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海狼(啟微系列)
  • 吳民民
  • 9625字
  • 2020-04-24 18:52:59

5 發(fā)生在壇之浦的強奸案

壇之浦是個小地方,它有著388戶人家,星星點點地分布在方圓五六里的范圍內,人口最多也不會超過3000人。

正因為它小,而且人口也不多,所以在治安管理方面,壇之浦是個很容易對付的地方。事實也是那樣,戰(zhàn)前的壇之浦幾乎很少聽到有什么犯罪事件發(fā)生。雖然生活在這一帶的人幾乎都是以捕魚為生的漁民,各自的作息時間不一樣,但是人們互相幫助,相敬如賓,以至使這里良好的治安環(huán)境遠近聞名。

即使是在戰(zhàn)爭時期,壇之浦的治安狀況仍然令人滿意。人們同仇敵愾,同病相憐。雖然時局每況愈下,有關美國海軍將在北九州一帶海面登陸,進而占領日本本土的流言在這一帶傳得有模有樣,但是人們仍然能夠沉著鎮(zhèn)靜地審時度勢,相依為命。

接著便是戰(zhàn)后那令人困惑的年代。

戰(zhàn)后的壇之浦本來也應該像過去一樣是無可挑剔的。但是,由于日本列島的很多地方在戰(zhàn)后出現(xiàn)混亂,治安狀況惡化,所以當局還是在壇之浦村里設立了警察署,以防備可能會出現(xiàn)的治安問題。

因為壇之浦所屬的北九州,是從朝鮮半島和中國大陸的外海和公海海域,通向日本列島中部瀨戶內海的門戶,在國家防衛(wèi)等安全問題上,這是一個關鍵的地方。所以美國駐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的一個部隊特意安營在那里,名義上是保衛(wèi)日本的安全,實際上卻是防備包括蘇聯(lián)和中國在內的共產主義勢力的滲透。因為戰(zhàn)后初期的日本,反美反戰(zhàn),擁護共產主義的勢力很大,而日本列島的共產主義化,正是當時的美國杜魯門政府所絕對不能容忍的事情。

然而問題就出在美國駐日本的海軍陸戰(zhàn)隊。

在上述事件發(fā)生前兩個星期的那天晚上八點半左右,23歲的幸子抱著她才一歲多一點的女兒,匆匆忙忙地離開她在壇之浦西邊的家,去鎮(zhèn)中心的醫(yī)院為女兒求醫(yī)。那時她的女兒因肺炎發(fā)燒,由高熱引起的抽搐和昏迷,正摧殘著抵抗力微弱的幼小生命。

當焦急萬分的幸子抱著女兒經過那一片稀稀拉拉的玉米地時,壇之浦治安史上誰都沒有想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一個身材高大的美國兵,應該說是一匹欲火燒身的色狼,突然在這對心急如焚的母女身后竄了出來,他以迅猛的速度扳倒了幸子,使她懷中的病兒一下子摔倒在野地里,然后又不顧幸子的大聲呼叫,用暴力強奸了她。

當悲痛欲絕的幸子從玉米地里爬起時,色狼已經逃之夭夭,而她的女兒也已經不省人事。當幸子流著淚抱著女兒來到醫(yī)院時,她已經魂歸西天了。

這起強奸案在壇之浦一帶引起公憤,但是因為事件牽涉駐日美軍,所以事態(tài)一下子復雜化了。

由于幸子在黑暗中并不能完全認清美國士兵的臉型,以及在野地里并沒有發(fā)現(xiàn)犯罪者的更多證據(jù),再加上這種案件本身就是一種非常難以啟齒的事,它和個人隱私有著很深的關聯(lián),以及當時偵破此類案件的技術手段并不高明,所以警方的破案工作進行得很不順利。

他們至今都沒找到嫌犯的蹤跡。他們甚至還懷疑受害者關于罪犯是美國士兵的指控。

因為在反美情緒日益高漲、共產主義日益嚴重的日本,把某些不明了的難以偵破的案件說成美國駐軍所為的事例,在當時并不少見。再加上當時美國駐軍的強橫和否認以及他們所采取的不配合態(tài)度,使這起造成一名幼兒死亡的惡性強奸案,在當時幾乎就沒有偵破的可能。

然而這畢竟是一起激起民憤的惡性案件,而且它又在壇之浦那一帶居民中傳得那么深那么廣,假如不及早抓住犯人,搞清案件的真相,那么它在社會上可能引起的震蕩以及這種震蕩可能會帶來的后果,也是不堪設想的。現(xiàn)在,這個案件已被各通訊社和報社的記者追蹤報道,并且還引起了政界的關注。日本最大的社會民主黨也已經向正在籌備的公安委員會提出,要求及早破案,把事實公布給民眾。

那一天,也就是在高橋秀一和幸子在“春風館”里相會,盡享男女之樂的那個時辰,在壇之浦的警察署里,出現(xiàn)的則是另一番風景。

此刻,壇之浦警察署生活治安課的課長助理赤川一郎,正在詢問那天早上高橋秀義在壇之浦村中的十字路口看見的那個和幸子分手,各奔東西的被當?shù)厝私凶魃狡槠诺鸟劚撑恕?/p>

山崎婆看上去已經60歲左右。歲月的風霜除了把滿臉的皺紋賜給了這個不幸的女人以外,還把顯然是因為某種不幸或者病痛所造成的結果在她的身體上體現(xiàn)出來。

山崎婆的背馱得很厲害。她身體上下部位的比例已經無法協(xié)調。女人身體上應該有的天生和諧令人仰慕的部分,在山崎婆那里卻被一種近乎75℃左右的弓字形取代了。

產生這種畸形最初是因為她的丈夫,然后是因為她的兒子,現(xiàn)在則是因為她的媳婦和她的孫女。

山崎婆丈夫的應征入伍以及兩年后在太平洋中部塞班島戰(zhàn)死的噩耗,使她那本來沒有任何問題的身體發(fā)生了異變。那時她染上了肺結核。沒有錢和營養(yǎng)不良使那本來就無法醫(yī)治的疾病迅速惡化。沒有多久,結核菌就竄到了她背部的脊椎骨里。炎癥帶來的劇痛使她痙攣著蜷成一團。不久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脊骨的那一部分,已經和別人不一樣了。背部的骨架開始弓起,而頸部和腰椎部的骨頭,則像是比他人少了一截似的使她無法再挺著胸部走路,抬起頭來看人。

然而事態(tài)的發(fā)展似乎并沒有停止的跡象。

山崎婆的丈夫剛死,她獨生兒子的應征入伍書也接著來到,而且要去報道的部隊又是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所屬的被稱為“自殺別動隊”的那個“神風”特攻隊。

當山崎婆的兒子在壇之浦村民們的一片“天皇陛下萬歲”的口號聲中,告別母親和新婚不久最近又剛剛懷孕了的妻子幸子時,山崎婆的病情又加快了惡化的速度。結核菌在山崎婆的體內肆無忌憚地行動著,所到之處無一幸免。不久,高燒就使她那本已經彎曲了的脊椎骨變得脆弱,使她任何想伸展一下胸脯或者挺直一下脊背的企圖,都變得沒有可能了。

接著傳來的是他的兒子在沖繩保衛(wèi)戰(zhàn)中“獻身”的消息以及她的媳婦平安無事地為她生下來個小孫女的喜訊。

一生一死。

生命的輪回流轉以及它所帶來的神秘感,并且多少帶著某些哲學色彩的狀況,在壇之浦當?shù)氐拈L者嘴里被說得頭頭是道。那些婉轉動聽的語言雖然不能完全解除隱藏在山崎婆內心深處的喪子劇痛,但是畢竟給了她一點安慰。無疑,抱在她媳婦懷里的孫女的笑臉以及天真爛漫的神態(tài),至少也遏制了一些鼓噪在她身體內部的結核菌們的進攻速度。

然而好景不長。

戰(zhàn)后才剛剛一年,山崎婆的媳婦幸子好不容易才從失去丈夫的悲傷中回到了現(xiàn)實,她那完美得如同天使一般的孫女才剛滿一歲,一家人正渴望重新走向新生活之際,幸子卻遭到了禽獸的強暴,她的寶貝孫女,也就此命喪黃泉。

呵,命運真是獨具匠心!它在塑造苦命人的形象時,是絕不會吝嗇使用它擁有的專門對付人類的十八般武藝!

山崎婆被徹底地擊倒了。她整日整夜地發(fā)高燒,胸部開始積水,背部劇痛無比,結核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地吞噬她身體的各個部位。她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可是壇之浦警察署那些當?shù)氐摹案改腹佟保€是不肯放過她。

他們想從山崎婆的嘴里聽到關于她的媳婦幸子遭到強奸一案的說辭,實際上是一件因反美情緒引起,由山崎婆和她的媳婦一起編造的聳人聽聞的故事。他們想以此欺騙輿論,混淆視聽,討好美國駐軍,因而也可以解脫自己早日了結此案。

無疑,壇之浦警察署的警察們想給已經生命垂危的山崎婆以最后一擊,從而徹底地解脫她的痛苦。

“你的媳婦呢?幸子她去哪里了?”

壇之浦警察署生活治安課的課長助理赤川一郎,把一連串的疑問扔到山崎婆面前。他語調嚴厲聲音也有點發(fā)悶,望著山崎婆趴在桌上那半死不活的樣子,他有點不耐煩。因為昨天下關市警署命令他們,必須在一兩天內,給這起強奸案做一個初步的結論,以便向上級政府部門報告。為此赤川一郎帶著刑警,在上午趕到山崎婆的家里,本想把她們婆媳倆一起帶往警察署來的。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山崎婆的媳婦幸子沒有在家,那一天早上山崎婆和她的媳婦一起出門了,可是后來卻只有山崎婆一個人回來。

“其實你不說我們也能查出來,壇之浦這么一個豆腐干兒大的地方,你媳婦她能跑哪里去。她的娘家已經沒人了,你是她活著的唯一的親屬,你說你今天早上把她帶到哪里去了?”

30來歲的赤川用嚴厲的口氣追問著,他根本就沒有考慮到他面對的是一個在世之日已經屈指可數(shù)的老人。

然而山崎婆仍然沒有吱聲。她只是趴在桌上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癲癇性的痙攣和無法言語的苦痛,全都聚集在她那布滿皺紋、飽經風霜的臉上。

“山崎婆,不管怎么樣,你得多為你媳婦著想呀!她還年輕,背著一個被別人強奸的惡名,你讓她今后怎么活呀!還有你的孫女,她死得不明不白,就算是病死的,那也得有一個病因呀!我看,你還是把責任都攬了吧!你丈夫,你兒子,都死在了美國人手里,對美國人有恨也是可以諒解的。只要你承認你媳婦的這件事是你編造出來的,那一切也就過去了。我們再也不追查你孫女的死因,這事就算了結了,怎么樣?如果你也同意,那就在這上面摁一個手印。”

赤川突然換了一個聲調婉言地勸說起來。

看見山崎婆思索著好像是略有所動的樣子,他干脆拿出那份早已擬好的供詞,并試探著把它推到了山崎婆的跟前。他相信山崎婆最終會聽從他的勸說,在上面畫印的。

然而山崎婆還是沒有吱聲。

人生在走到最后關頭的時候,必然會感到一種壓在她身上的模糊不清的責任。當天國之門打開一條縫的時候,人類的各種信條,過去的、現(xiàn)在的,盡管不完善,模糊不清,有著很多偽善,很多欺騙,很多教訓的東西,都會在那時涌進來,變成一種形象,一種感覺,一種說不清是什么樣子的隱約可見的影子,籠罩在她的腦海里,讓她一邊回顧過去的事情,一邊再去認識她將要面對的未來。

此刻,山崎婆正處在這樣的狀態(tài)。

對于未來,對于自己將要去的深淵,山崎婆毫無怨言,沒有任何恐懼。可是對于過去,對于她的丈夫、她的兒子和媳婦,她卻有著數(shù)不清的話要講,尤其是對于她的媳婦幸子。

幸子本是一個孤兒,她沒有娘家。

據(jù)她的養(yǎng)父講,她是他的老婆外出時在一個公共廁所入口處看到的棄嬰。當時她躺在襁褓里,擺動著手腳啼哭著。

沒有什么能比這更動人、更柔弱、更令人心碎的聲音了。

因為這聲音在呼吸,在窒息,在乞求,也在哀叫。她既是結束生命時的咽氣聲,也是生命呱呱落地時的宣告聲。

這聲音令人忐忑不安。她使每一個聽到這種聲音的人都為之心動。

因為,這確實是一個從靈魂深處發(fā)出來的聲音啊!

這聲音使她的老婆心酸。她無意識地把嬰兒抱回了家。在和丈夫商量了以后,這嬰兒成了他們家的女兒。

他們把她取名為幸子。意思是她遇到了他們才有幸活在這個世上。然而他們或許根本就沒有意識到,活在世上本身就沒有幸福。

只是對于幸子來說幸運還是有的。因為這個家庭本身沒有孩子,這使一來到世上就沒有母愛的幸子從小就得到了母愛。

幸子在他們家里幸運地長到了20歲。那一年她的養(yǎng)母死了。此后,酗酒成性的養(yǎng)父為了換取一份彩禮,便匆匆地把她嫁到了鄰村壇之浦的山崎家。那正是幸子21歲的那年。

自從成了山崎家的媳婦之后,幸子幾乎就沒過上什么好日子。

她在山崎家里照顧婆婆,侍候出海打魚的丈夫。丈夫死后又獨自挑起生活的重擔。她織漁網,腌魚干,一邊撫養(yǎng)剛剛出生的女兒,一邊辛苦照顧著病痛中的婆婆。

她知道公婆心中的苦楚。

她沒有見過老山崎。自從進了山崎家,老山崎已經當兵走了。而后又是小山崎的出陣。

幸子了解山崎婆喪夫喪子時的那種難以向人言說的悲哀。她總是安慰山崎婆,和山崎婆相依為命,苦度時光,這中間唯一能給她們帶來歡樂的就是她女兒那張?zhí)鹛鸬男δ槨?/p>

她是山崎婆的希望,也是幸子的驕傲。然而美國兵犯下的強奸案,卻剝奪了這種希望和驕傲。

一切都完了,什么都失去了,末日的陰影籠罩著婆媳兩個。

對于山崎婆來講,彎腰折背,佝僂著咳嗽不停,高燒不斷的身體或許就是末日的象征。那么,對于才23歲的幸子來講呢?

幸子無法忍受的并不只是自己遭到的恥辱。

遭到了強奸,尤其是遭到美國兵的強奸所引起的議論和歧視固然讓幸子難以忍受,然而更使她絕望的應該還是失去了女兒的揪心苦痛。

最初幸子不吃不喝,整天以淚洗面。而后在山崎婆的懇求下她開始進食了,臉上卻從此失去了人應該有的光澤。她不再哭泣也從不講話,那種麻木的神態(tài)使看到她的任何人都為之心痛。

使她改變這種狀態(tài)的還是山崎婆。

有一次,佝僂著身體的山崎婆在村中心的商店里看見了一個布娃娃。在那個時代,布娃娃是一種奢侈品。

山崎婆怔怔地望著布娃娃,突然覺得它很像她的孫女,尤其是那兩只眼睛和那張會笑的嘴巴。

山崎婆傾盡囊中的錢財把布娃娃買了下來。她覺得它多少會減輕一點幸子的痛苦。

山崎婆的判斷沒有錯。幸子自從有了那個可愛的娃娃后,神態(tài)確實發(fā)生了變化。白天她陪它說話,望著它笑,晚上則對著它唱兒歌,抱著她一起睡覺。

一切都難以想象!自從能夠給她帶來歡樂、帶來精神寄托的寶貝女兒拋下她走向天國之后,她的精神徹底崩潰了。

她覺得她應該去死,隨著她的丈夫和女兒一起去死,以死去向命運抗爭。

又是山崎婆救了她。

那一天晚上山崎婆在試著勸說幸子的時候,突然吐血。

大口大口的鮮血使幸子慌了手腳。而當她服侍著山崎婆躺下來,給她遞上一杯開水,扶著她把開水喝下去時,她看到了山崎婆那充滿生命力,渴望活下去的眼光。

那種光澤表面上暗淡、深沉,可是里面卻流動著熾熱的熔巖。

幸子頓時哭了。她抱著山崎婆,淚流滿面,放聲痛哭。

她下決心要活下去!不僅自己要活下去,而且還要幫助她的婆婆活下去!

要想讓婆婆活下去就一定要讓她吃藥給她治病。可是這卻需要很多錢。由此她想到了那個“春風館”。只要在那里賣身接客,就可以掙到錢。

她以“假如你不在這個世上活下去,那么我也要和你一起赴黃泉”為由,硬是說服了山崎婆。

孤獨的同義詞是死亡。她不愿意孤孤單單地一個人活著。

她要山崎婆陪她一起度過沒有星空的夜晚,和她一起忍受塵世間的黑暗!

山崎婆同意了幸子的要求。因為她已經從幸子那破碎的心靈里看到了唯一能夠使她活下去的動力。

她拖著病體送幸子去“春風館”,但又實在忍受不了那種近乎心靈上的折磨。可不,誰會親手把自己的兒女送到賣春院去呢?

她在那個跟蹤者高橋秀義看到的通向壇之浦中心的十字路口上敗下陣來。她只能中途告別幸子,一個人走回家去。她覺得自己像一件破衣裳似的被撕碎,像一棵樹似的被連根拔起,像一座山似的倒塌下來……

她的心被一把鋒利的刀劃了個口子。

她不愿意因為自己的死再去讓幸子遭受打擊,但是她又必須去死!因為她不能用幸子賣身換來的藥去延續(xù)自己的生命!

她在心酸,悲哀,無可奈何的小路上來回徘徊,卻無法做出選擇。

她當然不會知道幸子在“春風館”里遇到高橋秀義的事情。她也不可能明白壇之浦的警察赤川一郎把她帶到警察署的真正目的。只是,當她聽到赤川誘迫她去推翻美國兵強奸案情真相的勸說后,她本能地憤怒了。

她憤怒的表現(xiàn)方式是哭泣。

“什么?你……你在說什么?你……”

山崎婆抬起那因為駝背而承受著某種壓力的臉,用針一樣的眼光盯著赤川。

她嚅動著嘴,嘟囔著想說什么卻又沒能發(fā)出聲音來。停頓了好一會兒后才突然地失聲痛哭。那哭聲就像是遙遠的天邊傳過來的悶悶雷聲,在人頭上時起時落,此呼彼應,不停地滾動,令人心哀神衰。

那種發(fā)音不清、如泣如訴的哭聲是黑暗世界的脈搏,它把她所忍受的折磨,無法向人敘說的苦難,陣發(fā)性的令人抽搐的心痛,以及她想控訴的這個世界——想去愛又不能表達清楚的可悲和無奈,都吞吞吐吐地表現(xiàn)出來了。它是一種慢性病的發(fā)作,是一種癲癇般的痙攣,是一種沉默了多年好不容易得以發(fā)泄的情緒。

沒有什么能比這種哭聲更讓人揪心了。它讓我們看到了人類的作惡所造成的地球規(guī)模的災難!

山崎婆痛哭著,身疲力竭地把腦袋靠在了她前面的那張桌子上。那種悲到極點才可能會帶來的旁若無人、無所顧忌的形態(tài),使赤川一郎目瞪口呆。

他思考著對策正急于想做些什么之時,警察署的門口走來了牽著狼狗的一行三人。

他們就是下關市警察署刑警偵察隊的警長池田雄一和他的部下小田信義等。此刻他們渾身是泥,滿臉疲憊,那樣子表明他們剛剛從35公里以外的蘆屋海灘趕來。

“你……啊,警長,池田兄,什么風把你給吹來了?”

聽到了腳步聲的赤川回轉身去。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他的直屬部門的領導,這個名聲很大的偵探會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你們一定也是為了這個案件才來的吧?”赤川用手指了一下趴在桌上一動不動的山崎婆,疑慮重重地問道。

“喔……”池田雄一把食指堵在嘴上噓了一下,制止了赤川一郎的問詢,隨后他輕輕地移動腳步來到山崎婆跟前,側身看了一下山崎婆那痛苦不堪的臉龐,不由得皺起雙眉。

“老婆婆,您有什么苦盡管跟我們說,不用怕也不用難受,我們一定會幫您申冤的。”

池田俯身對著山崎婆的耳朵說道。他的聲音緩慢,語調也比赤川來得溫和。

這正是池田與赤川那樣的刑警相比顯得棋高一著的地方。

池田的聲音果然打動了山崎婆。

山崎婆躬起身抬起頭來。她懷疑地注視著眼前這個新到的警察,嚅動了一下嘴唇后卻什么都沒有說出來。

她的眼淚已經流干,那一對枯黃了的眼珠也早已失神。現(xiàn)在她除了認命以外,還能再說什么呢?

“山崎婆,你能不能再說一遍你媳婦說的案發(fā)時的情況。那些事你媳婦很難向我們啟齒,但她總不會瞞你的吧。”

赤川忍著性子又一次地問道。他不得不在他的上司面前裝出一副樣子來。他以為池田光臨這里,就是為了督辦這起牽涉美國駐軍的犯罪案件。

“行了,赤川君。你快把她給送回去吧,今天不說這個案件。”

池田擺擺手,又向山崎婆努了一下嘴,有點不耐煩地對赤川說道。

“噢……”赤川轉過身來,突然感悟到了什么。他知道池田不是什么案子都接手的人。他的到來假如不是眼前這起被政府和民眾的火燒到了眉毛的強奸案的話,那一定又有更重要的事件發(fā)生了。

“警長,難道又發(fā)生了什么事?”

“是的。”池田思索著點了點頭,“昨晚我一直在蘆屋海灘,現(xiàn)在也是從那兒趕來的。那邊的海灘上發(fā)現(xiàn)了一條可疑的船,而且有人在那里上了岸。”

“噢……那么說你們是一夜沒睡覺了?”

“是的……好了,別多問了。你先把她弄走吧。”池田豎起手指朝山崎婆的方向指了一下,再一次地催促道。

“是。”赤川應了一聲。他叫來兩個警察正要把山崎婆扶著送出警察署時,一個刑警走進屋來,在赤川的耳邊悄悄地說了些什么。

“春風館?什么?她在那兒干活?你確實查清楚了?”

“是的,沒錯!而且據(jù)那里的老板娘說,她今天還接了客!”

“接客?對,對,在春風館這樣的地方哪能不接客呀!哈哈,哈哈……”

赤川聽了部下匯報后頻頻點頭。他大步沖到山崎婆跟前,低下頭去,從下往上地盯著她的眼睛,放聲狂笑起來。

“什么被強奸啊?你媳婦本就是個賣淫的!哼哼,哈哈,賣一次和賣十次對于她來講又有什么不同呀!山崎婆,我怎么就沒想到這一點呢?要是早知道你的媳婦會去賣春,這案子恐怕早就可以解決了。”

赤川肆無忌憚地大聲說道。那種得意之色和沾沾自喜混合在一起放射出來的目光,以及手握勝券似的偉大氣概,深深地進入了山崎婆的心里,使她在猛然間顫抖起來了。

山崎婆神色大變,臉色逐漸發(fā)青。她雖然沒有完全明白赤川所講的那些事,但是已經聽清楚了他所講的幸子是賣春婦的那幾句直刺她心臟的惡毒話語。她張開嘴想要去辯解什么,卻不料一口痰從她的喉嚨深處涌了上來,使她不停地聳動著身體咳嗽起來。

然而赤川并沒有顧及這一點。他像還沒有過完癮似的繼續(xù)想去說些什么時被池田呵斥著阻止了。

“住嘴!你給我滾開!”池田大聲叫道。他跨前一步,推開赤川,用手臂扶住了山崎婆。他發(fā)現(xiàn)山崎婆的嘴巴張著,牙齒卻在格格發(fā)抖,眼睛睜著,眼珠卻已經黯然無光。

“快去叫醫(yī)生!不,蠢貨,馬上送她回家去!”

池田叫喊著指揮警察把山崎婆架到一輛小車上,目睹著它駛離了警察署。他知道山崎婆已經為時不多。他不能讓她死在警察署,否則事后被追究起來將不堪設想。

“對不起,警長,我……”赤川筆直地站在池田的面前。他低著腦袋,連連致歉。他知道了自己的錯誤,并且已經意識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

然而池田并沒有正眼看赤川一眼。他只是用手撐著腦袋閉著眼睛沉思著,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

“行了,行了,別再提老太婆的事了,她只要今天不死在我們這兒就沒事。一會兒我們都到她家看看去,看看老太婆和她的兒媳婦……哎,對了,剛才提到的那個小媳婦的賣春旅店叫什么名字?”

“春風館。”

“對,對……春風館,春風館!哎,在壇之浦,像春風館這樣的旅館有幾家?”

“七八家。”

“七八家?那么多呀!壇之浦那么一個小地方,就這么點人口,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賣春院呢?”池田掏出了煙斗,用火柴塞上煙葉點燃后便一口接一口地抽了起來,不一會兒,小屋里就充滿了煙霧了。

“壇之浦的人口是不多,但是這些賣春屋針對的并不是本地客人喲。”

赤川不知道池田到底想打聽什么。他有點拘謹?shù)赝纳纤荆χ男乃肌?/p>

“這里是一個溫泉區(qū),每到魚汛季節(jié)有很多外來漁船會在蘆屋海灘那一帶靠岸,這些漁民就成了那些賣春屋的常客。當然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現(xiàn)在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為什么?”池田抽了一口煙下意識地問道。

“現(xiàn)在的人哪有錢啊,戰(zhàn)爭剛剛結束,誰的口袋里不是緊巴巴的。除了那些過路者,那些無家可歸口袋里又有幾塊銅板的人才會去光顧那里,而且現(xiàn)在又不是魚汛季節(jié)。”

“對,你說得對!問題就出在那些無家可歸的過路人身上。”

池田突然抬起頭來,并且情不自禁地朝著鞋底磕了磕煙斗。

“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帶著我和小川君一家一家地跑那些旅店,為了找到那個偷渡客,哪怕就是把它們底朝天地翻一下也行!先從那家春風館開始。那個老太婆的兒媳婦不就在那里接到客了嗎?”

“是啊……可是,你們不是一夜沒睡嗎?你看,小田君他坐在那里直打哈欠。我看,還是先找個地方歇一下再動手吧。”

“不,不行!得馬上動手,稍晚一點就會造成遺憾。來,小田君,振作精神,馬上和下關警署的坂下警員聯(lián)系一下,看看那面的情況。他恐怕應該回到下關了吧。”池田揉了揉眼睛,推了一下正在打瞌睡的小田信義,強打著精神說道。

“走吧,小田君,跟我走!到那個春風館再讓你好好睡。”

“是,警長。”小田伸了個懶腰,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然而就在他們一行走出警察署前往春風館時,剛才坐車送山崎婆回家的警察匆忙地跑了進來。他鐵青著臉,上氣不接下氣地向赤川報告了山崎婆病危的消息。

“什么?老太婆不行了?”赤川大吃一驚。

“是的。在車上時她就大口大口地吐血,回到家后就昏死過去再也沒有醒來。”

“那你們怎么不趕快去請醫(yī)生呢?”池田急急地問道。

“去了!現(xiàn)在駕駛員正開著車去接醫(yī)生,而我則趕著回來向你們匯報。這事怎么辦好呀?”那個警察緊皺雙眉,焦急地望著池田他們。

“這……唉……”

池田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他已經意識到了山崎婆的死可能要給他們帶來的麻煩。幾個月來,記者們對于發(fā)生在山崎婆兒媳身上的那起強奸案的跟蹤報道,一直沒有停止過。事實上它已經引起了包括日美兩國的許多政治家和民眾的關注。假如記者們把山崎婆是因為受到了警方的威逼恐嚇,在警察署里就已經危在旦夕的事情報道出去的話,那么由此引起的眾怒是警方無法承擔的。

“你們把山崎婆抬進她家時的情景有沒有被人看到?”

“有……有!當時有很多人圍著我們的小車,而且他們還看到了山崎婆在車上吐的血。”

“那中間有沒有記者?”池田又追問了一句。

“這……這我可沒注意。”

“你們把山崎婆抬進她家的時候,她的兒媳婦在嗎?”池田繼續(xù)追問道。

“沒有,她沒在家。不過她家鄰居說,山崎婆的兒媳在我們把山崎婆送回家以前曾回過家一趟,之后又匆匆地出去了。”

“她去哪兒了?”池田有點懷疑地問道。

“不知道,不過我們已經請她的鄰居去春風館找她了。她現(xiàn)在應該已經接到山崎婆病危的通知了吧。如果現(xiàn)在趕過去,我們肯定能在她家里見到她。”

“是嗎?對,應該首先見到她才對。”

池田思索了一下,馬上就做出了決定。

“走,去山崎婆家!沒有辦法了,赤川君!假如真要對老太婆的死負責的話,那我可真沒辦法幫你了。這是天意!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讓那個老太婆能夠逃過這一次的劫數(shù)!可是,兇多吉少,剛才我彎下腰去看老太婆的時候,她已經是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池田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然后隨著赤川一郎,牽著大貘,匆匆地奔向位于壇之浦東邊的山崎婆和她的兒媳幸子的家。他不知道那里會有什么事情在等待他,但是他又相信自己會在那里發(fā)現(xiàn)什么的。

他很自信。這一點筆者在前面說過。但是,自信也常常有失誤的地方。

赤川一郎此刻直冒冷汗。因為記者的報道會使山崎婆之死成為老百姓反對駐日美國占領軍的導火線,而一旦產生那樣的動亂,他赤川肯定無法逃脫來自各個方面的懲罰,成為某種勢力的犧牲品……

他們各自想著心思,加快著腳步,忐忑不安地向前走著。

那時已經是下午五點鐘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文昌市| 芜湖县| 保德县| 黎城县| 邵武市| 泸定县| 重庆市| 宁夏| 武陟县| 易门县| 神农架林区| 金堂县| 兴仁县| 彭州市| 北安市| 卓资县| 奎屯市| 防城港市| 合山市| 水富县| 文化| 吉安县| 五峰| 富顺县| 卢龙县| 浪卡子县| 桓台县| 濉溪县| 甘泉县| 玉屏| 桐梓县| 呼和浩特市| 文山县| 宽城| 铁力市| 夏津县| 德阳市| 从江县| 双流县| 昭苏县| 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