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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死之體驗

那是在第二次或在第三次內戰期間吧,我記不大清楚了。有一天我騎上馬在離家四公里左右的地方溜達。我家處于法國內戰的兵家混戰爭奪之地,不過我想自己還是安全的,而且離住所很近,也就沒有帶更多的隨從。我騎的是一匹易于駕馭的馴馬,但不很壯實。在回家的路上,突然發生了一件我這匹馬不習慣于應付的事情。我的一名手下人,長得粗壯高大,他騎著一匹德國的高頭大馬,那馬不聽使喚,生氣勃勃、壯健有力。仆人為了逞能,策馬跑到他的同伴前面,徑直朝我這邊猛沖過來,像巨人那樣以全身的沖力和重量撲向我這矮個子和小坐騎,將我撞得個人仰馬翻:小駒躺倒在地上,渾然不知所向;我被拋到十來步遠處,仰面倒地,臉上皮開肉綻,手持的寶劍也被摔到十來步遠處,腰帶則折成幾段。我失去意識,昏死過去,像一段木頭似的毫無動彈之力。

那是我有生以來唯一一次暈倒。我同行的人開始千方百計想救醒我,后來以為我死了,便把我抱在懷里,送我回家。那可不是容易的事,我家離出事地點約有兩公里的樣子。

兩個多鐘頭過去了,大家認為我已經死去,可是半路上我又開始呼吸、動彈起來。我的胃里倒灌進許多血,為了將血排出,自然而然地來了力氣。家人將我扶了起來,我大口大口地吐出鮮血。一路上我還吐了好幾次。就這樣,我又逐漸活了過來,不過恢復得非常緩慢。我最初的感覺與其說是接近于生,毋寧說是瀕臨于死。

因驚魂之未定,

未自信已生還。

——塔索[8]

這一事故的記憶深深地留在我的腦海中,死的形象和死的想法自然而然呈現,令我對這種不幸的遭遇倒有點適應。我開始睜開眼睛時,視力微弱,兩眼昏花,只看到陽光而已。

雙目時開時閉,

人兒半睡半醒。

——塔索

至于神志的活動,它也隨著軀體的復活慢慢恢復過來。我發覺自己渾身是血。的確,我的上衣沾滿了自己吐出來的鮮血。我意識恢復后的第一個念頭是:我頭部挨了一槍。當時我們附近確實響起了一陣火槍聲。我仿佛覺得自己的生命就留在嘴唇邊。我閉上眼睛,就像是要促使它離開似的。我放松自己,聽任人家擺布,倒也自得其樂。這種想法只在我腦子里輕輕掠過,它也像其他感覺一樣十分輕柔,異常微弱。實際上,我不僅沒有痛苦,反而還有一陣舒適之感,那是慢慢進入甜蜜夢鄉的人的感受。

…………

我倒下的消息已先我而行,傳回家里。當我快到家的時候,上前接我的家人騷動驚叫,在這種場合那是常有的事。這時我不但回答了來人的問話,而且據說我還吩咐人家把馬交給我妻子乘騎;我看見她走得一跌一撞,步履艱難。那段路是上坡,很不好走??雌饋?,似乎我是在神志清醒的情況下表達這種要求的,不過我當時卻完全不是這樣。那不過是虛幻模糊的意念,只因視覺和聽覺而引起,并非從我心底里發出。而我當時并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衡量和思考人家對我說的事情,其時的反應不過是感官自然而然的習慣反應。如果說心靈也在其中起作用的話,那也像在夢中的情形一樣。它只被感官的模糊印象所輕輕觸動,即受到微微接觸或表面波及而已。

當時我的確感到異常舒適、寧靜。我沒有為自己感到悲傷,也沒有為他人覺得難受。我只感到極端軟弱無力,但毫不痛苦。我看見自己的房子,卻認不出來。當家人讓我躺下的時候,我覺得舒服極了,因為那班可憐的手下人,沿途抱著我走,路又長,把我折磨得夠嗆,而他們也累壞了,幾個人輪換了兩三次。

家人拿了許多藥來要我服用,我一一拒絕了,我自己確信,頭部已受了致命的重傷。說實在的,那時如果死去,倒是挺自在的。由于神志不清,我并沒有意識到死,而身體極衰,我也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我飄飄然的,輕快舒適之至,不知道有什么比我當時的處境更好受的……

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以后,我的記憶開始恢復了。第二天我回想起當時看到那匹馬朝我直沖過來的情景,腦子里如電光一閃,猛然一震,我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回到塵世中來。

這長長的事故敘述,如果我沒有從中得到對自己有用的啟迪的話,那是沒有多少意義的。說實在的,要了解死是什么,我認為只要跟它打打交道就行了。正如普林尼[9]所說,每個人都是自己研究的好對象,只要他能夠注意發現自己。這不是我的信條,而是我的考察所得;這不是別人的教訓,而是我自己的教訓。

(選譯自卷二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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