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樓村,樓村
- 張喆
- 4540字
- 2020-04-29 13:54:16
這天黃昏,太陽還沒完全下山,一輪圓圓的月亮掛在山邊,像白色的紙燈籠一般,又恰如一個薄薄的飛上天的風箏,給人縹緲和不真實地懸浮在上空。此時的李忠厚正站豬欄前走來走去,他觀察豬進食的狀況。遠遠地有輛出租車開到小河邊停了下來,車門打開處,出來一個長發披肩的女人,她穿得樸素大方,一件及膝的白色風衣,清湯掛面的頭發被風吹得飄揚起來。她一只手拉著皮箱,一只手牽著約莫四五歲左右的小男孩,這個男孩子穿了件粉紅的外套和黑色的毛衣,下身穿了條藍色的牛仔褲,腳下一雙白波鞋。這母子倆愈行愈近,小男孩看清了不遠處男人的面目后,便丟下母親的手,向李忠厚奔跑過來,歡呼地大喊:“爸爸,爸爸,是我的爸爸……”
他的聲音大而響亮,從幽靜的河邊傳出很遠很遠,他小小的身影背后,空靈高遠的天空是那樣蔚藍,朵朵棉絮輕輕地移動著,它們帶著夕陽的色彩與體溫,赤橙黃紅的色彩都有,是那么美輪美奐。遠處的山巒呈現一種粉紅透明的光彩,山脈處才修建起來的高速路上,縱橫馳騁著來來往往的車輛,仿佛一直沒有移動過似的,一波波的光輝折射映襯在路人的視野中。
不遠處的松崗鎮,鱗次櫛比的高樓一棟挨著一棟,無聲地述說著繁榮與發展,有一棟樓房里傳來建筑工人長長短短對應的歌聲:“一九七九年,那是一個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畫了一個圈,神話般地崛起座座城,奇跡般聚起座座金山……”
看著迎著自己奔跑過來的小男孩,李忠厚的臉上掛起了笑容,思緒變得迷離起來,他倒退進入了時光的隧道……
一九九七年的四月上旬,深圳的天氣已是暑氣蒸騰,三點左右的太陽正毒,像無數把飛舞的小刀,青白的天,青白的水泥地,到處都是白花花的一片,順著陽光一路望過去,一座座白色的,半半截截紅色的樓房,在眼前都是金碧輝煌,再多望幾眼,它們都會耀眼在動蕩的世界里,無限制地膨脹灼目,使人頭暈目眩。
日頭籠罩下的馬萍,她微皺著眉瞇起圓圓的大眼睛,也許是在家干多了農活的原因,二十歲的她看起來比較成熟。她圓圓的臉紅撲撲、汗瀅瀅的,一條洗得泛白的牛仔褲配一件紅色的短袖衫顯得不倫不類,長長的馬尾辮在后背很有節奏地擺動著,有些發梢黏在后腦勺上,圓圓的屁股一扭扭地左右搖擺,渾身上下的整體感給人稍胖的感覺,五官肢體胳膊都有點珠圓玉潤。這令巡邏隊員肖小武在后面看得心花怒放,他長了一尖瘦削黝黃的臉,眼睛不大不小,眼梢微微地下吊,個頭不高,身板單薄,年齡二十五歲上下,外形上跟普通的南方人沒有什么兩樣。
“慢慢騰騰,你給我向那后面的屋子走快點!”肖小武猛地推搡著馬萍一把,手感不錯,他又不懷好意地上前捏了一下馬萍酥軟的胳膊。馬萍的臉刷一下子更紅了,她大幅度地一甩肩膀,狠狠地瞪了肖小武一眼,零亂的步子有些踉蹌。迎面的樓村派出所辦公大樓是新蓋的,有4層樓高,墻壁雪白雪白的,仿佛纖塵不染似的。它坐落在四方圍墻的正中,一頂碩大的公安標志帽鑲嵌在辦公大樓的頂部正中,門對著的圍墻外是一條寬闊的黃江至公明大道,四樓的頂上還有工人們在蓋頂上花園,不時有人抬著移植的花花草草穿過院子走進樓梯。
馬萍走過辦公大樓后,被引導推進了圍墻側邊的一排鐵皮房子里,這幾間高高的鐵皮屋子里關了十幾個人,男男女女年齡大小不同,每個人一踏進鐵皮屋子,都能感覺到一股熱浪撲面而來,像進了蒸籠一樣,想起“人肉包子”這四個字,馬萍竟然無聲地笑了一下。
鐵門在馬萍身后“咣當”一聲關上,一把大鎖很快地扣住寬厚的門框。鏤空的鐵門里,三十多雙疲憊、驚恐、茫然的眼睛帶著不同的希冀從里面向外張望著,他們的目光正對著派出所大門口,門口路過的每一個人,都讓屋子里關著的十來雙眼光中“騰”地閃爍起一股火苗,可是,每一次燃起的火苗又隨著路人背影的消失而熄滅。
“你是哪里的?”見馬萍站穩,一個長相小巧秀氣、皮膚白皙的女孩子自我介紹道:“我是安徽省的,叫劉小秀。”
“哦,我們是老鄉呀,我也是安徽的,叫徐……”馬萍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我叫馬萍,你喊我萍姐就行了。”馬萍一聽說里面有個老鄉,就有些同病相憐的感嘆,甚至想起一句“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詩來。
“不,我喊你阿萍姐,這里的本地人前面都帶個阿字。”小秀很認真的表情,她披著一頭長發,身上的白底紅花連衣裙雖然很廉價,但款式卻很時尚,大大的領口,無袖,盈盈可握的小蠻腰上,恰到好處地系了個紅色蝴蝶結,肩上挎了個劣質的紅色小皮包。小秀大大的眼波不時在每個人的臉上流轉,如一汪碧藍的深潭,是那般純潔而又透明,白皙的小臉蛋讓人一眼看出只有十八九歲的樣子,一句話,正是青春逼人的年齡,擋不住的春光外溢,春光外溢呀。
馬萍又把目光移向靠墻站的另外幾個男男女女,問道:“你們是哪里的?”
“我是湖北的,叫李忠厚。”站在門邊墻根的李忠厚見馬萍目光看向自己,便把伸長的脖子和視線從門外收了回來,他是個圓臉偏胖的中青年男子,大約1.69米左右的個頭,小小如黃豆般的眼睛,黑凈凈如夜空的星星,一個似成龍般有肉的大鼻子突兀在臉上,曬得紅黑的臉,微微地一笑,白生生的牙齒露了出來,嘴唇稍厚。這樣的一個人物,如果你把他排進電視劇,絕對只能演正面人物,若放在漢奸叛徒之類,觀眾第一印象就會認為是臥底的好人。
“我四川的……”
“我是湖南的……”
“我是浙江的……”
十幾人都陸陸續續地用不同的普通話語調報出自己所屬的省份,有的人甚至說得結結巴巴。接下來就是一陣沉默,也有人發出輕微地嘆氣聲,還有人在揮動手趕著幾只可惡的蒼蠅,“叭叭”的聲音在肢體上此起彼落,很有節奏的音感。手落在汗膩膩的身體上,感覺黏在一起似的。
一陣風從頂空的圍墻外邊掠進來,屋子里充滿著一股尿騷和臭氣。
“你來多久了?在哪里抓來的?”馬萍把臉又面向小秀,打破了沉悶的氣氛。
“我早上從福田坐車才到樓村來的,誰知一下車就問我要暫住證……哎,倒霉,等我哪一天出去了,我找人把抓我的狗腿子揍他媽的一頓得了。”小秀嘻嘻哈哈地笑著:“阿萍姐,派出所的人給你親屬通知沒有?”
“剛才進來時,在前面值班室記下了我堂姐的傳呼,我估計下午能放我出去……我前天才下的火車,剛在樓下百貨店買東西就把我抓住了,辦暫住證也沒有這么快呀!這些本地人,都當我們是神仙。”馬萍說:“都說東南西北風發財到廣東,依我看,倒霉在廣東還差不多,一來就被抓,得好幾百元才能出去呢!”
“是的,要交六百元呢,三百元罰款,三百元辦證,肉痛……如果親屬一天不來,這派出所每天還要收三十元住宿飯錢呢!再要是不來,我們都得進收容所或送到樟木頭去修鐵路……”李忠厚附和道。或許是天氣太熱的原因,加上他年輕力壯身體偏胖,盡管圍墻挨著屋頂有三面通風,但他腦門上的汗還是密密地溢出,一顆顆晶瑩剔透粘在皮膚上,如透明珍珠的模樣。
“你怎么進來的?”馬萍問他,李忠厚的樣子很富態,留著平頭,給人很憨厚的直覺,他的個頭雖然不是很高,但主觀上上他是相當老實可靠之人。
李忠厚大清早在工業區宿舍樓下跟小販買早餐時,讓巡邏隊的發現了,巡邏隊向他走來時,他心虛撒腿就跑,不敢直接跑向舅舅所住的建筑工地,他知道,要是抓住了他,他就會連累了舅舅。
他拼命地向工業區后面的一片山林跑去,還沒有來得及跑到他晚上睡覺的墳地邊,就讓幾個巡邏隊的和一群從山里看風景出來的本地人前后夾攻圍住了。在臉上挨了幾巴掌屁股上挨了幾腳后,他被扭送到派出所里關了起來,中午派出所的人只分給他一碗稀飯,他這會兒肚子正餓得咕嚕亂叫。
“我往后山的墳地跑,派出所的人抓住了我,我還沒有找到廠,不過,我舅舅會找我的,他在后面河邊建筑隊上班。”李忠厚喉嚨里“吭”了一聲,很靦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頭,臉色漲紅。
“等我們浙江那里開發了,我才不到廣東來,沒勁,太沒有人情味,我上巡邏車慢一點,背上就挨了兩皮帶。”浙江小伙子沮喪地說:“其實我還正在五金廠門口排隊待聘呢,幾個派出所的人讓我們拿暫住證,我跑得慢一點就被抓住了。”
“你以為他們都是正兒八經派出所的人呀?只不過是本地的狗腿子,原來這里比我們內地還窮,國家扶持廣東,現在搞開發,他們就賣田賣地分紅發財了,對我們這些外地人都兇得不得了,這些鳥人。”有人氣憤地罵。
“哎,我這個老頭子,都五十五歲了,拾個破爛撿個拉罐也要辦暫住證,說晚兩天等手上錢夠了再辦也不成,昨天就把我抓來了,我女兒在斜對面塑料花廠上班,她天天加班到十一點,一個月還領不到四百元的工資,我抓來時她還不知道,估計她會來這兒找我的……”四川老人說著,佝僂的背像似背負了一座生活的大山,一口的普通話里不時地夾雜著四川話方言,不過,好歹大家都能聽明白。
“他媽的,我就是不明白,為什么我們都是中國人,在中國的國土上干活,還辦什么破暫住證呢?這損招誰想出來的?”有個年輕的男人罵道,順便踢了兩下墻根,他咳嗽了兩聲,就“叭”的一口啖吐在腳下,抬起腳用鞋子來回在地上搓了幾下,地面上又新增了一塊斑駁的污漬。
正當大家都在斷斷續續地講著南下的艱辛時,派出所門口走進來的一個男人讓屋子里關著的人都興奮起來。因為陽光太刺眼,加上隔了一個院子,大家都看不清是誰,他戴了頂草帽,灰塵撲撲,身上斑斑駁駁的泥巴和白灰,一看就是搞建筑工人。
“不知誰的親戚來了?在跟門崗說話呢……有人該出去了,你們看,那人向這邊來了。”
那人越走越近,隔著鐵門,李忠厚發現是舅舅,他興奮地把手伸出門外,大喊起來:“舅舅,我在這里,我在這里……”
劉喜一聽外甥在喊,三步兩步跑了過來,三十多歲的漢子,眼里閃著淚花,他的嘴唇無聲地抖動幾下,這才從喉嚨里發出聲音:“小忠,我到后面的空廠房沒有找到你,又到你晚睡覺的墳地找過也沒有人,估計被抓了,就趕緊借錢過來了,幾個老鄉東湊西拼地弄了六百元錢,我馬上去二樓辦公室交錢,咱出去呀,你等著我,我剛看見新搬來的聯興五金廠貼有在招工啟事,明天大招工呢……”
“好,你快去交錢,舅,我馬上出去進廠。”
劉喜一轉身急忙離開。
“你出去后,晚上幫我到對面港臺插花廠找下我女兒好不好?叫陳柳,告訴她我在這里。”四川老陳頭請求道。
“好”,劉忠然點點頭,他又把目光看著其他的十幾個人:“你們有誰親戚不知你們在這里的?我幫你們在工業區里帶信。”他從臟兮兮的褲子口袋里摸出一只圓珠筆:“你們有紙嗎?我都記下來。”
一個人摸出個煙盒紙遞了過來,李忠厚在上面記下陳柳的名字和地址。
“我表兄在工業區最后一排的家具場,他沒有電話,我抓來時他不知,我是湖南的,他大名叫萬來,小名叫狗蛋……”湖南的小伙話音未落,就引起大家的一陣笑聲。
大家正在笑的時候,眼尖的小秀看見一個穿著白色廠服的女人走進派出所的大門:“有個女的進來了,你們看看是誰的親戚?”
“哦,是我堂姐呢!特旭電子廠的廠服是白色的,我可以出去了。”馬萍很開心,但轉眼一想要還六百多元的債務,她又開始憂郁起來。
馬萍的家里實在太窮了,父親早些年病逝,今年母親犯下的尿毒癥把家里并不多的積蓄全都花光,不僅欠了一屁股的債,而且還三天兩頭換血化療什么的,繼續讓債臺高筑。結了婚的哥哥又好賭,他常常也是拆東墻補西墻地過日子,對于母親他撒手不問不聞,出嫁的姐姐更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想到了家想到了母親,馬萍的心揪成一團,有股冰冷徹骨的寒氣在身上亂竄。
李忠厚出了派出所后,就和劉喜分開,他頂著太陽滿頭大汗地跑了工業區的幾個地方,按照那幾個“獄友”給的地址一一送信過去,一個不落地辦好這一切后,他才向聯興五金廠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