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治大國:古代中國的正義兩難
- 熊逸
- 2498字
- 2020-04-30 17:38:08
7
明代正德帝去世之后,繼承人問題遇到了不小的麻煩。依照《皇明祖訓》,如果沒有皇子,必須兄終弟及,但只能立嫡母所生的孩子,而庶母所生的孩子即便年長也不可繼位。正德帝既無子嗣,亦無兄弟,生前更沒有預定繼承人。這也就意味著,在此時此刻的天潢貴胄之中,實在找不出一個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退而求其次,繼承人便只能到正德帝的旁系兄弟中去找。內閣首輔楊廷和責無旁貸地擔綱了這項高風險與高回報并存的工作。在他與張太后商議之后,人選問題終于塵埃落定:這個人就是正德帝的堂弟朱厚熜,亦即后來的嘉靖帝。
朱厚熜是興獻王朱祐杬的嫡長子。其時朱祐杬已故,朱厚熜亦已襲爵。正德十六年,朱厚熜從封國安陸啟程赴京,四月廿二日登奉天殿即皇帝位。誰都不曾逆料的是,這位新皇在登基之始,便給朝臣們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僅在即位后的第五天,朱厚熜便下令禮官集議對興獻王的稱謂和典禮。
不可否認的是,在“圣朝以孝道治天下”的儒家傳統里,這倒確實是一個相當緊迫的事情。朱厚熜已由藩王入承大統,拜祭生父時應該如何行禮呢?母親蔣氏馬上也要進京了,如果自己是皇帝,母親是皇太后,父親是諸侯王,一家之內豈非尊卑失序?而尊卑長幼問題正是儒家的核心意識形態問題,一旦行差踏錯,不僅朱厚熜自己無法接受,也會給全天下乃至身后萬世傳下笑柄。畢竟,以堂弟繼承堂兄,以旁支繼承大宗,一切事出非常,非但沒有現成的典禮可以因循,通觀前代典章制度也找不出足夠合宜的先例可資參照。
禮儀事務照例由禮部負責,禮部尚書毛澄敏銳地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棘手性,便不敢自作主張,轉而向內閣首輔楊廷和請示。作為當時最有權勢的朝臣,楊廷和擺出了獨裁專斷的姿態,叮囑毛澄以漢代定陶王和宋代濮王的繼位歷史為依據,如果有誰提出異議,誰就是奸諛小人,應當毫不留情地予以誅戮。
楊廷和并非奸佞,甚至算得上國家棟梁,但為什么在興獻王尊號問題上如此缺乏氣量,以至于不但容不得任何反對意見,還揚言異議分子必為奸諛小人,論罪當誅?
誠然,楊廷和不僅在解決方案上援引前代范例,就連這個正邪不兩立的姿態也得自古代名臣大儒在處理同類問題時給后人留下的優良傳統。當初宋仁宗沒有子嗣,收養了堂兄濮王趙允讓的兒子趙曙為子。仁宗去世之后,趙曙繼位,是為英宗。英宗應該如何稱呼自己的生父趙允讓,這引發了一場不小的政治波瀾。司馬光、王珪等人認為英宗應該僅稱養父為父,歐陽修、韓琦等人則認為對養父母和親生父母皆應以父母相稱。斗爭異乎尋常地尖銳,司馬光一派痛斥歐陽修等人是敗壞朝綱的卑鄙小人,應當通通斬首以謝天下。
司馬光是千古名臣,楊廷和效法司馬光應該算不上什么過錯。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皇族稱謂問題確屬“國本”,不但是國家政治的核心問題,亦是世道人心的基本準繩,如何維護都不為過。古今差異往往如此,正如今人視領土問題為原則問題,沒有任何條件可談,古人卻往往將領土視為一種財產,既然是財產,當然可以買賣、轉讓,甚至拋棄;今人看古人這些皇族稱謂上的爭議,往往覺得愚蠢、無聊,在古人看來卻是斷然不可讓步的原則問題。試想一下,倘若作為天下表率的天子可以有兩位地位相等的父親,那豈不是“天有二日,民有二王”同樣可以成立?同理,父親也可以設立兩個嫡子,男人可以娶兩位正妻,這些早已被歷史一再以鐵與血證明過的亂政之源豈不是通通獲得合法地位了嗎?
宋朝舊事,殷鑒不遠。楊廷和所援引的“濮議”,便是理學大宗師程頤所寫的《代彭思永上英宗皇帝論濮王典禮疏》,其中講到如果英宗稱生父為父,實為“亂倫”。
“亂倫”一詞在今天的語言里只與性關系有關,而其原意要寬泛許多,完全可以望文生義地理解為“攪亂人倫”,任何破壞正常親屬之人倫關系的行為皆屬亂倫。
亂倫之所以可鄙,是因為倫理大防是人類之所以區別于禽獸的一項特質,亂倫就意味著從人類做回禽獸,亂倫者自然被任何一個良善的人類社會以禽獸目之。荀子有言:“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荀子·王制》)今人會懷疑這是人類的自尊神話,古人卻是篤信這個道理的。在古人看來,人類社會在很大程度上是以綱常倫理維系的,亂倫是一種敗壞綱常倫理的極明顯的行為,具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危險潛能。
當然,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人倫,我們且以漢朝皇室為例:漢惠帝的皇后就是皇帝親姐姐的女兒,此即以外甥女為妻,既亂了血緣,又亂了輩分,但在當時看來并沒有什么不正當的。(《漢書·高后紀》)再如漢明帝的家庭:漢明帝為太子的時候,馬氏女與其異母姐姐的女兒賈氏女皆被選入太子宮,這是姨母與外甥女同事一夫。不僅如此,賈氏生有一子,取名劉炟,漢明帝將劉炟交給馬氏抱養,即以姨婆為嫡母。后來馬氏被冊封皇后,劉炟子以母貴,繼位為漢章帝。這在今人看來是何等敗德的亂倫丑劇,古人卻視之為當然,還將馬皇后標舉為母儀天下的后妃典范。(《通鑒》卷四十四)
章帝專以馬氏為外家,對賈氏親族不加榮寵。建初四年,馬太后崩,章帝終于對生母有所表示,但也只是將她的綬帶加至諸侯王的等級,多賜了一些錢財與奴婢而已。(《通鑒》卷四十六)
所以亂倫與否、亂倫有害與否,不取決于事實本身,僅取決于時代觀念。無論如何,儒家對亂倫是最不能容忍的。所謂大學之道,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又所謂“修齊治平”,修身既然有虧,又該如何齊家,遑論治國、平天下。倫理即政治,政治即倫理,這都是古代讀書人從小背誦并終生浸淫于其中的道理。
士大夫亂倫便已不堪,設若皇帝亂倫,天下必然禮崩樂壞,儒家的禮教綱紀再也無從維系,甚至華夏墮落為夷狄。再者,濮議之亂倫雖然與性關系全然無涉,危害卻更大,因為它要被堂而皇之地公諸天下,既不可以遮掩,更不可以批判和懲罰。朝廷內外那些正人君子的痛心疾首絕對是可以理解的:自己若侍奉這樣一位以亂倫出名的皇帝,眼睜睜看著各種文獻、典禮無不應用亂倫的稱謂,這簡直就是陪著皇帝一起亂倫,令人情何以堪呢?
今人論述此事,往往脫離具體的歷史背景,率然以“迂腐”指責之,而只有明白了上述關節,給古人多一些同情的理解,今人才會懂得這看似無謂的稱謂問題為什么值得那么多朝廷大員大動肝火,甚至不惜以性命來維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