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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觀與樂觀

雖然我對人生大問題的回答大致是悲觀的,但應(yīng)立刻注意到,“樂觀”和“悲觀”的概念很是含糊,因而難以把捉。

為有助于增進一點清晰性,我們先把樂觀者和悲觀者會產(chǎn)生分歧的不同領(lǐng)域區(qū)分開。其一是事實領(lǐng)域。一個樂觀者可能認為某種厄運不會降臨到自己頭上,一個悲觀者則可能認為自己會遭此厄運。二人都認為厄運可怕,但對它會不會降臨,二人看法不同。或?qū)螘r發(fā)生看法不同。斯坦尼斯瓦夫·萊茨(Stanislaw Lec,波蘭格言作家、詩人,1909—1966)有句名言:“樂觀者與悲觀者的分歧,僅在于世界末日的日期。”應(yīng)該指出,萊茨本人卓有成效地推遲了自己的離世之日。他在大屠殺期間,兩度試圖逃離一座德國勞動營,失敗后被判死刑,還被帶去挖自己的墓。他用鏟子殺掉看守,成功逃脫。這個例子本身是未來導(dǎo)向的,涉及未來會發(fā)生什么,但樂觀者與悲觀者的分歧也可能關(guān)乎過去或當前的事實。例如,關(guān)于有多少人死于歷史上的某場災(zāi)難,某人相信的數(shù)字可能多于或少于實情,又例如,關(guān)于目前有多少人在挨餓,某人相信的數(shù)字可能多于或少于實情。

樂觀者與悲觀者會產(chǎn)生分歧的另一個領(lǐng)域是對事實的評價。有可能樂觀者和悲觀者在事實上達成了一致,卻在對事實的評價上有分歧。有個例子雖然舉濫了,但很典型:究竟杯子里是滿了一半,還是空了一半。一個悲觀的笑話說,雖然有人認為杯子滿了一半,有人認為杯子空了一半,但兩者都錯了,因為杯子里實際上空了3/4。(更悲觀的版本說杯子完全空了。)這里的分歧不是針對杯子里有多少飲料,而是針對這事實的好壞。樂觀者從剩下多少液體出發(fā),宣稱事態(tài)很好,悲觀者從杯子里本還可以有多少液體出發(fā),為事態(tài)感到悲哀。如果這個例子顯得瑣碎,那么看看下面這個幽默卻有分量的例子:“樂觀者宣稱,我們生活在所有可能的世界當中最好的世界,而悲觀者擔心這恐怕是真的。”James Branch Cabell, The Silver Stallion(London: Tandem, 1971), 105.此措辭不盡完善,因為“這”有歧義,既可能指樂觀者提出他的說法這件事本身,也可能指樂觀者說法的內(nèi)容。好一點的措辭應(yīng)該是:“樂觀者宣稱,我們生活在所有可能的世界當中最好的世界;悲觀主義者擔心,樂觀者說的這話恐怕是真的。”

至少在涉及某些大問題時,相爭的看法中哪些算悲觀哪些算樂觀,并不總是很清楚。原因是,同一個看法,有時既可以說成樂觀,也可以說成悲觀。例如在第6章,我討論并評價如下看法:永生是壞事,因為那種生活會變得乏味。那么這個看法究竟是對永生給予了負面評價,從而是悲觀的;還是它說實際情況——即人生有限——是好的,從而是樂觀的?

至少有些論者覺得上述看法是悲觀的。例如參見John Martin Fischer、Benjamin Mitchell-Yellin:“悲觀者的想法是,設(shè)定了永生,深深的厭倦就隨之而來……生命會變得可說是死氣沉沉。”(“Immortality and Boredom,”Journal of Ethics 18[2014]:363.)我則感到這樣用詞很怪,所以我提議按下面這樣來使用“樂觀”和“悲觀”這兩個詞。任何對事實的看法或評價,只要以正面色彩來描繪人的境況,我都稱之為樂觀的看法。與之相對,我會把任何以負面色彩描繪人的境況的看法稱為悲觀的看法——如此一來,說永生會是壞事就算作樂觀,因為這種說法暗示了生之有限不如我們一般所想的那么壞;假如我們事實上是永生的,那么認為永生是壞事就是悲觀的了。

這種用法隱含著下面幾點。首先,某人可以對人的境況的某一點樂觀,而對另一點悲觀。換句話說,可選范圍不限于對人的境況的每一點都樂觀或者都悲觀。這不妨礙我們描述一種對人的境況總體上悲觀或樂觀的看法。這樣的描述將基于對各單點評估的加總。對各單點加總時,如果它們重要性不同,可按其重要性高低賦予權(quán)重。我稱自己立場為悲觀的時候就是這個意思,而不是想說我對人類生命的每一點均持悲觀看法。

第二點推論是,樂觀和悲觀是程度問題,并不非此即彼。如果說人的境況的某個特點是負面的,那么它可以很負面,也可以不很負面。同理,如果說某個特點是正面的,那么它可以很正面,也可以不很正面。

于是很顯然,某人對人的境況既可能過于樂觀,也可能過于悲觀。如果某人把事情所是(曾是,將是)看得比實際所是(曾是,將是)要好,此人就是過于樂觀。如果某人的評估比應(yīng)有的評估要壞,此人就是過于悲觀。我將會論證,總體上悲觀的看法是更現(xiàn)實的看法,也即更準確的看法。

對人生大問題的悲觀回應(yīng)并不流行,這大概不令人意外。不流行是因為難以接受。人不喜歡聽到壞消息,至少不喜歡聽到自己的或親近之人的壞消息。實際上,收到壞消息時,一種普遍而廣為人知的回應(yīng)就是否認。但人類還有其他多種應(yīng)對機制。例如在巨蟒組的電影《萬世魔星》(Monty Python's The Life of Brian)的最后一幕里,布萊恩被釘死在十字架時,就(語帶譏諷地)這樣勸告我們:“要看生活的光明面。”此外,人們會發(fā)明合理解釋,會讓自己分心,還會編造令人振奮的(宗教的或世俗的)敘事,這類敘事要么盡力解釋殘酷的現(xiàn)實,要么提供對更光明的未來的希望,而希望若不在此世,就在來世。(我會在后續(xù)章節(jié)表明,來世不必是個宗教觀念。對和平美好的未來狀態(tài)的設(shè)想,有些是完全世俗的。)

但重復(fù)樂觀消息的強烈沖動反倒顯出這些消息有點不夠安撫人心,在最黯淡的時世尤其如此。重復(fù)“好消息”之所以必不可少,仿佛正是因為它與世界的面貌殊不相符。雖然樂觀者對生命大問題有自己的回答,但那些回答并不正確,或者說我將為此給出論證。人們相信樂觀者的答案,這時就也會相信樂觀者,但那是因為人們太想相信樂觀者,不是因為他們給出了強有力的論證支持了自己,讓我們必須相信他們。

有些人既不相信樂觀者的回答,又不能接受殘酷的現(xiàn)實,遂陷于迷亂之中。這些人不敢相信事情會像悲觀者說的那么壞,但也沒有被樂觀的輿論導(dǎo)向家說服。

人生大問題之大,在于分量之重。然而與初看上去相反,問題之大不在于無法回答。只在于對這些問題的回答一般而言難以下咽。這里面沒什么大奧秘,卻實在有很多恐怖。正是因此,我認為,對“人的境況”最準確的描述是“人的困境”(predicament)。而設(shè)想被推入這困境的人能避開其恐怖也是錯的。雖然有時能做有限的改善,但這其實相當于人生層面的姑息療法,它對某些癥狀有所處理,但不治病根,而且不是沒有代價的。這說的不是金錢上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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