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對外直接投資:戰略、機制與挑戰
- 樊綱 許永發
- 12857字
- 2020-05-19 17:14:30
日本的海外投資與成熟債權大國
劉軍紅
自2005年后半期,日本經常項目順差中的“企業對外投資收益盈余”(“所得收支順差”)首次超過“貿易順差”,標志著日本“成熟債權大國”地位的形成。盡管在2007年美國次貸危機和2008年雷曼沖擊的背景下,日本出口受挫,貿易順差減少,但經常項目順差仍不斷累積,到2010年達峰值19.3萬億日元。此后,日本遭遇2011年大地震,制造業被迫向海外轉移,出口銳減,同時,核電中止,發電用燃料進口陡增,貿易收支連年赤字,致使經常收支順差到2014年降至2.6萬億日元,瀕臨赤字化邊緣。但反映企業對外投資收益的“所得收支順差”未減,仍支撐著經常收支順差結構。特別是,2015年隨著貿易收支好轉,貿易赤字大幅減少,進入2016年開始出現連續的單月順差,由此帶動整體經常收支順差快速恢復。
近期,據日本財務省發布2015年國際收支速報值顯示,反映海外綜合交易狀況的經常收支順差再次恢復到地震前的水平,達16.6萬億日元,約為2014年的6.3倍。這是2011年日本大地震后時隔5年的首次增長。而2016年上半年(1~6月),經常賬順差已達10.6萬億日元,為2007年以后9年來的最高水平,預計全年有望超過20萬億日元,在收支結構上凸顯“成熟債權大國”的特征:一是在日元貶值的條件下,對外證券投資和直接投資收益全面擴張,呈現罕見的雙收態勢;二是在日本經濟服務化的條件下,服務收支赤字呈現趨勢性減少的傾向,同時,隨著“國家觀光戰略”的展開,訪日游客大幅增加,“旅行收支”出現53年來的首次順差;三是對外直接投資9年來再現赤字,折射出日本企業對外直接投資、海外兼并重組活動再度活躍,企業活動全球化積極推進,產業布局全球化適時展開。在此,日本企業如何在多重危機下展開全球投資,并獲得收益,關乎日本能否構筑“成熟債權大國”地位。為此,本文擬通過介紹日本企業在不同條件下如何展開多樣性投資的具體做法,探尋其成熟債權大國的形成條件。
表1 2003年和2015年經濟指標比較

一、金融危機下的金融抄底
2008年,作為世界金融權力的中樞和國際貨幣體制的盟主,美國華爾街爆發金融海嘯,不可避免地引起了全球金融結構性權力板塊大漂移。一時間,國際金融界出現了罕見的“收購與反收購”“抄底與反抄底”的大較量。中國應在這場權力重組的大合唱中如何選定自己的位置,或者說,中國是否應該去華爾街抄底?這是值得我們仔細思考的問題。在這方面,日本的一些做法或可給我們帶來些許的啟示。
眾所周知,20世紀八九十年代日本曾經大張旗鼓地“收購美國”。當時,日本的財團可謂浩浩蕩蕩,所向披靡,一度將美國的產業象征洛克菲勒大廈、美國的文化象征哥倫比亞電影公司收入囊中,但結果不僅給自己帶來了沉重的負擔,更為美國秋后算賬留下了報復的種子。最終,日本在日美金融較量中失敗,事實上成為引發日本資產泡沫,并導致泡沫崩潰的前因,使日本經濟陷入漫長的衰退黑洞期。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蛟S正是借鑒了以往失敗的教訓,經歷了20世紀90年代歷史性洗禮,這一回,日本金融機構對華爾街的抄底收購并沒有采用20世紀80年代“收購美國”的魯莽行動模式;相反,將目標鎖定在“非物質遺產”的“金融人力資源”上,即將那些經歷了危機洗禮,既有交易經驗,又有慘痛失敗教訓的金融人才,作為未來全球競爭的戰略資源,進行人力戰略投資。2008年9月15日,雷曼兄弟倒閉,此后僅10天,日本證券霸主——野村控股金融集團便將雷曼兄弟公司所屬的除北美地區以外的全球事業總部一網打盡,收編金融精英近7000余人。而面對雷曼的歐洲、中東總部,野村僅僅花了2美元的象征價,就幾乎全建制地整編“俘虜”了近2500人的世界頂級金融隊伍。對于雷曼來說,其看重的是給弟兄們找到合理的歸屬,既可對往日的弟兄有個交代,又可節省一筆人事安置費,或可為日后東山再起留下血脈。而對野村而言,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的好買賣。而在印度的雷曼IT總部和計算中心,野村不惜重金,出資2000億日元,悉數留下這些既通曉金融原理,又精通IT戰法的雙料人才。而今,當“金融技術”成為全球金融市場的熱詞時,野村無疑已經闊步走在了時代的前列。
而作為復合型金融集團,三菱東京UFJ銀行集團在這場金融征戰上并不墨守成規,也不形而上學地跟在野村后邊,而是看到了可長驅直入美國金融后方的戰略陣地,不惜90億美元收購了摩根士坦利,從而利用資本對資本的方式打進美國市場,搶占戰略陣地,構筑參與全球競爭的“金融戰略縱深”。
可以說,此次,日本金融機構的聰明,來源于對過去血的教訓的總結,更來源于對美國金融資本模式的全面把握。這是日本金融行動不觸動美國不良債權“奶酪”的根本動因。在日本看來,美國的不良債權與日本的不良債權有本質的區別。日本的銀行不良債權背后存在真實的不動產抵押資產,只要經濟復蘇,作為抵押資產的不動產價值回升,不良債權自然消除。
小泉時代,包括老布什參股的投資基金在內的美國金融資本曾長驅直入東京,大肆蠶食日本“不良債權”,賺得大筆抄底利潤。而如今,美國的不良債權多起因于“債權的證券化”以及“風險的證券化”。曾經具有的信用是建立在美國的金融壟斷地位,乃至其他人對所謂的“金融技術、知識”的迷信之上。這種證券化的金融衍生商品在交易過程中,不斷裂變,形成了富麗堂皇的美麗“畫皮”。一旦風險暴露,信用掃地,便成為漫天飛舞的“紙錢”,一文不值了。聰明的日本人當然不會去收購這樣的債權了。
二、尊重市場規律,嫻熟運用基本投資方式,確保投資效率
金融危機后,中國企業對外投資問題似乎成為全球輿論的焦點,部分案例甚至染上了外交和國際政治色彩。但是,我們必須尊重的一個基本事實是,中國經濟尚處于趕超階段,同樣,其主導的對外投資也處于發展的初級階段,不僅需要在實踐中摸索、磨合,更需要研究、借鑒發達國家對外投資的經驗和教訓。
從發達國家對外投資形態來看,主要表現為如下幾種方式:
一是“比較優勢的動態轉移型”投資。此種投資方式主要表現為發達國家對發展中國家的直接投資,典型代表莫過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日本對中國的直接投資。從中日投資關系上來看,日本通過這種投資方式,將喪失比較優勢的產業轉移到中國,并利用中國的低勞動、低成本,煥發了“日本企業在全球市場上的比較優勢”,重新獲得了無可爭議的價格競爭力。而從貿易關系上來看,鑒于這種產業轉移型投資,多表現為日本的投資母公司將生產設備轉移到中國市場,設立子公司,并將零部件、原材料等生產資料出口到在華子公司,就地組裝、加工,然后將部分產品回購,或直接出口到歐美等其他市場。這樣,不僅形成了中日產業垂直分工體系,同時,也形成了日本企業主導的企業和產業內貿易格局。如日本對華出口產品的90%為生產設備、零部件、原材料等生產資料,而純粹的終端消費品出口僅占10%。
事實上,這種投資方式帶來的另一個效果就是,實現了經由中國口岸的對美繞路出口模式,成功規避了“日美貿易摩擦”風險。而隨著中國經濟快速發展,產業聚集能力不斷增強,中日間產業轉移型投資也不斷升級。尤其是自2003年中國有限放松部分境外企業并購境內企業的管制后,這種投資模式開始由傳統的簡單的設備轉移,逐漸發展為入股、注資、并購,以及實業合作、合營等新方式。中日投資關系,也開始由簡單的加工出口型,走向技術含量高、合作范圍廣,乃至出現了“工程轉移型”戰略合作新動向。隨之而來的,是在華日資企業主導的對外出口產品的技術含量日益提升。如2007年,“中國制造”的機電產品出口總量首次超過日本,日本企業不無自豪地說,這意味著日本制成品出口的成功。其背景就在于此。但問題是,中美貿易摩擦不斷升級,日美貿易摩擦由此風平浪靜,日美矛盾轉化為中美矛盾。如何在投資轉移中,規避矛盾轉移,成為新時期的經濟外交戰略課題。
二是搶占市場型投資方式。以往,此種投資方式多發生于發達國家對發達國家的直接投資,很少發生于發達國家對發展中國家的投資。主要原因是,這是一種體現水平分工型的投資方式,也就是利用技術優勢地位,搶占市場份額型投資方式。但隨著近年來新興市場經濟體的快速發展,特別是中產階層的迅速壯大,新興市場也成為發達國家比拼“技術比較優勢”的主戰場。以技術創新為先導的直接投資,也開始在新興市場快速發展。最典型的就是發達國家的汽車、電子產業對中國等新興市場的投資。
與此相伴的則是營建技術創新環境型投資方式。盡管發達國家的技術創新“你追我趕,不分伯仲”,但鑒于各國基礎研究水平、專利取得速度及其管理體制、科技人員數量及其質量,以及技術創新體制等依然存在現實差異,專向技術的創新程度仍有所不同。隨著全球技術爆炸性進步,任何一個國家或一個民族試圖單獨主導一個時代的技術創新及其體系,似乎都不具有現實性。特別是這種投資方式存在現實的“技術風險”,如當前發達國家主導的技術創新,多表現為規模巨大的“工程性、系統性技術創新”,而不是簡單的單項技術創新,投資風險自不必說,而其技術成果的產業化、可用性、時代超前性,以及市場的支撐性等風險都不可能是單個企業,即便是跨國企業所能單獨承擔的。因此,展開跨國技術合作,尋求技術創新環境型投資,在發達國家間迅速發展。如最近,面對新一代移動電話的時代性升級機遇,美國的相關戰略性企業展開了全球性的技術大合作,使日本企業曾經欲單獨主導“4G時代”的戰略夢想陷入困境。這種市場競爭中的合作所帶來的新風險,或許也值得日本企業重新思考全球競爭戰略。
實際上,發達國家企業在展開這類投資時,通常選擇跨國合作、多頭合作,乃至與當地政府,或多國政府以及政府的多個部門進行合作的方式。其主要目的之一,就在于獲得市場支撐,規避因缺乏市場而導致的技術投入落空風險。另外,這類技術創新型投資的背后,必不可少地要有巨型金融集團及其召集的“銀團貸款”的支持,以分散過度融資風險,而從公共層面來看,也可避免集中融資導致壞賬,引發金融系統風險。而事實上,中國企業對外投資中最常見的難題便是缺乏本土金融機構支持的跨國融資支持,即銀團貸款支持。這與我們的金融制度改革和市場開放尚待到位有直接關系,尤其是人民幣的匯兌制度改革仍在進行中,大型銀行提供跨國金融支持的積極性不足。
三是資源占有型投資。作為經濟大國,資源小國的日本,獲取海外資源權益,布局資源陣地,蓄積戰略利益源泉,無疑是確保其生存條件的要務,任何時候都不會放棄。自從2000年國際石油價格由每桶10美元躍升至20美元臺階后,發達國家便開始重新注重資源占有型投資。
縱觀世界資源格局,不難發現,資源富藏區大多并不是經濟最發達的地區,即資源在地理分布上的“偏在化現象”,由此也形成了資源貿易的天然屬性。資源多數分布于經濟次發達地區,如澳大利亞、加拿大等;或新興市場區,如俄羅斯、巴西、中東等;或經濟后發區,乃至最貧窮區,如中亞、非洲等。而在資源主產區中,除了澳大利亞和加拿大等經濟次發達地區和中東等石油傳統主產區之外,其他的資源主產區幾乎普遍存在“市場尚待完善”的特點。這就決定了“資源投資”,或“資源占有型投資”將不可避免地面臨其他投資所無法預見的多種風險。
這里的風險,既包括因市場不發達所帶來的“市場規則不確定風險”,也包括導致市場不發達的政治、社會、民族、宗教等“非市場風險”,乃至因為資源爭奪而引發的新的“國際政治風險”。由此,資源投資與其他投資具有完全不同的特征,可選擇的方式也完全不同。在此,日本似乎格外引人注目,形成了一套順應資源主產區市場環境的投資模式。
事實上,進入21世紀以后,日本展開的資源投資,并沒有完全照搬歐美主導的“國際石油資本”的傳統投資模式,而是針對國際關系格局的新變化,以及資源主產區的不同特征,采取了靈活多變的投資模式。值得關注并借鑒的是,日本的資源投資始終是在政府主導的“資源外交”框架內的投資行為,可以說初步形成了“官民一體”的投資模式,即政府的“資源外交”開道,綜合商社主辦,資源企業接管或主辦型投資模式。
最近日本成功取得俄羅斯東西伯利亞地區的兩個石油礦區的開采權益就是典型案例。首先,日本將對俄資源外交納入日俄關系主體系,利用俄羅斯急于東向打開亞太出???,扮演亞太大國角色的戰略,通過首腦互訪,主打“領土牌”“技術牌”和“亞太跳板牌”,要挾、合作、牽制并用,不僅成功取得了薩哈林油氣“買斷權”,而且拿下了關乎遠東出海油氣管道的東西伯利亞油氣試探、開采權。其次,拿下權益后,政府直屬的獨立行政法人“石油天然氣、礦物資源機構”先行投資,展開礦區調研、試勘探,一旦確認儲量和產出量后,再轉交給民間資源產業按市場方式集中開采。最后,在民間企業進入開采階段前,政府主導的金融機構“國際協力銀行”率先啟動前期融資,并主導民間金融機構結成“貸款銀團”,全面分散民間企業投資、融資風險。
這種三段式投資模式,幾乎成為日本資源投資的定式。所不同的是,針對不同資源產區的內外形勢,日本政府和企業會調整具體的投資方式。政府及其行政法人的作用在于擔保政治風險,包括非市場因素導致的融資風險,而不是直接擔保市場風險,更不會直接替代企業埋單。可以說政府提供的是“市場機會”,引導的是“戰略投資方向”,而其風向標則是政府政策,即對內提升資源自給率,對外確保日本扮演“資源相對供給國”角色,掌控定價權,以提升日本的國際政治影響力。
不能忽視的是,日本資源投資的成功,與企業投資行為的自主性、現實性及其預防性有直接關系。在此,日本綜合商社主導的資源投資堪稱楷模。日本綜合商社歷經在國際市場幾十年的摸爬滾打,以及多次經濟轉型過程中的起起伏伏,可以說“練就了一身好武藝”,不僅擁有龐大的市場調研隊伍和國際上可數的戰略研究機構,同時,構建了一批懂技術、懂市場、懂對手,也有朋友的專業“并購部隊”。這支“專業部隊”分布于全球資源陣地和金融市場,洞察信息、構建關系、策劃方案,具有自主性、現實性和預防性,一旦出手,便能擊中要害,確保成功。
值得一提的是其現實性和預防性。從近幾年日本綜合商社展開的成功并購案件中不難發現,其所主導的石油開采權益的并購,基本表現為小規模、廣分散的特征,也就是并購規模通常為5%~7.5%的開采權益,而幾乎沒有采用一口吃掉的做法。這一做法的好處,一是可以用小規模的“持股權”,獲得廣泛的信息專供權,甚至包括被并購方的合作伙伴和競爭對手的信息,這是下一步攻防的前哨戰;二是小規模“持股權”意味著可進可退,攻防兩全,在確保安全下,一旦進攻便可控制多數,一旦退出,也不易引起震動;三是大批量、小規模持股,不僅可以有效分散風險,同時也符合“積少成多”“藏富于民”的基本邏輯,并可為下一步展開的“資源貿易”提供地理便利。
三、內外兼修,主動開辟投資渠道
當前,面對內外經濟形勢的新變化,“擴大內需”成為我國改變經濟增長方式、緩解國際壓力的重要途徑之一,也成為決定企業投資的主要條件。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日本經濟快速復蘇,呈現內需主導特征,如2004年日本進出口總額僅占實質GDP的20%左右,其中出口占12%多一點。那么日本又是通過怎樣的途徑,采取了哪些措施,實現了內需主導型復蘇,并在經濟轉型過程中實現投資轉移?其政策手法很多可為我所用,如重視民間投資、重視利潤率、慎用財政政策、形成出口—投資—消費鏈條等。
在宏觀經濟運行中,內需主要包括兩方面內容,一是民間企業設備投資,二是民間消費。日本經濟的內需主導型復蘇也基本得益于企業設備投資和民間消費的快速跟進。
實際上,此番(2002年至2007年底)日本經濟的復蘇始于2002年初。當時主要的拉動力同樣是對外出口擴張。可以說日本經濟的復蘇也是在全球化大潮下,以出口為啟動器的復蘇。所不同的是,出口拉動迅速轉化為民間企業設備投資,而企業收益的擴張又帶動了民間消費及時跟進,從而實現了內需主導的景氣全面擴張。
日本經濟之所以能形成“出口、投資、消費的聯動鏈條”,與其大規模的經濟體制改革密不可分。自20世紀90年代初期,日本泡沫經濟崩潰后,為消除泡沫沉漬,日本政府便提出經濟改革。1996年橋本內閣拉開“六大改革”序幕,日本經濟走向參與全球大競爭的方向。之后的歷屆政府都沒有放棄改革大旗。如自2002年起,原來著名的銀行、證券公司、保險公司一夜間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耳目一新的巨型金融集團。銀行、證券、保險以及信托等行業全面實現了產業化經營。
改革后的日本企業通過積極引進外資,改變股本結構,成功實現了企業治理創新。“豐田生產方式”再度成為全球制造業企業的治理楷模。通過改革,日本企業全面摒棄了戰后“日本經營模式”,一改單純追求市場占有率,輕視利潤率的傳統做法。依據全球市場動向,形成了日本為龍頭的新產業分工體系,確保了日本在生產設備、核心部件以及原材料等生產資料領域的龍頭地位。這種新的垂直分工體系,為日本企業以對外投資,帶動生產資料出口,從而帶動國內設備投資增加,創造了良好前提。
對外投資以及出口收益的增加,又使企業獲得了高額利潤回報,使企業剩余資金膨脹,不僅為企業自主、及時展開設備投資提供了財源,也為企業將利潤轉移為股東紅利以及工資提供了前提。如,2005年度中期,日本上市公司股東紅利平均增加28%。與此同時,員工可支配現金收入也明顯提高,為個人消費提供了豐富的財源,從而形成了“出口、投資與消費”的良性循環鏈條。
從政府方面來看,進入新世紀,為實現經濟增長模式的根本轉變,日本政府力推行政、財政體制改革,壓縮公共投資,確保民間企業投資空間。值得關注的是,2001年日本政府將原有注重企業、社會管制的龐大“省廳體系”壓縮為“1府12省”,全面放棄產業政策,突出政府服務功能,改變了政府在經濟中的作用角色。行政體制的變革使日本的宏觀經濟政策更注重市場規律,政策的“作用著力點”不再直接面對企業,而是透過市場間接影響企業行為。例如,自2001年以后,日本幾乎不再出臺任何產業政策大綱,僅出臺“產業發展藍圖”(遠景規劃),設定重點發展方向,編制覆蓋全國的經濟發展戰略,如提出“E-Japan計劃”,促進民間發展下一代戰略技術等。特別是在對付通貨緊縮過程中,日本政府沒有搞所謂的“財政、金融組合政策”,而是針對全球化的新形勢,壓縮財政支出,同時,在金融政策上搞“超寬松”政策。日本政策當局認為,金融政策具有較寬的覆蓋面,容易通過金融資本市場間接取得政策效果,且具有較深的作用持續性。相反,財政政策則過于集中個別領域,不利于產生廣泛的關聯效應,特別是對公共建筑事業的財政投資僅帶動水泥、鋼鐵等產業擴張,不利于增強日本的全球競爭力。因此,自2001年以來,日本政策當局開始嘗試一種財政金融“反向組合”的政策,即控制財政支出的同時,放松金融,搞量寬和零利率嘗試(美國金融危機前便進行了該項嘗試)。對此,時任美聯儲主席格林斯潘也曾從解決泡沫崩潰后遺癥角度給予了高度贊賞。
由此可見,日本的內需主導型復蘇的關鍵在于日本政府面對世界變化的現實,大膽給企業松綁,嘗試適應全球化下開放經濟新特點的“新型政策組合”,從而刺激了民間經濟活力。顯然,根據形勢變化,改變政策方式,是日本取得內需主導型復蘇的關鍵。
四、凝聚“市場意識”,推動經濟轉型
如何認識市場,并基于市場形成經濟政策,使宏觀經濟政策產生“引水功效”,而不是以政府及其政策作為經濟的主角,與日本企業的投資息息相關。
美國金融危機后,“市場萬能論”遭到批判。但日本并沒有完全否定市場,在積極擴張財政、實施雇用補貼的同時,積極利用市場機制,突出市場意識,將經濟政策根植于市場,形成政策“引水功效”,以泵出源源不斷的“深層活水”。
在日本政策制定者看來,科學的市場經濟,并不是簡單主張“凡事委托市場”,更不是“將所有的事情都交給市場”,而是主張把民間能做的,盡可能交給民間,按市場原理原則,展開競爭,用市場機制分散風險、降低成本,實現資源的最佳配置。當“市場失靈”時,政府及時介入,糾正偏差,以確保資源配置合理化。近期鳩山政府就在討論引進民間資本進入基礎設施建設,促進民間資本形成社會資本。
科學轉型重在把握三個平衡。與此同時,日本政策制定者注重金融體系建設,認為金融危機雖暴露了“美國金融資本主義”的破綻,但并沒有改變市場原理的科學性。面對“經濟轉型”,更需要準確把握“自由”與“干預”的平衡,有效協調“市場機制”與“政府主導”的關系。當時的麻生政府提出了“亞洲所得倍增計劃”,積極利用亞洲市場克服危機;民主黨執政后也在“經濟增長戰略”中強調亞洲市場的意義,提出“亞洲開放立國論”。目前,新興市場國家擁有27億人口的大市場,中產階層迅速崛起。而對新興市場的開拓,并不意味著對傳統市場的放棄,尤其是“潛在市場”轉變為“現實市場”是一個長期的過程。
開辟新市場,主導內需擴張的戰略,離不開民族生產力的形成與蓄積。在全球化時代,技術飛速發展,技術創新體系日趨全球化,技術產業的形成更趨全球化、工程化,任何國家、民族,都無法單獨主導一個時代的技術體系。因此,科學的經濟轉型,客觀要求積極把握三個平衡:世界市場與內需市場的平衡、開辟新市場與維護舊市場的平衡、自主創新與吸引外資共同創新的平衡。
五、創新企業全球競爭方式
美國金融危機后,日元持續升值,獨步走高,2010年8月,“日元美元匯率”更是逼近1995年以來的最高區域,成為世界上為數不多的強勢貨幣。但日本的跨國企業收益反而增加,對日元升值的“抵抗力”明顯增強,折射出日本產業結構和企業經營結構已發生了根本改變。預示著日本跨國企業搶占國際貨幣多極化體系戰略前沿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
從傳統上來看,目前各界關于日本經濟通常有三大常識性的定論:一是戰后日本靠“貿易立國”,出口占GDP的比重較高,即出口依存度高于其他發達國家;二是日本對美國市場依賴深重,日美摩擦幾十年,“日元美元匯率”成為衡量日元幣值的核心指標;三是日元國際化戰略失敗,日本出口仍多以美元計價,日元升值,則企業收益惡化。
但現實是,這三大定論已經幾乎同時被顛覆。尤其是金融危機后,日本經濟中的常識性認識正在發生顛覆性的變化。
首先,現實中,日本經濟的出口依存度(純出口占GDP比)僅為13%,遠低于韓國的50%、德國的41%,僅高于美國的11%。在發達國家中,日本的出口依存度居倒數第二位。顯然,部分日本企業的“出口競爭力”被誤解為日本經濟的“出口依存度”。
其次,“日元美元匯率”的指標地位已被顛覆。在現實交易中,日本企業的直接競爭對手是韓國企業,因此更關心韓元匯率的變化,即當韓元升值時,日本企業出口競爭力提升,而當韓元貶值時,日本企業的日子難過。反映在股市上,“日經股指”也呈現了與韓元匯率聯動的跡象。
最后,在日本企業對世界出口方面,美元計價比例只占50%,日元計價比例已高達41%,尤其是對亞洲的出口中,日元計價比例早在2002年就已超過美元,只是在大宗商品的進口中更多以美元結算而已。從近年財務省的“法人企業統計”來看,日元對美元升值期,恰是大型制造業企業收益增幅高漲期。日本大和綜合研究所推算,2010年制造業上市企業的匯率損益平衡點已高達“1美元兌67日元”,尤其是造紙、石油、煤炭行業的日元升值抵抗力更強。
貨幣結構變化推動經營方式調整。日本經濟的“定論”轉變為“誤解”,與日本經濟的增長結構和國際貨幣結構,以及日本企業經營方式的變化有直接聯系。1952年IMF認可1美元兌360日元固定匯率后,日元、美元的聯動關系在相當長的時間內確實曾是日本經濟增長的核心支柱;而1985年廣場協議,日元被迫升值,“日元美元匯率”更堪稱關乎日本政府和企業核心利益的戰略指標。“日元恐高癥”也由此成為日本朝野的通病。
但1999年歐元誕生、面向21世紀的日元國際化戰略啟動,國際貨幣格局開始發生真實變化,多種貨幣組合與平衡不僅成為日本政府平衡外匯的政策手段,也成為日本企業提高“日元升值抵抗力”的新方式。在日元呈現趨勢性升值的背景下,日本企業開始利用國際貨幣結構變化,著眼“三大貨幣圈”,加快對外投資與合作,展開全球性產業布局,平衡匯率風險。
金融危機后,日本企業更是抓住世界經濟重心轉向新興市場國的機遇,展開“就地生產,就地銷售與現地貨幣結算”的新戰略,進一步化解了“日元美元匯率”波動的負面影響。而隨著東盟自貿區建設加速,區內各國相繼廢除關稅,日本企業及時借用其內在的“比較優勢”,展開“鄰國戰略”,平衡匯率風險。例如,日本企業在泰國生產的產品,在印度尼西亞有競爭力時,便出口給印度尼西亞,而不拘于在泰國銷售。而東芝等旗艦型企業甚至開始嘗試轉向事實上的“進口商”,即利用“外包法”,展開美元計價的全球采購和現地采購,再以日元計價方式“逆向進口”,在日本銷售,巧用日元美元匯率變化,確保匯差雙向受益。
多極貨幣的足音悄然緊促。金融危機后,日本企業加快了全球化步伐,瞄準全球近40億人口的“底邊人群”,從生產、研發、銷售,乃至債權債務關系上進行全面的戰略調整??鐕髽I的最高財務官(CFO)被賦予了新權限,直接設計“貨幣組合”,實施“成本調整型貨幣籃子”,指導采購經理展開跨區采購,調整匯率成本。同時,跨國企業開始嘗試利用不同貨幣分散融資上的匯率風險,即在有預期收益的國家,以本幣借款,再用日后的收益,以本幣還款,回避融資貨幣轉換,從而分散債權債務上的匯差風險。日本企業的最高經營者、最高財務官儼然成為政府匯率政策的前沿執行者。這是日本企業擺脫“日元恐高癥”的根本良方。
事實上,早在金融危機前,作為“美元體制的捍衛者”,美聯儲在計算其“實質實效匯率”時,已經根據貿易占比結構的變化,大幅提升了包括墨西哥比索,乃至中國人民幣的比例。而作為世界央行的央行,國際清算銀行(BIS)的“實質實效匯率”貨幣籃子中,人民幣的份額達23%,也已經超過了美元,成為最大的占比。
隨著新興市場國經濟的崛起,世界經濟的增長結構發生巨大變化,日本跨國企業的貨幣選擇表現了集體多樣化傾向。例如,索尼公司在進行匯率操作時,將亞洲、中東歐等近30個國家的貨幣納入組合。盡管在外匯交易中和外匯儲備中,美元仍占絕對優勢,但從企業層面來看,跨國企業的貨幣選擇空間越來越大,僅僅關注美元匯率的動向,已無法把握企業收益和競爭力的變化。而其基礎條件是,日本加快了金融、資本和外匯市場的擴容建設和地區市場間合作,形成了有利于企業自主選擇的市場環境。
六、官民一體,瞄準亞洲基礎設施
金融危機后,日本產品、投資對亞洲的轉移,已經超出了傳統的對亞洲依存意義,逐漸升級為對亞洲產業和分工體系的滲透與控制,加大對亞洲基礎設施投入,積極主導“亞洲綜合開發計劃”,成為其全球競爭的陣地戰。
日本依托亞洲,取得了積極的經濟復蘇,為日本經濟全面轉型,贏得了寶貴的時間,也占據了有利的地勢和發展空間。2009年底,日本政府仿照池田勇人的“所得倍增計劃”,推出“新經濟增長戰略”,明確將亞洲納入其中,提出“亞洲開放立國論”,將“亞洲市場”視為日本經濟“第三次崛起”的基地。根據日本政府的解釋,以往,“日本的亞洲觀”僅僅是將亞洲市場作為擴大出口的“外需市場”;而“新經濟增長戰略”則將亞洲看作日本經濟發展和轉型的“動力車間”,是真實的“內需市場”。
加大對亞洲投入。自1997年東亞金融危機后,日本便開始加大對亞洲的投入,提出了“回歸亞洲,構建全球競爭根據地”的戰略。尤其,1999年WTO西雅圖會議擱淺、2001年多哈回合受阻,日本的通商戰略便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多邊主義”,轉向了注重兩國間和地區間的“雙邊主義”和“地區主義”。
其主要方式是:第一,積極推動“經濟伙伴關系協定”(FTA/EPA)談判,構建地區自由貿易區,主導東亞地區經濟體系整合。截至2008年底,日本已先后與東盟及其主要國家,以及區外的墨西哥等簽署了十余組EPA,完成了第一步戰略規劃。
第二,積極推動地區范圍內的多種功能合作。如早在1997年9月,日本便提出了單獨出資1000億美元,構建“亞洲貨幣基金”構想,在遭遇美國的打壓后,2000年又主導東亞搭建了地區貨幣互換(清邁倡議)框架。截至今日,在日本的推動下,該框架的資金總額已擴大到1200億美元,初步具備了擺脫IMF控制、足以單獨完成地區金融救助的規模。在此之外,金融危機后,日本又對東盟設立了10萬億日元的金融危機應對框架、提供200億美元的ODA、再動用貿易保險、貿易信貸各約200億美元,在東盟地區鋪墊了“日元的公共存在”基礎。事實上,這也引起了美國的高度警覺,擔心直接挑戰美元的亞洲根基。
第三,加大投入,積極推動地區貿易數據和技術標準的日本化。在構建自由貿易區的同時,日本利用“經濟伙伴關系協定”(EPA),不僅巧妙地將其弱勢產業,如農業等避開了談判,而且將技術、產業標準、金融交易規則、會計準則等強項擺到了談判桌上,借此推動了地區政策法律制度的相互兼容(日本化)。在整合地區貿易數據上,日本利用政府和企業早在2002年聯合開發完成的“無線掃描技術”(金屬板、大容量、無線系統的二位條形碼體系,即IC tag體系),主導地區貿易口岸的“無紙化”,掌控亞洲貿易數據,并利用亞洲的龐大市場支撐,爭取該項技術的國際標準。
第四,利用日本亞行第一出資人的地位,依托亞行,主導地區經濟整合的基本方向。如單獨出資100億日元,構建“東亞東盟經濟研究中心”(ERIA),以主導地區合作的制度設計,掌控各國經濟發展數據,監視各國經濟發展狀況,提出整改建議等。事實上,日本公開將其稱為“東亞版OECD”。為了從名義上到實質上全面控制ERIA,日本大量派駐精英學者,引進高端技術統計、計算模型等。
正是以這樣的ERIA為核心,聯合亞洲開發銀行和東盟秘書處,歷時一年,共同設計了“亞洲綜合開發”草案。該草案提出,以2020年為目標,以“東盟+中日韓+澳新印”等為范圍,建設包括交通、通信等基礎設施等在內的650個大項目,總事業費用將達2000億美元。其目的是推動以東盟、印度為核心的“東亞國際產業分工體系”構建。
在資金安排上,該方案計劃其中的1100億~1300億美元資金,將由中日等區內主要國家與亞行協調籌措,其余的700億~900億美元,則由當地各國政府和包括外資在內的民間企業共同設立融資平臺解決。該計劃完成后,將在以東盟為中心的廣泛地區內形成涵蓋10億人口的大市場,到2020年,實現區內生產總值倍增。
日本“亞洲觀”的改變。2009年5月,日本自民黨政府提出的“經濟增長戰略”,也將重點放在了亞洲,目標也是瞄準亞洲的基礎設施建設。所不同的是,當前的日本“新經濟增長戰略”有更深層的戰略考慮,堪稱日本“亞洲觀”的改變。
一是推動地區整合戰略向縱深轉段。2010年1月1日,東亞地區已經有五組FAT生效,相當于五個“地區合作軸”全面啟動。而早在2009年底,日本全面完成了與東盟的地區整合戰略,率先迎來了“戰略轉段”機遇。下一階段的戰略目標是,將“10+3”向包括澳大利亞、新西蘭和印度的“10+ 6”方向擴展。問題是,自奧巴馬上臺以來,美國高調回歸東盟,積極參與東亞地區整合進程,試圖通過積極介入,瓦解東亞獨立的經濟圈。日本需要借助基礎設施建設,推動地區整合戰略縱深發展,確保地區整合戰略的優勢。
二是通過基礎設施建設,占據有利地勢,控制商機,獲取巨額投資機會。據日本總務省初步估算,僅亞洲的智能電網建設,即可為日本創造98萬億日元的商機。而根據日本新經濟增長戰略,亞洲的基礎設施建設至少可為日本提供200余萬人的就業機會。
實際上,金融危機后,日本經濟是依托亞洲才得以恢復的。截至2009年9月,日本對亞洲的出口占比已高達57%,刷新了可比的1979年以來的最高紀錄。而2008年底,日本對亞洲的直接投資收益率高達12%,約為同期對歐美投資的2倍。
安倍政府上臺后,進一步將對亞洲基礎設施出口倍增作為國家戰略,并將對海上亞洲的基礎設施投資提升到地緣政治層面,從構建海上安全戰略樞紐和戰略通道的角度重點施策,并強調國際競爭。為此,日本政府不僅動用政府開發援助資金,而且積極依托亞開行,搞官民一體化基礎設施基金,爭取項目,搶占地緣政治競爭制高點。隨著亞洲的基礎設施建設浪潮到來,日本產品在亞洲的份額將進一步提升。金融危機后,日本產品、投資對亞洲的轉移,已經超出了傳統的對亞洲依存的意義,逐漸升級為對亞洲產業和分工體系的滲透與控制。因此,使海上亞洲的基礎設施建設項目合作難度加大,合作環境更加復雜。地區合作追求的是地區和平發展、利益共贏,為此,只有建設公平、平等的合作發展格局,才有可能實現地區互利互惠的可持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