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瞻對: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
- 阿來
- 17974字
- 2014-01-03 14:58:13
至此,貢布郎加統(tǒng)一瞻對全境,清廷所封的上、下瞻對土司都被其消滅。清朝皇帝頒給的土司印信、號紙、官服、頂戴被他一并拋入江中。他說:“我既不做漢官,也不做藏官,靠自己的力量壯大起來,這才是我要做的官。”
¥¥¥在西藏的琦善
清朝皇帝,嘉慶過后是道光。
道光年間的大清朝,王氣已經(jīng)一天緊似一天。境內(nèi)少數(shù)民族地方依然變亂不斷,漢人地區(qū)則教亂蜂起,這是從清代開國就一直此起彼伏的老問題。前所未有的新情況是,外國人也打上門來了,而且一來就把大清國的軍隊打得一敗涂地。一場為禁止鴉片貿(mào)易而起的戰(zhàn)爭打敗了,簡單的歷史教科書中只說主戰(zhàn)派首領(lǐng)林則徐如何被革職流放,卻不說被作為投降派代表人物的琦善也沒有好果子吃,“革職鎖拏,查抄家產(chǎn)”。這說明,強敵當(dāng)前,皇帝也不曉得該戰(zhàn)還是該和。只是戰(zhàn)和均告失敗時,自己不用負責(zé),用主辦大臣代過罷了。
皇帝對此自然也心知肚明,所以過些年,又重新起用了琦善。于是,琦善出現(xiàn)在拉薩,出任駐藏大臣,這是大多數(shù)中國人并不知道的。史籍上說,琦善在任上“依然恭敬勤勉”。他到任后,就大力整肅西藏地方政府吏治,查處噶廈主要官員貪贖營私案件。時在道光二十四年,公元 1844年,距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四年。
前面說過,乾隆年間,西藏郡王勾結(jié)準(zhǔn)噶爾蒙古作亂,傅清誅殺該郡王,自己也被亂兵所殺,死于任上。乾隆皇帝派軍隊入藏彈壓。平亂后,制定西藏善后章程二十九條,永遠廢除郡王制,結(jié)束了當(dāng)時世俗貴族掌握政治權(quán)力,達賴?yán)镎莆兆诮虣?quán)力的政教分離的局面,將過去由郡王所掌握的世俗權(quán)力也歸于達賴?yán)铩拇耍_賴?yán)镒鳛槲鞑刈诮填I(lǐng)袖同時掌握西藏地方政府行政大權(quán),影響近現(xiàn)代西藏以致整個藏區(qū)治亂的政教合一制度正式形成。雖然駐藏大臣的設(shè)置對政教權(quán)力集于一身的達賴?yán)镉兴?jié)制,但琦善到西藏任職時,隨著清朝國勢衰弱,駐藏大臣對西藏地方政府的影響力嚴(yán)重下降。噶廈政府官員保守顢頇,不知世界大勢,弄權(quán)貪腐,結(jié)黨內(nèi)斗,內(nèi)部統(tǒng)治糜爛不堪。琦善面對這樣的情形,還思對藏政有所振作,籌劃對藏政進行改革,推出《酌擬裁禁商上積弊二十八條》。“商上”,原是達賴?yán)飩€人的一個管理機構(gòu),達賴?yán)锶嬲莆瘴鞑卣檀髾?quán)后,漸漸也成為噶廈政府的代稱。琦善改革的重點,著意重申駐藏大臣地位與達賴、班禪平等,強調(diào)西藏地方外事交涉權(quán)由駐藏大臣掌管。
琦善又查辦了因達賴?yán)锬暧撞荒苡H政,控制噶廈政府實權(quán)達二十六年之久的攝政王策墨林二世,將其革職,并查抄家產(chǎn)。
接下來,他又著手整頓駐藏清軍。
道光二十四年八月,琦善上奏:“西藏駐防弁兵原系三年一換,例準(zhǔn)雇傭番婦代司縫紉樵汲。”也就是說,駐扎的清兵可以雇請當(dāng)?shù)夭孛駤D女縫補衣服,砍柴背水。但后來,三年一換的制度也不能正常實行了,“迨后留防過多,更換日少,該弁兵奸生之子在營食糧者,現(xiàn)已十居二三”。你老不換防,這些兵就跟當(dāng)?shù)亍胺瑡D”有了“奸生之子”。而且,這些兵二代一天天長大,只好就在軍營中張口吃飯,那兵營就很不像兵營了,“且恐在營弁兵漸成唐古特族類矣”。擔(dān)心長此以往,駐藏清軍官兵都藏化了。
再解釋一個名詞“唐古特”,清代時,對于青藏高原的世居民族,尚沒有統(tǒng)一的“藏族”這個稱呼。有些人被稱為唐古特,有些人被稱為“番”,比如瞻對人,在以前我們所見的奏文中,就都被稱為“番”。而征金川前,當(dāng)?shù)厝擞钟辛硗獾姆Q謂“苗蠻”。
皇帝當(dāng)然同意琦善的措施:“嗣后遇換防之期,即行照例更換,少準(zhǔn)留防。”
但能不能實行,就不知道了。因這些兵長留駐地,一則是無兵來換,二則是因為被拖欠軍餉,拿不到工資,就只好賴在兵營等待欠薪發(fā)放。
同年同月,琦善又上奏:“前藏應(yīng)存火藥、鉛子等項因濫行借支不敷操演。”濫行借支造成軍火庫的虧空數(shù)目不小,奏折中有具體數(shù)字:“火藥四千一百六十斤,火繩一千六百盤,鉛子三萬三千粒,炮子二百顆。”怎么辦呢?“將前歷任駐藏大臣交部議處”,辦了一干大員。但體制弊壞,大小官員貪腐,從來是前赴后繼,遠比戰(zhàn)場上的士兵勇敢。
川藏道上,還有專管轉(zhuǎn)運和儲備軍糧的官員叫“糧員”。琦善又奏報皇帝,好多糧員卸職回川時,也不搞離任審計,以致“交款未清,請飭來藏質(zhì)算”。皇帝下旨,便有兩位糧員回川做了知縣的,被勒令回藏“質(zhì)算明確”。
事有湊巧,當(dāng)琦善在西藏任上大事整頓時,道光二十六年,鴉片戰(zhàn)爭中因主戰(zhàn)被流放伊犁的林則徐也被重新起用,署陜甘總督。但他離開新疆還沒有到任所,又遇青海一帶番人“作亂”,便先派他去“搜捕番賊”,“以三品頂戴署陜甘總督林則徐為陜西巡撫,命籌辦番務(wù)竣事再赴新任”。
道光二十六年,琦善到西藏剛兩年,所辦藏事剛有些眉目,又接到新任,“賞駐藏辦事大臣琦善二品頂戴,為四川總督”。
新總督?jīng)]到任,琦善只好在西藏繼續(xù)辦事,等新總督到了。琦善才欣然束裝就道,那已是一年多后的道光二十八年間了。
¥¥¥里塘,琦善大人遇到夾壩
琦善回程赴任的路上,遇到了很不愉快的事情。
又是在里塘一帶的官道之上。琦善大人被人告訴前路不通,走不動路了。道路不通的原因,又是夾壩出掠,使得官道斷絕。夾壩從何而來?當(dāng)?shù)赝了緢蟾妫瑥恼皩Χ鴣怼?
因川藏大道又被夾壩阻斷,琦善大人竟被困在當(dāng)?shù)赝了竟僬惺嗵欤悴磺啊g拼笕瞬恢聿焕砬俺f事。如果有所理會的話,瞻對這個地方,在他耳中就該是個熟悉的名字。即便以前沒有理會過,這些狂妄恣肆,不知天高地厚的“狂番”自也會讓他印象深刻。我又想起了在康定讀到的另一首《游俠歌》:
風(fēng)翅馬騎在我的胯下,
穿越大草原我需要它。
背挎上五霹靂五冰雹,
刺穿仇敵頭顱需要它。
不沾露水的腰刀掛腰間,
割取仇敵頭顱需要它。
總督四川的琦善,就在四川所屬的康巴草原上遇到這樣的人了。那時,上瞻對土司在內(nèi)部爭斗中失敗,被逐出了家鄉(xiāng),在里塘土司地面暫住,正好趁機向琦善報告瞻對地面的情況。
原來,嘉慶二十年征剿中瞻對草草收兵。三十多年后,中瞻對在洛布七力之子貢布郎加的經(jīng)營下,再度崛起。琦善到達里塘之時,貢布郎加已經(jīng)徹底擊敗了上瞻對和下瞻對兩土司,將瞻對全境納入自己治下,接著又頻繁出兵鄰近各土司地面。這位貢布郎加,不像過去瞻對人出境,其意只在搶掠牛馬財物,他是意在兼并,長期占領(lǐng)。琦善認為,上、下瞻對土司都是清廷冊封,貢布郎加據(jù)其封地,奪其印信,完全是無視皇命,大逆不道,理當(dāng)派兵鎮(zhèn)壓。但他此時還身在漫長驛路,山高水長,只好等就了新任,再圖辦理。不一日,琦善到了打箭爐,又有瞻對北面的章谷、麻書、孔薩等五土司和轄地就在打箭爐四周地面的明正土司前來控告貢布郎加侵占土地,掠奪百姓。
琦善還未到達任所正式接任,見此情形,便鼓動土司們先行動起來。他在打箭爐一面上奏瞻對地面情形,一面命令瞻對北面的章谷、麻書、朱倭等五土司,東面的明正土司,西北面的德格土司和瞻對南面的里塘、巴塘土司乃至更南面的中甸土司聚集兵力糧草,合力進攻瞻對。
這個過程,官書中幾無記載。
我在今天的新龍,舊時的瞻對,看舊戰(zhàn)場遺跡,聽民間故事,訪求當(dāng)?shù)夭匚氖妨稀O胫赖模乔宕撩駠@幾百年間瞻對的全部歷史,貢布郎加只是我考察的一個方面。但在當(dāng)?shù)胤N種傳說中,主角都只有一個貢布郎加。有清一代,幾番用兵瞻對,戰(zhàn)火連綿,但當(dāng)?shù)孛耖g記憶卻只存貢布郎加所燃這場戰(zhàn)火,其他的已被遺忘。或者,那些敢于對抗皇命的豪強的事跡,都加諸于貢布郎加身上了。
看來這是個值得重點關(guān)注的歷史人物。
¥¥¥誰是布魯曼
更為可笑的是,未去新龍之前,凡與人說瞻對舊事,對方都會說瞻對地方出過一個豪杰,名喚布魯曼。如果遇到一個新龍人,提起此人,自豪之情更是溢于言表。我查閱官方史料,卻從未見過這個名字。便常常自慚淺薄,很長時間以來,在舊書堆里蹤跡瞻對舊事,卻從來不知此人是誰。
我的家鄉(xiāng)馬爾康,鄰近大金川,舊時也是四個土司統(tǒng)治的地面。我去新龍前兩天,一群在成都經(jīng)商的老家人,成立馬爾康成都商會,邀我參加。成立會上,見到一位在阿壩、甘孜兩州都當(dāng)過行政首長的老領(lǐng)導(dǎo),問我行蹤,我說后天去新龍,他就問,是不是要寫布魯曼?而且,不待我回答,老人自己當(dāng)即陷入遐想,感嘆說,布魯曼是個有意思的人啊。我也不好意思動問,這布魯曼到底是何方神圣。
到了新龍,縣里安排住宿,賓館的名字就叫作布魯曼酒店。終于,就在這布魯曼酒店的茶室里,與當(dāng)?shù)匚氖窅酆谜咦劊剪斅拿钟诸l頻閃現(xiàn)。我終于把遍翻清史不得答案的問題提出來,布魯曼是誰?
答說,布魯曼的意思就是瞎子,獨眼。
原來,這是一個獨眼人。但問題依然,布魯曼是誰?
當(dāng)?shù)嘏笥衙靼走^來,說,就是貢布郎加啊!
原來如此,我大笑。大家相視大笑。
民間傳說豐富多彩,雖然增加考證歷史的難度,但細節(jié)飽滿,敘述生動,自是顧盼生姿。光是布魯曼如何是獨眼,便有不同說法。
一種,我最為相信的。
那是貢布郎加年輕還未成大器前,他挑唆瞻對兩個有勢力的家族互斗,自己樂觀他們兩敗俱傷。戰(zhàn)斗中,他隱身在一座寨樓上,從窗口偷窺戰(zhàn)事進展。結(jié)果,一顆流彈打在窗戶上,他便被崩起的窗框碎片刺瞎了一只眼睛。
哪一只?據(jù)說是左眼。
一天,就在貢布郎加官寨舊址近旁,我面前坐了一位活佛,講布魯曼的傳說。活佛年輕,四十上下,整好袈裟,用雙手抹抹臉,講一段,兀自感嘆,又抹抹臉,再講一段。說,貢布郎加出生時,一位高僧看見他有三只眼睛,因此知道他是惡魔降世,便伸手輕撫其臉,使其一眼關(guān)閉,也是減其魔力的意思。而凡俗人等看不到他的第三只眼,便以為他是獨眼——布魯曼。
此類說法還有,但都深染藏傳佛教的神秘與天命感,就不必一一道來了。
但無論如何,我深入新龍,還是大有收獲。一來,所得材料可補官書之不足,更重要的是,得以用本地人的視角,來看瞻對的人與事。這樣多角度交替觀察,可能更接近客觀事實。以瞻對人的視角說瞻對,首先是其歷史更為久遠,當(dāng)然,也更像傳奇。那么,我們就從瞻對的源頭說起。剛一開篇,就是斜刺里殺出一股夾壩,然后引起一場突兀戰(zhàn)事,現(xiàn)在,也真該從源頭說起了。
¥¥¥瞻對——鐵疙瘩
到瞻對,問當(dāng)?shù)厝耍皩σ辉~是什么意思。
答復(fù)頗有自豪感:鐵疙瘩!
話說早在 13世紀(jì)時,建都北京城的王朝叫元。正是從那時開始,因為一個叫作喜饒降澤的僧人,這個地方有了瞻對之名。
瞻對地方,有一座叫作扎嗄的神山,一座雄獅狀的山峰,頂部沒有樹木花草,全是陡峭嶙峋的巖石,直刺藍天。我去攀爬過這座神山。從山上往下俯瞰,山腰的杉林草甸間,有兩座規(guī)模不大的寺院,再往下,是一個開敞的山間小盆地。盆地中溪流蜿蜒,水流兩邊的緩坡上,層層農(nóng)田。田野之間,村落中,寨子參差錯落,安謐寧靜。村莊后面更高處,是茂密的叢林。這個地方叫雄龍西,如今的行政建置是新龍縣下的一個鄉(xiāng)。
那個叫作喜饒降澤的高僧,就出生于雄龍西地方。他出家為僧,并于公元1253年,隨西藏薩迦派高僧八思巴進京覲見忽必烈。傳說,這位喜饒降澤在后來的皇帝忽必烈面前顯示法力,將一把劍徒手挽成了一個鐵疙瘩。忽必烈因此賜他官印,令他回家鄉(xiāng)為官。喜饒降澤回到家鄉(xiāng),卻無心世俗生活,繼續(xù)入寺修行。其從元朝領(lǐng)得的管理地方之權(quán),任由其姐姐行使。從此,這片地面上便興起一個地位尊貴的家族。藏語名叫“瞻對本沖”,意為因挽鐵疙瘩而得到官位的家族。此家族管轄之地,也漸漸換了過去的名字,從此叫了瞻對。
瞻對地處康巴。康巴人向稱強悍,而瞻對在康巴人中更以強悍著稱。當(dāng)?shù)厝艘惨源俗院溃赫皩褪且粔K鐵疙瘩!
到了清代,我們幾次戰(zhàn)爭故事里的瞻對土司豪酋,在當(dāng)?shù)貍髡f與藏文文書中,都說是喜饒降澤這一家族的血脈相傳。事實果真如此,還是后來者替自己構(gòu)造高貴血統(tǒng),已經(jīng)難以考究。
瞻對家族得到元朝封賜后,便離開偏在瞻對西南一隅的雄龍西,到了瞻對中心地帶的熱魯?shù)胤剑唇裉煨慢埧h城的所在地,于1270年修成熱魯官寨。由于熱魯伸向雅礱江邊的山梁像一條龍形,官寨恰好建在這龍頭之上,加上又是喜饒降澤的姐姐代為執(zhí)政,所以此寨藏語稱“卓莫卡”,意思就是母龍寨。
其后三百多年,這個家族事跡渺不可考。到了前面已經(jīng)涉筆的雍正、乾隆年間,上、下瞻對兩家土司都聲稱自家血統(tǒng)高貴,都是由那個手挽鐵疙瘩的“瞻對本沖”一脈相傳。只是因為后來家族日漸壯大,才分為兩支,分別統(tǒng)治著上、下瞻對。也就是被清朝冊封的上、下瞻對兩家土司。
洛布七力一族,由下瞻對土司家析出,從我獲得的當(dāng)?shù)乜趥髋c書面史料分析,倒是千真萬確的。
雖然上中下瞻對都聲稱出于同一高貴血緣,但所處的川邊藏區(qū),從來便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即便出自同一血緣,也免不了因為擴張或自保而彼此血腥爭戰(zhàn)。他們勢力此消彼長,相互爭戰(zhàn)時,并不把清朝以封賜土司而劃定的勢力范圍視為天經(jīng)地義,行事時的思維方式,還是遵照傳之久遠的叢林法則。為爭奪人口與地盤,稍有勢力的豪酋間合縱連橫,分合不定,血親之間也從來不吝刀兵相向。
數(shù)百年來,靠武力與陰謀爭奪人口與地盤,就是這些地方豪尊增長自身實力的唯一方法。除此之外,他們似乎從來不知道興辦教育,改進生產(chǎn)技術(shù),扶持工商,也有富厚地方人民,積聚自身實力之效。于是,都是在密室中陰謀暗算,光天化日下劫財奪命,歷史就這樣陷入一種可悲的循環(huán)。更可悲的是置身其間的人并不覺得可悲,反而在傳統(tǒng)文化中培植出一種特別的英雄崇拜。崇拜豪杰,膺服強梁。在這樣的風(fēng)氣中,全民都被驅(qū)從在一條家族間結(jié)仇、復(fù)仇,再結(jié)下新仇的不歸路上。有清一代,這些行為都被簡單地認為是不聽皇命,犯上作亂,而沒有人從文化經(jīng)濟的原因上加以研究梳理,也沒有嘗試過用軍事強力以外的手段對藏區(qū)土司地面實施計之長久的治理,唯一的手段就是興兵征討。但川邊藏區(qū)地域遼闊,部族眾多,即使大清朝國力最盛時,也只是選擇一些典型,重點打擊。大面上的事情,還是只能聽其舊習(xí)相沿,當(dāng)?shù)睾篱T各自擁兵割據(jù),彼此征殺的情況并無大的改觀。即以瞻對為例,清代雍正、乾隆朝兩次用兵進剿,也只是致使下瞻對土司勢力衰弱,一直被上、下瞻對壓制的中瞻對便趁勢而起。到洛布七力羽翼豐滿,四出攻掠時,又出大兵進剿。但這已不是乾隆時國力強盛的景象了。于是,這次進兵更像是一次示威游行,中瞻對勢力并未受到大的損傷。洛布七力銷聲匿跡不幾年,他的第三個兒子貢布郎加復(fù)又橫行于瞻對地面。
¥¥¥護法轉(zhuǎn)世的貢布郎加
貢布郎加一出生,就被一位高僧目為惡魔降世。
藏文史料中說:“雪山神而生貢布郎加,貢布郎加生而神力絕人,兼有膽智,自幼嬉戲,兒童多受其指揮,既長而馳馬、試劍無虛日,每顧盼自雄曰:‘天何生我在蠻夷之中!’”
也有高僧說他是護法神的化身。其名中的“貢布”,在藏語中就是護法神之意。在藏傳佛教所構(gòu)造的神靈世界里,護法神大多是些出自本土的惡魔兇神,佛教自印度傳入藏地后,這些兇神惡煞都被藏傳佛教中的密法大師相繼收服,成為佛教的護法。在藏區(qū),大多數(shù)佛教徒并不是因為熟讀佛典,洞明佛學(xué)而生出對佛法僧三寶的敬信崇拜,因此,很多人往往對于具有各種法術(shù)魔力的護法神相當(dāng)崇拜。
貢布郎加既被視為護法神的化身,傳說中的他從小時候起,其行為就頗不一般。傳說他皮膚黝黑,眼睛發(fā)紅,身強力壯,但凡遇到禽鳥蟲蟻,必置之死地而后快。
青年時,貢布郎加身邊更聚集一幫青少年,打架斗毆,偷盜搶掠。更喜歡攛掇離間,待他人彼此動刀弄棒,他于一邊旁觀,感到其中樂趣無窮。對于跟隨他的這一眾精力過剩,尋求發(fā)泄的年輕人,順著他的,施予財物毫不吝惜,不順從的,都要遭他毒打。
他還不是一味地任勇使氣,遇到強敵,也知隱忍退讓,事后再圖謀報復(fù)。
一個故事說,有一個叫充翁達吉的人,力大無窮,而且為人正直,對貢布郎加所作所為頗為不屑。尤其對他偷盜搶劫的行為多有指責(zé),這就在兩人間播下了仇恨的種子。那時的瞻對地面,解決仇恨的最終方式,便是殺身奪命。一次,貢布郎加帶著幾個嘍啰恰好在山道上與充翁達吉狹路相逢。充翁達吉拔了佩刀就要與其廝殺,貢布郎加轉(zhuǎn)身就逃,因此被跟隨他的那些人嘲笑。這種逃避行為,對一個瞻對男子來說,是相當(dāng)可恥的行為。貢布郎加卻不以為恥,反而哈哈大笑,他說:“對付敵人,有時用力,有時用智。就是偷竊人家財物,也得先摸清對方看家狗的脾氣。我體力不如他充翁達吉,打斗起來,兩個人都死,那也是我的失敗,如果我一個人死,那就更不劃算。我還有許多仇要報,不能像你們一樣頭腦簡單。”從此之后,這位充翁達吉便再無寧日,處處被貢布郎加設(shè)計暗算。最后,無法在瞻對地面安身,便遠走他鄉(xiāng)了。
又一個故事說,中瞻對有兩戶人家,一戶叫壩格,一戶叫阿珠。兩家在當(dāng)?shù)囟碱H有勢力,被貢布郎加視為自己家族重新崛起的障礙,便挑撥兩家關(guān)系,終于使他們刀兵相向。兩家相互攻殺時,他有時悄悄幫助壩格家,有時又悄悄幫助阿珠家。一次,兩家又互相攻殺,他就躲在壩格家的樓上,看著阿珠家被打敗。也就是那一次,他被子彈射在窗框上濺起的碎片打瞎了一只眼睛。
貢布郎加也很諳熟當(dāng)?shù)睾狼鮽冇没橐鲫P(guān)系壯大勢力的傳統(tǒng)辦法。成年后,他先娶了在瞻對頗具實力的一位大頭人的女兒知瑪,繼而以同樣原因娶了第二個妻子牙西。知瑪為他生下三男四女,牙西生有一男三女。他又以兒女姻親,廣結(jié)瞻對和瞻對四周的實力家族。他與知瑪所生四個女兒,長女嫁到里塘,二女嫁給瞻對本地頭人,三女嫁到瞻對東北面的道孚,也是有錢有勢的人家,四女嫁到瞻對北面的林蔥土司家。與牙西所生三個女兒,一個嫁給自己屬下頭人,一個嫁與瞻對東北面的朱倭土司,一個嫁給一位有相當(dāng)財勢的喇嘛。
傳說貢布郎加還有兩個私生子,后來都做了喇嘛。
一則藏文史料中說,當(dāng)年其父洛布七力被清軍圍剿時,十六歲的貢布郎加正在爐霍一帶地方夾壩未歸。清兵退后,他便回到中瞻對,潛藏于卡娘地方,窺探形勢。那些年,上、下瞻對土司被新起的中瞻對洛布七力欺凌壓榨,見他大敗于清軍,正好報仇雪恨,便相約出動武裝,捕殺貢布郎加。下瞻對土司兵直撲他的潛藏地卡娘,貢布郎加逃脫,他母親卻被擒獲。本來上瞻對土司約好和下瞻對同時直取卡娘,卻在路上繞了一個彎,先去取切依寨,奪取貢布郎加家的財產(chǎn),然后才驅(qū)兵卡娘。就因上下瞻對兩土司內(nèi)心里各有自己的算盤,配合不好,貢布郎加才得以逃出生天。下瞻對土司雖然暫時取勝,內(nèi)心還是對貢布郎加心存畏懼,便將擒獲的貢布郎加之母轉(zhuǎn)交給上瞻對土司收押,意圖將貢布郎加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上瞻對土司身上。上瞻對土司則以為,將貢布郎加母親作為人質(zhì),便可以避免貢布郎加的攻擊。上瞻對土司還派出頭人管理新攻下的切依寨落原本屬于貢布郎加家的土地與百姓。藏文文書中記載說:“清兵走后,之前被清兵攆到山上的洛布七力一家大小落腳在卡娘甲納村,上方上瞻對土司鄧珠翁加打下來,下方的下瞻對土司如龍家攻上來,八十戶人的村子落入了上瞻對手中。”
上瞻對土司此番盤算自然是大錯特錯了。
不久,貢布郎加就于一個夜晚突襲切依寨,將上瞻對土司所派頭人等全部俘虜。并致信上瞻對土司,我已重新掌管了自己的土地與百姓,我這里有幾頭牛(也就是上瞻對土司的頭人等),準(zhǔn)備宰殺了送還給你。你應(yīng)該把我母親送還,否則,我發(fā)誓定會將你家消滅干凈!傳說,貢布郎加還故意在信中,把上瞻對土司的名字錯寫了女人的名字,以示侮辱。
上瞻對土司只好將其母送回,換取被俘的頭人,并與貢布郎加締結(jié)以后互不侵犯,各安其境的條約。
從此后,中瞻對的聲威又復(fù)高漲。
隨即,貢布郎加又重新奪回自己前番狼狽逃走的卡娘地方,將其重新納入自己的管轄范圍,并將他在此潛藏時,向下瞻對土司密報他行蹤的奸人處死。他還對此地被下瞻對土司短暫統(tǒng)治時親近新主子的人施以鞭刑,處以很重的罰款。
在瞻對地面,還有一些獨立于上、下瞻對土司之外的部落頭人。其中有一個地方,名叫滂熱。位于雅礱江東岸,江岸上一塊平地,平地后山勢陡峭,一道清溪從山上直瀉而下,流過那小平地旁邊。這個地方的部落,由一位名叫四郎澤仁的頭人統(tǒng)領(lǐng)。貢布郎加早把他這個地方盯上了。不久,四郎澤仁就收到貢布郎加傳來的信息:“如交不出土地便殺你全家。”
四郎澤仁自知無力抵抗,只好棄了土地百姓,舉家逃亡。
貢布郎加迅即派兵占領(lǐng)滂熱,接收別人的土地與百姓。他拆毀舊頭人的寨子,征調(diào)百姓,伐木取石,修造了一座雄偉的新官寨,取名“滂熱達莫卡”,意思是滂熱虎寨,舉家遷往居住。此地遂成為他新的統(tǒng)治中心。
¥¥¥布魯曼統(tǒng)一瞻對
瞻對地面因為社會長期動蕩,出產(chǎn)不豐,因而久有四出夾壩之風(fēng)習(xí),所以養(yǎng)成輕生死、重名聲的強悍民風(fēng)。這樣的社會中,貢布郎加征掠四方自然也會遇到一些強勁對手。一份藏文文書中有這樣的記載:
“麥久地方的洼學(xué)色威同中瞻對兩方以往就有糾紛,貢布郎加便帶領(lǐng)人馬到路上設(shè)伏。中了埋伏的洼學(xué)色威雖然年高體弱,卻高喊著‘不把這些絨巴(農(nóng)民)當(dāng)成羊腿啃光的話寧愿去死!’并騎馬沖在最前面。沖鋒的路上被打斷了一條腿,他就對著兒子們高喊:‘把我的尸體當(dāng)成掩體向敵人開槍!’經(jīng)激戰(zhàn),洼學(xué)色威的兒子丹巴達杰中彈身亡;另一個兒子阿索打死了貢布郎加方面阿格貢布和仁青、松甲、阿扎四人,覺木羅布和巴登兩人被打傷,損失慘重,貢布郎加和隨從們急忙逃跑。此事被后人形容為,‘貢布郎加逃跑的路上不長草。’”
貢布郎加擴張勢力時,除強力征服外,以姻親壯大勢力是一個重要手段,但如果某個姻親阻礙了他的擴張,他下手對付也毫不手軟。這樣的事例也見于藏文文書的記載:“雖說嶺達村的鄧珠崩是貢布郎加的妹夫,但他借口說自己丟了許多馬,故此前來尋找。他帶手下來到嶺達村,村里的人剛給他把茶倒上,他的人就占據(jù)了所有房屋,村民們只好歸降于他。鄧珠崩等不在寨中,而遠在高山牧場,聽說這件事后,知道自己已經(jīng)無家可歸,便逃往西藏昌都方向。”
如此兼并完瞻對境內(nèi)那些獨立的小部落后,貢布郎加便要直接面對瞻對境內(nèi)的兩個勁敵:上、下瞻對土司了。
此時的上瞻對土司鄧珠翁加懦弱無能,大小事務(wù)均決于其妻班珍。班珍性情強悍暴戾,待下刻薄。她本是下瞻對土司女兒,有此背景,行事更加囂張。她嫁與上瞻對土司,生有二男一女。貢布郎加前來求親,上瞻對土司便將女兒嫁給貢布郎加的兒子其米貢布。因此事,班珍受到娘家下瞻對土司的指責(zé)。班珍便遷怒于丈夫,爭吵中,班珍竟動手打了丈夫。這樣的事情,在男尊女卑的當(dāng)?shù)厣鐣锌烧f是絕無僅有,上瞻對土司鄧珠翁加因此羞憤自殺。
這個事件,給了貢布郎加插手上瞻對事務(wù)的機會。
鄧珠翁加自殺后,上瞻對土司境內(nèi)有實力的頭人們便來實行集體領(lǐng)導(dǎo),暫時代行土司職權(quán)。面對咄咄逼人的貢布郎加,他們決議將土司兩個尚未成人的兒子,一個送到一位叫丹珍的活佛處求其保護,一個送往下瞻對土司家暫避。丹珍活佛本是鄧珠翁加的弟弟,不甘土司權(quán)力就此落入頭人們手中,便拉攏其嫂,以圖奪回權(quán)力。其嫂班珍卻打算伙同情夫先殺了丹珍活佛,再剪除幾大頭人,奪回土司大權(quán)。
貢布郎加也沒有閑著,他勸班珍將送到其娘家的兒子接回來,到他的官寨中居住。說這樣便可以兩家合為一家,奪回上瞻對土司職權(quán)。其真實用意是用軟的手法,不戰(zhàn)而獲取上瞻對土司的權(quán)力與地盤。這個建議,上瞻對眾頭人自然一致反對。貢布郎加見軟的不行,便對上瞻對下了最后通牒:一、將班珍及其兒子送到他的官寨;二、不許諸頭人長駐上瞻對土司官寨;三、不許諸頭人代行上瞻對土司職權(quán)。上瞻對土司由清廷冊封,照理說貢布郎加根本無權(quán)過問。再說,先土司故去,新土司年幼,土司境內(nèi)諸頭人代為攝政也是一種慣例。上瞻對諸頭人當(dāng)然拒絕了貢布郎加的無理要求。
貢布郎加便出動武裝,包圍了上瞻對土司官寨和寺廟。連續(xù)戰(zhàn)斗十天,又?jǐn)嗔斯僬退聫R的水道,上瞻對眾頭人力戰(zhàn)不支,只好投降。貢布郎加一改兇殘的習(xí)慣,對投降的頭人們不殺不拘,只是嚴(yán)責(zé)他們不準(zhǔn)再代行土司職權(quán),要他們以后規(guī)規(guī)矩矩,聽他號令。同時委派早前已依附他的上瞻對頭人阿熱格登巴回到上瞻對,代他號令一方。
貢布郎加叫來土婦班珍,指責(zé)她逼死丈夫,與人私通,還與下瞻對娘家勾結(jié),與他抗拒。貢布郎加還想起,上瞻對土司還曾伙同爐霍章谷土司攻打過他,更是怒從心起:“你這個毒婦,本不應(yīng)該留在人間,但念你是個女人,才留你一條活命。”
班珍這個悍婦,卻并不畏懼,對他唾罵不已:“你這個瞎娃娃,六親不認,當(dāng)面叫土司叔叔,卻做夢都想著占領(lǐng)我家地盤,今天你陰謀得逞,就把我殺了吧!”
貢布郎加便將她軟禁到一個偏僻小村之中。
班珍的女兒是貢布郎加的兒媳,幾次請求要將母親接到身邊供養(yǎng),貢布郎加都不準(zhǔn)許,而且還下令不許她們母女見面。不多久,被囚的班珍便精神失常,小村人無法約束。貢布郎加下令將她丟入雅礱江處死。
原上瞻對土司屬下的十幾個頭人,見了班珍的下場,心想貢布郎加有一天必也會加害于他們,便舉家逃出瞻對地面。他們先是逃往打箭爐方向,在清政府衙門告狀無果,便又轉(zhuǎn)投往西藏地面,爭取噶廈政府的干預(yù)去了。
上瞻對十五家頭人逃走后,貢布郎加便將與他們親近的人,盡數(shù)遷往中瞻對各村分散安置,再把自己在中瞻對的親信遷往上瞻對,管理各寨事務(wù)。
可見他攻寨掠地,不是逞一時之快,而是有長期打算。
征服了上瞻對,貢布郎加便轉(zhuǎn)而把兵鋒指向了下瞻對土司。
第一步,便是整頓武裝,修葺火槍刀矛,備下充足彈藥,并組織了青年丁壯的敢死隊,演習(xí)用云梯攻取碉寨的戰(zhàn)法。
這時的下瞻對土司普巴貢布年紀(jì)還小,由其母親和奶奶兩個婦人輔助,共同執(zhí)政。她們面對公開備戰(zhàn)的貢布郎加無計可施,只好請了活佛高僧來寨中念經(jīng)卜卦,同時也把屬下的武裝集中起來拱衛(wèi)官寨。
面對此情況,貢布郎加手下頭人勒烏瑪主張先發(fā)制人,主動向下瞻對發(fā)起進攻。貢布郎加表示贊同,說:“滅火就要滅在最小的時候,等到火燃大了,再去撲滅,就不容易了。”意思是,現(xiàn)在不下手,等到下瞻對土司成年后,就不好對付了。當(dāng)即發(fā)兵將下瞻對官寨包圍起來,連續(xù)攻擊。下瞻對土司雖然年幼,但手下武裝也都英勇善戰(zhàn),貢布郎加連續(xù)攻擊十五天也不能得手。
頭人勒烏瑪又獻一計,將在官寨中領(lǐng)兵據(jù)守的下瞻對頭人們的親屬從各處搜捕,押到陣前,向寨內(nèi)喊話,問他們是要保自己親人的性命,還是保土司的官寨。同時,又?jǐn)嗔送ㄍ僬陌登O喑种拢€故意網(wǎng)開一面,給寨中人留出逃生的缺口。此計一施,立見效果,馬上就有頭人潛出官寨向貢布郎加投降。也有人從這個缺口逃出瞻對,去了里塘土司地面。
剩下的人在斷水后的官寨又堅持了五天,最后也只好派出兩個喇嘛與貢布郎加談判。他們只有一個條件,要貢布郎加保證不殺害下瞻對土司全家。
貢布郎加向佛祖、向護法神頂禮發(fā)誓要保全土司全家性命。在瞻對當(dāng)?shù)厝丝磥恚@樣的誓言是沒有人敢于違反的。
于是,寨門大開,干渴難耐的寨中人拼命奔向雅礱江邊,俯身痛飲。
貢布郎加卻不怕違背在佛前和護法神前立下誓言而遭到報應(yīng),不久,即將下瞻對少土司普巴貢布拋入雅礱江激流中處死,將其母親和奶奶押往不同的偏僻村莊監(jiān)視居住。瞻對舊習(xí),人死后,將其尸體干燥處理后依然留在寨中。貢布郎加將下瞻對歷代土司的干尸也全部拋入雅礱江中。
他還將所得財物,于大宴之上,盡數(shù)分賞所屬官兵。
征服下瞻對后,他將其子?xùn)|登貢布派為下瞻對長官,原下瞻對土司地面,全歸其統(tǒng)轄。
至此,貢布郎加統(tǒng)一瞻對全境,清廷所封的上、下瞻對土司都被其消滅。清朝皇帝頒給的土司印信、號紙、官服、頂戴被他一并拋入江中。他說:“我既不做漢官,也不做藏官,靠自己的力量壯大起來,這才是我要做的官。”
貢布郎加對外橫強無忌,整肅內(nèi)部也毫不手軟。
貢布郎加有一屬下頭人鄧珠莫,是他的二姐夫。平時,鄧珠莫對貢布郎加的所作所為頗不贊同。貢布郎加內(nèi)心十分不滿,更擔(dān)心日久生患,說:“壞人放在地方上,地方不安;獐子放在森林里,森林不安;內(nèi)衣爛了最不好,內(nèi)部出奸最危險。”下令部下找機會設(shè)法把此人除掉。消息走漏,鄧珠莫連夜攜家逃往西藏。
貢布郎加的妹夫,也是一個頭人。好飲酒,酒后常失言。因此毛病走漏過貢布郎加的行動消息,使其行動失利。貢布郎加認為留著此人,將來會造成更大損害,派人將其推下懸崖摔死了事。
我在新龍縣訪問,拿這些故事求證于當(dāng)?shù)厝耍键c頭稱是,還補充一條。
也是一個頭人,也是貢布郎加的親姐夫。此人叫貢布汪加,稍有駝背,生性多疑,見貢布郎加已經(jīng)下手整治了一個姐夫一個妹夫,就想這樣的不幸也會降臨到自己頭上。越想越擔(dān)心,便派了其妻前往貢布郎加處試探消息。他讓其妻在貢布郎加面前哭訴自己遭丈夫虐待,看貢布郎加作何反應(yīng)。貢布郎加對其姐說:“這個駝子這樣做是對我不滿。如今的瞻對地面,我是最大的頭人,任何人都歸我管轄。我與他雖是親戚,但官是官,私了私,姐姐不必難受,我整他易如反掌!”
這位駝子頭人無事生事,其妻回到家,轉(zhuǎn)說貢布郎加此話,嚇得他帶著家小與屬下一些人家,從爐霍章谷土司處借道逃往他鄉(xiāng)去了。
¥¥¥十土司征瞻對
貢布郎加掠定瞻對地面之時,正是琦善從西藏駐藏大臣任上轉(zhuǎn)赴成都新任四川總督的時候。
琦善行到里塘地方,一面因瞻對夾壩騷擾進而被阻于官道之上,又有逃到里塘土司地盤上的上瞻對土司家人前來告狀,訴說中瞻對之前被官兵剿過的洛布七力之后貢布郎加如何橫行不法,藐視朝廷,滅了北京大皇帝欽命冊封的上、下瞻對土司。
到了打箭爐,瞻對相鄰諸土司又來控告,貢布郎加越界侵?jǐn)_,琦善自然也認為,上、下瞻對兩土司都是由朝廷敕封,貢布郎加竟敢妄行殄滅,就是對抗朝廷,大逆不道,理應(yīng)征剿鎮(zhèn)壓。
琦善當(dāng)即上奏道光皇帝:“中瞻對野番貢布郎加,負固不法,出巢滋事,先后搶去上瞻對、下瞻對各土司等印信號紙,占去有號紙俗納、撤墩土千戶地方二處,并無號紙頭目地方九處。……前督臣,以外番狡詐,未經(jīng)理論,乃該野番竟恃其兇頑,夜郎自大,又欲侵占里塘。查里塘系通藏大道,該野番逞其強梁,一經(jīng)占據(jù),大路梗塞,所關(guān)匪細,適明正、德格等土司,因被該番欺凌難堪,公同于上年稟請剿辦,臣琦再四思維,與其養(yǎng)癰遺患,舍易就難,不若及早攔截。”
奏準(zhǔn),琦善便命與瞻對南北相鄰的十家土司合兵征討。
各土司便互通聲氣,聚集兵力,準(zhǔn)備進攻瞻對。
貢布郎加得到消息,并不驚慌,而是從容備戰(zhàn)。
先是進一步整肅內(nèi)部,將那些與自己存有異心的頭人遷離本寨,加以監(jiān)視控制,防備大兵壓境時,內(nèi)部生亂。
其次,將境內(nèi)十八歲至六十歲的男丁全部征集。從中抽出精壯,組成一支三百人的敢死隊。其余男丁都編為三部。有馬、有槍者編為馬隊;無馬,但有槍、有刀者,編為步隊;其余無馬、無槍,只有刀斧者,編為守軍,防衛(wèi)村寨、要道、隘口。各要道隘口設(shè)置大量滾木礌石,各山頭關(guān)隘,還設(shè)哨兵瞭望,遇有敵情,熏煙或倒樹為號。
他還將能偷善盜,慣為夾壩之人,派往境外各土司地面,規(guī)定搶掠所得一律歸己。貢布郎加所要的,只是他們在搶掠的同時偵察敵情,遇有情況,立即返境報告。
他還實行堅壁清野,百姓財物,人口,一律密藏,寨中只留少數(shù)老弱看守房屋。
并明確宣布,在戰(zhàn)爭中,斃敵頭領(lǐng)一名,獎馬一匹;生俘敵頭領(lǐng)一名,獎馬一匹,槍一支;斃敵士兵一名,獎犏牛一頭。以斬斃之?dāng)硤蠊Γ仨氁詳橙说念^顱,或手、足、耳朵為證。
這在那個土司們相互爭雄的時代,算是前所未有、高度嚴(yán)密的組織了。
而環(huán)伺于瞻對四周的十個土司行動卻并不一致。
戰(zhàn)爭開始,就有巴塘、吉塘土司因并不與瞻對接壤,距離較遠而未曾出兵。
但其余八個土司還是集合起兵馬,分三路從南面的里塘、北面的甘孜和東北面的道孚向瞻對合圍而來。
從東北面由道孚進兵的一路,由朱倭、章谷和明正三土司武裝組成。他們首先在瞻對地面的麥科牧場與貢布郎加的武裝展開激戰(zhàn),三土司兵第一次進攻被貢布郎加親率部下苦戰(zhàn)擊退。明正土司的作戰(zhàn)參謀是一位活佛,名叫傾則。第二次進攻便由這位傾則活佛親自指揮。戰(zhàn)斗中,貢布郎加的火槍炸膛,其座下戰(zhàn)馬受驚奔竄,于是,貢布郎加指揮失靈,使得所屬武裝驚慌混亂,傷亡慘重。
瞻對本地一位僧人根據(jù)傳說記錄了此次戰(zhàn)事:
“農(nóng)歷四月,戰(zhàn)火四起,傾則活佛當(dāng)上了指揮官,從道孚攻來的朱倭、章谷、明正三土司的士兵在麥堆村安營扎寨時,貢布郎加等瞻對人馬也來到這里,他們很遠就看見了敵軍,在一陣陣格嗦嗦的叫喊聲中快速沖進村子,占據(jù)了村中高地,明正等土司兵從軍營右側(cè)轉(zhuǎn)移到左側(cè),傾則活佛把袈裟切成小布條分發(fā)給土兵,當(dāng)作護身符,土兵們一一進入陣地,雙方展開激烈槍戰(zhàn)。死傷多人后,瞻對兵馬丟失陣地倉皇敗逃,明正等土司兵緊追不舍,真是子彈如雨、刀劍如風(fēng),章谷土司兵像狼追趕綿羊一樣把瞻對兵馬追得很遠。
“這時,貢布郎加的槍膛突然爆炸,戰(zhàn)馬受驚亂竄,只找到一匹小馬當(dāng)作戰(zhàn)馬。他的部下沙布塔里和洼波沙刀澤仁等六十余人陣亡,其他人在混亂中各自逃回家鄉(xiāng),瞻對兵馬遭受挫折,章谷方無一人陣亡,大獲全勝。
“這樣,章谷土司人馬占領(lǐng)了娘曲河兩岸的崩日、卡索上下全部地盤,德格和里塘的兵馬也攻到切依崗。戰(zhàn)前,貢布郎加立過獎賞殺敵勇士很多錢財?shù)囊?guī)定,因此,德格等土司都笑話他,‘殺一只山羊就獎賞一匹馬,念嘛呢一個嗡字就罰一頭牛。’
“之后雙方多次交戰(zhàn),均死傷無數(shù)。這些交戰(zhàn)從農(nóng)歷四月到九月份,交戰(zhàn)五個月來,還是不能消滅瞻對,最后還是退了回去。”
也就是說,八土司起初進兵順利,后來,情況便漸漸反轉(zhuǎn)。
原因當(dāng)然還是瞻對人全民皆兵。還是這部藏文文書有這樣的記載:“貢布郎加在有可能出現(xiàn)德格等土司兵馬的地方,首先讓婦女們?nèi)轿凰阉鳎l(fā)現(xiàn)情況就在山岡上以熏煙為號,報告敵情;讓驍勇善戰(zhàn)的青壯年分別到各處沖鋒陷陣;讓中年人固守險要村寨、隘口,讓老年人都身著鎧甲手持武器看家守戶。”
參戰(zhàn)的不只平民,瞻對境內(nèi)僧人大都參與戰(zhàn)爭。
那位名叫葉列初稱的瞻對僧人如此記載:“這個時期,開始出現(xiàn)這樣的現(xiàn)象,除個別僧侶外,絕大多數(shù)僧人心中充滿貪嗔癡三毒,所作所為不分善惡,沒有不敢做的惡行,惡劣本質(zhì)暴露無遺;俗人們更是只做惡行,由于只有忌妒、嗔怒,人人相互爭搶著干盡惡事,不殺人的人不算好漢。沒有地位,膽怯的人們也把敗逃的傷者或是投降求饒的敵人殺掉,拿著頭、手和耳朵等來到貢布郎加前面請賞,還向別人宣揚他一人殺了多少多少敵人,只殺了一個人也有許多人來搶功,都紛紛發(fā)誓說是我殺的,為了一點惡行的獎賞毫不顧忌違背了佛前的誓言。”
在大兵圍剿的危急關(guān)頭,貢布郎加身先士卒,鎮(zhèn)定指揮,終于穩(wěn)住了陣勢。率部撤退的途中,他就重新聚集兵力,向進犯的土司武裝實施側(cè)翼攻擊,又不斷騷擾其后路,劫取對方后勤糧草,致使對方逐漸陷入被動狀態(tài)。加上各土司兵并不是正規(guī)武裝,平時都是或事農(nóng)耕、或事游牧的普通百姓,并無嚴(yán)格軍紀(jì)約束。一群烏合之眾,攻入瞻對境內(nèi)便搶掠財物,奸污婦女,所作所為反倒促使全瞻對上下團結(jié)一心,一致堅決抗御敵兵。
貢布郎加面對數(shù)倍于自己的各土司兵力,能戰(zhàn)則聚兵力戰(zhàn),不能戰(zhàn)便分成小股隱入深山密林。待敵兵稍有松懈,又趁勢偷襲。面對貢布郎加此種戰(zhàn)法,八土司大軍深入瞻對境內(nèi)數(shù)月,除了得了些空蕩蕩的寨落,并沒有真正損傷到貢布郎加的有生力量。半年之后,冬季到來,氣候寒冷,大雪封道,各土司兵后勤供應(yīng)困難,士氣便日漸低落,便只好分道撤兵。貢布郎加趁此良機,一路追殺,將所斬敵首懸掛于各要道路口,讓敵軍見之膽寒,又鼓舞己方士氣,終將八家土司的兵馬全部逐出境外。戰(zhàn)后,貢布郎加還派人將陣亡土兵的部分人頭,送到各土司領(lǐng)地,以此宣示兵威。
各土司付出重大傷亡,最后慘敗而歸,只好再次控告到四川總督衙門。
而在瞻對境內(nèi),經(jīng)此勝利,貢布郎加的威信更加高漲。
¥¥¥琦善總督親征瞻對
道光二十九年初,公元 1849年,四川總督琦善再次上奏,請求派遣官軍和各土司土兵一起攻剿瞻對。(第四次)
二月,道光皇帝下旨:“四川中瞻對野番貢布郎加膽敢出巢滋事,各土司俱被搶掠,并殺斃民人,殊屬目無法紀(jì)。外番狡詐,自相蠶食,原可置之不問。惟恃其兇頑,不惟占去各土司地方,并欲侵占里塘為梗塞大路之計。經(jīng)該督(即四川總督琦善)出示曉諭,該野番仍負固不服。似此兇頑,自應(yīng)及早撲滅,勿令養(yǎng)癰遺患。琦善現(xiàn)在馳往中瞻對,督率弁兵相機妥辦,務(wù)當(dāng)迅速剿滅,殲厥渠魁,勿令蔓延肆擾。”
此處有一點需要注意。
皇帝旨意只說“各土司俱被搶掠”,“占去各土司地方”,并未提及八土司進剿瞻對失敗,是因為下面未曾奏報而不知道?
不報也好,這時的清朝,早不是康乾盛世時的模樣了,內(nèi)憂外患接踵而至,皇帝要操心的事還多著呢。
想必琦善也是對皇帝心存體恤,不想讓他太勞心費神,兩個月后,便上奏出征瞻對“大獲全勝”。皇帝當(dāng)然很高興。大清國軍隊,打不過船堅炮利的紅毛英吉利國,中瞻對“蕞爾小番”還不在話下?琦善奏曰:“琦善統(tǒng)帥官兵,該野番頭目膽敢?guī)ьI(lǐng)賊番前來沖突,我兵開炮轟擊,槍矛齊施,傷斃頭目二名,及群匪二百余人,余匪逃竄,復(fù)追殺無數(shù),并奪獲牛馬甚多,賊目噶羅布、恰必阿索均落崖身死。現(xiàn)仍詳探路徑,籌充糧餉,以期搗穴窮塞。”
皇帝見奏,下旨:“所辦尚好。琦善調(diào)度有方,著交部議敘。”皇上,戰(zhàn)事剛剛開始,即便取勝,也只是初戰(zhàn)告捷呀!看看前幾次的瞻對戰(zhàn)事,就知道開初的勝利是很不可靠的啊!清及清以前的王朝,都有史官,都有專門管理歷史文檔的機關(guān)。琦善這次出兵,已是清廷第四次用兵瞻對。難道皇上和身邊的大臣們都不去看看過去的檔案。如果不看,那治史又有什么用處呢?但皇上就是不能記取歷史上的教訓(xùn),仍然要讓歷史那最失敗的部分,在自己身上重新搬演一遍。出兵初勝,他就不但要獎琦善,旨意還惠及“所有此次進剿之將弁等”。
琦善此次進剿瞻對,也是志在必得,事先的確也做了充足的準(zhǔn)備。
他先調(diào)集數(shù)千官兵,從成都進至打箭爐,又率官兵和明正土司與傾則活佛所屬土兵前出至瞻對東北面的爐霍。到了爐霍,又在此接見瞻對北境和西北境的章谷、麻書、朱倭、孔薩、甘孜和德格六個土司,以及在川藏北道上勢力強盛的竹慶寺活佛,云集各土司兵力。
琦善也并不敢輕視貢布郎加,知道進剿瞻對不能速戰(zhàn)速決,因此采用分段設(shè)防,步步進逼的戰(zhàn)術(shù),動員民兵,修筑道路,以保證補給和運輸。先出其不意,派出一支先遣隊攻進上瞻對達拉松布地方,并命令他們修筑工事,深挖戰(zhàn)壕,同時修建營房,種植蔬菜,做長期戰(zhàn)事的準(zhǔn)備。
之后,將所部五千清兵,和土司武裝配合,分由甘孜、爐霍、道孚三路向瞻對進攻。爐霍進攻的一路,由爐霍土司的武裝配合,先進入瞻對境內(nèi)的麥科牧場。
瞻對全境,大部分人口寨落都集中在雅礱江河谷兩岸海拔較低適于農(nóng)耕的河谷地帶。大致說來,河谷農(nóng)耕的大小臺地后是密布的森林,森林上方的一些高曠地帶,才是牧場。麥科牧場,便是瞻對和爐霍間的一處高曠牧場。琦善指揮的漢、土官兵占領(lǐng)了此處,便可從高往低,順勢壓向雅礱江河谷,也就是瞻對的腹心地帶。貢布郎加當(dāng)然也把麥科牛場視為瞻對的重要門戶,在此與清軍展開激戰(zhàn)。
相對于貢布郎加的土兵,清軍自是兵多將廣,武器精良。尤其是清軍的開花大炮,轟擊之處,貢布郎加和其所率土兵,無論怎樣亡命強橫,但血肉之軀,終難抵擋。加上其余兩路漢、土官兵,也分別從甘孜與道孚進兵,配合中路大軍的進攻,貢布郎加也只好重重阻擊,節(jié)節(jié)后退。
不幾日,遠在京城的皇帝,又接到抵前指揮的琦善發(fā)自爐霍的奏報:“本月初二日子時,復(fù)遴選精卒分路攻擊,數(shù)日之內(nèi),攻獲碉卡十余處,奪占隘口四處,殲斃賊番數(shù)百人。”
皇帝當(dāng)然要說:“所辦甚好。”
同時指示:“乘此兵力精銳,正可一鼓作氣,搗穴擒渠。”而且,這時皇帝也知道了一些瞻對的情況,才有更具體的指示:“惟賊巢周圍,皆系戰(zhàn)墻堵塞,且碉寨堅固,必須預(yù)度炮力,足以相及,方期施放有準(zhǔn),奪隘攻堅。”皇帝還是操心了,不然不會連大炮要推進到距離賊碉足夠近,打得準(zhǔn)這樣的細節(jié)都想到了,并且還進一步指示,“該督惟當(dāng)審度形勢,妥協(xié)辦理,務(wù)將糧餉軍械籌備齊全,并詳探路徑,克日進攻,掃除群丑。”
皇帝還操心到后勤工作,而在旨意中細細囑咐。因為琦善上奏過后勤供應(yīng)艱難的狀態(tài):“此次剿辦中瞻對野番,口外十余站,均系崇岡疊嶺,老林密箐,且風(fēng)雪彌漫,道路崎嶇,糧運萬分艱難,而沿途或百十余里,或二三百里,寂無人煙,士卒晝則攀藤附葛,裹糧前追,夜則掃雪扎營,藉草臥冰。”這也是出兵進剿道上的實在情形。
琦善除了盡力做好準(zhǔn)備外,也試圖從神佛處獲得護佑。他上給皇帝的奏書中還提及這樣的事情:“臣行至打箭爐,詢悉口外各廟咸供護法為扶翼黃教正神,其神一名乃迥,一名多吉迅墊,自打箭爐至前、后藏以及口外各土司,俱極敬奉,素昭靈驗。……臣經(jīng)打箭爐時,即探知此情形。深恐內(nèi)地兵丁,致有疾病。又慮瞻酋抗拒,曠日持久,親詣兩位護法神前祈禱護佑”。皇帝因此應(yīng)該可以從中看出琦善此次出兵,并不十分自信。換成以前的皇帝,比如乾隆,或贊許,或質(zhì)疑,定會大發(fā)議論。對此,道光皇帝卻什么也沒說。
¥¥¥老故事再三重演
還好,年初進兵,五月,也就是還不到半年,京城就得到了中瞻對野番“悔罪投誠”的消息。
“經(jīng)琦善督兵征剿,疊獲勝仗,直抵巢穴。該野番貢布郎加等震懾兵威,遞結(jié)投誠,情愿將所得地土、人民退還各土司,照舊各安住牧,自應(yīng)寬待既往,俾得向化輸忱。著仍賞給貢布郎加六品長官司虛銜,以昭勸勉。”
皇帝自然不會追問此前一直頑固囂張的野番貢布郎加怎么一下子又歸化投順了。想想前番的征瞻故事,要是乾隆,那一定是要問一問的。不知到底是因為道光比乾隆老實,還是他知道國勢如此,問也白問,便裝聾作啞,這就不得而知了。
琦善不只替貢布郎加請封,還要替他拜過的神靈請皇上“頒給匾額”。皇帝說:“該督虔禱該處各廟所供護法神,軍行得無阻滯,自應(yīng)酌加酬錫,以昭靈應(yīng),著發(fā)去御書二方,敬謹(jǐn)懸掛,用答神庥。”史書上有載,這兩方道光皇帝的御筆,一為“靈昭遠徼”,賜箭頭寺,一為“綏邊敷福”,賜博底岡擦寺。大軍班師,不僅官軍中將領(lǐng)得到封賞,格宗達爾結(jié)、四郎汪結(jié)、工布俄珠郎
結(jié)等出土兵相助的土司也獲賞頂戴花翎。問題是:戰(zhàn)爭真的勝利了嗎?答案是:戰(zhàn)爭沒有勝利。但與乾隆年間清朝正逢盛世時大兵征討瞻對卻不得全勝的情形相比還是情有
可原。此時的大清朝已經(jīng)在內(nèi)憂外患中走在了下坡路上,琦善征瞻對這一年也是多事之秋。
這一年,駐澳門葡萄牙官員亞馬勒以兩廣總督拒絕其裁撤澳門海關(guān),在廣州設(shè)立領(lǐng)事館的要求為借口,驅(qū)逐清朝駐澳門官員,停止交納“借居”澳門以來按年向中國政府交納的租稅。七月間,清軍刺殺了亞馬勒。事后,英國兵艦開到澳門,英、法、美三國駐華公使聯(lián)合向清政府提出抗議,公開支持葡萄牙殖民者的侵略行徑。于是,葡萄牙遂出兵將中國領(lǐng)土澳門強行霸占。
外患之外還有內(nèi)憂。
也是這一年,湖南爆發(fā)天地會首領(lǐng)李沅發(fā)領(lǐng)導(dǎo)的農(nóng)民起義。
當(dāng)年湖南發(fā)生水災(zāi),地主豪紳趁機抬高糧價,重利盤剝,官府也以“平糶”為名搜刮百姓。李沅發(fā)遂以“劫富濟貧”為號召,發(fā)動群眾,又聯(lián)合廣西全州一帶農(nóng)民共舉義旗,攻城破獄,殺死清朝官員。也像是征討瞻對的故事,清軍進剿不利,將湖南提督英俊等革職,再命湖廣總督裕泰率湘、鄂、桂、黔四省清兵全力進剿,歷時一年,才將起義鎮(zhèn)壓下去。
再過兩年,使清王朝國力大損,以致其統(tǒng)治根基徹底被撼動的太平天國戰(zhàn)爭就要爆發(fā)了。
在新龍民間流傳的貢布郎加的故事中,琦善是一個被嘲笑的對象。
民間傳說中說,戰(zhàn)爭到了后期,戰(zhàn)事膠著,清兵中開小差的兵丁日漸增多。加上這時京城的皇帝又死了太后,用“箭令”催琦善早日撤兵,本來做了長期作戰(zhàn)準(zhǔn)備的琦大人沒有辦法,只好派人跟貢布郎加談判。
琦大人捎信給貢布郎加說:“你是一個有福氣的人,我還是讓你當(dāng)瞻對的首領(lǐng)。”
貢布郎加并不是真要投降,但正好借此為緩兵之計,派出手下頭人甲瑪崩前去談判。談判中,清軍只要求瞻對方面退回繳獲的兩門大炮,即承認貢布郎加對瞻對的實際控制。琦善在賜給貢布郎加委任狀、官服、頂戴之外,還給了不少綢緞和茶葉作為獎賞。
談判過后,進剿漢、土官兵便陸續(xù)撤出瞻對全境。
談判歸來的甲瑪崩帶回了琦大人所賜的清朝官服、頂戴,貢布郎加卻說:“我不做漢官,也不做藏官,不需要這樣的蒙古帽子!這些東西你要是喜歡,你就拿去,不想要就給我丟到河里!”
甲瑪崩一再勸說,貢布郎加說:“俗話說,甘丹寺喇嘛是從臺階上一步一步走上法臺的,有本事的人就是要這樣,一步一步自己走上最高的坐臺!”
甲瑪崩見狀,自然也不敢收藏這些東西,真的就把這些官服頂戴都拋入了雅礱江中。
我在瞻對,許多發(fā)生過重大事情的地方因地名變化,房屋毀壞等原因,已難以準(zhǔn)確考究,卻有人能為我準(zhǔn)確指出當(dāng)年拋棄清廷官服頂戴入雅礱江水的地方。
戰(zhàn)后,一首由一個當(dāng)?shù)乩镉觅收Z體寫的諷刺詩到處流傳:“總督親自到康區(qū),土司受寵應(yīng)領(lǐng)情;貢布郎加命不絕,坐等你們來孝敬。”
得勝之后,貢布郎加還編了一首山歌,命百姓傳唱:“幾個女土司,嫁給清總督,漢人掃興回內(nèi)地,女土司自嘆薄命!”
查這次隨同清軍進兵瞻對的各土司都是男的,貢布郎加把他們說成女人,是對他們表示極度的輕蔑。
大軍退后,貢布郎加立即對內(nèi)部加以整肅。下瞻對邊境的拉堆部落接濟過清軍,貢布郎加便加以殘酷的懲罰。
藏文資料記載:“圍住瞻對的拉堆部落,趕走了他們的牛馬牲畜,大多數(shù)人被殺,收繳了所有財物,毀壞了帳篷,他們來到古魯寺,抓來該寺喇嘛孔澤堆鳩及其家人,堆鳩關(guān)在一處破房里幾個月后被殺,其妻被分尸,其子被埋在牛糞堆下悶死。”
還有人說,貢布郎加還把他派去與清朝官員談判的頭人甲瑪崩貶為了平民。貢布郎加所以如此的原因就更為復(fù)雜。一說,是他不滿甲瑪崩主張對清廷妥協(xié);一說,他以為談判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才派甲瑪崩前往,而談判如此順利,使他對甲瑪崩心生忌妒。
但此后,貢布郎加四處征戰(zhàn)時,這位甲瑪崩的身影仍然時時閃現(xiàn)。或者此傳說不確,又或者,戰(zhàn)事吃緊時,他又被主子重新起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