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八月，貝爾納和布里吉特都會邀請兒子尼古拉帶著妻子和孩子們，以及貝爾納的媽媽瑪格麗特，一起到波爾多度假。如今，布里吉特退休了，也常常去看望婆婆。

吃完飯，布里吉特起身收拾盤子。四盤主菜都是她精心烹飪的。貝爾納光是看著她做飯就覺得心煩。一道要純天然純素，一道要不含谷蛋白，一道全熟牛排，再加上她自己吃的菜。貝爾納堅信君子遠庖廚，布里吉特卻喜歡熱情招待每位家人。有人想吃十道菜，她絕不會做九道。讓她頭疼的，不是做菜，而是丈夫沒完沒了的抱怨。

“做這么多，多費事！何況他們根本不是過敏體質！故意折騰人！”

貝爾納和布里吉特是一對非典型夫妻。苛刻的人會說他們“不般配”，言談溫和者會說他們“性格互補”。她，端莊、陽光、關心他人；他，自私、易怒、出口傷人。布里吉特是山巖，貝爾納是苔蘚：離開妻子，他寸步難行。他像一只牡蠣，緊緊攀附著礁石。

布里吉特耐心等待著家人吃完蛋糕，準備好公布今晚的新聞。丈夫的臉拉得老長，不停地抖腿，整個桌子都跟著顫抖起來。布里吉特則興高采烈，好像一個等待圣誕禮物的孩子。她一只手拿起甜點勺，一只手按住丈夫的腿，敲了敲葡萄酒杯，提高嗓門宣布消息。

“親愛的孩子們，親愛的瑪格麗特，我們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貝爾納決定退休了！”

“真的嗎？”“恭喜！”之聲此起彼伏，沒有人聽見貝爾納在低聲抱怨。大家舉杯祝賀，主人公臉色陰沉。

有件事夫妻倆秘而未宣：61歲的貝爾納并非自己決定退休，而是公司強制他退休的。公司勒令他提前退休，摘掉金色門牌，把他請出辦公室。“再見，再見！”貝爾納剛過60歲，公司就迫不及待地要換一位新財務經理。他沒有因此小題大做，只是萬萬想不到，本以為早就拿到終身工作的綠卡，可剛過耳順之年就被紅牌罰下。

兒子尼古拉有些替爸爸擔心。

“你知道退休以后想做點什么嗎，爸爸？”

“不，不知道。不過，我肯定是閑不住的，很快就會找到事情做。不用替我操心，船到橋頭自然直。”

貝爾納的媽媽今年95歲了。她坐在餐桌的頂頭，忍不住笑出了聲，大家都聽到了。她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了。他這種脾氣，現在心里才不會好過，而且家里人以后也未必有好日子過。

“你要是整天坐在椅子里不動，坐一年，老十年。信親媽，沒錯。”

幾十年前，丈夫歐仁退休之后，也度日如年。不過，他們還沒來得及享受退休生活，他就撒手人寰。對此，她至今記憶猶新。

瑪格麗特看著斟滿香檳的酒杯，突然想起自己也有事情要宣布。她清了清嗓子，大家立即安靜下來。她本不善言辭，而且隨著年紀增加，發音也越來越模糊。

“孩子們，說起退休呢，我已經把葬禮安排好了。就這樣定了！我的葬禮可不能像某些人那么隨便。”

她一口氣把話說完了。

“什么叫隨便？媽你有話直說。”貝爾納有些惱火，不過他馬上想到，媽媽指的是愛麗絲母親的葬禮。大家的確覺得，葬禮辦得很倉促。

布里吉特請大家到客廳里繼續聊天。瑪格麗特意猶未盡，攔下她，繼續剛才的話題。

“比如選棺材，有什么難的？我選了和伯克斯一模一樣的棺材。我一開始還有點猶豫，不知道要不要活化……”

“媽，你是說火化吧？你這么大歲數了，還怎么活化？”

貝爾納調侃道，別人眼里也都是笑意。

“我說的就是火化！”老人家明知道自己說錯了，可嘴上還是不服軟。

“某些人想說我老了，耳朵聽不清楚，腦子也不靈了，胡說八道……”她說這話的時候，顯得有點不自信。

“火化是什么意思啊？”夏洛特問道。很顯然，她搞不清楚剛才的談話和上次的來訪有什么關系。

愛麗絲說：“和你哥哥去閣樓里玩兒吧，寶貝。”

孩子去了閣樓，四個大人圍坐在桌邊，一言不發。他們不知所措，想不出怎樣才能順利地轉移到別的話題。老太太卻意猶未盡。

“葬禮音樂嘛，你們就看著辦好了。我不要聽管風琴，我要鋼琴曲。有的時候上帝似乎對我說：‘不要籌備你的死亡，這是生者的事，籌備死者的葬禮令生者安心。’胡說八道！不籌備，誰能安心？老人突然死掉，誰還有耐心籌備呢？是吧，愛麗絲？兒女知道父母的葬禮是按他們自己的心愿完成的，這樣才會安心吧。生活可以不成功，但葬禮決不能失敗！”

起初，愛麗絲只能默默苦笑。后來貝爾納、布里吉特和尼古拉都神經質般地笑了起來，老太太說話永遠出其不意。

“你們在葬禮上要用的悼詞我都準備好了，現在就給你們，公證員也有一份。最好找個能哭出來的人讀。貝爾納，給我滿上！”

瑪格麗特毫不在乎地把空酒杯遞給兒子，絲毫不考慮氣氛有多么尷尬。

這時，夏洛特和保羅玩兒兒夠了，回到餐桌上吃掉了最后幾塊酸奶蛋糕。

保羅問：“我能吃點拉貝爾奶奶的果醬嗎？”

布里吉特和瑪格麗特一起問：“拉貝爾奶奶是誰？”

“傻瓜，是米——拉——貝——爾。”夏洛特立即糾正，她總是顯得比哥哥機靈。

“好吧，打幾局牌怎么樣？我可是等不及了。多久才團聚一次，都來玩兒兒會兒吧。”

紙牌是祖奶奶最喜歡的游戲。除了布里吉特，大人們都摩拳擦掌，準備好好贏幾局。孩子們看著大人玩兒兒。保羅和夏洛特問，是不是應該故意讓祖奶奶贏。媽媽說，祖奶奶可用不著別人讓。貝爾納為四個人發牌。

祖奶奶每揭開一張牌，都會抱怨：“貝爾納，你認真點行不行。看看給我發的都是什么破牌！”

只要有人吃了她想要的牌，瑪格麗特就會唉聲嘆氣、怨聲連連、不耐煩地用手指敲桌子，顯得非常惱火。

突然：

“贏了！姜還是老的辣。”老太太笑逐顏開。

打了四輪，贏牌的總是瑪格麗特。她手氣逆天，不免讓另外三個人心煩氣躁。尤其是貝爾納，一直愁眉不展。

“媽，你今天手氣太好，我不玩兒了。”

“那我們玩兒醫生游戲吧，爺爺？”小女孩看著大人玩兒實在無聊，只好一邊等一邊翻手機，終于等到有人說不玩兒了。

“我不玩兒，我害怕。我這把年紀，玩兒醫生游戲感覺和玩兒輪盤賭差不多，每次都在拿生命做賭注。”

尼古拉說：“你就耐心聽著你爺爺抱怨吧，他輸了牌就這樣。”

布里吉特一邊給大家倒咖啡，一邊插話：“可不是，越老越愛抱怨。”

雖然囑咐過丈夫，一定不能讓牌桌上的談話冷掉，但布里吉特用新買的膠囊咖啡機做好熱氣騰騰的咖啡時，卻看見貝爾納正一門心思地看手機。她輕輕地撫摸丈夫的手，順手拿走了手機。

“等會兒，把手機還給我，有急事。”

“星期六晚上能有什么急事？”她輕輕說道，語氣中有些不滿，“貝爾納，你又不是醫生，急事能急到哪里？好好享受家庭時光，大家聚到一起多不容易。”

他們貌似低調的小小齟齬，大家都聽見了。家人們都很擔心這位財會高手退休后的日子要怎么過。他在那家化妝品公司里，從實習生開始，兢兢業業，一路過關斬將，升職到財務經理，直接聽命于總裁戈達爾。公司創造產品，也塑造人生。貝爾納已經不知道，自己是為了活著而工作，還是為了工作而活著。

“布里吉特，我告訴你，在公司的最后一個月，我要拼命工作！”

“鞠躬盡瘁……”尼古拉沒敢把話說完。他一口喝掉自己那杯脫因咖啡：“大家晚安。退休快樂，爸爸！”牌局就這樣不了了之。

尼古拉知道，他今晚會因為替父親退休后的生活擔憂而失眠。他無法想象，像父親這樣的工作狂，一旦失去工作，會變成什么樣子。

至于兒媳愛麗絲，雖然她對公公的評價是“越少接觸，心情越好”，但她并非心存惡意。這樣的差評是貝爾納自己贏得的，因為他永遠事業第一，家庭第二。對于兒子尼古拉、孫子孫女，他都缺乏關心。愛麗絲雖然立志做家里的“女超人”，力爭在方方面面做到最好，但也常常力不從心。在她看來，公公不但把家務全扔給婆婆，還覺得地球應該圍著自己轉，活像個甩手掌柜。

公公和兒媳總是互相看不順眼。他說兒媳被女權主義沖昏了頭，她說公公被自私自利蒙蔽了心。而且，他們還私下互贈外號：兒媳是“母老虎”，公公是“黃鼠狼”。

她先對公公說：“晚安，貝爾納。再次祝賀你退休！”隨后轉身對丈夫耳語：“他肯定死的心都有了！”

“本老太太也打道回府了。布里吉特，辛苦你啦！”后一句的聲音格外清晰。

“哦，別擔心，我兩分鐘就都收拾好了。晚安！”

瑪格麗特拍了拍兒媳的肩膀。

“我說的辛苦，可不是收拾桌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