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新家的那個晚上，我一頭扎進了父親給我準(zhǔn)備的臥室。不得不說新家比舊家豪華很多，光說面積就比以前的家大了將近一倍，四室一廳兩衛(wèi)的房子，采用了歐式的裝修風(fēng)格，給我的第一印象可以用富麗堂皇來形容。可是再怎么豪華也無濟于事，它對我來說只是個住所，絲毫沒有給我家的感覺。

鎖上臥室的門以后，我聽見父親站在房間門外對我說了些什么。用被子蒙住頭的我根本就沒有聽清他說了些什么，也根本不想聽清。可父親的聲音沒有停下來，我不耐煩了，便探著頭，朝著門的方向嚷了一句：“我已經(jīng)休息了。”之后我就再沒聽到父親的聲音。

如果我能夠像正常人一樣睡著該多好啊！睡著以后的世界就不會再有這么多的煩惱了，我不禁這樣想。我真的累了，我用疲憊的雙眼凝視著陌生的天花板，感到精神有些恍惚，大腦一片空白。等我回過神來，好像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

我要出去走走，我不想待在那里。

我穿上長褲，披上一件薄薄的外套，朝大門走去。客廳的燈沒有關(guān)，新家具在華麗的吊燈的照耀下閃閃發(fā)亮。父親還沒有把新家的鑰匙給我，所以我只好帶上了他的鑰匙。我擰開門鎖，正要邁出屋門的時候，臥室里傳出了父親的鼾聲。當(dāng)時父親一個人睡在偌大的主臥里，徐阿姨還沒有住進來，不過徐阿姨的入住是遲早的事情。

我望著主臥虛掩著的門，默默嘆了口氣。

大街上空無一人。我對這附近不是很熟悉，因為在我小的時候這周圍還都是平房。最近幾年才拆遷，改造成了公寓。就在短短的幾年里，成群的高樓拔地而起。等到居民樓建造得差不多，附近又蓋起了大商場、酒店這些商務(wù)樓。這一帶仿佛彈指之間從平民居住區(qū)變身成繁華的商圈，儼然一副暴發(fā)戶的模樣，只有高檔的設(shè)施卻少了生活的氣息。

望著一棟棟摩天高樓，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住在這里的人們真的感到幸福嗎？

我的腦子里突然浮現(xiàn)出曾經(jīng)的家周圍的夜景。離那里最近的地鐵站，叫作“紅橋”站。所以我在之后的日子里我習(xí)慣性地稱曾經(jīng)的家那一帶叫作“紅橋”。“紅橋”的夜景，是我在無眠的漫漫長夜里最好的歸宿。那些無處可去的夜里，我經(jīng)常一個人，蹲在街邊看風(fēng)景，看街上形單影只的汽車。我時常能遇見人行道上手牽著手的情侶，或是喝得酩酊大醉，扶著樹干嘔吐的大叔。黑夜總是巧妙地遮擋住了我的臉，讓他們留意不到我正注視著他們。我總是會情不自禁地遐想，行走在黑夜中的他們都有著怎樣的故事呢？他們有著怎樣的幸福，又有著怎樣的憂愁？也許聽起來很無聊，但是對于一個無法入睡的人來說，算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了。

有一次我注意到一個中年男人，正坐在飯店門口的石階上自顧自地玩手機。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有兩個五六歲大的小孩正在追逐著玩鬧。我猜測坐在石階上的男人便是那兩個小孩的父親。那兩個小孩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留著一模一樣的發(fā)型。

“你是光頭強。”其中一個小孩指了指另外一個，“我是熊大。”他又指了指自己。

“那下局你做光頭強！”光頭強似乎并不滿意自己的身份，聽他的口氣，我猜測他大概是雙胞胎兄弟中的哥哥。

“NO NO NO”，熊大搖了搖手指，“下局咱們玩灰太狼抓羊！”

“好！”光頭強邊說邊邁開腿，跑了起來。熊大見光頭強跑了，趕忙追了上去。

熊大和光頭強邊跑邊笑，看著他們玩耍的場景，我發(fā)現(xiàn)我的臉上也浮現(xiàn)出笑容，盡管我早就已經(jīng)過了對這種幼稚的游戲感興趣的年齡。我真的十分羨慕小孩子們的想象力，光是這么漫無目的地追跑，他們就能玩上好長時間，笑上好長時間。我從小就不是很喜歡玩，那些小孩子們做的游戲，我完全提不起興趣。就連他們講的笑話我也不覺得好笑。這就造成了我一直以來的不合群，不合群就造成了孤獨，孤獨又使我更加排斥融入他們。我想起幼兒園時偷聽到的老師對我的評價：“感覺軒軒是個特別成熟的孩子，他應(yīng)該再開朗一點。不要總是別人都在一起玩的時候自己一個人發(fā)呆。”的確，我最大的“愛好”就是看著各種各樣的東西發(fā)呆。

就在我沉浸于回憶的時候，“啪”的一個響聲將我的思緒重新拉回了現(xiàn)實世界。

熊大和光頭強的笑聲戛然而止。我看到熊大站在原地，臉上寫滿了不知所措的惶恐，他腳邊趴著的是光頭強，光頭強屁股坐在地上，用兩只手撐著地面。大概過了五秒鐘，光頭強原本面無表情的臉上五官擰成一團，然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讓我錯愕的一幕上演了。聽到光頭強的哭聲，兩個孩子的父親竟然不為所動。他用手指向上劃了一下手機屏幕，臉上的笑意絲毫沒有收斂。他的無動于衷，似乎是在等待著哭聲自然而然地停止，可是想讓一個哭泣的孩子自行收住淚水，無疑是一件困難的事情。那個父親并沒能如愿，于是在哭聲持續(xù)了近半分鐘之后，他不情愿地收起了手機。走到依舊趴著的光頭強面前，他一把將自己的孩子拽了起來。

“小兔崽子！又欠收拾了吧！”兩個孩子的父親嘴里反復(fù)嘟囔著這一句。嘟囔一遍，就用它粗糙的手在光頭強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一下。雖然這是手和屁股之間的對抗，但只有五六歲大的光頭強的屁股在他父親的巴掌面前毫無優(yōu)勢可言。

看熊大的樣子，應(yīng)該是還沒有緩過神來，他一直愣在原地。直到他父親一腳將他踹翻在地上。

熊大急忙站起來，驚慌地跑掉了。

那個男人把跑到一邊的熊大拉了回來，流暢地抽了他三個耳光。然后又把光頭強拖到自己剛剛坐著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來。坐下來以后的他立即又揮手給了光頭強一個大耳光。

父親的一頓抽打，讓兩個孩子反而安靜了，他們倆怯生生地看著眼前怒氣沖沖的父親，一言不發(fā)。隔著一段距離的我，仿佛能夠聽清光頭強發(fā)出的抽泣聲，他的聲音短而急促。

此時周圍已經(jīng)聚滿了看熱鬧的人群，他們的反映要么是麻木不仁，要么是樂在其中。我忽然間意識到，可能他們都已見多了這樣的場面，只有從來沒經(jīng)歷過家庭暴力的我，才會對這樣的場面訝異不已。

有那么一個瞬間，我十分感謝我的父母，感謝他們沒有在我年幼弱小的時候用這樣殘暴的方式對待我，同時更感謝他們根本就不是這樣暴力的人。感謝之余，我不禁擔(dān)憂起那個父親，等到他老得沒有力氣，兩個孩子長大成人以后，這兩個孩子會怎樣對待他？想必到了那個時候他就要說“我曾經(jīng)打你們是為了你們好”了吧。另外，那兩個孩子將來又會怎樣對待自己的孩子呢？

我有時候會因“父母”二字而感受到命運的不公平。父母總是想方設(shè)法地把孩子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而孩子卻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每個人都是不知不覺間降臨在這個世界上，初至人間時的我們作為一個孩子，父母是唯一能夠依靠的人。有些孩子比較幸運，父母有錢，孩子便能過上豐衣足食，甚至鋪張奢侈的日子；父母有名聲，那他們一生下來就活在善意的光環(huán)之下。但倘若父母有缺陷，又或是在這個世界上曾經(jīng)闖下了什么禍，那么他們可憐的孩子便要承擔(dān)他們的缺陷，背負(fù)起替他們還債的責(zé)任。

想到這里我停下了腳步，“撲哧”一下笑了出來，因為我突然想起一句俗話：“投胎也是一門技術(shù)活。”

也許我就注定要替父親承擔(dān)他性格中的缺陷。他是個做事情不會考慮其他人感受，多情卻又無情的人。而我作為他的兒子，就要承擔(dān)他的所作所為帶來的后果，縱使一切的錯誤都不是因我而起。

新家緊挨著竹園橋，所以在之后的日子里我習(xí)慣性地把這里稱為“竹園橋”。上了大學(xué)以后，我搬進學(xué)校的宿舍里，便開始用“竹園橋”稱呼新家，用“紅橋”稱呼曾經(jīng)和母親一起住時的家。

竹園橋周邊夜里要比紅橋熱鬧，可能是因為附近開了很多酒吧和賓館的緣故，到了夜里兩三點鐘大街上也隨處可見人影。可是黎明到來以前的那段時間，街上也會變得空無一人。直到破曉，晨練的人出來跑步溜達，彼時我們的城市重新獲得了光亮和喧鬧，這意味著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我感覺有些餓了，正好旁邊有一家便利店。我朝著便利店走去，在黑暗的環(huán)境里，便利店里的白熾燈格外刺眼。我瞇起眼睛，思忖著自己想吃些什么。考慮了幾種便利店里能買到的食物，卻都提不起我的胃口。進了便利店的門，日式關(guān)東煮的香氣飄進我鼻子里。雖然我很餓，可是聞到這種氣味卻讓我感覺一陣反胃。

我看到便利店里的啤酒正在做促銷。我心中有種想法，那就是“借酒消愁”，酒精或許能讓我暫時淡忘現(xiàn)實生活中的痛苦。我買了兩瓶啤酒，順便捎上一包分享裝的薯片。回到漆黑的夜色中，我坐在人行道的石階上。準(zhǔn)備開始我的“消愁儀式”。

我平常很少喝酒，不是因為我酒量不行，而是因為酒精會帶給我比常人大得多的痛苦。偶爾同學(xué)們在一起聚會，我也多多少少會喝上一點，畢竟中學(xué)生之間的酒局只是個形式，并不像成人之間那樣講究規(guī)矩和形式。我曾經(jīng)有一次喝醉過。我感覺自己沒有醉，意識還很清醒，可是已經(jīng)沒辦法在地面上走出一條直線。對于一般人來說，喝醉了躺下睡一覺就好了，酒精會在睡眠中悄無聲息地代謝。可是我只能慢慢地在醉意和胃腸反應(yīng)中掙扎。那次喝醉的經(jīng)歷讓我永生難忘，我一個小時內(nèi)吐了四次。我很想四處走走，可完全不敢這么做，因為我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次嘔吐會發(fā)生在什么時候。混雜著食糜和酒精的胃液總是毫無預(yù)兆地躥上來，那種上一秒還好好的下一秒突然就有東西從胃里冒上來的感覺，簡直苦不堪言。我這輩子都不想再體會第二次了。

吃了大半包薯片，我開始喝啤酒。我有些想念那種用嘴對著啤酒瓶一飲而盡的感覺。我將嘴唇湊近瓶口，仰起頭將酒瓶翻轉(zhuǎn)，一邊不停地下咽一邊留意著酒瓶中的液面。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到達了極限，可是瓶中的酒才下去了一半。最終我還是放棄了，剩下的酒是被我一口一口喝完了的。

喝完了兩瓶啤酒，我的臉頰開始發(fā)熱，頭開始發(fā)脹，每次呼氣都能感受到鼻腔里凝聚的麥芽的香氣。我提醒自己不能再喝了，我便站起身子。長時間坐著讓我感到腿有點麻，活動了幾下之后，我開始又一次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溜達。

我在醉意的恍惚之中行走了不知道多久，我抬起頭，看到前方有一塊發(fā)光的標(biāo)牌，上面寫著“地鐵竹園橋站”。

沒有想到自己已經(jīng)走了這么遠。聽說“竹園橋站”是剛剛建成的地鐵站，地鐵站旁邊是曾經(jīng)的“竹林公園”。我小的時候爸媽帶我來竹林公園玩過幾次，我記得里面種了一大片郁金香，我特別喜歡在郁金香盛開的時候鉆進花叢里玩。除此之外，公園里還有一大片游樂場。蹦床，氣槍打氣球，打地鼠，開電瓶車……這些都是我每次來竹林公園必玩的保留項目。那時候竹林公園是全市最有名的公園之一，同時也是這幾個最有名的公園里最大的那個。后來因為要在這里修地鐵站，公園就被拆了。地鐵站修成以后，公園剩下的部分做過建材市場，也做過菜市場，到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什么都不是了。只是這些我都沒太關(guān)注，我甚至是在地鐵站修成以后才知道竹林公園沒了的，在這之前我已經(jīng)很久沒去過這里，因為我在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走過了對打地鼠、開電瓶車這些游樂項目感興趣的年齡。

公園荒廢的部分簡直就像是一座鬼城——斑駁破舊的聯(lián)排二層樓，大門緊鎖的廢棄商鋪。像這樣的場景不用來拍恐怖片簡直是可惜了。

要是放在平時，意識清醒的我肯定不會往里踏進半步。也許是那天喝了酒的緣故，恐懼越強，好奇心也越強，最終好奇心在醉意的扶持下戰(zhàn)勝了恐懼，我抱著探險的心態(tài)走了進去。

那天走進公園的決定，讓我歪打正著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這本來是她的秘密，我決定替她保守這個秘密。可是后來這個秘密又變成了我的秘密，于是我又開始為自己保守這個秘密。

“你怎么找到這來的？”女孩兒遞給我一灌果汁，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我打量著眼前這個女孩，她看起來比那時候的我大，但是也不會大很多。她差不多十七八歲的樣子吧。她有一雙大眼睛，可鼻子和嘴巴卻嬌小玲瓏。這個女孩算不上很漂亮，“可愛”應(yīng)該算是比較貼切的形容。

“我繞著公園走，看到有片小樹林，就走進去了。我沿著小樹林里的土路一直走，之后就看到了這座房子。”說完，我接著補上一句：“是不是覺得我很無聊？”

“是夠無聊的了。”她說。

就在幾分鐘之前，我借著手機自帶的照明燈的光，行走在漆黑的樹林里。黑暗仿佛是另一種“光”，光能將黑暗打破，而黑暗也能把光吞噬掉，在如此浩瀚的黑暗的籠罩下，手機的照明效果顯得微不足道。行走了有大概五分鐘，我突然發(fā)現(xiàn)眼前出現(xiàn)了光亮。有光芒就說明有人在那，這么晚了那些人在這種地方做什么？我暗自思忖。我想起了恐怖電影中的一些橋段，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遐想讓我一時間毛骨悚然，我的大腦中尚且清醒的那部分無數(shù)次提醒我，原路返回吧。可是我的雙腿卻不聽我的使喚，好奇心慫恿著它們：一直向前走，不要停下來。

緊接著我發(fā)現(xiàn)了這幢房子，這是一座二層樓的“別墅”。我不確定我對別墅的定義是不是準(zhǔn)確，所以也不確定稱這座房子為別墅是否合適——在我的概念里別墅應(yīng)該都離不開“奢華”二字，可是眼前這座兩層樓的房子卻跟這兩個字完全沾不上邊。比起別墅，倒更像是兩個摞在一起的平房。盡管如此，但還是很容易看出來這座房子是精心設(shè)計出的作品，在黑夜里也依然能夠感受到其中的“美感”。想必這座房子的主人是個懂生活情調(diào)的人吧，當(dāng)時的我站在門口這樣想。

“你喝酒了吧？”她吸了吸鼻子，露出一臉厭惡的表情。

“啊……沒……喝了一點點。”晚風(fēng)吹得我酒意已經(jīng)消散了大半，可是看到她的表情，我感覺臉又燒了起來。被一個女生嫌棄讓我感覺很尷尬。

“搞不懂酒有什么好喝的……”說罷她拿起自己面前的葡萄汁喝了一大口，“還是果汁的味道好。”她的臉上重新露出笑容。

“啊，沒有……”我一時語塞，也拿起果汁喝了一口，試圖緩解內(nèi)心中的尷尬。咽下果汁的那一瞬間，我突然想到了些什么。

“你為什么住在這里？”我瞪大了眼睛問。

她眨著她那雙大眼睛，似乎是沒有理解我為什么這么問，“我為什么不能住在這里？”

她的反問讓我措手不及，一時間想不到該如何回答。我環(huán)顧四周，并不寬敞的客廳里老舊卻干凈的家具井然有序地擺放著，給人一種安全又溫馨的感覺。

我指了指窗外，沖她說道：“這里……未免有點太偏僻了吧？”

“偏僻嗎？我不覺得啊。況且我們一直住在這里，大概有……”她望向天花板，默默計算著，“反正從我出生就一直住在這里。”

“哦……是嗎……好吧。”

我感覺自己仍然一頭霧水，或者說我感覺這就像是在做夢一樣，盡管我根本就沒體會過做夢的感覺。我始終覺得這一晚上遇見的事都充滿了虛幻的意味。

“你是個結(jié)巴嗎？”

“不是！”我脫口而出。我的聲音很大，我想告訴她我之所以說話吞吞吐吐是因為羞澀，但是我并沒能說出口。

“你小點聲，他們都睡了！”她將食指豎在嘴唇中間。

“他們？”

“二層是我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他們?nèi)甲≡诙印！?

“那你一個人住一層？”

我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根本沒有意義的問題，所以不等她回答，我又追問道：“你怎么這么晚了還不睡啊？”

“你不是也沒睡嗎？”她平靜地反問。

“我？”我不想和這個初次見面的女孩解釋得那么詳細(xì)，倘若我告訴她事實，她十有八九會把我當(dāng)成神經(jīng)病。

“是我先問你的好嗎，你至少要先回答一下吧。”

她突然變得嚴(yán)肅起來：“其實也沒什么特殊的原因，這就是我一直以來的習(xí)慣，白天睡覺晚上醒著。”

我張大了嘴巴。她的回答使我詫異不已。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正常情況下應(yīng)該都還在上學(xué)，可是她竟說她習(xí)慣“夜行”。

我對眼前這個女孩產(chǎn)生了興趣，好奇心驅(qū)使著我刨根問底，可是我卻組織不好語言。

“我已經(jīng)告訴你了，現(xiàn)在該你回答我了。你為什么不睡覺，一個人跑出來還喝了那么多酒。”沒等我想好怎么追問，她先開口反問了我。

這一次我不假思索地把我不會睡覺這件事告訴了她。話從我嘴里說出來以后，我很驚訝自己竟然會把這個秘密告訴一個剛認(rèn)識十五分鐘的女孩。我一直都不喜歡跟別人講述關(guān)于自己的事情。但是看到她那雙清澈的眼眸，我就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安心，仿佛可以放心地把藏在心里的所有事情都說給她聽。

“不會睡覺？”她做思考狀，“那真是件蠻痛苦的事。那樣的話你擁有的時間要比別人長很多啊。”

難以置信她竟然對我所說的內(nèi)容全盤接受。以前我從沒遇到過任何一個人能夠完全理解我所說的“不會睡覺”，他們總會自以為是地說一句：“是失眠吧。”當(dāng)然，我所說的“這些人”，只是那些給我看病的醫(yī)生，我是不會對任何其他人提起這件事的。

看到她依然在琢磨，我不想讓她把太多注意力放在這件事上，于是我繞開了話題。

“那你平時怎么上學(xué)啊？”

“我不上學(xué)啊。”

“為什么不上學(xué)？”我脫口而出，頭腦里更加一頭霧水。

“為什么一定要上學(xué)啊？”她停頓了一下，表情變得嚴(yán)肅起來，“幾乎所有人都上學(xué)，所以人們就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他們就必須要上學(xué)，但其實上學(xué)不過只是種常態(tài)罷了。我討厭常態(tài)，所以我活在常態(tài)之外。”

聽到她這么說，我對她的興趣更加濃烈了。也許我不應(yīng)該叫她女孩，“活在常態(tài)之外”的她應(yīng)該被稱作“仙女”。

“真好”我不由得感嘆，“我也想活在常態(tài)之外。”

我把雙手放在后腦勺上，靠在了沙發(fā)的靠背上。

我忽然聽到她開口說：“唉，其實我也沒辦法，和你一樣，我也有一點‘特殊’。”

我屏住呼吸仔細(xì)聆聽，所有的腦細(xì)胞都興奮了起來。

“我對陽光過敏。這也就是我為什么白天睡覺，晚上醒著。”

“你這個比我嚴(yán)重多了啊，至少我平常的生活不會受到影響。”聽到她這么說，我不禁笑逐顏開。

“也還好吧，一生下來我就這個樣子，也早習(xí)慣了。”

“那你待在屋子里的時候都干什么啊？”

“看書，畫畫……我的一天實際上非常短暫，太陽完全落山我才醒來，日出以前我就要入睡。”

之后的兩個小時里，我們互相向?qū)Ψ街v述了許多各自的事情。她告訴我他們一家一共五個人，除了爸媽之外，她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弟弟在上初中，妹妹還在上幼兒園。她的家人們都是正常人，像正常人一樣正常地活著。平常她和家里其他人的生活，基本上是分開的，其他人像萬千普通家庭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獨自一人活在“常態(tài)之外”。可是她并不會因此而感覺到生活很無聊。她告訴我，讀書，畫畫，累了的時候看會兒電視，靠在沙發(fā)上喝一杯濃縮咖啡，這樣的生活對于她來說十分幸福。

“也許你覺得你不能也不情愿像我這樣活著，可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活得很開心。”她說。

她很少會去戶外，準(zhǔn)確地說是幾乎就沒去過幾次。至于原因，她說她不喜歡戶外，更何況大晚上也沒有地方可去。而且萬一不能在天亮之前趕回來就大事不妙了。借著這個話題，我開始向她講述我和城市夜晚的故事，向她講述關(guān)于紅橋的點點滴滴。在我講述的時候，她的那雙大眼睛一直對著我，好像對我的講述饒有興致。講紅橋的故事，難免會讓我再一次想起母親，盡管我才離開她幾個小時，可腦海中浮現(xiàn)出母親的模樣讓我感覺像是過去了很久很久。

于是我就把我剛剛過去的一天當(dāng)中的經(jīng)歷全部告訴了她，我同樣向她講述了我的母親，告訴她我的母親是一個多么堅強的女人，也講述了父親是如何拋下母親，把另一個女人領(lǐng)回家。

她聽了我的講述，露出茅塞頓開的表情。

“所以你喝了那么多酒。”

“借酒消愁咯。”我故作輕松。

“酒精無法使你忘記煩惱，酒杯里的世界再美好，醒了之后擺在你面前的依舊是那個充滿憂愁的世界。”

“這我當(dāng)然知道。”

“你恨你爸爸，對吧？”

我毫不猶豫地表示了肯定，可是她接下來對我說的話簡直出乎我的意料。

“我想你對你爸爸的恨意，大概只來自你的媽媽吧。”

“什么意思啊？”我不解，“什么叫對我父親的恨意只來自我母親？”

“我是說你恨的只是他讓你媽媽陷入了這種可憐的境地，然而你心里明白，像你爸爸那樣的人，心一旦離開了就不可能再回來。”

“什么意思？”我一字一頓地問她。然而我的內(nèi)心已經(jīng)隱隱約約明白了她究竟想表達什么。

“婚姻和愛情根本就是兩件事情。人們總是想著找到了愛情就順理成章地應(yīng)該結(jié)婚。可實際上并不然。雖然我并不認(rèn)同什么‘婚姻是愛情的墳?zāi)埂矣X得那就像是一道枷鎖，將兩個選擇了結(jié)婚的人的余生緊鎖在一起，成為彼此永遠的羈絆。”她停頓了一下，“有多少夫妻走著走著就丟掉了當(dāng)初的激情，最后維持著他們一直走下去的只剩下了責(zé)任和習(xí)慣。”

聽了她的話，我感到一陣眩暈，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我的胸腔里燃燒。的確，一直以來真正讓我耿耿于懷的，是父親的行為把母親逼入了這等孤立無援的境地。而并非他愛上別的女人這件事本身。但是我已經(jīng)不想再思考下去，我已經(jīng)深陷于往事之中不能自拔。

“人們總喜歡追逐一種常態(tài)，尋找一種一成不變的東西。總希望把一天的幸福作為一生的模板，愛上一個人就希望愛一輩子。”說到這里，她搖了搖頭，“可這世界上根本沒有什么一成不變的東西，也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常態(tài)，或者說變化才是人生的常態(tài)。”

“我知道……但是……”

“但是天亮了。”她打斷了我說的話。

我扭過頭去看向窗外，窗外依然一片漆黑。

“這扇窗戶只能從里面看見外面，外面是看不見里面的，因為光沒辦法從外面透進來。”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天亮了的？”

“我能感受到啊！”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心思完全放在另一件事上。

“我要去睡了，你最好在我爸媽醒來之前離開。”

說完她就轉(zhuǎn)身走向了臥室，我連忙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猶豫了片刻后，我開口叫住她：

“之后我……”我停頓了一下。她臉上露出了笑容，眼神中充滿了溫柔，就像已經(jīng)知道了我想說什么一樣。

“還能不能再來找你？”

“記得一定要在晚上十一點以后來。”她的嘴角依然上揚著，轉(zhuǎn)過頭走進了臥室。

走出那座房子，我發(fā)現(xiàn)果真如她所說的一樣，遠處的天空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

我一邊走一邊反復(fù)思考著她說的話。她的話就像是一只觸手觸碰到了我回憶中最敏感的一條線索。也許母親早就發(fā)現(xiàn)了父親出軌的痕跡，可是她也像我一樣以為只要太陽每天照常升起，遲早有一天父親會回頭，他還會像曾經(jīng)一樣愛她，就好像這件事情從未發(fā)生過，我們還是像以前一樣幸福的三口之家。可是她錯了，她被曾經(jīng)那些幸福的回憶騙了。那些回憶只夠讓她在無論發(fā)生了什么的情況下都毅然決然地選擇相信自己的丈夫，卻不夠讓父親在移情別戀的時候毅然選擇自己的妻子。這樣“常態(tài)”的心理最終一步一步將母親推向深淵。

想完了這些，我感到身心俱疲。不知不覺間我已經(jīng)走出了公園，回到了大街上。

看了一眼手機，已經(jīng)五點半了，可街上的車很少，馬路旁只能看到一個環(huán)衛(wèi)工人在打掃衛(wèi)生。此時此刻的這座城市是那么寧靜，寧靜得掃帚和樹葉間摩擦的聲音都顯得那么響。

我疲倦地坐在石階上，腦子里浮現(xiàn)出了她的模樣。她究竟是誰？住在這么一個偏僻的地方，白天睡覺晚上醒著，對陽光過敏……她的聲音一直回蕩在我的腦海里，充滿了神秘的氣息。神秘的她甚至連名字都不想告訴我。

“對了我還沒問你名字呢。”

“你也沒告訴你的名字啊。”她一貫地反駁我。

“你咋又開始和我打岔了？”我表現(xiàn)出不滿，可是我覺得她并不會因為我表現(xiàn)出不滿而讓步，我便只好妥協(xié)，“楊明軒，楊樹的楊，明天的明，車字旁的軒。”

“那我也叫楊明軒好了。”

她的回答讓我又生氣又想笑。

“這名字是誰想叫就能叫的嗎？”

“叫什么很重要嗎？一個人的名字不過是給其他人看的標(biāo)簽，就像商店里商品的條形碼一樣，要是連我們自己也活在名字的禁錮之下，那不是就太可悲了嗎。”

“你也太能打岔了吧。”我搖頭苦笑。

真是個成熟的女孩啊，仿佛已經(jīng)看破了“常態(tài)”。我要是也能像她一樣將一切置之度外該有多好。就像一道影子一樣，瀟灑自由地活在這個紛擾的世界上，縱使別人從我身上踏過去我也不會感覺到疼。

一種莫名的興奮涌上我的心頭，這個女孩仿佛讓我看到通向另一個世界的大門，那是個我內(nèi)心向往的世界。我決定要再去找她，只要等到十一點以后，我心里想著。

我看到黑夜已經(jīng)散去，可是街邊的路燈依然亮著，像是佝僂著腰的老人一樣等待著天亮。這座城市睡眼蒙眬，遠方的天空溢出一小片熾烈的紅色。

我感到有些疲倦，腦子就像是被什么東西卡住了一樣，停止了轉(zhuǎn)動。看著街上越來越多的行人，我感到精神一陣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