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這杯酒,敬父母!
“二哥,你隨便吃,隨意吃,放心,我們這是羅漢請觀音啊,錢足夠,不比在部隊回來探親那當口,窮啊?!?
小胖子的一張銀盆大臉因為喝了點酒就變得紅彤彤的,面前堆著一堆蝦殼與瓜子殼,手中還抓著一只白灼蝦撕頭扯尾。他身旁的肖強依舊在狼吞虎咽,白色的‘的確良’襯衫上沾上了醬油都也不知道。
聽見錢海豐這么一說,肖強可就不樂意了,將口中的食物咽下去之后,手在桌布上擦了擦,很認真地看著周永軍,“你別理他,這一頓是我一個人請大家的,這叫觀音請羅漢。說得你錢胖子出了錢似的。”
“那可不行,都說了大家出錢好好請二哥喝一頓的,你這樣說是顯擺你有錢對吧?!笔萑醯那乜瞥云饢|西來一點也不弱,用筷子挑起一片多寶魚塞進嘴里,眼睛乜斜著看著肖強。
“成啦,這點事情也在爭執,輪著來吧。老二回來又不會走,你們難道要打算離開中南了?”坐在包廂主位上的李弘中發話了,“就這么定了,今天我的,下次你們自己定?!?
“別,老大你今天不是去陪女朋友了嗎?什么時候結婚啊?趕緊攢點錢把老婆給娶了是正經。今天肯定是我來?!毙姶騻€咳,端起酒喝了一口,哈了一口酒氣,滿臉痛苦,“啊呀,嫂子千萬別和我家那個母老虎一樣,這日子過的痛苦啊,你們說啊,為什么在這件事情上,我爸爸媽媽姐姐姐夫怎么都向著我老婆呢?就沒人在乎我的感受呢?”
“不和你爭了,你來就你來?!崩詈胫卸似鹁苼?,示意大家舉杯,喝完之后再對著肖強說道,“你就知足吧,你家羅云心腸挺好,倒是你小子有些不知足,再說了是你把人家肚子搞大了才結婚的,你怪得了誰呢?你爸爸媽媽那是太愛孫子就愛屋及烏了懂嗎,你給我老實點,否則你在家里的地位會更低?!?
“就是,你看看我,隨時被爹揍的孩子才可憐呢,早知道我就在部隊不回來了。”錢海豐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憤憤不平地埋怨。
“別說這些有的沒的了,二哥,你去上班了吧?總算是安穩下來了。那邊什么情況啊,搞得定不?”秦科也放下手中的筷子,雙手按在桌面,細長的手指輕輕敲動。
什么情況?
周永軍將其他四兄弟的酒杯倒滿,自己也滿上,舉起酒杯,“來,哥幾個先喝上這一杯,再聽我細細道來……。”
說起這顯華超市,實際上也就是原來的老供銷社在經營不下去之后改編而來,改也改得不倫不類。周永軍去上班之后,才發現舅舅說的情況遠遠沒有現實那么真實可怖。
首先那幾個皇親國戚每天就一杯茶一包瓜子閑聊不說,就那幾個營業員,也是到了年紀準備退休的人了。在供銷社改制之初,這分管的孟明宇可是舌綻蓮花,讓這幾個營業員還拿出了一部分錢來,投入當時瀕臨關閉的供銷社進行采購,美其名曰“股份制”。這幾年下來不但沒見分紅,反而年年虧損,眼看就支持不下去了。
可這些在單位里待久了的人越是遇見這種事情則越是消沉,一個個沒想著怎么樣去想想辦法扭虧為盈,倒是惦記著僅有的這點資產想趕緊分了算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盤。上班這幾天時間,周永軍沒見有人主動干活的,個個像大爺似的,來個客人都被人氣跑了。
至于那幾個皇親國戚就更甚。由于是商業局名下的企業,顯華超市面積還挺大,總共有兩層近1500個平方。一樓是開架式營業,二樓便是倉庫與辦公室。周永軍第一次走進倉庫的時候,愣是被那亂象嚇了一跳——大量零散的貨物隨意堆積,有些廚房用品看上去都已經發霉了,倉庫里彌漫著一股餿味。倉管辦公室就在針織品的旁邊,而倉管則就坐在針織品一側抽煙。至于那些糖果餅干之中,老鼠叼著食物進進出出,絲毫不在乎有人類在旁邊造成威脅。而這些人對老鼠也視而不見。
所有人對于周永軍的到來都毫無反應,連辦公室的座椅都是自己找來之后隨意找個角落坐下。不過對于這些不配合的事情,周永軍早就心中有數,也并不在乎,而是在想多熟悉幾天之后,怎么樣開展工作。畢竟換做是誰,突然說再空降下來一個乳臭未乾的主管,誰都有逆反心理的。只是他沒想到的是這些人都已經是破罐子破摔了,這的確有些讓他頭疼。
“我丟,這……,你舅舅這是把你放火坑里推吧?!卞X海豐大呼小叫,滿臉不忿。
“倒也不是?!敝苡儡姸似鹁票攘艘豢冢剖瞧胀ǖ木沤p蒸,喝下去燒心辣肺,回味無窮。他咂咂嘴,再度開口,“我舅的意思是我每天去點卯就是,等待關門大吉在轉到其他部門。問題是,我總覺得別扭啊,我他媽才25歲耶,就去陪著一堆混吃等死的人熬著?還是想做點事情的,畢竟現在的商業格局變了,只要有想法并實行,扭虧為盈并不難啊?!?
“不對啊,你媽媽也不會讓你干這種事吧?這樣子下去恐怕還沒等倒閉,你自己就先廢了?!鼻乜埔舱φ艉粽f道,“我覺得啊,你應該和你媽說說這情況,畢竟她老人家要是真想給你一份好工作,還是有能力去操辦的。”
李弘中狹長的眼睛瞇了起來,盯著秦科,剛想呵斥,便被周永軍打斷了,“我媽媽前半生很辛苦……?!?
剛想說話的肖強也停了下來,看著周永軍。
“……但她很勇猛……或者說很堅強,很有勇氣,帶著我和我妹妹永琪一起走了下來,說實話,我身上有很多缺點,但我相信我身上的所有優點都來自與她?!敝苡儡娨膊[起了眼,想著從10歲的時候父親去世開始,母親怎樣用瘦弱的軀體撐起這個家。爺爺周成海雖然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給予了很多指引,但自己成長的途中碰到的所有問題,不都是母親在解決的么?
“所以,我選擇復員回家,其實也就是想多陪陪她,對于她幫我安排的這份工作,我也就先做著吧,行一步看一步吧,畢竟我黨我軍培養我這么多年,那些魑魅魍魎的雕蟲小技,我還是有辦法擺得平的?!敝苡儡娫秸f聲音越大,仿佛在給自己打氣一般。
“這杯酒,敬我們的父母。來,永軍,舉起杯。”李弘中伸手拍了拍周永軍的肩膀。
他了解周永軍,這家伙看上去溫和可親,內心堅定得猶如巖石。大概內心最柔軟的那一塊,便是家人與自己這群兄弟了吧。
五兄弟端起杯中酒連番碰杯,桌子上的三瓶白酒很快就見了低。不勝酒力的胖子錢海峰與秦科開始胡言亂語,剩下的三人都是海量,肖強跑下樓在桑塔納里再拿出兩瓶茅臺一瓶不知道名字的洋酒,上來之后先是將洋酒斟滿三杯,三人一飲而盡,周永軍連連咋舌,覺得這玩意兒太難喝了。
老粵明大酒樓地處市區繁華地帶,周邊酒樓林立,催生了許多娛樂場所,也匯集了三教九流之人。每當夜幕降臨華燈初上,這兩條街上便人聲鼎沸摩肩接踵,隔三差五便有打架斗毆的事情發生。
五兄弟說著笑著、吵著鬧著,小胖子還五音不全地唱了一首《當兵的人》,唱得涕淚交加唾沫飛濺。原本有些感傷的其他四人愣是隨著小胖子的跑調將感傷跑得不知道哪兒去了。隔壁包廂的客人被這鬼哭狼嚎般地聲音打攪,慍怒地沖了過來想罵上幾句,可一看是五位留著短平頭、身體健壯的年輕小伙,便又訕訕地轉身離去。小胖子瞇著眼依舊嘶聲裂肺地唱著,直到被樓下傳來打斗聲打斷。
哥幾個湊到窗口一看,原來是兩幫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鳥的外地混混在械斗,也不知道為了什么原因,雙方持刀拿棒的打得頭破血流,但很快便被幾十名治安隊員與人武部民兵應急分隊的隊員給抓了起來,扔在車上帶走了。
“看見沒看見沒?這就是我不愿意回來的原因啊?!毙∨肿颖淮驍嗔搜莩獣?,本就十分氣惱。再看看樓下街道上的烏煙瘴氣更加火冒三丈,“好端端的中南市,多安靜祥和的小欖鎮,就是被這些前來撈金的外地人搞得烏煙瘴氣,惡人橫行。好像全國的流氓都跑來了南邊……?!?
“說這些干什么?”李弘中黢黑的臉上泛著紅光,一雙狹長的眼睛瞪得老大,“人口流動能帶來治安的不穩定性,但隨之而來的就是貨幣的流通,這樣才能帶動一個地區的繁榮。況且我們旁邊就是經濟特區,說實話能有這么多人進來我們還是沾光呢,沒點常識?!?
“但是也的確搞得亂七八糟的?!毙娋屏繕O好,眼睛明亮臉色正常,從容地看著李弘中,只是語速比沒喝酒之前相比有些放慢了,“我們家有幾棟樓房,都租給了來打工的人,結果有人在里面吸毒,也有賣淫的,唉,上個月被警察查了好幾回,現在我爹都不敢將房子出租了,就空在那里。更別說街上越來越多的小偷小摸飛車搶奪的事情了?!?
“說得以前就沒有小偷小摸似的,當年咱們這里窮得要死的時候不一樣有地痞惡霸?這些事情不能都歸咎與外地人的進入的。”周永軍也是越喝眼睛越亮,“就算是這個世界很爛,這個城市很亂,也有很多爛人流氓,但同時也有更多的人在腳踏實地地工作,有很多人在做好事,這就夠了。”
“就是,來來來,不說這些了,繼續喝酒吧。永軍,肖強,我們三個人喝,這胖子和麻桿,恐怕得抬回去了?!崩詈胫泻鹊接悬c熱,干脆脫掉了薄外套,只穿著一件短袖T恤,結實的胳膊上肌肉虬結。他伸手拿起一瓶茅臺,笑瞇瞇地看著肖強,“我開了哦?”
“開,當然開?!毙姾罋馊f丈地說,“喝了還有,車里有一件呢。”
“不是你爹拿來送禮的吧?”周永軍也笑瞇瞇。
“你以為我是錢海豐啊?我爹都說了,什么都是我的,房子是我的車子我的,家里的一切都是我的,我想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肖強濃眉倒豎環眼圓睜,‘唰’地站起來脫掉了上衣,露出赤裸多毛的胸膛,一把拿過李弘中手中的茅臺打開,將桌子上的酒杯斟滿。
“把啃老啃得如此的正義凜然,我們不喝都覺得不好意思?!敝苡儡姸似鹁票?,朝著兄弟們舉杯示意,“來,干了!”
……
要是有人在1995年某個深夜的小欖街頭,看見5個光著膀子留著平頭的男人、勾肩搭背地走在坑洼的小巷、大吼著《團結就是力量》,后來還被治安隊來了十幾個人帶走。那么,那五個男人就是李弘中、周永軍、秦科、錢海豐、肖強。
即使是多年以后,五個人偶爾回憶舊事,都會哈哈大笑,笑得花白的鬢角在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