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命運的誘惑
凌晨三點二十分左右,躺在壇之浦漁村作坊里的陌生人睜開了眼睛。
也許是因為那些用麻繩構成的漁網扭成一團,高低不平,太硬太不舒服,而且漁網中散發出來的魚腥味也太臭,讓人感到惡心反胃,以及那間作坊實在太潮濕骯臟,讓人無法享受睡眠等各種緣故,那個丟魂失魄的漢子在昏昏沉沉入睡了四個多小時以后睜開了眼睛,并且再也睡不著了。
好在他已經睡了一陣子,疲勞已經有所舒緩,而且他那早已經不可能在休息上面多花時間的習慣,也使得他很難再去燃起睡意了。他睜大眼睛,側耳傾聽周圍的動靜,并且用他那炯炯的目光向黑夜望去。
依然是蒼涼凄黯的夜色,依然是沉沉無邊的暮靄,整個世界除了靜寂和恐懼之外,幾乎一無所有。
他似乎有點失望,又好像有點憤怒。大自然對他存在的無視使他感到了莫名的奇怪和煩惱。
“怎么會是這樣呢?”他嚅動著嘴唇自言自語地問道。他的思維十分紊亂,腦子里始終有一種看不見的思緒翻來倒去。
心理學家曾經說過:一個人在白天時所經歷的事情太多,感觸太深,那么疲勞會使他在晚上很快地入睡。但那種睡眠只是一種為了促使他更快地睜開眼睛,回到睡眠前的狀態中來的手段。一旦醒來之后,煩惱就會變本加厲地重新涌進腦海,使他的舊恨新愁一起加倍地涌現。
眼前的他就是處在這樣的狀態。
他叫高橋秀義,今年才只有23歲。這個年齡本是男人從少年走向青年,從學校走向社會,逐漸成熟,精力最為旺盛、思維最為活躍的時候。只是他所經受的和他所做過的,太復雜太奇特,那些經歷給他帶來的痛苦也太慘烈,其可怕程度無疑超過了和他同年齡的任何人。
高橋出生在日本關東地區海濱城市熱海的一個中產階級家庭。他的父親是造紙機械廠的工程師,母親則是在英國流過洋的醫生。良好的家庭環境使高橋在童年和少年時代充滿了幻想。在父親的教育下,他從小就掌握了許多機械制造方面的知識,而經常以英文來和獨生子對話的母親,又使高橋練就了一口熟練的英語。
如此美滿的家庭在明治維新以后的日本比比皆是。但是日本社會的軍國主義化以及隨之而來的戰爭,卻把這一切都改變了。
從1941年開始,高橋父親的公司變成了生產武器彈藥的軍工廠,母親的醫院則成了日本軍部的專屬醫院。20歲那年,剛剛高中畢業的高橋因為流利的英語被送到東京的陸軍大學學習,一年后也就是在1945年5月,他被派到中國東北的哈爾濱,正式成為哈爾濱市憲兵司令部的憲兵,而且還被委以少佐的軍銜。那一年,高橋正好22歲。
高橋生來就好思考問題。
少年時代他把心思用在父親的那些造紙技術上,而現在他則在考慮日本為什么要發動戰爭,人類為什么會津津樂道于相互爭斗,以至于不惜去發動戰爭那樣的政治學和社會學方面的問題。
高橋好交朋友,并且富于情感。由于他會英語,家教又好,懂得的事情自然要比別人多,所以在憲兵隊里他成了最受歡迎的人,那些同僚不管有事沒事總愛往他的宿舍里跑,和他閑聊,聽他說笑話,其中有兩位比他大七八歲,名字叫作西川正人和渡邊厚司的憲兵,更成了他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高橋的身材并不高大,但長得魁梧強壯。他喜歡游泳,而且水性極好。這自然要歸功于從小就傾心撫育于他的父母親了。因為早在他童年時期,喜歡游泳的父母親就帶他出沒于各種各樣的游泳池。長大后,廣闊無邊的大海更是他練習游泳技術的好地方。
他常常幫助曾經是漁民的外祖父潛泳到海里去抓鮑魚,取蚌殼,養殖珍珠。凡是在大海的工作,他總是和外祖父搶著爭先去做。這恐怕也是他從小就成為外祖父母掌上明珠最重要的原因。然而也許連他的父母親都沒有想到,高橋不僅身體強壯,而且做事還非常細心,有著比旁人更好的記憶力和觀察力。
那一次,當他和西川正人一起為執行任務來到哈爾濱市郊的日本陸軍731給水部隊的總部時,他就感覺到了一些什么。事后他曾對西川說:731部隊雖然是后勤部隊,但一定肩負著其他的什么任務,這一點從頻繁出入731部隊總部大院、神色匆匆、心情憂郁的人就可以看出來。
從那以后高橋就開始注意這個負有特殊使命的部隊了。不久,他就從憲兵司令部辦公室保險柜里藏著的機密文件中證實了自己的判斷。從此,731部隊在中國慘無人道地進行人體實驗,制造細菌化學武器的事情就進入了他的視野。這件事對他至關重要,以至于使他到最后都沒能逃脫731部隊的秘密給他帶來的陰影。
應該說最能體現高橋秀義智能的莫過于他對于戰爭時局的評價了。
高橋懂英語,他能從短波中收聽到美國電臺的英語廣播。然后他又把在美國電臺上收聽到的消息去和來自日本大本營播放的新聞做比較,并且去偽存真,由此及彼地去推論時局的變化。他曾多次告誡他的好友西川,要他隨時做好逃跑準備。因為北方的蘇聯軍隊正在往遠東方向調動,為了爭奪戰后的利益,斯大林隨時都有可能撕毀《日蘇和平友好條約》,讓蘇聯紅軍開進中國的東北。到了那時,即使是銅墻鐵壁的日本關東軍也可能會潰不成軍。要想拯救自己,不做戰爭的犧牲品,唯一的方法就是逃跑,逃出戰火紛飛血流成河的戰場。
為此高橋還專門準備了一份中國地圖,用紅筆記下了準備向南方逃跑的路線。
高橋的準備起到了重要作用。
1945年8月9日凌晨,當他從美國電臺的廣播中聽到了蘇聯對日本不宣而戰,蘇聯紅軍已經進入中國東北,關東軍潰不成軍的消息之后,他的南逃計劃也開始實施了。他叫來了西川正人和渡邊厚司,把時局的緊迫性告訴了他們。三人一拍即合,立即決定馬上逃離哈爾濱。
那真是一個令人永遠都難以忘懷的夜晚。月光皎潔,大地黯然,天氣悶熱,氣壓很低,天空一覽無云,大地一望無邊。
那種由即將成熟的吐著紅穗子的玉米和正等待著收割的高粱組成的青紗帳,和在青紗帳的拐角處呈現出來的十字形向著大地盡頭蜿蜒而去的馬車道所構成的畫面,在幽深無比的夜空和一瀉千里的月光擠壓一下,透出了無限的蒼涼。
假如此刻能夠身臨其境,能夠登上那座臨空兀起,由稀稀拉拉的樹木和墳冢組成的小山坡去俯視大地,窺視那些在馬車道,在青紗帳,在玉米地里扶老攜幼,你哭我喊,互相勸慰,泣不成聲的黑壓壓一片如同螞蟻一般蠕動著的婦孺老幼逃難者的身影,以及那些爭先恐后,你追我趕,拼死拼活,不顧一切地期待著去爬上偶爾出現在馬車道上的軍用卡車、三套馬車那樣的交通工具,并且不惜動用槍火,大打出手,相互殘殺,你死我活的年輕漢子逃命時的神情,我們能不去感嘆戰爭帶來的那種轟轟烈烈,卻又是駭人聽聞,慘不忍睹的美呢?
戰爭在扭曲人性,褻瀆道德,玷污法律,踐踏尊嚴的同時,也在造就英雄,創造歷史,煽動民情,譜寫詩篇。人類歷史上各種各樣的慘不忍睹、美不勝收的景象,都會在戰爭——這一曲沒有尾聲也沒有終止符,永無休止地在持續演奏的交響樂中,被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
戰爭破壞一切同時也在創造一切。它最重要的技能,最獨特的本事就是制造難民!
想來也真是心疼,那些在炮火轟鳴下,在刺刀驅趕下,在謠言欺騙下,在邪惡煽動下的人們,不知所措,沒有方向,剛才還和自己的親人一起,有愛戀有光明,充滿希望,可轉眼間卻被卷入逃難大軍,沒有食品,流離失所,東逃西奔,生離死別。
為了活命,母親不得不狠心地把剛剛出生幾個月的親生兒女扔進牡丹江;丈夫不得不狠心地把刺刀刺向不愿意忍受屈辱的愛妻;一家老小情愿選擇死也不愿茍生,不惜抱在一起去拉響手榴彈,慷慨赴死也不愿讓骨肉從此分離……
哀鴻遍野,哭聲震地,人仰馬翻,氣絕身亡。
這就是戰爭的杰作。
戰爭給放下了武器的軍人,給無辜的百姓、婦女、孩子、老人、傷員帶來的是一個又一個殘酷無比、傷心可哀的悲劇。人世間還有什么能比戰爭造就的畫面更能讓人感到駭然的呢?
躺在漁民的作坊里,高橋秀義皺著雙眉蜷曲著身體,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
他想把那些恐怖的畫面從腦子里驅逐出去。
他睜大眼睛,嚅動著嘴巴,從心靈深處嘆了一口氣。那種止不住的悲哀,化成了一顆又一顆的淚珠從臉頰上流下來,使他忍不住地抽搐著肩膀痛哭起來。
高橋忘不了他加入逃難大軍走上逃亡之路的噩夢般情景。他苦難悲劇的總淵源或許正是在那里形成的。因為正是從那一天起,他的心靈開始變硬,并且慢慢無可挽救地兇悍起來,把上蒼刻在每一個人心靈深處的“仁慈”和“希望”,徹底地給抹掉了。
他的心靈已經干涸,精神也早已死亡!而且更致命的是,他拒絕一切來自外界的挽救。
遠處好像傳來了鐘聲。
那是漁村里天主教堂的鐘聲。在日本的北九州一帶,有著很多類似于歐洲小城鎮中常常能見到的那種簡陋教堂。那是歐洲各國,尤其是荷蘭傳教士在江戶時期帶到日本列島的禮物。
鐘聲敲了五下。
悠遠的鐘聲使這個還處在痛苦狀態中泣不成聲的苦命人停止了哭泣。他抬起頭來,用手擦了擦掛在臉頰上的淚水,把目光射向了虛掩著的門。
門縫里投射過來一縷已經有點發亮了的光束。此刻東方已經出現魚肚白。晨霧快要散去,天快要亮了。
“啊,五點了。”高橋低低地叫了一聲,從漁網堆里坐了起來。他下意識地摸了下一直形影不離的帆布腰袋,因為那里面有他的防身武器。
夏日的早晨天亮得很快。此刻天邊多少已經有點發紅了。太陽就要升起,這一點就連發呆的高橋也感覺到了。為此他還禁不住地顫抖了一下。
他害怕見到陽光。自從逃離哈爾濱,走上逃難之路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不愿意看見太陽了。他晝伏夜行,躲避陽光,可如今他卻不可避免地要從黑暗中走出來,去面對人世間的光明。
鐘聲似乎又在敲響,而且還夾帶著狗叫聲和公雞晨鳴聲以及那些似有非有的人的說話聲。
天已經大亮了。
高橋秀義站了起來,并且挎上了淺黃色的帆布腰袋。他準備離開作坊。
他知道漁民馬上就會來這里干活。他不愿意也絕不能讓當地的漁民把他堵在這里,被人當作小偷,報告給警察,或者被人記住臉型,使他像通緝犯一樣被人追捕。因為,他已經有過這樣的經驗了。
高橋走到門口,正要推開那扇虛掩著的門時,院外的磚墻邊傳來了兩個女人的對話聲。他一愣,頓時停住了腳步。他聽得很清楚,這是兩個年齡不同,聽上去像是一對母女的講話聲音。
高橋本能地把身體移到了門后邊,并且用手緊緊抓住挎在肩上的腰袋。他的手在冒汗,心跳速度也顯然加快了。
然而那兩個女人并沒有走進作坊。她們只是院墻外小路上的過路者而已。然而,那兩個女人中的年輕女人的聲音,卻使高橋感到吃驚。
他想起了昨晚看到的抱著布娃娃的那個恐怖女人。那女人唱著兒歌時的天真嗓音,多像剛才路過的年輕女人的聲音啊。
高橋顫抖了一下。他情不自禁地推開作坊的門,順著院墻外的小路,遠遠地跟在她們的后面。他說不出他的目的和動機。他只是覺得一種企圖窺探他人秘密的心思,一種要看見、要知道、要洞悉隱情的欲望,使他的心里發癢。
他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他發現自己的判斷沒錯。因為他緊盯著的那倆人中的年輕女人頭上扎著的正是昨晚他見過的橘黃色的手絹,身上穿著的也正是昨晚那個女人穿的深藍色的和服!
高橋隨著她們穿過幾個院落又拐過了幾條巷子,然后來到了岔路口上。
那是一個三岔口,而且小街在這里也分成了東西兩條。
兩個女人在那里停住了腳步,好像她們也要在那里分道揚鑣似的。
那個年輕女人似乎還有點不愿意離開她的同伴,而那個看上去年齡比她大兩輪,背也有些駝的老女人則在輕聲地安慰她,開導著她,那個年輕的女人似乎還流下了眼淚,傷心不已地不斷拿手絹擦著臉頰。
“怎么了這可憐的人,難道又發生什么不幸的事了?”高橋停住腳步,躲在離他們有五十多米遠的小街的一側暗暗猜測著。
那兩個女人互相地說了一些什么后終于分開了,那個年輕的女人走向了西邊去的岔道。
高橋猶豫了一下后也邁開腿來到了岔道口。他仔細觀察了分道而走的那兩個女人的背影以后,便毫不遲疑地把身體轉向西邊,跟在了年輕女人的后面。
他想弄明白這個不可思議的女人的真實面貌。
也許是因為他走的是一條偏僻的小道,所以那一幕讓人可疑的盯梢女人的戲劇并沒有被人發現。然而現在情況卻不同了。因為那個女人正引導著他,朝著村莊的繁華區走去。過往的行人越來越多。這種情況顯然使高橋感到發怵。因為他這身難以遮體的破衣服和明顯不是當地人的裝束已經引起了路人的注意。他們不斷地用詫異的目光打量著他,使他情不自禁地想抬起手臂去遮擋他的臉。
顯然他已經成了路邊的鬼影窺伺的對象。假如那里邊還有警察的話,那一切就都可能會發生!
“怎么辦?”他慌亂地向四處張望著,真有點后悔剛才在作坊里做出的這個跟蹤女人的決定!
然而也正是在那時,那個年輕的女人拐進了一條巷子,走進小院,踏上了一座看似磚瓦結構的兩層樓房的階梯。
那好像是一個私人旅館。這一點從這座建筑物的圍墻入口處掛著的那塊寫著“春風館”三個字的門板上就可以看得出來。
看見她走進小院,并且踏上通向二樓小屋的臺階之后,高橋秀義愣住了。他知道這種叫作“春風館”旅館的含義。他沒想到昨晚他在窗外偷窺到的這個可疑的女人會來這里。
“她難道是在這里干活的嗎?”高橋自問道,一時不知怎么辦才好。
“大哥,想要住宿吧?來,進來呀。”還沒等高橋反應過來,旅館入口處就傳來了另一個女人的聲音。那女人穿著和服,雖然已有四十多歲但風韻猶存。毫無疑問,她是春風館的老板娘。
“啊,幸子,你真有財運呀,剛來上班,就有客人登門而來。”那個女人浪聲叫道,一把拉住了高橋。也許是因為聽到了老板娘的叫聲,那個站在臺階上的被叫作幸子的年輕女人轉過身來。她望著高橋,一下子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來呀,幸子,快把大哥帶上樓去洗洗,看他臟得那個樣子,那臉上都讓泥漿給掛滿了!”老板娘一邊把高橋往小院里邊推搡一邊大聲招呼幸子,那聲音讓高橋感到心驚,使他忍不住地旁顧了一下四周。
站在臺階上的幸子遲疑了一下。她終于走下了臺階,來到了高橋的身邊。
“大哥,假如您不嫌棄的話那就進屋洗洗吧,您看您,臉上身上到處都是泥巴。”
這個叫作幸子的女人用那種略帶驚異的神色,望著滿臉不自在正感到手足無措的高橋輕聲地說道。那聲音使高橋感到親切,他覺得自己已經有很長時間沒聽到那種溫暖的稱呼了。
“謝謝,謝謝——”高橋支吾著,并且情不由衷地抬起沾滿了泥漿的右手往臉上抹去。這個動作使他那張因為緊張而冒出很多冷汗的臉龐又增添了許多滑稽的色彩。他拘謹地抬起頭來,順著幸子柔和的聲調點了點頭。他有點暈,以至于不敢再抬起眼睛去正視幸子一眼。
終于,在老板娘猥褻的目光中,高橋跟隨幸子走進了二樓右邊緊靠著走廊盡頭的小屋。他有點惶恐不安地打量著那間鋪著被褥的榻榻米小屋,又慌亂不堪地在幸子端來的水盆前摘下綁在頭上的毛巾,急急忙忙地洗了把臉。
剝去了貼在臉上的泥漿和汗水后,我們終于能夠看清楚高橋秀義的容顏了。
他確實還很年輕。那副稚氣未脫的臉龐已經清楚地告訴了我們這一點。只是他額頭上的皺紋和那不斷緊鎖著的雙眉,還是讓人感受到了與實際年齡很難相符的他曾經的過往。
還有他的那雙眼睛。
高橋那種憂郁不安卻又時時警覺萬分的眼神,使幸子感到驚奇。她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肯定有著什么非凡的經歷。但是她卻不愿多想,去懷疑猜測他的過去。
是啊,在眼前這種雖然戰爭已經結束,但仍然處在兵荒馬亂、人心惶惶的時代,誰都可能有自己的秘密,她自己不就是這樣嗎?只是讓幸子感到吃驚并由衷地產生同情之心的是高橋秀義的嘴巴。
她發現他張開嘴時沒有門牙。一般人張開嘴巴,顯示那種口齒伶俐的地方,在他的嘴里卻變成了兩個黑洞。它使他那本來還顯得頗有生氣的神容剎那間變得冷若冰霜。
這純粹是一種人為的痕跡,而且可以肯定那還是一種暴力的結果。雖然中世紀的噩夢早已過去,但是只要愿意,人類什么時候什么朝代不能夠去創造杰作呢?
“嗯,您的牙齒!您的牙齒怎么了?”幸子呆呆地望著高橋情不自禁地叫道。可是,她充滿驚恐的聲音并沒有打動眼前的這個男人。
此刻高橋的眼睛正呆呆地望著放在桌上盤子里的那兩個紫菜葉飯團。那貪婪的眼神里反射出來的是一種饑餓到了極點以后才會流露的神色。
“啊,你一定餓了!來,吃!快吃!”幸子拿起盤子里的飯團,塞到高橋的手里。那是老板娘留給她的午飯。
不用裝飾,也不需要裝飾,本能的需要已經使高橋忘記了一切。他狼吞虎咽,沒有兩分鐘就把那兩個飯團給咽了下去。
“吃吧,還有,我再去給你拿!讓你吃個飽,可憐啊!”幸子望著眼前的景象同情地說道。而后她推開屋子的木窗,探出頭朝樓下喊了起來。
“媽媽,媽媽,再拿兩個飯團來。”
然而底下并沒有傳來老板娘的應答聲。
幸子望了一眼處在尷尬狀態中的高橋,似乎有點等不住了。她拉開那扇通向走廊的拉門,匆匆地走下了樓。
其實老板娘并沒有走開,她正側耳傾聽著樓上的情景。在沒有搞清楚那個男人是否會爽快地掏錢支付所有的賬目之前,她是不愿意提供服務的。
“幸子,你搞清楚沒有,他身上有沒有錢?你看他那個樣子,破破爛爛的,到我們這兒來的客人怎么會是那種裝束呢?他會不會是一個吃白食的?”老板娘瞪了正在廚房里做飯團的幸子一眼,故意提高了聲調。
“行了,媽媽,您別說了,讓客人聽見了多不好。”幸子轉回身來,抬頭向樓上望去。她怕高橋聽到老板娘刻薄的話語。
然而高橋還是聽到了。
他悄悄地站起身來,踮起腳尖把身體移到了窗門前,又屏住呼吸拉長了耳朵,把腦袋貼在玻璃窗上。他并不關注老板娘所擔心的關于他口袋里是否帶著錢的那種事。他帶著錢,而且是美鈔。這一點他非常清楚。他所擔心的是老板娘對他身份的懷疑,因為那會送了他的命。
是啊,誰能保證老板娘這樣的女人,不會去向警察告密呢?
高橋抬起眼睛,望著天花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做過很多夢,每次的夢境都是甜得流蜜,可是夢過境遷,冷酷的現實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讓他感到悲哀。
那么這一次呢?
高橋戰栗了一下,一口涼氣從他那沒有門牙的嘴里倒吸了進來,使他猛地睜大了眼睛。他感到恐懼。一種已經被人抓住了蛛絲馬跡,不知道死亡何時會降臨的無法預測的恐懼!而且他還有一種直覺。那種直覺在告訴他,應該馬上離開這個叫作“春風館”的地方,否則兇險難卜。
可是那種直覺卻并沒有能夠讓他馬上行動起來。這和他以往的習慣不一樣。
“呵,我真是見鬼了!”高橋嘟噥著并用手使勁地拍打腦門。他期望自己能下定決心馬上離開這個“春風館”。
然而這一切卻并沒有效果。
“呵,我這是怎么了?”高橋用雙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并且使勁用手掌拍打著臉頰。他終于發現了造成他心猿意馬的原因。
“是的,是幸子……是那個女人!那個唱著兒歌哄著布娃娃睡覺的神秘女人,那個熱情單純善良而又可愛的女人。”
呵,女人!為什么女人會有那種力量呢?她怎么會讓高橋那樣的冷面漢子,都會想入非非呢?
高橋的臉發燙了。他感到有點暈眩,就像在夢中一般。
“是啊,眼前的這一切……潔白的床單,松軟的被褥,裹著紫菜葉的飯團,充滿溫馨的小屋,還有……幸子那可愛的笑容,多么難得啊!”
高橋嘟噥著在心里說道。
他至少已經有二十來天沒能在這樣溫馨的小屋里睡過覺了,一旦有了如此美妙的境遇,就算是神仙圣人恐怕也會安然地打個盹去享受一下人間的溫暖。高橋心安理得地想著,直到幸子拿著飯團走進小屋,來到他的身邊時才清醒過來。
“大哥,你在想什么呢?來,我把廚房里的飯全都做成了飯團。來,您吃,多吃點,管您飽。”幸子一邊笑著一邊把飯團遞到了高橋的手里。
“嗯,謝謝,謝謝……哎,你叫什么?對,幸子?幸子!剛才我聽見老板娘這么稱呼你的,是嗎?”
“是的。”
“幸子,告訴你的老板娘,叫她放心,我有錢,沒事的,我會按規矩付錢的。”高橋的嘴里突然冒出來這樣幾句話。他覺得只有把這些話全部告訴了老板娘以后他才會感到安心。
“您看您……忙著說這些干什么,來吧,快吃吧!我當然知道您是帶著錢來這里的!誰到這里來會不帶錢呢。”幸子故意提高了嗓門,她知道老板娘在底下伸著脖子,正偷聽他們的對話呢。
高田拿著飯團卻并沒有把它塞進嘴里。他只是怔怔地抬起眼睛,似想非想地把自己那種熾熱的目光直愣愣地射到了幸子的臉上。
這是一張五官被安排得極為妥當的臉蛋。小鼻梁,小嘴唇,兩道細眉和那下面鑲嵌著的滿含真情的眼睛,使人完全能夠感受到被稱為九州美人的那種名副其實的姿色。她的頭上仍然扎著昨晚的那條橘黃色的手絹,身上套著的也是昨晚那套藏青色和服,只是比起昨晚來那和服上的裙裾在腰上扎得更緊了,使她那本來就高聳的胸脯顯得更加誘人!
這是一幅絕美的圖畫!
那種在風韻和容姿兩個方面體現出來的貞靜之美,在室內陰暗光線的襯托下若隱若現,誰見了都會心碎的。
高橋顫抖了一下。他趕緊垂下眼睛并且把飯團塞進了嘴里。他知道假如自己再這樣望著她的話,那接下來的會是怎么樣的一種情景。他努力地克制著這種奢望。他覺得他能夠欣賞到這么一幅美麗的畫卷就已經足矣。
“沒錯,她就是昨晚我看到的女人!只是這么聰明漂亮的女人,怎么會去做只有精神病人才會干的傻事呢?難道她身上也有過什么痛苦不幸的往事嗎?”
高橋睜大眼睛怔怔地望著幸子,半晌說不出話來。他企圖把她的那種美那種溫柔,那種可能是真誠也可能是天真,可能是不幸也可能是苦難所帶來所包含的所有感覺,都印到他的腦子里。
“怎么了,大哥,您為什么這樣看著我?難道我身上有什么東西讓你感到煩心嗎?”幸子望著高橋的眼睛有點慌亂起來。她站起身有點不知所措地拉扯著自己的衣服。
“沒有,沒有!幸子,你坐下,你太漂亮了,這輩子能見到你真是福分呀!”高橋一邊嚼著飯團一邊說道。那種溢美之詞從他那一本正經的神態中說出來顯得滑稽可愛。
“大哥,你又在取笑我了吧。”幸子面帶羞澀地望了高橋一眼,輕聲說道。
然而高橋像沒有聽見幸子的話似的,仍然癡迷地望著她,那神情讓幸子感覺到了什么。
“大哥,先洗澡吧。要不,我先帶你去泡溫泉浴池,正好可以坐兩個人。大哥您旅途勞累,泡下溫泉一定可以解乏……”
“洗澡?好啊……不過,洗澡還是我一個人去吧,你只要告訴我浴池在哪里就可以。”看見幸子提出要陪他去洗溫泉,高橋有點不好意思地拒絕了,那樣子多少讓幸子感到詫異。她看了高橋一眼,然后站起身來,從桌子底下拿出臉盆,又把從壁櫥拿出來的毛巾、浴衣、肥皂等放進了臉盆。
“那好,大哥,您一個人去吧。浴池在一樓的廚房后邊……來,大哥,我帶您去。我帶您到浴池去總可以吧。”幸子把裝著毛巾、浴衣的臉盆塞到了高橋手里,佯裝著笑容說道。她目送著高橋走進浴室后便匆匆忙忙地回到二樓。她不愿意讓老板娘知道客人沒有讓她去陪著洗澡的事情。因為在“春風館”這樣的事情幾乎很少發生。
然而幸子實在是多慮了。
因為高橋只是不愿意讓幸子看到印刻在他身上的那一條條傷痕而已。在高橋的身上,每一條傷痕每一處刀疤,都是一個故事,一個心酸得實在讓人無法去回想的故事。只是此時此刻在善良美麗而且肯定也有很多不幸的幸子面前,他高橋秀義怎么會忍心去把內心深處的悲痛,全盤地向她說出來呢?
而且高橋也不愿意讓幸子對自己有太多的了解。他跟她萍水相逢,互相并不知底。他們間的感覺至今還只是一種表面上的東西。雖然某種直覺使他感覺到了她的好意和善良,可是誰能保證直覺都是正確的呢?更何況現在他對于幸子的身世和她所擁有的秘密還一無所知。
高橋洗完了澡。他覺得自己一下子輕松了許多。因為他已經至少有兩個多星期沒有洗澡了。他穿著幸子給他準備好的浴衣,抱著那身剛剛換下來的破爛不堪的舊軍服回到了二樓的小屋。
“啊,洗過澡人就不一樣了,一下子年輕了好多喲!”
幸子看見走進屋來的高橋上下打量著大聲說道。她又把一面女人用的化妝鏡子和一把剃須刀遞到了高橋的手上,繼續嘮叨起來。
“大哥,您好后生喲!來,再把胡子刮一刮整理一下,走出去就像換了個人似的,沒有人再會認識您了。”
幸子帶著一種恭維的口氣說道。她沒想到那一番隨口而出的話語,卻引起了高橋的注意。他拿過幸子手上的鏡子來回照著,又按照幸子的勸說把圍著他的嘴唇上下,長得亂茬茬的胡子刮得一干二凈。讓他對著鏡子確認自己已經和以前判若兩人時,這才松了口氣。
“大哥,您真是會打扮呀!哼,我看您肯定是個大戶人家的公子,即使是落了難,也不會像我們這種地方的人那樣。”
“噢,是嗎……對,對,幸子,你說得對。多虧你,正是有了你,我才會到這里來的!”
高橋癡迷地望著幸子語無倫次地說著。而后,也就是在他和幸子的眼神相對的剎那間,他忍不住了。
“啊……”他喘著粗氣一下子把幸子摟入懷里,發狂似的解開那條把幸子的身子裹得緊緊的和服腰帶,而后又一件一件地剝去了幸子身上的和服和襯裙,并且毫不猶豫地把自己那熾熱得已經有點發燙的嘴唇,順著幸子那羞澀的閉著的眼睛,那微微翹起的鼻子,那天衣無縫的粉紅色的嘴唇,那潔白細長的能勾起人無限想象的脖子,以及那高高聳起的乳房吻下去,直到她的大腿部最為敏感的地方。
那是一種靈魂和肉體間的交流。
那時候正是中午一點鐘。太陽光頂頭照著,把熾熱的陽光全部傾瀉到了房頂上,卻沒有讓一絲余光透進那間愛憐和欲望交織著的小屋。
此刻小屋光線黑暗,那感覺有些醉人。
此刻,室外顯得很安靜。
這種安靜是那兩個剛剛進行了靈與愛激烈運動之后的當事者,在做了比較之后才能感覺到的。
這時幸子隱隱約約地好像聽到了一曲足以讓人斷腸的名字叫作《早春的愛》的演歌。那曲調似乎來自鄰家的收音機。
春雨送冰霜,
飛雪仍猖狂。
覓得紅梅一枝春,
卻愁無緣賞。
二月雖早春,
長夜依然寒。
猶豫彷徨再思量,
抬頭春冉冉……
《早春的愛》的詞曲幽怨悲憐,唱腔柔和婉轉,再加上男聲演唱者的聲情并茂,使那本來已經悲涼萬分的歌曲,顯得更加傷感凄涼。
也許是因為觸景生情,幸子突然抽泣起來,發出了一種可能是因為幸福也可能是由于悲哀才會產生的聲音。
那聲音使高橋心顫。他用雙手捧起了幸子的臉頰。他發現幸子的眼淚此刻就像斷了線的珍珠似的從眼眶中滾下來。
“你怎么了?幸子……”
“我……我……沒有,大哥,我這是高興才哭的。我真沒想到今天會遇到您這樣善良的人。”
幸子偎依在高橋的懷里喃喃自語道。那神態讓高橋感到了悲哀,使他情不自禁地使勁把她摟在自己的懷里。
“大哥,我能不能問一下您的名字?”
“我……我叫高橋秀義。”
高橋在稍稍猶豫了一下以后還是說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沒有勇氣在幸子面前隱瞞自己的名字。
“啊,高橋……高橋君,您的家鄉在哪里?”
“熱海……關東的熱海。”
“噢,熱海……伊豆半島的熱海,好地方啊。”幸子睜著眼睛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道。
然而高橋卻沒有再回話。他想起了正在家鄉苦苦等待著他的母親。
一年前在他逃離哈爾濱前,他的母親曾托他的同鄉戰友捎信告訴他,說他的父親在從東京逃到熱海的途中死于美國空軍的轟炸,而母親則僥幸地躲過空襲回到了熱海。現在她守著父親留下的家業,正望眼欲穿地盼望獨生子的他回到家鄉來。
對母親的思念和急于回家的愿望始終煎熬著高橋的心。這也是他之所以能夠忍受逃亡途中所遇到的種種艱難困苦,活著越過千山萬水,雖九死卻仍然不惜去爭一生的力量源泉。現在他已經來到日本,也許用不了多少時間,他就能平安地回到家鄉見到母親了。
一種強烈的思鄉之念正在襲擊著高橋,使他幾乎忘記了正躺在身邊真摯地望著他的幸子。
“高橋……高橋君,剛才聽到您講不愿讓我陪您去洗澡的話時,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了。高橋君,您……您是不是不喜歡我?”幸子突然抬起頭睜著淚眼問道。
“怎么會呢?幸子,我……”高橋想去解釋些什么但是又停住了話語。他本能地把幸子緊緊地摟著,不斷地用嘴唇在幸子的眼睛和臉頰上吻著。
本來高橋還想著要去詢問幸子的身世,并告訴她自己就是那一天晚上在窗外窺視她秘密的那個男人。但是現在一切好像已經無須再多問了。因為他已經認同了他和她所遭遇的一切。他甚至還感到,他的悲哀或許正是她整個悲劇的一部分。
時間在飛速地流逝。一個小時過去了。但是兩個苦命人的身體仍然緊緊地抱在一起。也許是因為同病相憐所產生的安全感,或者是愛和被愛所帶來的體力上的消耗,以及睡眠不足所引起的疲倦和力竭,使高橋在不知不覺中又閉上了眼睛。
睡魔再一次襲擊了他,使他無法自已地酣睡過去了。
這一點毫不奇怪,因為他實在太困了。即使是把他昨天晚上躺在漁民作坊里的睡覺時間放在一起來計算的話,那幾天他能夠被稱為睡眠的也只是五個多小時,更何況他現在躺在松軟的被窩里,旁邊又有麗人做伴。
高橋一動不動,睡得很熟。可是躺在他身邊的幸子,卻睜著眼睛沒有一絲睡意。
她好像在思考著什么。
不一會兒,她就轉身從被窩里輕輕地爬起來,窸窸窣窣地穿好衣服,悄然地離開了小屋,而后又離開了旅店。
屋里只剩下了高橋一個人。他仍然酣睡著,做著屬于他自己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