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游者:浮生一夢
- (奧地利)赫爾曼·布洛赫
- 2798字
- 2020-04-22 11:18:30
08 初次拜訪
冬天,宮廷里會不時舉辦各種慶典活動,男爵夫人嘴里雖然不承認,心中卻著實向往之;春天,正是賽馬和為夏天置辦物品的好時候。所以每年的春冬兩季,巴登森一家都會住到西城區一套漂亮整潔的宅院里。
在一個星期天的上午,約阿希姆·馮·帕瑟諾帕前去拜訪男爵夫人。他很少去這種地處偏僻的高級住宅區,這種模仿英格蘭別墅區在這里流行得很快——當然,只有家里常備豪華馬車的有錢人家才能住在這里,完全不用考慮遠離城市所帶來的諸多不便。不過,對于那些擁有特權的人來說,這種距離上的小小不便自然不在話下,于是這個地方就成了一個小小的鄉村樂園。帕瑟諾漫步走在別墅群間的整潔街道上,悠然自得地感受著這里的優越居住環境。
這些天來,他對很多事情都變得不自信起來,而這一切都以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方式與伯特蘭聯系在一起。也不知道是生活中的哪根支柱出現了裂紋,就算各個部分相依相靠、互為支撐,所有一切依然能夠各得其所,可他心里總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希望這個平衡的拱頂快點塌掉,把那些看起來搖搖欲墜的東西埋在下面,同時卻又擔心這個愿望會不會真的就這樣實現了。他的心里充滿了對穩定、安全和寧靜的渴望,而且這種渴望正變得越來越強烈。
這一片的高級住宅區,有著文藝復興時期風格、巴洛克風格和瑞士風格的最優秀宮殿式建筑,四周都是精心培植打理的花園,人們在外面就可以聽到園丁的耙地聲,澆灌花園的長橡皮軟管的噴水聲和噴泉的潺潺流水聲——一種讓人無比心安和與世隔絕的安全感撲面而來,讓人真的無法相信伯特蘭的預言:即使是英國,最終結局如何,又有誰能知道。
從開著的窗戶里傳來斯蒂芬·海萊爾和克萊門蒂練習曲的聲音:這些家庭的女兒們可以安心地學習鋼琴;她們的生活安定祥和,她們的友情純真溫暖,直到友情讓位給愛情,愛情再一次化為友情。
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有一只公雞在啼叫著,似乎它也想贊美一下這里的井然有序,贊美一下這里流露出的鄉村氣息。
是啊,伯特蘭要是在這片土地上長大的話,也就不會到處宣揚這種不安全感了;而他自己當初要是可以待在老家不用出來的話,也就不會對這種不安全感那么敏感了。
要是能拉著伊麗莎白的小手在田間漫步,用手捏著快要成熟的谷粒細細檢查,傍晚時分,當晚風吹來牲口圈棚里濃烈氣味的時候,穿過灑掃干凈的庭院,看著傭人們擠牛奶,那該多好啊。伊麗莎白站在那些大型牲口中間時,她嬌小的身軀在周圍環境的襯托下顯得那么的纖細苗條,在母親身上只是顯得自然和樸素的東西,在她身上卻顯得又樸素、又動人。
但對他來說,對被當作外地人的他來說,一切都太晚了,而且他這時候才想起,自己和伯特蘭一樣,其實都是無家可歸之人。
花園的籬笆掩映在矮樹籬中,此刻的花園讓他倍感靜美溫馨。
男爵夫人讓人把一張長毛絨靠椅從客廳拿到花園里,使這里更顯得景色優美、舒適溫馨。椅腿是車削的,椅腳裝有輪子,放在花園碎石上的靠椅,就像一個有著異國情調的、喜熱向陽的生命,贊美讓它可以留在這里的氣候是多么宜人、景色是多么優雅;可它的顏色卻仿佛是一朵凋謝的玫瑰。
伊麗莎白和約阿希姆坐在花園里的鐵椅子上,鐵皮椅面上飾有鏤空的星星圖案,就像凍住的布魯塞爾花邊一樣。
她們如數家珍般地對這里的優越居住環境大肆贊美了一番,說這里特別適合那些習慣和喜歡鄉村生活的人,然后便問及約阿希姆在首都的生活,而他也只能表示他是多么羨慕這里的鄉村生活,并且還列舉了若干理由。
女士們完全同意他的看法,尤其是男爵夫人,嘴上掛著“但愿您不要感到驚訝”,翻來覆去地告訴他,她常常好幾天,甚至幾個星期都不去市中心,因為每次去那里心里都會非常慌亂不安,熙熙攘攘的人群、喧嚷吵鬧的聲音、四通八達的交通,讓她感到有些頭疼,有些不知所措。帕瑟諾連連點頭稱是,說她們這里真的像世外桃源一樣,然后話題又繞了回來閑扯了一會兒,聽她們說自己如何喜歡住在這里,直到男爵夫人仿佛想要給他一個驚喜,神神秘秘地告訴他,她們很喜歡這座小宅院,正好原來的主人也愿意把它賣給她們。雖然房子還沒有到手,不過也是十拿九穩的事了,所以她略帶興奮地邀請他在家中隨意轉轉,還用稍微有些難為情,同時又帶一點點開玩笑的口氣加了一句:“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四處走走看看。”
布局很普通,樓下是客廳、客房,樓上是一家人的臥室。餐廳里擺著德國舊式雕花家具,看起來風格沉悶,但確實又很賞心悅目。她們想要在餐廳旁添一個有噴泉的暖房,并順便把客廳也裝修一下。
然后他們便上樓了,樓梯的頂部和底部都掛著有褶裥的天鵝絨門帷。除了那些不方便打開的,男爵夫人一扇接一扇地把每一扇門都打開了。走到伊麗莎白的閨房門口時,伊麗莎白俏臉微紅,略帶忸怩,男爵夫人猶豫一下還是把門打開了。
其實對約阿希姆來說,看到伊麗莎白閨房內床上、窗戶上、盥洗臺上和梳妝鏡上掛著的云朵狀白色蕾絲倒也沒什么,但在隨后參觀男爵夫妻臥室內的情況時,他就覺得非常難為情、非常尷尬,幾乎都要懷疑男爵夫人是不是想要用這種方式,迫使他成為她們的家中密友,迫使他成為她們家中丑事的知情人。因為臥室中兩張并放在一起,可以讓男爵夫人在上面享受魚水之歡的大床,就這么毫無遮掩地出現在他的眼前,出現在大家的眼前,甚至都沒有瞞著伊麗莎白。他覺得,伊麗莎白看到這種事情會有很大的心理壓力,就好像她自己被侵犯了一樣,而且在他面前的男爵夫人,此刻雖然沒有一絲不掛,可優雅的貴婦氣質已經蕩然無存,變得好像在勾引他一樣。
他突然發現,臥室似乎就是這所房子的正中心,就像藏在房子中但大家都能看見的圣壇一樣,其他房間都是圍繞著它建造的。他這才恍然大悟:在他走過的那排長長的別墅群中,每一戶人家都是以臥室為中心的。奏鳴曲和練習曲的聲音從開著的窗戶里傳出來,窗后的春風輕輕地吹拂著白色蕾絲窗簾,掩蓋著事實真相。每到晚上,主人的床上都會鋪好在洗衣房里被虛偽地疊得平平整整的床單,女傭和孩子們也都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女傭和孩子們全都要分開睡覺,禁止同房,而他們的臥室則圍繞著這所房子正中的臥室——給同房者享樂的臥室。女傭們天真善良,純潔無瑕,卻得伺候荒淫無恥的主人,服從他們的命令。
男爵夫人在贊美這里居住環境的優越時,怎敢把附近的教堂也包括在內?難道她不應該謙卑地赤著雙腳走進教堂嗎?也許伯特蘭在說起非基督教信仰時就是這么想的,而約阿希姆想說的是,為了真正恢復昔日純潔無瑕的心靈和對基督教的信仰,上帝的黑人戰士必須用火與劍來收拾這幫混蛋。
他看著對面的伊麗莎白,她的眼神告訴他,她同他一樣的惱火。她命中注定要受到同樣的褻瀆,而他將來就是這樣褻瀆她的人。因此,他對她充滿了同情,想要把她搶走,這樣他就可以守在她的門前,這樣她就可以永遠沉浸在白色蕾絲的夢境里,沒有人會打擾她,沒有人能侵犯她。
女士們熱情地領著他回到了底樓,然后他就告辭了,并答應很快就會再來拜訪她們。
走在街上的時候他就意識到,自己這一趟算是白來了,心想:如果聽到伯特蘭講的話,這些女士們還不知道會多么的吃驚;真希望她們能聽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