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超市要黃
90年代開始創業的實業,具有不同凡響的特殊意義,財富與夢想在夾縫中野蠻生長。在那個時代,僵化的計劃經濟體制日漸瓦解,一個個一群群小人物把中國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實驗場,它在眾目睽睽之下,披荊斬棘,以破釜沉舟的姿態向不可逆轉的商業社會轉軌;他們出身草莽,俠肝義膽,堅韌而勇于開拓。這群人倘以財富而論,他們在中國企業家中排不上號;但如果沒有他們,未來的無數億萬富翁就可能不會出現。
廣東正是這樣一片神奇而肥沃土地,孕育了一群先行者。
小時候便在學校兜售明星照片與各種磁帶的秦科,在這樣的環境下自然也想大干一把,可被陷入了一個看上去極為愚蠢簡單卻又無解的局:購買了一批走私的索尼VCD,原本以為有便宜可占,可錢一交,對方就給抓了。雖然被教育了一通就放了出來,但錢是實打實地沒了,秦科的父親氣得要命,但這瘦如麻桿的兒子又是自己的心頭肉,只能是吃了個啞巴虧。秦科要緊牙關誰也不說,將其他兄弟也蒙在鼓里。可肖強知道了這情況,卻也不想去安慰他。
為什么不做點正經事呢?
周永軍繼續每天上班點卯,這顯華超市也離倒閉的日子越來越近,而在這里工作的十幾個人卻也越來越神經兮兮神神秘秘,尤其是胖乎乎的倉管周剛與那出納劉媽,兩人每天盡是長吁短嘆嘀嘀咕咕。
停好摩托車之后,周永軍褪下頭盔,皺眉看著超市門口的一片狼藉:幾個拆下來的食品包裝箱倒是被整整齊齊地碼在一旁,因為這是出納劉梅香要拿去賣錢的。但除此之外,地面上丟棄的紙巾、隨意停放的自行車、一堆玻璃碎片都無人打掃。門口還有兩位擺地攤賣襪子內褲的老人,坐在攤位后頭無精打采。而超市里既是營業員又負責今天值班的趙炳海,卻斜靠在超市入口的藤椅上一副沒睡醒的模樣,禿頭上僅有的幾根頭發朝后梳著,頭皮油光發亮,臉色蒼白虛弱。
周永軍走進門口,趙炳海只是微微睜眼看了看,便又進入半死不活的狀態。周永軍也沒說話,徑直走到收銀臺后方,拿起掃把將大門口的垃圾打掃干凈。與他同是主管的劉天明在周永軍打掃完畢之后才出現。劉天明還有幾個月便60歲了,滿頭白發精神灼爍,據說酒量驚人,還善于跳交際舞,可唯獨到了這家養老退休的單位,便一幅病懨懨的模樣。
可今天的劉天明與往常有些不一樣,他先是在門口與周永軍親熱地打招呼,還教育了一下兩名在門口擺攤的老人,讓他們趕緊搬離到其他地方。進門之時,伸手將打盹的趙炳海敲醒,隨即上到了二樓自己的辦公室。不過在進辦公室之前,他對于倉管周剛的工作也發表了看法,譬如走廊里堆積的貨物會影響消防、臨近過期的產品要遵循先進先出之類的。
周永軍沒將這老滑頭的異常放在心上,按照平常的例行工作區貨架區做檢查。他發現昨天就讓營業員收起來的那些過期了幾天的茶葉依舊擺在貨架區,便走到廚房用品的區域仔細看了一遍,那些已經結成硬塊了的白糖就擺在貨架最下面一層,原本臟兮兮的包裝袋上有幾個清晰的手指印,大概是營業員只是將這些必須拿走銷毀的產品放到了最下面一層而已。
輕嘆一聲,有些無可奈何的周永軍去找來一個紙箱,將變質的產品收進箱內。當他走到零食區的時候,才想起來昨天安排與劉天明囑咐過的、要寫一個降價廣告的水牌今天竟然也沒有看見。周永軍將紙箱抱著放在收銀臺下,發現剛才還在收銀臺后面繡花的收銀員古君玫不知道去了哪里。整個一樓空空蕩蕩的,別說客人了,連營業員也全部不見了。
人呢?周永軍這下這有些火了。上班半個月了,先不說這些人各種不配合,但至少最基本的工作是需要做的吧?上班時間竟然全部都消失不見了?連坐在門口打盹的劉炳海也不知道去了哪兒,藤椅上放著劉炳海平常抱著當寶的紫砂壺,幾滴茶水從傾斜的壺口灑在椅面上。
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將收銀臺的小掛鎖鎖上,周永軍沿著堆滿了紙箱的樓梯走上二樓。
負責值白班的倉庫管理周剛坐在倉庫入口的破敗沙發上抽煙,見到周永軍便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虛胖的臉上一雙水泡眼似睡非睡。他是周永軍舅媽的堂兄,與周永軍的爺爺那一系也算是有些牽連。論輩分算是周永軍同輩,將近50的年紀,卻看上去卻像是風燭殘年,一雙手到是十分穩定。
“永軍啊,來,坐一會,抽支煙。”
“剛叔,人呢?怎么一個都不見了?”周永軍這種稱謂,是依照舅媽那一邊的輩分。
“他們都在財務辦公室呢。”周剛從中山裝里掏出一包皺巴巴的中華煙,遞給周永軍,卻被周永軍搖頭拒絕,還順手將他嘴上的煙蒂拿下來在手中掐滅。周剛也不生氣,只是笑瞇瞇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
“你這么不去?他們在聊什么啊,樓下連個值班的都沒有?”
“他們聊他們的,我就不喜歡參與咯。”周剛從沙發上挪動一下身子,再度抽出一支煙叼在嘴上,不過并沒有拿出火機點上,“值什么班?一天能有兩個客人?收銀機都生銹了吧哈哈。”
“意思是沒人來就不用營業了?”周永軍大為光火。這上午上班的營業員中,有兩個老阿姨平常為人還不錯,也會與周永軍聊聊生意如何做貨品如何擺的問題,還偶爾會將過道也清理得干干凈凈。周永軍想著,如果真能維持下去也未嘗不可,畢竟商業局有一份工資,一旦超市盤活起來,這些原本就有股份的人也能分一杯羹。可今天這劉天明一過來,就將人拉到二樓悄摸摸地開會,這兩個老阿姨也跟著一起去了。
“開不了幾天門啦。”周剛將身體朝沙發椅背上狠狠靠下去,沙發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周永軍趕緊從沙發上離開,這家伙,要是不小心被彈簧戳到就鬧笑話了。
“開不了幾天門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啊,劉天明那個擦鞋仔不知道在哪聽說的,這個超市要賤賣給私人了,而我們這些人啊,就要遣散回家咯。”周剛提起劉天明就滿心不屑,總覺得這個善跳交際舞的嗨佬不過就是靠擦鞋上位的而已,不懂業務還喜歡指手畫腳,都馬上退休了還不讓人得安寧。
“有這個說法么?”周永軍疑惑,自己也沒聽舅舅提起過這件事情啊。但劉天明是從哪里得知的呢?
從周剛嘴里也得不出什么結果,周永軍便打算到財務室去看看聽聽,究竟是這么回事,回頭再問問舅舅這件事情的源頭在哪。當然,周永軍并不是那么在意這間超市是否存在,但即使這超市只存在一天,自己便得做好一天的工作,這是原則,也是底線。
可周永軍還沒進到財務室,那扇單薄的木門便打開了,除了剩下的三名下午班的營業員、收銀員及周剛之外,其他的七個人都在。他們魚貫而出看見周永軍站在過道,個個的眼神都十分復雜,有幾個還眼冒怒火。
“趙姨,什么情況?”周永軍云里霧里,叫住那位平時與自己處得很好的營業員趙蘭。40多歲的趙蘭長著典型的嶺南人的五官,身材不高,深膚色大鼻翼,看上去十分精干伶俐。她原本已經與周永軍擦身而過,想了想又轉過身,抬頭看著周永軍。
“我們準備下午去局里鬧去。”
與趙蘭一起停下來的另一名營業員叫林嬌,也在周永軍旁邊站定,一幅‘你竟然毫不知情’的詫異模樣。這下周永軍更是摸不著頭腦了,他叫住收銀員古君玫與每天無所事事的采購周宇豪,干脆直接地問道。
“你們是說關于超市要被賤賣的事情?我對這件事情毫不知情啊,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該去問你舅舅啊。”這句話是劉天明說的,他最后才從財務室走出來,與他并排而行的,是徐娘半老的出納劉梅香,此人最喜穿黑色長裙,據說總喜歡與劉天明一起參與各種交誼舞會,以腰肢婀娜扭胯靈活而頗有名氣。
“劉經理,首先在這件事情沒得到明確之前,我們現在就開會討論并且要去商業局鬧騰,是不是有些過火了?”周永軍忍住脾氣。這他媽糟老頭子壞的狠,竟然也不與自己商量,就直接煽動老員工鬧事。
“你去問你舅舅啊,周經理,我一個即將要退休的老頭子了,當然要關心一下這些和我一起共事多年的同事嘛,畢竟站在你面前的這些人每一個人都有血汗錢在這家超市。你就不一樣了,年輕有為,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把都不需要燒,就等超市賣掉之后,你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去局里工作啦。”劉天明笑得熱情,語氣親切和藹,可字字都敲打在周永軍的心窩子里。
說完之后,劉天明沖著劉媽擠擠眼,與眾人打了個招呼便揚長而去。古君玫與林嬌也默默下了樓,劉媽扭著胯進到了財務室,走廊里只有趙蘭與周永軍站在原地。趙蘭也大概是心中有火,看了一眼周永軍便打算轉身離去,但周永軍叫住她,想問問詳細情況。
雖然超市是否要賤賣還不得而知,但周永軍卻從趙蘭阿姨這里聽到了更多的信息。
原來這家顯華超市擁有的股東并不僅僅是局限于超市里工作的這幾個人,趙蘭、林嬌、古君玫等人除了自己投錢了之外,還拖了其他幾個人一起共同參股。總共出資是60萬,商業局是由周永軍的舅舅周明宇牽的頭,占股百分之五十一,股本便是這兩層樓的使用權及當時盤點清算的貨物價值。真金白銀掏出來的這些人便負責日常運營。合同里面也沒有寫清楚這使用權的年限究竟是多久,而且管理人員的任免權也在周明宇手上。
這些參股的人原本以為是占了便宜,雖然每個人掏幾千萬把塊錢也不容易,可商業局這么一塊資源能讓大家用來賺錢有何不可?但是,這些人中沒有一個懂得經營的,錢是給了,可領到手的還是原來的工資,所謂的分紅成了夢想。而身邊的人自己單干的早就賺了個盆滿缽滿。于是有人便想將股本抽出去做其他生意,可周明宇背后是商業局,又拿著合同辦事,豈能輕易地將錢交出去呢。于是今天劉天明一過來便告訴大家這超市要賤賣,恐怕當初投資的本錢都難以拿回,并且在賣掉之后,這些原本還有工資可拿的員工就得自謀出路了。
說著說著,趙蘭的眼淚就出來了,便也不再與周永軍細說,撒腿快步走出通道下了樓梯。周永軍尋思著,是不是先打個電話給舅舅問一下是怎么回事,他經過周剛身邊的時候,周剛在他身后長嘆一聲。
“唉,折墮啦,這孤兒寡母的,還真可憐,沒了工作,恐怕就得出去做保姆洗碗刷地咯。”
周永軍沒管那后半句,畢竟洗碗刷地也并不是什么讓人難以接受的工作,可是他明明知道趙蘭是有老公的啊,因為聽林嬌與趙蘭偶爾談笑之間還會相互打趣,這些事情怎么能隨意瞎說呢。
“什么孤兒寡母啊?趙蘭阿姨不是有老公嗎?”
“她那老公有還不如沒有,五年前醉酒駕駛遭車禍,高位截癱,這趙蘭別看她平常嘻嘻哈哈,心事重的很的。”周剛眨眨水泡眼,手中拿著打火機剛想點火,卻被周永軍瞪了一眼又放了回去,“一個月幾百塊錢的工資,兩個孩子上學,也不知道怎么樣才存到那上萬塊。”
“這樣的情況有多少?趙阿姨說還拖了親戚入股,也沒說合計掏了多少錢。”周永軍想了想,也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順手將周剛的煙盒與嘴角的香煙都抓了過來,再將那支煙塞進煙盒內一起遞給周剛,“周叔,說八百遍了,別在這里抽煙,一旦起火,別說這些貨了,傷著你自己也不好吧。”
“成,今天不抽。”周剛抬手揉揉水泡眼,“其實家家都差不多啦,你別看你表弟他們搞的熱火朝天,好像幾十萬幾百萬隨意都能掏出來似的。咱們這些人啊,原本就靠著工資吃飯的,一個月能賺幾個錢?所以啊,一開始大家都是想著盡心盡力把這攤子生意盤活起來的,但這里面啊,有了爛魚,一塘水都臭咯”。
“不過也沒趙蘭說的那么嚴重,畢竟大部分的外人都是將錢給了在這里上班的親戚,由親戚來代持股份的,所以啊,能去鬧事的也就這七八個股東吧。像沒入股的這幾個人,跟著去也是瞎起哄,無非是擔心自己沒了工作而已。你看看我,我就毫不著急嘛。”
“這難道不是一樣嗎?給錢給親戚代持股,錢沒了難道就不找親戚要回去了?你這說的是什么道理啊。”周永軍給周剛氣笑了。上班一個月領6、700塊錢,千辛萬苦攢點錢又打水漂了?換誰也不干啊。對了周叔,你投了多少錢啊?你怎么知道超市要賤賣這事情?”
“我算是人均里投得最多的啦,1.萬5呢。我想著哪怕是不分紅,干兩三年以后工資也能掙回本錢來了,接下來就是賺的啦。誰想到這生意越來越難做的嗎。超市賣就賣唄,反正我這本錢算是掙回來啦對不對?再說了我真想還要拿回本錢,就去找你家舅舅咯,他敢不給我,我就吃他的住他的,他敢拿我怎么樣?”
給周剛這思維搞得有些無語。
“你就別擔心啦。”周剛見身邊這小伙子半晌無語,以為是在擔心超市賤賣之后的事情,便出言安慰道,“你這事我也知道,現在軍轉干部多,你一個志愿兵想分到好單位很難,但你舅舅肯定會幫你安排好后路的,檔案已經調到商業局了吧?所以啊,這超市賣的越快,你就越早些脫離這個鬼地方。劉天明這個擦鞋佬,每天嘀咕著竟然調過乳臭未乾的小伙子來管他,弄得他都不好往家里搬東西了。這對你和你舅舅的意見大的很,趁早賣掉,大家一拍兩散,好得很。”
“搬東西?”周永軍以為自己聽錯了,忽略了周剛關于自己的去留問題,皺眉問道。
“都搬,都搬。你以為就劉天明一個人啊?”周剛輕輕笑了起來,“這超市說要關閉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誰心里沒個小算盤?啊?柴米油醬醋茶,哪樣能拿就拿哪樣,拿多拿少而已,也沒有劉天明那么明目張膽。你來這幾天,擦鞋佬消停了很多,前些日子,倉庫里的牛奶都敢往回扛,被我看見了,差點揍他。”
“你就沒拿?還有晚上值班的李軍海呢?”壓制住心頭的驚訝,周永軍笑呵呵地問了一句。
“我拿它這些東西干什么?執條襪帶累身家乜?家里有吃有喝的,拿幾件牛奶都不如我一條煙值錢。那個李軍海啊,要說性格粗暴點我相信,要說拿公家物資回家,李軍海干不出來這事的。”周剛再次揉揉水泡眼,張開大嘴打了個哈欠,“有些人啊,一部通書看到老,沒前途的啦,你啊,也就不要管閑事了,安安心心地等著調走就行啦。”
“謝啦周叔。”周永軍對這胖老頭子有了新的認知,誠心地道了一聲謝,便打算離開去給舅舅打個電話問問。樓上辦公室雖然也有電話,但有些事情還是避開眾人,先問清楚再做打算。
“你啊,一會兒剛叔一會兒周叔的。”周剛摸了摸口袋里的煙,“論輩分我們是同輩,你叫我哥也沒錯的,老是叔啊叔的,再年輕也給你叫老了。”
“好的剛叔。對了,你干嘛要告訴我這些啊?”
“手指拗出唔拗入嘛,剛說了我們是自己人。”
周永軍笑嘻嘻地擺擺手,快步走下樓梯。周剛在沙發上挪動一下身子,有些困難地站起身,扯扯皺巴巴的衣服走到沒擺貨物的窗口,才掏出煙來點上,美美地吸了一口,呲開滿口黃牙笑得美滋滋的。
這后生仔蠻不錯的,話頭醒尾、一點就通,真希望他不要被這些烏煙瘴氣的地方給污染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