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10月8日，我離開淳耀縣，被派往渭城，和藍火接頭，設法打入西北軍，為日后與西北軍周旋打好前站。臨行前，我已經是預備黨員，接受藍火考察。而本玉留在了淳耀縣，臨別時，她拉著我的手，依依不舍。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倆的關系悄然發生了變化。她把我當成她的依靠，我把她放在心里，總是牽掛。但特殊的年代，我們沒有什么浪漫，而且在旱災、蝗災洗劫腳下這片土地時，我們的心更多的是關注蒼生，想通過人的努力，改變生民的命運。本玉靠在我胸前時，我的心發出了碰碰的聲響，我沒有猶豫，把本玉抱在懷里。天很藍，有兩只鳥兒飛過天空，遠處的山林木茂盛，本玉說，蒼狗，我會在淳耀縣等你。我沒有應話，沉淀在幸福之中。她又說，無論走到哪里，都要照顧好自己，在白區，隨時都有戰斗。隨時都有危險，你要高度警惕。敵人是狡猾的，斗爭是殘酷的，蒼狗，我很擔心。

好了本玉，我知道，當我們選擇了這條道路，就選擇了義無反顧，為正義、復興和百姓而流血，死并不可怕，怕的是我們沒有信仰。既然我們有了信仰，為信仰去戰斗，那是最大的幸福。別牽掛，就把我當成一道閃電，在你的天空留下了絢爛。我把你看做一本書，今生都喜歡讀，直到讀成一頁紙，一個字，那就是愛。

本玉笑了，她為自己叫好。她說，感謝神靈，如果有神靈，使我認識了你。如果有神靈，就叫神靈保佑你，一路平安。

送我的人站在路口，本玉總是舍不得放下我的手。我抱了抱本玉，回去吧，再見時，我們都成人了，成人了，我娶你。本玉看著遠山，她說，天為媒，地作證，你的話就種在我的心中了。

分手是難舍，分手總傷情。但我們都有信仰，似乎各自離開，也很神圣。

就在我離開淳耀縣，準備從口鎮返回渭城的時候，高斯琴追了過來，偷偷塞給我一封信，再三囑托，快到口鎮時再看，看完后，一定燒掉。我還沒有搞明白是咱們回事，她已經跑回縣城了。

而此時，落鳳山的副軍師高山已經到了武漢，在漢口見到了我二哥蒼虎。跟著蒼虎的是方山寨的方山風，他倆似乎很迷離，滿臉倦色。高山叫他們稍安勿動，他自會有辦法。開始過了三天，沒有任何進展，蒼虎急了，副軍師，感情關的不是你，你怎么不急昵。蒼狼的隨從也急了，李逵急得亂轉。蒼虎喊，別轉了，轉的人頭暈。高山望著江水，急有用嗎？在城里找人托關系，不是在我們落鳳山，你說到就到，你說成就成。李逵留下，你倆跟我走，在商場給你們打扮一下，晚上見一個人。三個人，急乎乎到了一家大商場，那里的衣服蒼虎沒有見過，不要說穿了。他就像一個逃難的，方山風也土里土氣，雖然有姿色，人也聰明，但在武漢或者武昌鎮，很難見到她的裝束。高山給我二哥選了一套洋裝，配了一副眼鏡，我哥一下脫胎換骨，不是落鳳山的人了，倒像是大城市的少爺。而方山風穿了件月白色長裙，領口系了藍絲巾，戴著遮陽禮貌，穿著皮鞋。洋氣是洋氣，就是不會走路了。高先生穿的很得體，文明棍，黑禮帽，風衣下緊身寬肩上衣，下穿馬褲，腳蹬黑色皮鞋，很是帥氣。蒼虎不解，我們是出洋相來了，這樣打扮就能救蒼狼。高山神秘一笑，方山風似乎很相信高山，蒼虎有點疑惑。

晚上，在得意樓聚賢閣就位，高山告訴蒼虎，不要亂說話，叫方山風喊蒼虎表哥，其他的，他高山應付。

晚六時，一個軍官走了進來，身后跟著警察署的人。那軍官看見高山，喜出望外，我的老哥，你怎么跑到武漢，竟然能找到我。我的衛兵遞給我信的時候，我沒有準備看，結果衛兵一說黃埔弟兄，我打開信，才知你老鄉到了武漢。哎呀呀，說著，兩個人又彼此抱著，彼此怕怕肩，然后落座。高山喊那人崔副官，崔副官瞅了一眼警察，說，坐，都是自家弟兄。高山把蒼虎和方山風介紹給崔副官，崔副官把警察介紹給高山。高山說，這兩個是西安印染廠老板的兒子和表侄女，他們三個來武漢玩，出了點意外。崔副官說，沒事，只要不出人命，我警察局長劉老弟會幫你解決的。其實，高山已經把我老大蒼虎的事情說給了崔副官，那封信把一切都說明白了。崔副官忽然問，那另一個呢？高山說，唉，不懂事，在武昌被幾個朋友忽悠到了地下煙館，被逮了。其實，崔副官是明知故問，話是說給警察局長的。高山看著蒼虎說，二公子，去催菜，我們好好喝喝。說著，蒼虎走了出去，高山把兩個裝金子的匣子推給崔副官和警察局長，不成敬意，初次見面，小小意思。崔副官打開一看，亮晃晃的兩根金條，眼睛都在笑。高老兄，咱們弟兄怎么還這樣。高山笑著說，我的崔副官，崔老弟，我家老板的意思，還望老弟和局長笑納，這樣，我回西安也好交待。不至于被老板說我不懂事，涼了朋友。我老板說咧，只要你們到了西安，一切他都全包了。崔副官和警察局長哈哈一笑，都收下了。方山風不理解，但她不敢多言。走進房間的蒼虎一看，大事成了，心里暗暗佩服高山，一個能人，身手通天，這是落鳳山的造化。他看著崔副官，知道崔副官是軍人，就問，武昌是不是有個軍事學校？崔副官看了一眼，想去學軍事，是有一個，在武昌鎮口角圍村。你要想去，我給你辦理。蒼虎說，就是問問。高山明白，這小子，還在想著找鐘順順，仇火在蒼虎的胸中一直燃燒。但當下是救蒼狼為重，高山看了一眼崔副官，端起酒杯就說，來，劉局長，在下敬你，我家大公子的事情勞你費心。崔副官幫腔，對我劉老弟來說，小菜一碟。警察局長喝得高興，小事小事。說著，坐了下來，他看了一眼跑堂的，叫你們掌柜的過來，拿一支筆，一張紙，快。很快，掌柜的站在局長身后，恭恭敬敬站在劉局長身邊，手中的筆和紙在抖。警察局長罵了句，抖個馬子，出去。掌柜的跑出聚賢閣。警察局長大筆一揮，塞給高山，一會兒去武昌監獄提人，就這條子，人就出來了。事不宜遲，我叫蒼虎二公子，你和表妹去接大公子，我陪崔副官和局長喝酒，快去，晚了監獄就不開門了。蒼虎接過條子，如獲至寶，高興地對崔副官和警察局長笑了笑，跑出聚賢閣。沒有跑幾步，右轉回來，高先生，回來在哪里找你。高山頭也沒回，黃鶴樓。

蒼虎跑了出去。

而在此時，我也過了口鎮。在我快到口鎮的時候，我打開了高斯琴的信，她在信中說：

蒼狗，自古傷情者唯別而已。自古傷心者就是心中有別人而別人心中沒有自己。同是淪落人，何必談相識。心中有山川，天地自豁然。被誤解，被錯過，似乎是考驗，就像被人置于烤架上，烤不熟，就會烤焦。烤不熟不要緊，只要慢火，總會熟的。烤焦了，就沒有價值了。掌控好火候，更要不怕被烤。蒼虎，一去不知何時歸，總有浮云思遠親。好了，保重。同病相憐者斯琴。

過口鎮時，我在想高斯琴的話。她心中的話似乎很多，到底要說什么，我一時迷糊。雖然我們被懷疑，但并沒有剝奪我們堅守的權利。我相信白天會是亮晃晃的，即便是有風雨，日子還是亮堂的。我把這話也告訴了斯琴，她也相信。因而，她沒有憂悒，也沒有心疼，依然很有熱情，似乎過去的冷面孔一去不回了。想著想著，我進了口鎮，哨兵查問時，我看到一個人頭高掛在旗桿上。我一看，是嵯峨豹的。我暗暗吃驚。這嵯峨豹不是回山了嗎，怎么被砍了頭，掛在風中。我再看時，嵯峨豹的眼睛像銅鈴，睜地大大的，有蒼蠅在頭上飛來飛去。我一陣抽搐，不知如何是好，匆匆趕到碧堂客棧。在碧堂客棧小憩，客棧老板早已經知道我要到來，他不問姓名，從我的裝束他就知道我從哪里來。他問我蝗蟲走了嗎？我說，蝗蟲死完了。他又問我路上遇到虎了，我說，只看一只鳥兒，飛進了樹林。這是我們街頭的暗語，對上了，他把我帶進里屋。他交待我，到了渭城后，不要先和藍火接頭，直接找我的老師洪屠岸，他會安排一切，需要的話，藍火會和他接頭，暗號交換對應即可。

而我急于想知道嵯峨豹的事，就喝了口水，問客棧老板。老板很是遺憾，土匪就是土匪。前一陣子西北軍剿他，他跑了。沒有想到他悄悄回來，帶了幾個刺客，殺了幾個西北軍的駐軍。他痛快是痛快了，還以為自己給自己的弟兄出氣了，大搖大擺，在嵯峨山大擺酒席，叫了吹鼓手熱鬧起來。你想想，西北軍好惹？西安行營秘密調兵，在他喝的酩酊大醉的那個晚上，圍剿了他們。逮住嵯峨豹后，沒有進行任何程序就把頭剁了，掛在口鎮出口的軍旗桿上。

我感到痛惜，又擔心方山雕出兵報仇。其實，方山雕早就知道了，他沒有敢貿然進兵，他還怕連累了他，派人和口鎮駐軍交好，給駐守的軍官送了五根金條，才免于戰火。

戰火是沒有發生，但方山雕出了五根金條，他心疼。沒有辦法，他叫方山鷹到寒窯村搜刮幾戶富人。金條沒有搜到，方山鷹殺了韓窯韓財主家的一個伙計，說，要是不給，殺的就是少爺公子了。韓家老爺一看怕了，把自己家藏的三個漢代陶罐送給了方山鷹，說，只要能出手，不要說十根金條，就是一個縣長都能買到。方山鷹不信，要帶走韓老爺十五歲的女子韓果子，老爺死也不肯，方山雕叫手下，把韓老爺和老爺的女子韓果子一起帶回山。當然，那三件寶貝一個都不能少。

后來聽說，方山鷹娶了那韓果子。韓家老爺碰死在石柱上，女子一看他大死了，就尋死哭鬧。但最后還是當了方山鷹的壓寨夫人，這一切，都是蒼虎后來告訴我的。

口鎮從此太平了一陣，我也是這個時候途徑口鎮的。

走出口鎮，看山原下的田野村莊，荒涼的風在原上呼叫。尚有爭命的人，在泥土地看護著秋莊稼。也有爬在地上的人，看那長高的玉米在發呆。

經過涇陽崇文地區，我看到有四五個西北軍在田野尋找什么，我沒有多耽擱，悄然來到涇河渡口。在河邊，我看到了劉鵝鵝在挖野菜，她的男人張發現在抽旱煙。劉鵝鵝認出了我，哎呀恩人，要過河。鵝鵝的喊聲把她男人張發現從河邊的亂石堆叫了起來，張發現自然也認得我。我不敢寒暄，叫他們送我過河，到了對岸，鵝鵝的女子在向我笑。我掏出懷里揣的饃遞給孩子，孩子沒有拒絕，拿上就吃。鵝鵝似乎要哭，恩人大德，以后再報。我揮揮手，很快消失在他們的視線里。

到了渭城，很快找到了我的老師洪屠岸，他拍拍我，壯實了，也長高了。就是黑了，瘦了。我笑笑，感謝老師，我有任務、老師說，你的事情我知道，要辦好這件事，你回趟落鳳山。我疑惑，回落鳳山？

洪老師說，我給你兩個字“冰火”，就有人找你說事。我真不明白，叫我當兵，怎么又叫我回落鳳山。但一想到碧堂客棧老板的話，我沒有選擇。屠岸老師知道我的眼神意味著什么，他就悄悄告訴我，落鳳山的副軍師有辦法。他問你什么最冷什么最熱，你只需回答“冰火”就行，我想問明白，屠岸老師說，有些事你無需過于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