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治大國:古代中國的正義兩難
- 熊逸
- 1833字
- 2020-04-30 17:38:08
8
要在儒家學說里解決興獻王的稱謂問題確實不太容易,甚至可謂棘手。難題有二:
(1)嘉靖帝朱厚熜以藩王身份繼承皇位,政治上是繼誰的統(tǒng),血緣上是繼誰的嗣,繼統(tǒng)與繼嗣是合二為一的還是可以分別兩說?
(2)興獻王已無其他子嗣,如果把朱厚熜算作皇室的血緣直系,興獻王豈不是就此斷子絕孫?這在“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時代,朱厚熜就算貴為皇帝,也要擔一個不孝的罪名,而“不孝”不但是最大的倫理罪名,在政治上更屬于“大亂之道”……
要解決這些問題,必須借助儒家的一門技術(shù)性很強的專門學問:禮學。
于是,在楊廷和的指點之下,禮部尚書毛澄集合一眾禮官引經(jīng)據(jù)典,讓嘉靖帝改稱正德帝之父(弘治帝)為父,稱自己的親生父母為叔父母。這不單是楊廷和與毛澄兩個人的意見,也是廣大朝臣們的一致意見。
儒家禮學的技術(shù)壁壘足以令年僅十五歲的嘉靖帝望而卻步,但他說理雖然說不過那些禮學專家,卻發(fā)自內(nèi)心地不滿意這種安排。假若嘉靖帝時值壯年,老謀深算,想來不會為這件事在即位伊始就和所有朝臣翻臉,但一個十五歲少年的單純心智就是無法接受親生父母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叔父、叔母。
出于少年人的天真和固執(zhí),嘉靖帝駁回原案,要求群臣另議。但事關(guān)最高意識形態(tài),事關(guān)國本,大臣們維持原案,絕不妥協(xié)。事情就僵在了這里。
如果遵循朝臣們的意見,不要說以嘉靖帝天子之尊,就算庶民百姓也會覺得委屈。朝臣們當然也理解這種委屈,只不過他們認為這種委屈是必須忍受的,因為這是公義與私情的沖突,私情當然要服從公義。
早在宋英宗濮議事件中,司馬光就定過這個調(diào)子,所謂“為人后者為之子,不得顧私親”(《宋史·司馬光傳》),也就是說,根據(jù)儒家禮學的規(guī)定,旁支入繼大統(tǒng),繼誰的位,就算是誰的兒子。親生父子的血緣關(guān)系雖屬天倫之情,但這時候也只能置之不論了。
今人會覺得問題完全可以簡單解決,生父和繼父都是父親,但當時歐陽修和韓琦就是這么講的,因此險些招來殺身之禍。因為在儒家的意識形態(tài)里,天下只能“一統(tǒng)”,而上述方案分明導(dǎo)致了“兩統(tǒng)”,由此則必然招致天怒人怨、王綱解紐。濮議當時適逢大雨成災(zāi),御史中丞賈黯于是病中上疏,說正是那些“兩統(tǒng)二父”之說導(dǎo)致了“七廟神靈震怒,天降雨水,流殺人民”。(《宋史·賈黯傳》)
這樣的說法在今天看來似乎夸大其詞,而古人出于穩(wěn)定壓倒一切的考慮,歷來把尊卑次序看得極重。無論政治生活、社會生活還是家庭生活,尊卑次序一以貫之,就連男人續(xù)弦在嚴格的尊卑意義上講都是不應(yīng)該的。——續(xù)弦意味著再娶一個妻子,后妻與前妻同樣是正妻身份,于是后妻與前妻所生的嫡長子天然就會勢同水火。北齊名士顏之推觀察自己身邊的社會現(xiàn)象,說江左的風俗是正妻死后以妾媵主持家務(wù),妾媵的身份不高,也永無升格為正妻的可能,所以一家之內(nèi),小摩擦或未能免,大矛盾卻很少會有;而河北一帶風俗相反,妻子死后總要續(xù)弦,以至于一旦男主人身故,這種家庭往往“辭訟盈公門,謗辱彰道路”。(《顏氏家訓·后娶第四》)
若嚴格依循禮制的話,續(xù)弦本不會造成那么大的危害。儒家喪服制度巨細靡遺,幾乎已經(jīng)把任何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都考慮進去了,諸如為生母服什么喪、為繼母服什么喪、為被休的生母及母家親屬服什么喪。這些復(fù)雜煩瑣的喪服制度,其核心目的只有一個:讓人明確即便在外親之中“亦無二統(tǒng)”。
娶妻尚且如此,何況為政?所以任何一個尊位——無論是國君、父親、妻子、嫡長子——都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名義上或事實上的“兩統(tǒng)”局面,否則就是動亂的先聲。
為了避免“兩統(tǒng)”亂象的出現(xiàn),先哲們精心構(gòu)想出了一些理論方針,譬如上述為司馬光所援引的“為人后者為之子”。這條原則在明代以前的歷史上已經(jīng)發(fā)揮過若干次作用,若在嘉靖帝身上再用一次,似乎亦無不可。但少年嘉靖帝就是固執(zhí),雪上加霜的是,其時嘉靖帝的母親蔣氏夫人正在進京途中,聽說自己即將變成親生兒子的叔母,當真怒不可遏,竟停在通州拒不動身了。此時此刻,朝臣們恐怕或多或少會在心中嘆息“女人就是不識大體”吧?
嘉靖帝得知了母親的態(tài)度,忍不住潸然淚下,徑自向張?zhí)筇嶙h:自己甘愿放棄皇位,陪著母親返回安陸。在親情與國事的矛盾當中,十五歲的嘉靖帝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前者,讓我們仿佛看到背著父親潛逃出獄的大舜的影子。
當然,嘉靖帝也許僅僅是做個姿態(tài)罷了,但無論如何,這并非利益之爭,他在盡最大的努力堅持著自己心中的正道;而大臣們也不松口,以同樣堅定的姿態(tài)捍衛(wèi)著自己心中的真理。于是,這個問題越爭論越復(fù)雜,聚訟長達數(shù)年之久,所關(guān)涉者,陸續(xù)有百余位大臣下獄,十余人死于廷杖,這便是嘉靖朝前期最著名的事件“大禮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