他請芙麗妲從窺視孔看進去,再把情況告訴他。不過,因為她不久前才進過那個房間,可以直截了當地向他證實桌上沒有文件。K問芙麗妲他是否該走開了,她卻說只要他有興致,他想從小孔看進去多久都可以。此時K獨自和芙麗妲在一起,K匆匆瞄了一眼,發現歐爾佳還是找到了她的熟人,高高地坐在一個木桶上,一雙腳晃來晃去。“芙麗妲,”K輕聲說,“您跟克拉姆先生很熟嗎?”“是啊,”她說,“很熟。”她倚在K旁邊,撫弄著身上那件薄薄的低領淡黃色上衣,K這才注意到這件上衣,不相稱地覆蓋在她單薄的身體上。然后她說:“您還記得剛才歐爾佳笑了嗎?”“記得,那個沒教養的女孩。”K說。“嗯,”她不記仇地說,“她是有理由笑,您當時問我是否認識克拉姆,而我其實是——”說到這里,她不自覺地微微挺起身子,那道跟她所說的話毫無關聯的勝利目光又朝K掃過來,“——我其實是克拉姆的情婦。”“克拉姆的情婦。”K說。她點點頭。“那么您,”K微笑著說,好讓他們之間的氣氛不至于太過嚴肅,“對我來說是個值得尊敬的人。”“不只是對您來說。”芙麗妲說,語氣友善,但并未對他報以微笑。K有個辦法來對付她的傲慢,便加以使用,他問:“您去過城堡嗎?”這話卻沒有起作用,因為她回答:“沒有,不過,我在酒吧這兒不就足夠了嗎?”她的虛榮心顯然非同小可,而看來她正想在K身上滿足她的虛榮心。“當然,”K說,“在酒吧這兒,您做的是老板的工作。”“正是這樣,”她說,“而我剛開始工作時是橋頭旅店馬廄里的女仆。”“用這么一雙柔嫩的手。”K半是詢問地說,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否只是在恭維她,還是真的被她征服。她的一雙手固然是又小又嫩,但其實也可以稱之為柔弱而乏味。“這一點當時沒有人注意到,”她說,“就連現在——”K詢問地看著她,她搖搖頭,不打算繼續說下去。K說:“您當然有您的秘密,而您不會想跟您才認識了半小時的人談起,這人還沒有機會告訴您他的情況究竟是如何。”可是,看來這番話說得不太恰當,仿佛他把芙麗妲從有利于他的一陣恍惚中喚醒了,她從掛在腰帶上的皮袋里拿出一小塊木頭,塞住了那個窺視孔,明顯克制住自己,以免讓他察覺她態度的改變,對K說:“關于您,我其實什么都知道,您是那個土地測量員。”然后又加了一句:“現在我得工作了。”說著就走到她在柜臺后面的位子,那些人當中偶爾有一個站起來,讓她把空酒杯斟滿。K還想不引人注意地再跟她談一談,因此從一個架子上拿了一個空酒杯,朝她走過去。“只還有一件事,芙麗妲小姐,”他說,“從一個馬廄女仆升任為酒吧女侍,這實在非比尋常,并且需要杰出的能力,可是對這樣一個人來說,難道這就算達成了最終的目標嗎?這是個荒謬的問題。請別笑我,芙麗妲小姐,您的眼睛所透露的,不太是過去的奮斗,而更是未來的奮斗。然而,世間的阻礙很大,隨著目標變大,這些阻礙也會更大,而爭取一個同在奮斗之人的幫助并不可恥,就算此人是個沒有影響力的小人物。也許我們可以找個機會好好交談,不要被這么多雙眼睛盯著。”“我不知道您想做什么,”她說,這一次似乎違反了她的意志,在她的語氣中流露出的不是她人生的種種勝利,而是那些無盡的失望,“莫非您想把我從克拉姆身邊拉走嗎?我的老天!”她把雙手一拍。“您把我看透了,”K說,仿佛由于如此多的猜疑而疲憊,“這正是我最秘密的意圖。您應該離開克拉姆,而成為我的情人。現在我可以走了。歐爾佳!”K喊道:“我們回家去。”歐爾佳聽話地從木桶上滑下來,但沒有馬上擺脫掉包圍著她的那些朋友。這時芙麗妲瞪了K一眼,小聲地說:“我什么時候可以跟您談呢?”“我可以在這里過夜嗎?”K問。“可以。”芙麗妲說。“我可以馬上就留下嗎?”“您先跟歐爾佳走,讓我能把這些人從這里趕走。您可以過一會兒之后再來。”“好。”K說,耐心地等候歐爾佳。可是那些農民不放她走,他們發明了一種舞蹈,歐爾佳在中央,他們圍著她跳起輪舞,每當眾人大喊一聲,就有一人走向歐爾佳,用一只手緊緊摟住她的腰,帶著她轉上幾圈,輪舞愈來愈快,那些叫喊漸漸變成了幾乎是一個聲音,饑渴地喘著氣,歐爾佳先前還微笑地想沖出那個圈子,現在只跌跌撞撞地從一個人身邊換到另一個人身邊,頭發飛散。“他們派這種人到我這兒來。”芙麗妲說,憤怒地咬住她薄薄的嘴唇。“這是些什么人?”K問。“克拉姆的隨從。”芙麗妲說,“他總是帶這群人來,他們在這兒弄得我精神錯亂。我簡直不記得今天我跟土地測量員先生您說了些什么,如果我說了什么不好的話,請您原諒,都要怪有這些人在這兒,他們是我認得的人當中最令人瞧不起、最讓人惡心的,而我得替他們斟啤酒。我央求過克拉姆多少次,要他把他們留在家里,就算我必須忍受其他官員的隨從,他總可以體諒我一下,可是所有的央求都是白費,在他抵達之前一個小時,他們就總是已經沖了進來,就像畜生沖進廄棚一樣。不過,現在他們真的得到廄棚去了,那是他們該待的地方。假如您不在這里,我就會扯開這扇門,而克拉姆就得自己把他們趕出去。”“難道他沒有聽見他們嗎?”K問。“聽不見,”芙麗妲說,“他在睡覺。”“怎么會!”K大喊,“他在睡覺?我往房間里看的時候,他明明還醒著坐在桌旁。”“他也還是這樣坐著,”芙麗妲說,“就連您看見他的時候,他也已經在睡覺了——要不然我會讓您看進去嗎?——那是他睡覺的姿勢,那些官員睡得很多,這一點很難理解。話說回來,要不是他睡得這么多,他怎么受得了這些人。不過,現在我得自己把他們趕出去。”她從角落拿起一條鞭子,縱身一躍,跳得很高,但不是很穩,就像一只小羊躍起一樣,朝那些跳舞之人跳過去。起初他們朝她轉過身來,仿佛有一名新的女舞者來到,而有那么一瞬,看起來也的確像是芙麗妲想要放下手里的鞭子,但她隨即又揚起鞭子,“克拉姆有令,”她喊道,“到廄棚去,全都到廄棚去。”這下子他們看出這是認真的,在一種K無法理解的恐懼中,他們開始擠向后方,在頭幾個人的推擠下,那兒的一扇門開了,夜風吹了進來,所有的人都跟芙麗妲一起消失了,她顯然是趕著他們穿過院子,一直趕到廄棚里。
在此刻驟然來臨的寂靜中,K卻聽見走道上響起腳步聲。為了設法保護自己,他跳到柜臺后面,那柜臺底下是唯一能夠躲藏之處,雖然他并未被禁止在酒吧停留,但因為他打算在這里過夜,他必須避免現在還被人看見。因此,當門果真被打開了,他滑到桌下。在那里若被人發現固然也不是沒有危險,但他可以編個借口,說他是為了躲避那幫撒起野來的農民,至少這個借口聽起來不無可信。進來的人是老板,“芙麗妲!”他喊著,在房間里來來回回走了幾趟。
幸好芙麗妲很快就來了,沒有提起K,只抱怨那些農民,她為了尋找K而走到柜臺后面,在那里K能摸到她的腳,從這時起就感到安全。由于芙麗妲沒有提起K,最后老板只好提起。“那個土地測量員呢?”他問。他大概本來就是個有禮貌的人,由于經常與階級遠高于他的人較無拘束地來往而培養出良好的教養,但是他以一種特別尊敬的態度和芙麗妲說話,這種態度之所以引人注目,主要是因為盡管如此,他在談話中仍然維持著雇主面對員工的身份,而他面對的還是個相當大膽的員工。“我完全忘了那個土地測量員,”芙麗妲說,把一只小腳擱在K胸膛上,“他大概早就走了。”“可是我沒有看見他,”店主說,“而這整段時間里我幾乎都在門廊上。”“可是他不在這兒。”芙麗妲冷冷地說。“也許他躲起來了,”老板說,“根據我對他的印象,他是做得出某些事的。”“他大概還不至于這么大膽。”芙麗妲說,把她的腳在K身上踩得更重了。她整個人帶著一種愉悅,一種無拘無束,是K先前根本沒有察覺的,而這種氣質令人難以置信地完全占了上風,當她突然笑著說:“也許他藏在這下面。”一邊朝K彎下身來,匆匆地親吻了他一下,隨即又再跳起來,怏怏地說:“不,他不在這里。”不過,那個老板也有驚人之舉,此時他說:“我無法確切知道他是不是走了,這一點令我十分難堪。這件事不僅跟克拉姆先生有關,也跟規定有關。而規定既適用于您,芙麗妲小姐,也適用于我。酒吧由您負責,屋子的其余部分我還會再搜查一次。晚安!好好休息!”他想必還根本沒有離開這個房間,芙麗妲就已經關掉了電燈,來到臺子底下K的身邊。“我親愛的!我甜蜜的愛人!”她輕聲呢喃,卻根本沒去碰K,仿佛由于愛情而暈厥,她仰躺著,伸出雙臂,在她幸福的愛情之前,時間大概有無限長,與其說她在唱哪一首小曲,不如說她是在嘆息。然后她驚醒過來,由于K仍在思索,她開始像個小孩一樣拉扯他:“來,這底下會讓人窒息!”他們擁抱彼此,那具在K手中的嬌小身軀灼熱發燙,他們在一種失去知覺的狀態中翻滾,K不斷想把自己從這種狀態中拯救出來,卻徒勞無功,在幾步之遠處,重重地撞在克拉姆的門上,隨即躺在一小攤啤酒和覆蓋了地板的其他穢物中。在那兒過了幾個鐘頭,幾個鐘頭共同的呼吸、共同的心跳,幾個鐘頭里,K一直有種感覺,仿佛自己迷失了,或是如此深入一片陌生的土地,在他之前無人走得這么遠,在這片陌生土地上,就連空氣都沒有故鄉空氣的成分,一個人不得不由于陌生感而窒息,而在其荒誕的誘惑中,一個人沒有別的辦法,除了繼續向前走,繼續迷失。因此,當有人從克拉姆的房間里用低沉、命令式的冷淡聲音呼喊芙麗妲,至少他起初感覺到的不是驚嚇,而是一種令人安慰的漸漸清醒。“芙麗妲。”K對著芙麗妲的耳朵說,就這樣把這聲呼喊傳遞下去。在一種簡直是天生的服從中,芙麗妲想要一躍而起,但她隨即記起自己在哪里,伸展身體,無聲地笑了,說:“我才不去呢,我再也不去他那里。”K想要出言反對,想催促她到克拉姆那兒去,動手整理她凌亂的上衣,但他什么也說不出口,把芙麗妲抱在手里他太過幸福,既害怕又幸福,因為他覺得如果芙麗妲離開他,他所擁有的一切就離開了他。而芙麗妲仿佛由于K的贊同而精神大振,她握起拳頭,在門上敲著,大聲說:“我跟土地測量員在一起!我跟土地測量員在一起!”這會兒克拉姆卻安靜下來。但K起身跪在芙麗妲旁邊,在破曉前的朦朧光線里四下張望。發生了什么事?他的希望在哪里?這會兒他還能從芙麗妲身上指望些什么呢?既然一切都已經泄露,敵人強勁,目標重大,他卻沒有因此而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反而在一攤啤酒里翻滾了一夜,啤酒的氣味現在令人發暈。“你做了什么?”他喃喃地說,“我們兩個都完了。”“不,”芙麗妲說,“只有我完了,但我贏得了你。你冷靜點。可是你看,那兩個人笑成那樣。”“誰?”K問,同時轉過身去。在柜臺上坐著他那兩個助手,有點睡眠不足,可是神情愉快,是忠于職守所帶來的愉快。“你們在這里做什么?”K大叫,仿佛一切都是他們的錯,他到處尋找芙麗妲晚上拿的那根鞭子。“我們必須要找你呀,”那兩名助手說,“因為你沒有下樓到旅店里找我們,我們就去巴納巴斯家找你,最后在這里找到你,我們在這兒坐了一整夜。這份職務可不輕松。”“白天我才需要你們,夜里不需要,”K說,“走開!”“現在是白天呀。”他們說,一動也不動。的確是白天了,院子的門打開,那些農民和歐爾佳沖了進來,K完全把她給忘了,歐爾佳就跟前晚一樣活潑,雖然她的衣服和頭發都被弄得凌亂不堪,她才進門,一雙眼睛就在尋找K。“為什么你不跟我一起回家?”她說,幾乎要掉淚。接著又說:“為了這么一個女人!”而且重復了好幾次。芙麗妲有一會兒不見蹤影,此時帶著小捆衣物回來,歐爾佳難過地站到一邊。“現在我們可以走了。”芙麗妲說,她指的自然是橋頭那家旅店,他們該往那兒去。K和芙麗妲,兩名助手跟在他們身后,這就是他們一行人,那些農民對芙麗妲流露出輕視,這很容易理解,因為在這之前她嚴厲地駕馭他們,其中一人甚至拿起一根棍子,那副架勢好像不想讓她通過,除非她從棍子上跳過去,可是她的目光就足以把他趕走。到了外面,在雪地里K稍微松了一口氣,置身戶外是那么快樂,讓困難的路況變得可以忍受,假如K是獨自一人,那么情況還會更好。到了旅店,他馬上到他房間去,在床上躺下,芙麗妲在旁邊的地板打好地鋪,那兩個助手也跟著擠進來,被趕了出去,可是隨后又從窗戶爬進來。K太累了,沒法把他們再趕出去。老板娘特地上樓來歡迎芙麗妲,芙麗妲喚她媽媽,她們衷心問候彼此,互相親吻并久久擁抱,令人無法理解。在這個小房間里根本少有安靜的時候,那些穿著男用靴子的女仆也常常咚咚咚地走進來,帶什么東西過來,或是拿什么東西走。她們若是需要從那張塞滿各式物品的床上拿什么東西,就肆無忌憚地從K身體下抽出來。她們問候芙麗妲,把她視為和她們地位相當。盡管這樣不安寧,K還是在床上待了一天一夜。一些小事由芙麗妲替他處理。等他在次日早晨終于神清氣爽地起床,已經是他在村中停留的第四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