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貝爾納拖著購物車準備出發，車里裝滿了前一天晚上的食品包裝盒。他故意向妻子確認此行的任務，試圖讓她注意到：自己正在努力做出改變。他先要去垃圾站扔垃圾，然后去購物。他現在明白了，昨晚絕非小打小鬧，于是努力示好，力圖挽回局面。

“祝我好運吧，布里吉特。”

“為什么？”

“我要去肉鋪買肉，沒準會遇到什么危險呢，不是有激進分子砸過肉鋪的玻璃嘛。”

“那就祝你好運吧！不然，我給你織一件防彈背心怎么樣？”

貝爾納走出幾步，又折返回來，在妻子耳邊說起了悄悄話：

“我告訴你，前幾天，我和肉鋪老板聊了幾句。你知道嗎？他學歷比我們倆都高。多可惜啊！一個醫學博士后，居然去賣肉。悲哀啊，悲哀！”

“萬一他就是喜歡這一行呢？”

雖然和丈夫一起生活了快四十年，布里吉特還是無法接受他如此尖酸刻薄。

貝爾納言辭激憤。

“可憐了父母供他上學，這得浪費多少錢啊！結果，孩子成了賣肉的，他父母心里恐怕難受死了！”

“職業無高低，不過，某些人可是眼高手低。”

布里吉特想讓丈夫明白自己是誰。這種自以為是的道德說教，有時令人十分反感。

貝爾納知難而退。當他看見鄰居杜戈林夫人走向花園圍欄，試圖和自己的妻子攀談的時候，不自覺地加快了出門的腳步。布里吉特則屏住呼吸，一動不動，仿佛這樣就不會被發現。她應該是《侏羅紀公園》看多了。

女鄰居用尖利刺耳的聲音向她問好：“你好，布里吉特。”

“呃……杜戈林夫人。”布里吉特暗自嘆了口氣。雖然她分毫未動，還是沒能躲過鄰居，隱身失敗。

“您不知道吧，我丈夫畫圖過敏。”

“您不說，我還真不知道，我覺得討厭畫圖的，應該不止您丈夫一個人。”布里吉特裝出鄰里鄉親的表情，小聲說道。

“我說的是真事兒！醫生還給他開了停工證明呢。”

“那我就搞不懂了……您丈夫不是已經退休了嗎？”

布里吉特根本不記得和鄰居聊過些什么。只要是不感興趣的內容，她就什么都記不住。能記住銀行卡密碼就不錯啦，鄰居的美好生活，隨便聽聽算了……

她能記住的只有一件事：杜戈林兩口子和他們年紀差不多。不過，他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了不止二十歲，而且行為舉止活像一對怪咖，和《家族風云》[3]里那對老夫妻有一拼。

杜戈林夫人的語氣十分肯定：

“他是退休了，可醫生哪知道呀。這輩子第一次收到停工證明，怎么能拒絕呢？他人懶，可不蠢。這兩天，他整天都打噴嚏，我給他擦鼻涕，擦得手都酸了！”

“哦，您是說樺樹花粉過敏吧？我終于聽明白了。”

布里吉特不由得往后退了兩步。

“我說的就是樺樹過敏啊！這還沒完呢。還有件事，您肯定沒聽說：蒂博家的新鄰居，那位橙色頭發的夫人，她被蟲保組織起訴了。”

“蟲——保——組——織……是因為蟲子？”

布里吉特很是驚訝，低頭看了看表。

“寵保組織，就是寵物保護組織呀。她自己吃素，吃素就吃素唄，居然只給自家的貓吃面包。可憐的小家伙，果然噎著了，一口氣沒上來，居然去見商店了。”

“見上帝……”

“結果，蟲保組織就把她告上了法庭。您瞅瞅，這都什么世道！”

杜戈林夫人憤憤不平，布里吉特皮笑肉不笑。

她對這個新聞毫無興趣，也不知道怎么把對話進行下去，只好說：“貓吃素，確實不多見……”

“我可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不就一只貓，死就死了唄！還打什么官司？我告訴您，以前我丈夫要是抓到野貓，準塞到一個布袋子里，然后……”

這種既無意義，又無頭緒的對話，布里吉特實在是進行不下去了，只好找借口逃掉。

“行了，我懂了。就這樣吧，杜戈林夫人，我還有點事。”

鄰居還是抓著話頭不放。聽了這么多蠢話，布里吉特覺得頭暈、腿麻、腳發軟。

“這么下去，從車窗扔個垃圾，往下水道丟個煙頭，是不是都得抓進去蹲幾天？我可怎么對我老頭子說呢？他就覺得這些事兒有意思啊，除了在花園里剪東剪西，他也沒什么別的愛好了。”

她說著話，不自覺地撩起了裙子，露出自以為完美的大腿。“這些破大夫，連一個小紅點都沒找到。老頭子還做了CT，穿白大褂的廢物，說他什么毛病都沒有，鬼才相信。我跟他們說：‘總能找到點兒啥吧？’結果，啥也沒有！最后，還得我帶他回家，我照顧他！哎，你丈夫的畫圖怎么樣了？”

“他不會畫圖呀。”

“不，我說的是那棵樺樹，得砍掉。我可不想再聽我老頭子抱怨過敏的事兒了。萬一他哪天被蜜蜂蜇到，我可吃不了兜著走。”

布里吉特已經退回自家臺階上。

“這事我們以后再談。祝您今天心情好，諸事順心。”

“住這么個破地方，順個什么心？鄰居都瘋瘋癲癲的。”

“可不是嘛。”

布里吉特微笑著說。她回到屋里，反手關上房門，長長出了一口氣。

一個小時后，貝爾納購物回家，布里吉特幫他把東西拿出來整理好。

“她找你干什么啊，那個愛因斯坦？”

貝爾納有個壞習慣，只要是他看不慣的人，一律用外號稱呼。每個外號，都是反諷。

“等你退休了，可得學會如何與鄰居相處。還有，以后不要叫鄰居外號，除非你想搬到別的地方住。你知道杜戈林今天上午又出什么花樣了嗎？”

“哪個杜戈林？杜戈林夫人花樣不多，絮叨不少，她早晚會得老年癡呆癥。”

“你倒是能說會道，可你上次不也是把眼鏡放洗碗機里了嗎？”

“這倒是沒錯。”

貝爾納有一次花了兩個多小時在家里找眼鏡，到處都翻遍了，連垃圾桶都倒空了，冰箱和汽車里的東西全都拿出來檢查一遍，還是沒找到。最后，布里吉特在洗碗機里找到了正在做桑拿的眼鏡。

布里吉特接著說：“簡單講，今天我見到了杜戈林夫人，還談到了杜戈林先生。”

“誰能相信他們和我們年齡一樣大？瞧瞧都老成什么樣了。”雖然，貝爾納本人也很久沒好好照鏡子了。

“我們的樺樹距離兩家中間的柵欄不到兩米，所以不得不砍掉。我對她說：‘砍樹的錢要你們出。’她說：‘這個沒問題。’”

貝爾納一聽到這個餿主意，立即出離憤怒了。

“沒門兒！我們就只有這一棵樺樹，沒了樺樹，就沒了紅嘴雀、山雀、松鼠！我可不干！”

布里吉特裝出不知所措的樣子。

“他們要把樺樹……連根鋸掉。”

貝爾納嘆了口氣，還是同意了。

“生活就是煩、煩、煩！以前被上司煩，現在被鄰居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