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帛煙銷帝業(yè)虛,關(guān)河空鎖祖龍居。
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
這首詩,本是晚唐詩人章碣[1]的一首七絕,題為《焚書坑》。此詩與詩之作者,在史上都不甚有名;然而到了近世,此詩卻大大地有名起來。究其緣由,足可發(fā)人深省,亦令人嘆惋。
此詩說的是秦末大亂之事,寥寥數(shù)語,卻是字字千鈞。秦末大變亂,乃是起自秦始皇猝死,秦二世倚靠權(quán)奸趙高篡了大位。因得國不正,便處處疑神疑鬼,朝中自然是正氣不伸,奸佞當(dāng)?shù)馈G卣揪蛧揽粒?jīng)此一變,竟而愈加暴虐,終于逼得民反。偌大帝業(yè),虛弱的底子一下便袒露出來,先是陳勝、吳廣用了“魚腹丹書”“篝火狐鳴”之計,鼓動戍卒,于大澤鄉(xiāng)首揭義旗。后又有六國舊貴胄與民間豪雄趁亂而起,拔城易幟。三年之內(nèi),便埋葬了一個橫絕天下的龐然大物。
其實,在起事的諸路豪雄中,并非人人皆為圣賢,而多是魚龍混雜。頗做出一番事業(yè)的,唯有劉邦、項羽兩大家。后世的人,說是劉、項二人聯(lián)袂推倒了大秦的天下,自是十分精當(dāng)之論。正所謂“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轉(zhuǎn)眼之間,河山便易手。但彼時天下,素來獨尊一姓,故不可能由劉、項二人相商分享,這就有了其后綿延四年有余的楚漢之戰(zhàn)。
那四年多的景象,正如司馬遷所言:“河決不可復(fù)壅,魚爛不可復(fù)全。”其變亂,其悲慘,乃近古所未見。
生于亂世者,磨難雖甚多,然也有他們的幸遇。那數(shù)年之中,有許多豪雄旋起旋落,大放異彩,成就了其汪洋恣肆的人生,在史上留下了一個不滅之名。
故此,那一段史,便如遠古之夕陽殘照,讀來令人回味無窮,亦覺悲壯莫名。其間的英雄末路與豎子成名,兩千年來,更是為史家所津津樂道,至今也未曾被冷落。
且說漢王元年(公元前206年)五月的一個夜里,漢中郡的郡城,亦即南鄭這個地方,近郊的漢軍大營已熄燈多時。除中軍大帳外,各帳均是光亮熄滅,軍卒們酣然大睡,全無牽掛。
冷月之下,象征漢王權(quán)柄的旄旗[2],靜靜低垂,狀似有氣無力。營帳之間偶或響起的巡更刁斗[3],聲若嗚咽,顯得凄涼萬端。
營門前,幾名執(zhí)戟衛(wèi)卒強打精神,也仍是昏昏然,只覺得眼皮愈發(fā)沉重。其中一個,居然立著就打起盹兒來。忽然,一陣馬蹄聲輕微響起,由遠及近,從大營內(nèi)悄然而來。眾衛(wèi)卒畢竟有歷練,瞬間便被驚動,都是渾身一震,將長戟交搭,阻住來路,低聲喝問道:“是何人?何事出營?”
來人是一年輕軍吏,面略黃而身長,甲胄整齊,披一襲皓白戰(zhàn)袍。他放馬緩步到了營門,猛然勒住馬。衛(wèi)卒忙取來守夜燈籠,高擎過頭,看胸甲結(jié)花,方才辨出,此乃一位都尉。只見這都尉翻身下馬,解下腰牌遞出,自報了一聲:“治粟都尉。”[4]
一衛(wèi)卒接過腰牌,靠近燈籠看看,又問:“可有出入符節(jié)?”
來人道:“有!”說罷遞出。
衛(wèi)卒將官職、人名驗罷,還回腰牌與符節(jié),卻是滿臉狐疑:“都尉,此符節(jié)今日雖可出入,但何事須半夜三更出營?”
那都尉并未立刻答話,只略略轉(zhuǎn)身,回望大營片刻,才說道:“有軍令!調(diào)糧!”
衛(wèi)卒仍問:“可有漢王虎符?”
那都尉面露不豫之色,叱道:“我又不去調(diào)兵,只去石梁亭催糧。”
幾名衛(wèi)卒互相望望,放下長戟,不十分情愿地搬開門柵。其中一個,隨口嘟囔道:“一個多時辰即可天明,何苦要趕夜路?”
都尉不禁火起,喝道:“為何如此多事?”
那衛(wèi)卒手指營門高懸的禁令牌,忙賠笑道:“近來逃亡甚多,君上與韓太尉嚴令盤查出入,請都尉息怒。”
那都尉翻身上馬,一記鞭鳴,急催道:“速速讓開。今夜不催,爾等便要斷炊了!”
衛(wèi)卒們這才慌忙閃開,放都尉出了營門。那人出得門去,即回首詭秘一笑:“各位兒郎,敵在關(guān)中,何苦與自家人過不去?恕我不敬,來日再會!”
眾衛(wèi)卒茫然不知所措,只呆望著那白袍都尉飄然一騎,絕塵而去。
人蹤既遠,夜色愈顯深沉,營門又復(fù)歸于寂靜。兩只巡夜燈籠置于地上,明滅不定,酷似一雙蒙眬睡眼。
如此過了半個時辰,營內(nèi)忽又有馬蹄聲驟起。一文官神色倉皇,策馬飛奔而來。兩衛(wèi)卒舉燈高照,不禁愕然:“丞相!”
丞相蕭何勒住坐騎,厲聲喝問:“夜來可有人出營?”
“有,是治粟都尉韓信。”
“走了有幾時?”
“半個時辰。”
“荒唐!為何不攔住?”
“稟報丞相,驗過他符牌,皆無誤。”
蕭何便不再問話,喝了一聲“閃開”,眾人慌忙去搬門柵。待門柵徐徐打開,僅可容一人通過之時,蕭何便等不及,猛力一鞭,胯下坐騎便有如疾風(fēng)飆起,馳過門柵,沖出營門去了。靜夜里,馬蹄聲密如急雨,聽來格外驚心。
一衛(wèi)卒喊了聲“丞相……”,便噤不能言。眾人不禁瞠目,良久才回過神來,面面相覷。其中忽有一人醒悟過來,忙返身回營,稟報值夜校尉[5]去了。
這一番嘈雜,驚動了正在觀樓上瞭望的哨卒,高聲向下問道:“營門何事,鬧得這大聲音?”
衛(wèi)卒答道:“蕭丞相一人一騎,奔出門去了!”
哨卒便懶懶道:“我道是何事!丞相必有急務(wù),不關(guān)你我事。莫再自相驚擾,打攪了兄弟們睡覺。”
片時之后,大營再次歸于沉寂,唯聞蟲聲唧唧,四處似充滿詭異之氣。衛(wèi)卒們執(zhí)戟肅立,倦意全消,心頭忽涌起一股莫大的恐懼:“今夜大營,恐有變!”
就在此時,漢王大帳內(nèi),數(shù)盞膏油燈微火搖曳,一派昏暗。新近受封漢王的劉邦憂思滿面,正蜷曲在幾案旁,借酒澆愁。
數(shù)月來,世事變幻,匪夷所思。劉邦為諸多得失所惑,滿心沮喪,箕踞在席上,只顧喝悶酒。醉意漸漸上來,他愈發(fā)郁悶,斷斷續(xù)續(xù),哼起了家鄉(xiāng)謠曲,眼前景象,也似隨之浮動。須臾間,泗水畔之草木景物,盡皆奔至眼前……
就在三年前,劉邦尚在家鄉(xiāng)沛縣豐邑,正做著不起眼的泗水亭長[6]。當(dāng)年,他在水畔的蘆葦叢中,常邀來縣吏蕭何、曹參、夏侯嬰、任敖,以及鄉(xiāng)鄰樊噲、盧綰、周勃等一干朋友,談古論今,把酒盡歡。
諸人與劉邦友情甚篤,皆直呼他的本名“劉季[7]”。所謂劉季,即村語中的“劉三”是也。此情此景,恍似就在昨日。可是,三年眨眼一過,一頂漢王的冠冕戴在頭上,給自己取了個大號叫“劉邦”,很多事,竟都身不由己了。
劉邦想到此,長嘆一聲——美酒常有,然何處還可覓得此等豪興?
當(dāng)初舉義之后,劉邦被沛縣父老推作了沛公[8],拉起三千兵馬來,人稱“沛公軍”,之后,又投奔了楚地義軍的總首領(lǐng)項梁。
項梁,乃江東[9]下相人氏,楚國名將項燕之子。秦末大亂,他不甘落于人后,率八千江東子弟揭竿而起。后又在民間尋得楚懷王之孫,扶立為王,對外仍稱“楚懷王”,為各路義軍所共尊。
彼時之項梁,自號“武信君”,素孚眾望,威名遠揚,是最有希望奪得天下的一個豪雄,惜乎其大意輕敵,為秦將章邯所殺。正因他的提前退場,才為劉邦空出了一片可施展的天地來。
年前閏九月,楚懷王與諸侯共立約定——“先入定關(guān)中者為王”。嗣后,懷王便命劉邦領(lǐng)軍一支,向西而行,去攻取秦都咸陽。劉邦所率的“沛公軍”,彼時不過是一支弱旅,人馬僅萬余,兵卒皆原為農(nóng)夫、屠販之流,卻陰差陽錯,一路克敵,最后兵臨咸陽城下,得了“先入關(guān)中”的頭彩。
然世道紛亂,恃力者便是強者。僅一個月之后,楚軍的另一強勢首領(lǐng)項羽,便統(tǒng)領(lǐng)大軍四十萬,趕到咸陽來爭功,不肯讓劉邦做這關(guān)中王!
這位項羽,本名項籍,羽乃他的字,世人皆稱他項羽。項羽是項梁之侄,秦末隨叔父舉義,曾與劉邦結(jié)拜為兄弟,聯(lián)袂擊秦,現(xiàn)已成楚義軍之最高統(tǒng)領(lǐng)。
當(dāng)初,北戍長城的悍將王離,奉秦二世之命,率秦軍十萬南下平亂,圍住了趙義軍的都城巨鹿。項羽為救趙,率楚軍破釜沉舟,在巨鹿城下與王離大戰(zhàn),盡滅秦軍精銳,一戰(zhàn)成名,威震天下。
項羽其人,不單勇力過人,且生性暴戾。入咸陽后,全不顧劉邦與秦人曾有約法三章,殺了亡國之君秦王子嬰,又燒盡了秦朝宮室,以雪洗曾經(jīng)的滅國之恨。
至今年二月,項羽又自封為“西楚霸王”,儼然天下之主,分封了十八諸侯王,劉邦僅為其中之一。
若僅僅是如此,劉邦倒也能忍;然項羽猜忌心忒大,不顧懷王的先前之約,偏把劉邦封在了咸陽以西的漢中及巴蜀,等于貶在邊荒化外,這又教劉邦如何能忍?
最令劉邦切齒者,乃是項羽的無情無義,竟然不顧殺親之仇,將那秦之降將章邯、司馬欣、董翳三人都封了王,在咸陽左右一字排開,號稱“三秦”,以圖扼住漢中之咽喉。
四月初,項羽又在戲水這地方大會諸侯,令諸侯各自罷兵,回封地去,不得再斗。而后,才放下心來衣錦還鄉(xiāng),率兵回彭城去了。
劉邦一路冒死殺伐,原本指望做個關(guān)中王,高臥咸陽,光宗耀祖。卻未曾料,同時舉義的諸侯豪強,各封了一方好地,極盡風(fēng)光。唯他這個屈居西陲的“漢王”,有何尊榮可言?略等于鄙地一個郡守罷了……
想到此,劉邦又長嘆一聲,捧起酒樽,眼前便是猛地一花。渾濁醪酒中,似浮現(xiàn)出項羽的一副得意之狀來。
劉邦忍不住,罵出了聲:“呸,無義之徒,有何得意?”
侍從在側(cè)的謁者[10]趙衍一驚:“大王,因何事發(fā)怒?”
劉邦便道:“何事?無事!寡人正罵一條狗呢。”
這趙衍,自霸上投軍,便跟從漢王左右,知君上喜怒無常,便故意裝作懵懂:“軍營之中,下官從未見有犬只出沒。若有野犬竄入,軍爺們?nèi)挛词橙猓略缇妥絹沓粤恕!?
“有!如何沒有?犬在關(guān)中,蜷伏爪牙,已窺伺寡人多時了。”
“關(guān)中尚遠,有幾條狗,也無關(guān)痛癢。大王請寬懷。”
趙衍忙以眼神示意左右,近侍隨何便搶步上前,接過劉邦手中的酒樽。近身郎衛(wèi)[11]周緤(xiè)也上前,欲扶住劉邦。
劉邦以衣袖一擋:“爾等統(tǒng)統(tǒng)出去吧。今夜也無甚事,就讓我自斟自飲好了。”
趙衍與眾涓人[12]會意,都躬身退到了帳外。
劉邦喝了些酒,胸中郁悶,仍無以解脫,便踉蹌起身,從劍架上取下那柄“赤霄劍”,將其從鞘里抽出來。
此劍為上古青銅劍,劍脊至刃寬二寸半,劍重九鏘[13],劍柄鑲有七彩珠玉。飾物雖略顯古舊,但劍鋒寒光,仍是灼灼如新。
細撫劍刃,劉邦似覺有一股寒意,從指尖滲入雙臂,心情便一振。這劍,大有來歷,是他的貼身祥瑞之物,須臾不可離。
那還是在始皇三十五年(公元前212年)秋,有一美髯奇客,從關(guān)中道上來,路過沛縣城中的泗水亭,打尖歇息。劉邦在此做亭長,見來了遠客,便欲盡地主之誼。當(dāng)下向近旁王氏酒家賒得幾壺老酒,邀來蕭何、夏侯嬰等一干人,在驛館的涼亭下,團團圍坐。
那泗水亭驛館中,槐楊濃蔭蔽日,間有桂子飄香,正是把酒盡歡的一個好處所。美髯客三爵酒下肚,頓有豪氣涌上胸中,看看座上,盡是草莽仗義之士,便拔劍在庭中舞了一回。舞罷,脫手一擲,劍鋒直指亭柱上所懸的一篇榜文。這榜文,乃是大秦廷尉府所頒的一部《賊法》,懸于此處,是為震懾蟊賊宵小。
那利劍飛鳴而出,刺入木柱中,入木半尺,其聲鏗然如鐘磬。榜文編繩當(dāng)即崩斷,竹簡四處散落,唯有一根竹簡,似小獸般被釘在了柱上。眾人定睛看去,那劍鋒所刺中的,竟然是一個“秦”字!在座諸人,便都大驚失色。
美髯客仰天一笑,對劉邦道:“在下行走四方,晝伏夜行,所遇之事,皆甚奇也。”
座中蕭何,本是精通律法之人,凡過手之通緝文牒,皆過目不忘,此時臉色便是一白,抓住那人衣袖低聲問道:“客人莫不是……蘭池刺客[14]?”
美髯客淡然一笑:“非也。我區(qū)區(qū)一個行者,何來膽量屠龍?”
劉邦也斂容道:“豪客有何奇聞?也說來我等聽聽。”
美髯客便道:“我行遍天下,見各地?zé)o不慘苦,黔首之民,奄奄待斃。唯是楚地最為豪雄,民間義士,結(jié)伙團聚,都志在鼎革。每至一處,只用口喚一聲‘楚雖三戶’,必有鄉(xiāng)里耆宿來迎,備酒水招待,聚議洶洶,以待天時。地方官吏皆知此情,然民怨之盛,幾近決口,即是神仙亦無良策——他還能將天下的人都捕盡不成?”
劉邦與蕭何等人面面相覷,都知“楚雖三戶”的讖語,下句便是“亡秦必楚”,然這殺頭的違礙之語,如何就能在光天化日下脫口而出?
劉邦驚道:“此處也是楚地,何不聞有此等事情?”
蕭何忙截住話頭,舉起酒爵敬道:“志士見多識廣,我等草民,徒有欣羨之心了。然則,國士諤諤,總須定于一尊才是;我輩才具,尚不及國士,還是飲酒為好。”
美髯客睨視蕭何一眼,搖頭道:“唉,英雄緘口,哀莫大焉!天下之大,何處能覓得一個知音?莫非楚地之風(fēng),如今也委瑣至此了嗎?”
蕭何聞言,臉上就是一紅:“先生超脫,以四海為家,小吏自是敬佩之至。而我輩凡俗,終日營謀升斗之食,只為妻小而已,真是慚愧得很。”
劉邦卻亢聲道:“蕭主吏,這不是你的本心之言吧?斗食小吏,非我輩也。草澤之中,或許就有龍蛇在。”
蕭何便道:“江河草澤中,虎豹或許有。這龍蛇嗎……卻不見得。”
“哈哈,美髯客乃豪俠之人,不是外人,蕭主吏不必掩蓋。你蕭主吏若不是龍蛇,何人更還有資格?不然的話,我劉季一介鄉(xiāng)鄙匹夫,當(dāng)初,蕭主吏為何要力薦我劉某為亭長?往年我受命赴咸陽當(dāng)差,同僚贈我儀程皆為三百錢,為何蕭主吏獨獨贈我五百錢?”
“此乃鄉(xiāng)誼而已,季兄不必掛記。弟以為世事不寧,唯靜為上。你我都不可狂言招禍。”
美髯客略端詳劉邦片刻,不由問道:“亭長,某所見官府之人,多頭戴發(fā)弁[15]而已。何以兄長獨獨戴此巍峨之冠?”
劉邦答道:“此冠,乃竹皮制成。樣式系不才我揣摩上古遺風(fēng),畫成圖樣,特遣屬下求盜官前往薛縣,訪得巧匠,妙手編成。”
“兄長如此招搖,竟是何意?”
“哪里!區(qū)區(qū)一亭長,怎敢招搖?弟只是想:這滿天下,皆是狗眼看人低之輩,欲行正人君子事,若冠冕不堂皇,又有何人畏服?”
美髯客便大笑道:“原來也是個唬人的招牌,兄長端的是聰明!我跋涉南北,閱人多矣,今日相見之下,知爾等絕非燕雀之輩,待長風(fēng)來時,必為鯤鵬。某到此一游,實不枉此行。罷罷罷!今日我便將此劍,贈與亭長。風(fēng)云際會,自當(dāng)有時。這江湖上,或許還可有一日重逢呢。”
說罷,客人急趨上前,從木柱上拔下長劍,雙手捧住,遞與劉邦。
劉邦慌忙起身辭讓:“這,這怎么敢當(dāng)?”
那人神情漸漸肅然,掃視眾人而后謂:“此劍,乃上古周官桃氏所鑄,春秋戰(zhàn)亂,埋沒于南山。始皇元年因山民墾荒之故,方得見天日,后為山中一隱者所藏。前年我行腳至南山,蒙此翁錯愛,以劍見賜。但我終為江湖散客,不能成大器。此劍贈與君子,來日定會有一番開辟之功。大丈夫在世,僅數(shù)十年而已,不能效刑天舞干戚,豈不是人生至憾?故此,人萬不可心死。譬如你……”說到此,客人便一指劉邦的頭頂,“今日乃亭長,以竹皮為冠,專事治盜;來日也說不定,就要換成通天冠[16]了呢。”
聞此言,蕭何與曹參兩人,臉色頓時慘白,其余人也都一時怔住。
劉邦也是臉色一白,壓低聲音道:“近來始皇帝嘗曰‘東南有天子氣’,欲再次東游以厭之,眼下朝中廷尉府搜捕甚嚴……”
美髯客猛然拍案道:“始皇帝果有此言?”他目光炯炯環(huán)視諸人。當(dāng)目光落到座中夏侯嬰身上時,年輕氣盛的夏侯嬰奮袂而起:“季兄,時可矣!”
劉邦連忙將夏侯嬰拽住坐下,而后搖頭道:“不急,待東南有圣人出吧。”
美髯客憤然而嘆:“咄!大丈夫若不圖天下,又生之何益?”
劉邦一凜,隨即哈哈大笑,忙將話題岔過去:“我就愿聞此壯語!轄十個里長與領(lǐng)有天下,有別乎?沒有!這泗水亭,也就是我劉某的天下了。”
眾人一時緘默,都不敢貿(mào)然言語。座中情狀,眼見得尷尬起來。
美髯客也不理會,霍地起身,朝眾人一揖,唱了一聲諾,便要辭別。劉邦望望天色,挽留道:“客官勿急,眼下似有雨意,不妨歇息一夜再走。”
美髯客攤開雙手道:“在下是此身無籍,浪人一個,唯有幕天席地,不便住公舍。”
劉邦便笑道:“小吏我也已猜到。不過,他大秦律雖有條目,‘游士居留而無符,不可’,然在此泗水亭上,本吏就是尊長,不必理會那許多!再者說,蕭主吏也在此,萬事有他擔(dān)當(dāng)。明日恰好有傳車[17]路過,客官也可順路搭乘。”
美髯客微微一笑,手指寬闊驛路,說道:“兄長請看,這山河遠邁,大道如砥,其疆域之廣,為前代所未有,正待我輩以跬步丈量之。你我生不逢時,恥食周粟,這倒也罷了,若是連海內(nèi)之土都不能周游,豈非等同螻蟻了?人各有志,所求不同,在下之宿命,前世已定。諸位,桂花香時承蒙款待,謝了,就此別過!”說罷,將美髯一掀,返身便走。才只數(shù)步,就隱入蕭蕭白楊林中去了,杳然無蹤。
劉邦手提長劍,望著來客隱身處,悵然若失,連聲贊道:“壯士,壯士!真神人也!”
當(dāng)下舉起劍來仔細端詳,見劍鍔上的龜紋密密匝匝,一絲不茍。上有“赤霄”兩字,乃金文鐫刻,蒼勁老到。便知是名匠之作,不知由幾萬遍鍛打而成。再看那劍身的柳葉形,更無疑是五百年以上至尊劍器。劉邦心中便一動,回頭對眾人道:“今日真是奇了。天賜此神劍,諸位作何感想?”
一眾好友正自驚愕,都還未回過神來。唯有樊噲嚷道:“哦呀!這是教阿兄起兵嗎?”
劉邦便勃然作色,叱道:“莫要胡言!天下事,自有天命。我等還是拜這豪客一拜吧。”說罷,先就面朝草澤深處,長揖了一回。
待眾人也禮畢,劉邦便問蕭何:“蕭主吏,俺在這亭上迎來送往,十年有余,從未見過有如此英雄。你掌一縣吏員考核,良莠人等見過不少,可曾識得這等人物?”
“慚愧!一個也無。”
“那么,今日之事,你意下如何?”
蕭何笑道:“既有天命,也須待天時。除此,更有何言?”
劉邦聞言,不禁熱血上沖,說了聲:“好!劉某就是要等那天命!”說罷,來到庭中一口琉璃井旁,伸手打起一桶冷水來。
劉邦捧起水桶想要喝水,卻踉蹌了幾步,險些撞倒了身邊的盧綰(wǎn)。
盧綰乃是劉邦的村鄰,且為同日生辰,兩人之誼,有如孿生。他見劉邦已有醉態(tài),忙上前扶住:“賢弟,你醉了。”
劉邦一把推開盧綰,雙手一舉,將一桶冷水從自己頭上澆下,而后抹抹臉,疾聲道:“這哪里是醉?醒世者,我輩沛縣人也!”
這臨風(fēng)一呼,聲若驚雷。霎時間,泗水岸畔一陣驚擾,葦蕩里兔起鶻落,驚鳥四散。眾人心頭,便都是一凜……
自那以后,劉邦腰間,便常佩此劍。縣城內(nèi)有見識的官民見了,知是前朝上士所佩之物,卻不知有何來歷,只視劉邦為本縣出的一個異人。
次年秋,此劍便應(yīng)驗了美髯客之語,被證實果然是件驚世駭俗之神器。
始皇三十六年秋,陰雨連綿時節(jié),劉邦受縣丞之命,押解一隊刑徒赴驪山,修筑始皇陵。那些刑徒,都知陵役甚苦,終日勞碌,無分晝夜,去了便是九死一生。即使僥幸存活,那每日皮鞭、棍棒的凌辱,也是萬萬受不起的。于是在途中,今日三個,明日兩伙,便都結(jié)隊逃亡,當(dāng)那痛快山賊去了。劉邦縱是邀了樊噲、周勃來做幫手,也是禁制不得。
勉強行了兩日,至縣境邊的豐西澤,入夜歇宿。劉邦屈指一算,如此一路撒豆似的逃人,待到驪山時,恐只剩下自己與兩個好兄弟了。到那時,不但自己要服苦役,妻兒亦將收進官府為奴,這又何苦來哉?
劉邦輾轉(zhuǎn)反側(cè),想了一夜,便拿定主意。次日又走了一整日,至夕食時分,一行人停下來吃飯。劉邦往懷中掏去,摸出錢來,囑樊噲去買了幾壇水酒,與眾人喝得酩酊大醉。而后,擲下酒碗,趁醉意上頭,便對眾刑徒道:“諸君,今日事由我做主,大家都逃了去吧。天地之大,何處不能容人?如此世道,人皆不可活,我亦要去做賊了。”
刑徒們喜出望外,便是一陣歡呼,大半一哄而散。內(nèi)中有壯士十余人,感于劉邦高義,情愿相隨落草為寇。劉邦倚仗酒力,渾身是膽,遂帶領(lǐng)眾人,朝那澤畔的蘆葦深處走去,要往芒碭山間,去尋個著落處。
不一會兒,前面探路的一人倉皇返回,渾身戰(zhàn)栗,朝眾人嚷道:“不好,前頭有大蛇當(dāng)?shù)溃瞬豢蛇^!我等還是原路折返吧。”
劉邦醉意未消,便吼了一聲:“壯士走路,怕個甚!”說罷,便一人提了劍上前,見一條大蛇鱗光閃閃,正在月光下?lián)踝∪ヂ贰?
大道通天,果有妖孽!劉邦便哈哈一笑,仗著酒膽,手起劍落,將那大蛇一斬兩截,前路登時便豁然開朗。
眾人大喜,發(fā)了一聲呼哨,便仍隨劉邦前行。如此顛顛簸簸,在密密白楊林中走了幾里路,醉意上來,個個都支持不住,在草中倒頭便臥。
睡了不知有幾時,后面又來了一隊行夜路的商旅,大驚小怪地喚醒了眾人。
這伙行商,似驚魂未定,說方才路上,見一白蛇斷為兩截,旁有一白發(fā)老婦相守,正哀泣不止。眾商人甚感奇怪,遂探問其故,老婦人便答道:“有人殺我兒,我哭的正是此兒呀……”
眾商人又問:“你兒為何被殺?”
老婦人道:“我兒乃白帝之子,化為蛇,當(dāng)?shù)蓝帷_m才為赤帝之子所斬,故老婦哭之。”
商人們大奇,都覺老婦所言,未免荒唐。有人便舉起行路木杖,要打那老嫗。然而未及一觸,老婦便幻化遁形,無影無蹤了……
七嘴八舌地聽下來,劉邦忽有所悟,原來美髯客的話,竟應(yīng)驗在了今日,心中便不住暗喜。
眾人嘈雜了半晌,天色便漸漸地亮了,眾人見芒碭山原來已近在咫尺。此山乃名聞天下的一座奇山,在千萬里平野之上突兀而起,唯此一峰。此時,一輪紅日躍出,染得芒碭山上一片殷紅。山下的槐楊林間,瞬時便像聚起了一股渾茫之氣。
劉邦見時機已到,便雙手持劍,對天作勢,大呼道:“秦尚白帝,我今斬白蛇,乃是從天命,各位不必驚慌。信我者,請隨我來;惦念家眷的,可離去自便。人活一世,無非講個快活自在。我等今日落草,乃為情勢所迫,各位將來,或有封王封侯的前途也未可知,就看造化如何了。”
同行的刑徒們聞聽,心中大起敬畏,皆不言語了,輪流向劉邦要了劍來看,以為是遇到了天神。眾人稍事商議,便都死心塌地,聲言要跟從劉邦到底。樊噲與周勃混在人群中,相視一眼,神色也都驚疑不定。
劉邦順勢便說:“秦?zé)o道久矣,直不拿人當(dāng)人。吾輩以糟糠為食,破絮為衣,卻動輒獲罪,斷足黥面,罰去戍邊筑陵。如此潦倒生涯,還有甚可留戀?今斬白帝子,天地或?qū)A覆,我等草民,來日便可放膽吃喝了!”
眾人聞言,都激奮起來,齊聲呼道:“不如做賊!”
劉邦將頭頂竹皮冠解下,擲于草中,一腳踩扁,以示與秦絕。心下卻暗道:“甚么赤帝白帝?長夜茫茫,眾人走夜路,撞了鬼吧!方才斬蛇時,并未見有異象,那不過就是草間一條老蛇,滋養(yǎng)得久了,形同巨蟒。斬也就斬了,有何奇怪。湖上即便有老蛇成精,又怎敵得過一柄風(fēng)霜古劍?老太婆的夢話,可信不可信,哪里能深究?倒是這豐西澤,大湖茫茫,好一個水鄉(xiāng),令我今日有了個藏身之處。此水之德,當(dāng)永世不忘才是……”
當(dāng)日斬蛇舉義,劉邦手中所持的,正是眼下這柄赤霄劍。看其鋒鍔生光,隱隱泛紅,酷似曙色一縷,倒真是名副其實了。
帳中的膏油燈,燈芯一陣畢剝作響,忽然就變得明亮起來。
劉邦心情漸好,吟嘯一聲,便欲舞一回劍。卻猛聽得執(zhí)宿郎衛(wèi)周緤在帳外喝問來人,不一會兒,就有值夜的中郎將王恬啟,張皇失措地闖了進來,身后帶起的一陣風(fēng),險些熄滅了幾盞燈火。
只見王恬啟甲衣蒙塵,革履沾泥,進來便伏地稟報:“大王,蕭丞相逃了!”
劉邦回頭看了看,似覺難以置信:“誰逃了?”
“是……蕭何丞相。”
“你如何不去追?”
“追了。下官馬疲,追也追不上,不知往何方去了。”
劉邦遂提起劍,疾步搶出帳外,似要親自去追。然看看那月下的遍野林莽,不知深有幾許,便又退了回來。躊躇片刻,一下竟頹然倒地。
“大王!”王恬啟連忙上前,扶起了劉邦。
劉邦只覺胸中氣悶,沮喪道:“我正待與蕭丞相商議大事,如何他也逃去了?別人逃亡,不過是婦孺之見,丞相他如何也要逃……蕭何啊蕭何,我劉季,如今還是欠錢不還的潑皮嗎?連你這老匹夫也要逃?失了你這左右手,我在漢中,又何年何月能出頭呀……”
王恬啟此時又道:“南鄭多山,小路縱橫。丞相一人逃去,縱是一營人馬去追,怕也是徒勞。”
這王恬啟,系劉邦之母王含始的族弟,輩分雖尊為劉邦之舅,年紀卻略小于劉邦。劉邦中年喪母,于沛縣舉事后,便召這位小舅入了伙,令其親隨左右,多有照拂,然總覺其人尚欠歷練。
聞聽王恬啟叫苦,劉邦便有些惱:“混賬話!丞相一人,三軍不換,剝了皮也要把他追回。”
“諾,臣下這就去。”
“且慢。”劉邦定下心來,稍稍振作,便教訓(xùn)道,“我的小舅呀,想我母家的祖上,是那秦將王翦,那是何等了得的人物?怎的到了你這里,萬事皆不過心?追人,也要擅駕車馬之人去才是!去告訴太仆[18]夏侯嬰,教他駕車去追,要多多帶人,凡遇歧路,便分道而追,勿得遺漏。”
王恬啟面有慚色,叩首領(lǐng)命而去。
劉邦看看手中長劍,燈影下,轉(zhuǎn)眼間似鋒芒盡失,便恨恨擲劍于地下:“天不助我劉季!爾等都走吧,走吧,留一座空營給我好了。”
郎衛(wèi)周緤聞得帳內(nèi)有劍聲,大驚,連忙奔進大帳來。
劉邦兜頭便問:“你如何不逃?”
周緤莫名其妙,連禮儀也忘記了,拍著胸甲道:“周某自沛縣舉義,大小百戰(zhàn),何曾有過逃心?”
劉邦反而怔住,望了望周緤,嘆道:“也是。把這劍收拾起吧。”
周緤俯身去拾劍,劉邦又道:“我等在通都大邑沛縣舉義,卻到這鳥不拉屎的南鄭終老,周緤,你悔也不悔?”
周緤往昔在沛縣以舍人身份投軍,忠勇無倫,此時只是大呼:“男兒敢作敢當(dāng),悔個甚么?”
那夏侯嬰帶人去追了整夜,至次日晌午,各路人馬均無功而返。夏侯嬰無奈,垂頭喪氣進帳去見劉邦:“稟告大王,臣等追不上蕭丞相。”
劉邦起得遲,此時尚未梳洗,蓬頭跣足,正倚在案幾旁。聽了稟報,不禁怒上心頭,斥道:“夏侯兄,你封了侯,怎的也無一絲兒長進?那蕭丞相,難道能插翅飛了去?”
夏侯嬰額頭頓時冒出汗來:“大王,微臣已經(jīng)盡力了。”
劉邦道:“夏侯兄,寡人不懂,一個老兒出走,數(shù)十精壯去追,怎會追不上?”
“微臣精熟車騎,絕無瀆職,只是今日之事,太難!”
“這話怎講?”
夏侯嬰稟道:“南鄭,自古即是荒僻邊城。自從大王駐蹕,才算是脫胎換骨。從此城欲往關(guān)中去,盡為險路。微臣派出去的斥候[19],一夜間窮盡了城鄉(xiāng)大小路徑,皆不見丞相蹤影。有一路斥候,已追到了褒斜谷口,但見秦嶺連綿,山徑奇險,哪里能見到個人影?再者說,既然棧道已毀,行路難如登天,蕭丞相怎肯往那條絕路上走?依臣下所見,丞相坐騎,不過是平常駑馬,怎跑得過斥候所騎的良駒?想必是他不愿被追上,找個地方藏匿了。”
“你說,丞相不會去投項王吧?”
“這臣下哪里得知?想來是不會。”
“可是不投項王,滿天下還有何處可棲身?他蕭何,莫非是昏了頭,要回鄉(xiāng)下去耕地?”
“這個么……也未可知。”
劉邦便嘆口氣道:“那他就是昏了頭!好,你退下歇息去吧。”
夏侯嬰退下后,劉邦勉強梳洗完畢,發(fā)了一會兒呆,嘆道:“老兒,你誤我不淺!”
原來,在初封漢王之時,劉邦仍駐軍霸上,心里一百個不服氣,欲與霸王以武力爭天下。倒是周勃、灌嬰、樊噲等股肱之臣,都把那大勢看得清楚,說萬萬不可動武。又有蕭何苦苦進諫,說得頭頭是道,不由人不信。
當(dāng)初蕭何曾勸道:“我軍兵力不如人,故萬萬不能魯莽,否則百戰(zhàn)百敗,豈有他哉。依臣之見,大王可安心在漢中為王,養(yǎng)民招賢,善治巴蜀。待物力兵力養(yǎng)足,再回軍關(guān)中,平定三秦。只要破了關(guān)中,天下事,便從容可圖也。”
聽了蕭何老謀深算的這一番話,劉邦這才服了氣,點起人馬,來至漢中就國。這期間,身邊最得力的謀臣張良,因打算回鄉(xiāng)輔佐韓王復(fù)國,不得不就此分手。張良于臨行之前,為劉邦獻了一計。張良道:“待大軍過后,請大王將那古棧道盡行燒毀。如此,既可斷三秦覬覦我漢中之心,亦可令項王明白,大王絕無東歸之意。”
此計,也只有張良才想得出來。劉邦思之,遂大悟,欣然照辦。
此后,劉邦駐扎在南鄭郊外,蹉跎一月有余,果然等到了時來運轉(zhuǎn)。就在入夏后,齊地的一個舊貴胄田榮,起兵反楚了!
他這反幟一張,西楚霸王項羽原先布下的陣腳,便有所松動。項羽當(dāng)初在分封之際,難免親疏不等,各路心懷不平的梟雄,此時便都蠢蠢欲動,欲重演春秋戰(zhàn)國之事。項羽的霸王席位尚未坐熱,便后門起火,不由得將那田榮恨之入骨,打算起兵東征。
這一局勢,令劉邦窺見了一線光亮——東方既生亂,項王必?zé)o暇西顧,漢家便可趁亂奪取關(guān)中。故劉邦在此時,急欲與蕭何商討方略。蕭何卻偏巧在此時出走,這教劉邦如何不急:“這老兒,到底有何隱情?”
劉邦想想,若再按兵不動,眼見就要錯失良機了,便更如困獸在籠,焦躁萬分。秦亡以來,人都說“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此言果然不謬。這煎熬,真真是生不如死!
且說這一夜,韓信果然是縱馬進了褒斜谷,走了一天,至棧道被焚處,馬不能行,只得棄馬徒步。夜間在樹叢中草草睡下,天明又趕路。到得一處,前有一條河攔路,好不容易覓得一山中樵夫,詢問之下,方知此水名曰“寒溪”,平素水淺僅至腳踝,近日逢春雨暴漲,竟要等對岸艄公來擺渡,方過得去了。
韓信無奈,枉自在溪邊徜徉,再看路旁碑石上,確是鐫有“寒溪”二字,揣摩了一下路程,堪堪離南鄭已有百余里了,想必已脫出了樊籠。于是便在一株大棗樹下歇息,等待渡船過來。
山中空寂,韓信倚在樹下喘息片刻,猛然想起方才與樵夫打過照面,若漢營派了追兵來,詢問之下,樵夫必會詳告之。想到此,韓信便一刻也坐不住了,跳將起來,手提長劍,要去尋覓那樵夫。
韓信一面撥開荊叢,一面就在心中念道:“吾輩一生未做虧心事,今日為脫險,卻要結(jié)果這樵夫一條無辜性命了。天可憐見,令此人枉死!……也罷,此輩今日了結(jié)掉這砍柴放馬的賤命,又焉知不是福氣?”
不料,那樵夫在山中廝混得久了,行走如飛,片刻工夫,早已不見了蹤影。十萬大山,哪里還能覓得蹤跡?韓信徒然在林中跌跌撞撞,面頰與手背屢屢觸到荊棘,皆剮得傷痕累累。
半個時辰下來,人未找到,狐兔蛇鼠倒驚起了不少。韓信只得收了劍,一聲長嘆,仍回大棗樹下歇息。時至正午,炎暑漸漸逼了上來,山谷里也氣悶起來,唯棗樹下尚有些許陰涼,韓信一身困乏涌上來,不知不覺中,竟然睡著了。
再說蕭何前夜獨自打馬出營,追到石梁亭,問了糧倉軍卒,皆說不見韓都尉行跡,便費了一番躊躇。自忖從漢中往關(guān)中去,古來通道有四五條,西去巴蜀,亦有幾條路,韓信究竟會從哪一條跑掉呢?
蕭何勒住馬,在糧倉柵門前左右打望,卻見一串更燈高掛,橫臂直指東方,心里便一亮:韓信此去,是為逃亡,不欲被追兵趕上,所擇路徑,定是他人以為不通之路,那唯有東邊的褒斜谷!褒斜谷棧道,漢王來時曾一火焚之,現(xiàn)時唯飛鳥可過,追兵若趕到谷口,見前路斷絕,定然放棄不追。韓信是何等人物?必循《孫子兵法》出其不意之途,棄馬從褒斜谷徒步攀援而過。
想到此,蕭何心下大喜,便策馬向褒斜谷追去。到得棧道焚毀處,其路之險,果然僅容一人側(cè)身而過,當(dāng)下便棄了馬,踉蹌步行。
正午過后,那韓信正在棗樹下睡得香,忽覺手腕被人扼住,耳畔有人大呼:“韓信,往哪里跑!”韓信心知不妙,用力掙脫來人,一躍而起,便要拔劍。
待他定睛一看,此人不是別人,卻是蕭丞相,且僅獨自一人。看那蕭丞相,此時模樣兒簡直不忍直視,滿面灰土,鞋履綻裂。韓信心中一驚,卻又忍不住笑起來:“丞相!……如何這般狼狽?”
蕭何又一把抓住韓信手腕,氣喘吁吁道:“老夫舍了性命,在這鬼見愁的路上跑,只是為你韓都尉。”
“晚輩得罪了!韓某不辭而別,實有苦衷。”
“來來,韓都尉,你我席地坐下,從頭說起。”
蕭何不由分說,拽了韓信坐下,掀起衣襟擦了把汗道:“韓都尉志存高遠,老夫我是看在眼里的。目下漢家蹇促,毋庸諱言,然奪天下者,今世恐不再是始皇帝一流了。你看那甲兵百萬,苛法千條,還不是一夜之間就散了?今后,得天下者,必得依黃老之術(shù)而行。”
韓信聞言,便是一震:“哦?晚輩愿聽指教。”
“韓都尉,你飽覽詩書,宏圖大志全都寫在臉上,那項王識不得,乃是莽夫傖俗之眼光。你棄楚投漢,實為明智。”
“丞相知我!然投漢以來,境遇實不見佳。在楚營尚可執(zhí)戟,算是得了中人之體面;到了漢營,卻是與麩皮谷糠打交道,連下人的體面都無了。”
“都尉觸犯軍法,漢王卻饒你不死,反而加官。此等際遇,在項王那里,可得乎?”
韓信一時語塞,便囁嚅道:“漢王仁厚,確乎不假。”
蕭何便松開手,笑道:“著啊!仁厚之君,必善于納諫。漢營中文武諸人,多有賞識韓都尉的,今日兩句,明日兩句,不由他漢王不對你刮目相看。”
韓信遲疑道:“這個……小小爵祿,非我之志。”
蕭何便正色道:“有天下大志,亦正當(dāng)留在漢營中!你若復(fù)歸楚營,楚之霸業(yè)已成,乃在彭城論功行賞,你一個叛官,回去有何功可賞?楚今后之所圖,便是守成,那項氏諸人還封賞不及呢,誰人來理會你這前執(zhí)戟郎[20]?”
此番話,說中了要害,韓信臉色便是一變:“那我便去投章邯得了!”
蕭何道:“韓都尉,即便是走投無路,也萬不能去投那逆賊。”
韓信的眉間,不覺便涌起了絕望之色:“還請丞相教我。”
“漢家今日,不過才占有區(qū)區(qū)漢中;你看那漢王格局,可是一個僻地諸侯的坯子嗎?將來從漢中起兵,與項王爭天下,用人之處,還不知有多少呢!都尉年少,何苦要往那無路的路上去走?”
蕭何苦口婆心相勸,竟一直講到了日頭偏西,講得口干,便蹣跚走到那寒溪邊,俯身去掬水喝。韓信看看蕭何背影,心有不忍,脫口而道:“丞相,蒙你如此厚愛,匹馬追及,晚輩實難承當(dāng)。今日不走就是了,這便跟你回去。”
蕭何在溪邊直起身來,仰天大笑:“有都尉這句話,萬事定矣!老夫就是奔走一萬里,亦不覺累。”
兩人這才互相細端詳對方,都覺如乞丐般蓬頭垢面,不禁執(zhí)手哈哈大笑。
韓信道:“丞相此番豪舉,可上得史書了!”
那邊廂在南鄭營中,劉邦全不知蕭何的一絲蹤跡,整日里茶飯不思,苦苦挨了兩天過去。
這日,他揀出《太公兵法》來,看了半篇,便無心瀏覽下去。正坐臥不安間,忽聽帳外值宿的郎衛(wèi)徐厲一聲驚呼,緊跟著,一陣馬蹄聲至帳外戛然而止。只見一人急如星火,滾下馬來,不待謁者隨何通報,便踉蹌闖入帳中。
劉邦抬眼看去,竟是丞相蕭何!心中便是亦喜亦怒。
蕭何進得帳來,伏地便拜。劉邦連呼:“免禮免禮!快來坐下。”
待蕭何就座,劉邦便佯作怒狀,罵道:“鄉(xiāng)鄙小吏,終改不了燕雀之心!怎的就要叛我而去?數(shù)年情誼,說走便走,你又如何忍心呢?”
蕭何滿面塵灰,忙不迭地答道:“臣不敢逃,臣是去追逃人了。”
劉邦亦知,將士都不愿蝸居這漢中,人心無不思歸,每日逃亡的不知有多少。然能勞駕蕭何月夜追還的,又不知是何等奇人?
想到此,劉邦便笑問:“你說來聽聽,所追乃是何人?”
蕭何答道:“韓信。”
劉邦不覺怔住:“韓信?是那淮陰人韓信?”
“不錯。”
“那個胯下匹夫?治粟都尉?”
“正是。”
劉邦便一下動了肝火:“丞相,吾輩從關(guān)中移駐來此,逃人多矣。帳下眾將,逃亡者恐有十幾個吧?丞相你別無所追,卻去追那韓信小兒。區(qū)區(qū)一個籌糧官,追他何用?這分明是在詐我!”
蕭何伏地叩首道:“眾將易得,國士難求。有勇有謀如韓信者,臣未曾見過。他早先在項王身邊做執(zhí)戟郎,不得出頭。項王不用他,是項王目無賢才,毀棄黃鐘。然大王你……若是愿安居漢中,便無須賞給韓信一官半職;若欲爭天下,則非韓信擔(dān)大任不可。此外,便更無一個稱職之人。這韓信,是走是留,只看大王如何決斷了。”
劉邦思忖片刻,徐徐起身,在帳中徘徊良久,方才道:“我也想盡早東歸,豈能久居在這等地方?久了,真要愁煞人了!”
“大王果欲東歸,便要起用韓信。用之,韓信即可留下;不用,他或遲或早終歸要逃亡。”
劉邦睨視一眼蕭何,突然問道:“蕭公,你莫不是與韓信有私?”
此話尖刻,問得又突兀,蕭何卻不著惱,只淡淡答道:“私交不深,然誠心可鑒。前回,夏侯兄曾向我舉薦過此人,贊不絕口,我便對此人留了意。韓信今春犯下殺頭之罪,由夏侯兄極力保下,那之后,我確是與他挑燈談過兩三回。臣之所見,夏侯兄并未言過其實。這個韓信,確是人中蛟龍。天下大勢,河山形勝,他均了然于胸。”
“他?人中蛟龍?哈哈……憑他那副儀容?罷罷,我便也賞他個執(zhí)戟郎做,你看如何?”
“人不可貌相。且如此,他又何苦棄項王來投漢?”
“你說,他本領(lǐng)何在?論膂力,他何及樊噲三分?論斗劍,他……斗得過寡人嗎?”
“大王,小技何足道哉!這韓信,平素好學(xué),手不釋卷,尤其深諳兵法。還記得入咸陽時,眾將都奔宮府而去,貪圖金帛財物。獨我一人,帶兵守住丞相府、御史臺,搬得些律令圖書回來。這些典籍,漢軍中何曾有一人來問過?唯有韓信曾借了去揣摩,如此心性,可還了得嗎?!聽他談吐,諸如山川地形、諸侯強弱、時局開闔、統(tǒng)軍要領(lǐng)等,無一不通。興我漢祚,非此君莫屬。”
劉邦低首捋須,沉吟了片刻,便問:“兵者,大事也,丞相果真看好此人?”
蕭何斷然道:“那項王天下無敵也,然宇內(nèi)唯一人可制伏他,即是都尉韓信。”
“項王勇冠三軍,諸侯聞之變色,我漢家雖處于下風(fēng),總不成要用個豎子為將吧?”
“大王可知否,項羽也曾學(xué)過兵書?”
“曉得。”
“可知他一編尚未讀畢,就擲兵書于地?”
“也有所耳聞。”
“如此莽夫,恃力而欲圖霸業(yè),實為狂悖。而我漢家,難道要與他比劍來爭高下嗎?”
劉邦便似有所領(lǐng)悟:“那要如何較量?”
蕭何向前膝行幾尺,伏地稽首道:“大王,臣月夜追韓信,即是要追還一位大將之才。”
“大將之才?怎的未聞眾將說起過?”
“昔商鞅君有言:成大功者不謀于眾。便是此意。”
劉邦聽蕭何掉書袋,便不耐煩,隨口道:“好,看丞相面子,我可拜他為將。”
蕭何仍伏地不肯起身:“拜他為將軍,他也必不肯留。”
劉邦一驚,雙目盯住蕭何,只是不語。
蕭何便又道:“前朝始皇帝,雖性若虎狼,但所行儉約,志在天下,又能屈身下士。大王與之相比,所行儉約,志在天下,全都不在話下;唯屈身下士這一條,則遠遜于始皇帝……”
劉邦不由渾身一顫,拍了一下案幾:“寡人,這就拜他為大將軍!”
蕭何這才起身,長吁道:“如此,漢家幸甚。”
“便要煩勞丞相了,去喚韓信來,我今晚就拜將。”
“不可!大王素來傲慢無禮,拜大將軍,就像呼小兒,這如何使得?這也是韓信所以逃亡之故。大王如欲拜韓信為大將軍,就應(yīng)擇良期,守齋戒,設(shè)壇場,具禮數(shù),方為妥備。”
劉邦便大笑:“拜個大將軍,要恁多禮數(shù)?好,我今日就聽丞相的,你盡管去辦吧。”
蕭何仍不放心:“大王務(wù)請言而有信。”
劉邦滿口應(yīng)道:“好,從明日起,寡人齋戒三日,定然不欺。”而后,便扯著蕭何的官袍,送蕭何出了大帳。
回到案前,劉邦只覺心頭如釋重負,遂將赤霄劍從架上取下,舞了兩舞,恰見侍者隨何端了葵羹來,便令隨何站立勿動。
劉邦帳中侍者,皆武職裝束,頭戴一只武冠。劉邦一聲輕喝,揮起長劍,電光般劈了出去,將那武冠齊齊削下一截!隨何的頭頂,頓成鵝頭般奇怪模樣。劉邦遂棄劍,大笑道:“隨何,你曾為楚臣,熟知項王。寡人此劍,可削得項王頭顱否?”
那隨何驚得三魂出竅,只戰(zhàn)栗著答道:“然……然也。”
待到笑夠了,劉邦方才收心斂性,欲思謀一下大事了,便命隨何去盧綰營中,尋一個看得過眼的劍匣來。少頃,隨何尋來了劍匣,劉邦便從地上拾起長劍,仔細揩拭干凈,裝入匣中。
他捧起劍匣,凝視古劍良久,心里嘆:古人說得有道理,潛龍在淵么!看這古劍,目下還只是一條不動聲色的潛龍,可遲早有一日,它會破空而出。這劍雖不及干將莫邪,但也是王者之器。從今日始,就稱它作“漢王劍”好了,傳之后世,令子孫勿忘根本。看看今日這漢地,這漢王名號,這個拖泥帶水的“漢”字,都還寂寂無聞。如今我欲作大丈夫,就是要在這“漢”字上投入本錢,將它弄出大名聲來。
劉邦想到,當(dāng)初秦代周德,是水德之始;時至今日,暴秦已是自尋其死了,“漢”這個緣于漢水的名號,豈不正是天示水德?天予我取,豈有不受之理?有我劉季在,漢就必不再是“江河淮漢”的尾巴,而是《山河輿地圖》上一個至尊的名號。來日天下,豈止是山東諸侯,即便是洪荒角落中人,聽了這個名號,也要畏服!
劉邦看得清楚,今日環(huán)顧海內(nèi),不論有多少人嘈嘈切切,須認真對付的,也不過就是項羽一個。他與項羽之間,所差的并非心智,而是武力,項羽這莽夫,簡直是不世出的兇煞神一個,劉邦不能敵,劉邦囊中人物,也無一個是他對手。譬如樊噲、夏侯嬰、周勃者流,唯忠勇可嘉,提刀巡城尚可,沃野之上與項羽角逐,就上不得臺面了。
至于蕭何極力舉薦的這個韓信,夏侯嬰確也極力保薦過,韓信的名字,還兩次上過漢王府文牘。對韓信身世,劉邦可謂略知一二,但只是懷疑:這書生,手不能縛雞,臂無彎弓之力,有何手段能與項羽相抗……何以蕭相國如此斬釘截鐵?此事大有不可解之處。
劉邦知蕭何心思縝密,半生都在考核吏員,看人不會錯。況且亂世中人,行止多異乎常人,也許一眼還看不出甚么名堂來。
想當(dāng)初,項羽奪了劉邦七萬人馬,唯余下三萬,允劉邦帶入漢中,韓信那時正在項羽營中,官拜郎中[21],執(zhí)戟近侍,但韓信卻放著這樣的好差不當(dāng),隨著一伙咸陽的閭巷無賴,從那極險峻的子午谷,爬山越嶺來投漢軍。投效之后,又不安分,要星夜出逃,另投門庭。這倒令劉邦有所斟酌了:難道,韓信真是個屠龍問鼎的大材?
三日后,就要登壇拜將了。王命一出,駟馬難追,悔都沒得機會悔了。劉邦實在想不出,這淮陰孺子究竟有何能耐?
入夜之后,想到從明日起,就要齋戒三日,劉邦又坐立不安起來。雖說軍營之中挨日子,跟齋戒也相差無幾,肉沒得吃,女色也見不到一個,但要戒酒三日,總還是難熬。他想了想,便喚上貼身郎衛(wèi)徐厲,連常服也不穿,只穿了平日燕居起坐的便服,前去樊噲營中飲酒,且醉得一時是一時。
出得中軍大帳來,遠望蕭何的幕府燈火通明,帳前有車馬兵卒急趨而行。劉邦知是蕭何在打理設(shè)壇拜將的事了,心里就一動,信步朝那一處營帳走去。
蕭何此時,正忙得不可開交,喚上了夏侯嬰,往南鄭城里不知跑了多少趟。未來三日,漢王只不過洗沐吃齋,他蕭何名下的事務(wù),卻是多得不知凡幾,都要逐一鋪排好。
劉邦喚了一聲,便走進帳中。蕭何一見,忙放下手邊雜事,伏地叩拜。
劉邦擺手道:“丞相事多,可無須拘禮。我來,只想問你個事情:以往拜將,呼來授印即可;后日拜大將軍,我將說甚么才好?”
蕭何答道:“壘土筑壇的地方,臣已選在營門南的千秋亭近旁,屆時百官齊會,大王只須拾級而上,登壇后,南面坐定就好。其余關(guān)節(jié),皆由謁者仆射[22]調(diào)度。”
劉邦就笑:“那不成了布袋偶人了?那么,印綬、節(jié)鉞之類,又如何授受呢?”
“亦是如此。”
“哈哈,果真是個偶人。不過,我還是不明,歷來秦楚兩國統(tǒng)軍的名號,只有上將軍,諸侯各軍內(nèi),曾有大將軍名號的,唯趙國陳馀一人。這個大將軍,權(quán)限究竟幾何?”
“位在眾將之上,總理軍事。”
“那么,你我二人今后又做甚呢?”
“我可專督糧秣。”
劉邦便笑:“丞相要去補韓信的缺?”說罷沉思片刻,而后嘆道:“也是。連年征伐不休,文官無用武之地,可惜了你這滿腹經(jīng)綸。待到承平時節(jié),再做個真丞相吧。”
蕭何忙稽首拜道:“臣愧不敢當(dāng)!”
劉邦忽見蕭何案頭,有竹簡寫了設(shè)壇的諸般事項,就拿起來看。看罷,心頭有了打算,屏開左右,朝蕭何低聲囑咐了數(shù)語。蕭何聞言,神色一凜,連連頷首應(yīng)諾。
議事已畢,劉邦便擺了擺手,告辭出來,帶了徐厲,徑直往樊噲營帳而去。
那樊噲,不但是沛縣舊人,還娶了劉邦的妻妹呂嬃(xū)為妻,成了漢王連襟,榮寵無比。從前他是劉邦身邊的驂乘[23],因鴻門宴上救主有功,被封為臨武侯,授官郎中。到了漢中以后,仍隨侍漢王左右。為此故,他的軍帳內(nèi),就常有高朋滿座,人人都存了些攀附之心。
劉邦剛走近樊噲軍帳,便有營中巡卒認出了漢王。那軍卒正要擲下長戟施禮,劉邦連忙攔住,教他不要聲張。原來他聽帳內(nèi)一片喧嘩,口音都是沛縣舊人,便又不想進去了,只是問那軍卒:“何事如此高興?”
軍卒答道:“營內(nèi)都哄傳,要拜大將軍了,所以高興。”
劉邦便問:“拜大將軍,與爾等有何相干?”
那軍卒極是聰明伶俐,脫口便道:“兄弟們當(dāng)然高興。究竟哪個可拜大將軍,眾人都在博彩……”
“博彩?”
“賭誰是大將軍么!”
“啊哈,有這等事?”
“拜了大將軍,回軍山東豈不就有望了?況且拜大將軍之日,要犒賞三軍,開飯可以喝到牛肉湯。”
劉邦就搖頭:“這算甚么高興事?”
軍卒道:“弟兄們多日不知肉味了,只苦了一張饞嘴!若是喝了牛肉湯,有誰不愿效死?”
原來如此!劉邦心里嘆息:戰(zhàn)亂紛起,民間已經(jīng)苦極,不要說兵卒,就是我漢王府的灶頭,到南鄭后,亦未見過一條牛腿。可憐這些窮戶子弟,一口牛肉湯就寧愿效死,眾將中有幾人肯信?
聽了軍卒叫苦,劉邦只覺酒興全無,就打算折返回去。正待抽身,又聞帳內(nèi)有人激辯。
只聽樊噲在嚷:“我如何便不行?就是那項王,亦須高看我一眼,呼我為壯士,賜我斗酒彘肩……”
隨即就有人哂笑:“那生豬腿么,何來榮耀?”
劉邦詫異,便問那伶俐小卒:“為何又這般地吵嚷起來?”
軍卒答道:“眾將軍也在下注呢,都賭自己可拜大將軍。”
劉邦頓覺好笑,遂起了興致,不待通報,便撩起軍帳門帷,鉆了進去。眾將萬沒料到主公駕到,一時興不能止,都未離座,只是趁著酒意招呼道:“季兄季兄!如何得閑了?”
劉邦也不答話,摘下腰中長劍,掛于架上,便自顧坐下,掃了一眼案上酒菜,見雖無美饌佳肴,卻也不乏腌瓜脯肉。樊噲連忙起身,捧了酒壇,要給劉邦斟酒。
劉邦揮袖拒之,只說是剛剛飲過,而后環(huán)視眾將道:“軍中夜禁,何事如此高興?”
眾將這才察覺劉邦神色有異,一時竟都啞了,你我相覷,不知如何作答。唯有樊噲心直口快,搶先答道:“蕭丞相今日知會我等,三日之后要拜大將軍,明日起全軍休沐三日,暫罷晨操,故而今晚兄弟們放肆一回。”
劉邦就笑:“爾等也要洗澡?蕭丞相未免小題大做了。”
那曹參心機最深,趁此機會,便試探道:“季兄,大將軍位在眾將之上,號令三軍,何其榮耀!吾等追隨季兄從沛縣出來,九死一生,無論哪個,賞了這個位子坐,都是季兄的大恩,待到來日征討項羽那廝,豈能不以死相報?”
劉邦聽出這話中之音,故意不加理會,卻道:“項王無義,逼我移軍南鄭。他不允我做關(guān)中王,自己卻又不喜咸陽,燒了宮室,回彭城稱霸去了。可惜那阿房宮,好房子三百里,我等兄弟還不曾享用一間,倒被他一火焚之。想想反秦以來的辛苦,也是無趣得很。封漢王以來,我無日不憂,懊惱至今,故而與眾兄弟也難得一聚。此次拜大將軍,乃我漢軍重振旗鼓,不日就要回軍關(guān)中。那項王,力能拔山,英雄蓋世,與他廝殺,怕是要有幾分虎膽才行。若是點了在座哪一位為大將軍,可敢出這個頭嗎?”
那樊噲便霍地立起,慨然道:“這有何難?莫說項羽那廝,就是始皇帝活轉(zhuǎn)過來,樊某也是無懼!”
劉邦笑著拽他坐下:“如此便好。大將軍者,人中龍鳳也,不可造次。來來來,爾等都各自表表:舉義以來,有何功勞在人之上?我這里且記下,也好與蕭丞相斟酌。”
此話之意,眾人全都領(lǐng)會了,心里都是一激。
當(dāng)下樊噲便按捺不住,跳將起來道:“不要說沛縣舉義,早在芒碭山落草時,我樊某往返沛縣與芒碭間,私通消息,偷運糧草,全不顧秦律嚴苛,豈不是有包天之膽?出沛縣后,各位屈指算算,攻濮陽、城陽、開封、宛陵、宛城,各處無不是我先登城頭。秦將章邯,那是何等了得?陳勝、項梁都死于他手,霸王也須讓他三分,我在濮陽城攻打章邯軍,不也是一樣舍命先登?三年下來,首級怕也親手斬得有千把個。這功勞,阿兄自知。不過,若論險境,當(dāng)數(shù)范增的詭計鴻門宴,最是要命!當(dāng)日我手提盾牌,撞進軍門,怒對霸王,直瞪得霸王如坐針氈,這才保得季兄安然……”
眾將聽到此處,都不禁哄笑。
樊噲漲紅臉道:“我樊某出身,固然是狗屠一個,但季兄不嫌我,給我封了侯,從此可流芳百世,此恩之大,碎尸萬段亦難報答。季兄若能拜我為大將軍,我必先登彭城,即使頭顱擲地,也要為阿兄活擒霸王回來!”
聽了樊噲這番表白,劉邦笑而不語。夏侯嬰在一旁卻只是搖頭,暗想大將軍豈是先鋒官之流,只憑著袒身擋箭矢,就能做大將軍,那軍中能拜大將軍的,就不知該有多少了。雖然樊噲因連襟之故,與漢王最親,但軍中大事,漢王必不能營私,須量才度用才是。正這樣想著,忽見劉邦回首示意,指名問道:“滕公,你意下如何?”
夏侯嬰因起事以來,數(shù)度統(tǒng)馭兵車,大破敵陣,戰(zhàn)功赫赫,故而頗受重用。早在洛陽東,就因掩護劉邦車駕有功,被劉邦封為“滕縣令奉車”,因楚人稱縣令為“公”,因此沛公軍中都敬稱夏侯嬰為“滕公”。劉邦做了漢王之后,又封夏侯嬰為昭平侯,位列公卿,爵位遠在樊噲之上。因劉邦以往叫順了嘴,故而仍呼他為滕公。
夏侯嬰道:“以臣下看來,大將軍絕非匹夫之勇。三尺之內(nèi)、血濺襟袍的猛士,我在沛縣衙中,便所見多矣,算不得甚么!今我漢軍,欲與項王一決雌雄,非有懂得御使千軍萬馬者不可。小弟不才,但雍丘城下,曾驅(qū)兵車之部,大破李由軍。李由者,何人?秦丞相李斯之子也!然則區(qū)區(qū)戰(zhàn)功,不足為憑。大將軍之位,何人可勝任,我看大王早已有決斷。”
劉邦聽罷,頷首稱是,隨后側(cè)身目視曹參。
那曹參性素沉穩(wěn),一直在細聽眾將之言,神色不動,外人不能窺其內(nèi)心。他在沛縣之時,即為豪吏,闔縣官民無不敬重,自從沛縣起事,也一直隨侍沛公左右,每戰(zhàn)亦是奮力陷陣。另者,他還是眾將中少見的有治理之才的人,先前楚懷王曾加劉邦為碭郡長,劉邦就將曹參擢為下屬一個縣公(楚制,縣令)。后在咸陽封了侯,到漢中后,又加為將軍。曹參因暗想,自己離大將軍之位不過咫尺之遙,豈有他人能夠逾越?故此,便顯得神閑氣定。
曹參似有滿腹的話要講,卻引而不發(fā),想了想,只平緩說道:“諸兄所言各戰(zhàn),我無不參與。譬如雍丘破李由,李由乃我親手殺之!不過,區(qū)區(qū)戰(zhàn)功,托季兄的福,不敢大言。昔日之誼,今日愈厚,都是寸心可知吧。”言畢,即收聲不肯再講了。
他如此一說,帳內(nèi)氣氛頓然肅靜。劉邦注目看了曹參一會兒,微微頷首,而后問周勃有何言語。
周勃此時只是搓手。他為人憨厚,從不多話,不僅善戰(zhàn),且吏治之才也不下于曹參,如今也已封了侯。
劉邦見此,也就不勉強他,掉轉(zhuǎn)頭問眾人:“盧綰兄如何沒來?”
眾人就笑。樊噲道:“盧兄哪里肯與我等同席?他衣被飲食,多是季兄你所賜,有事可直入寢帳稟報,我輩何來此等福分?”
曹參也道:“盧兄為尊長,頗有分寸,從不與我等嬉鬧。”
盧綰雖未封侯,但到漢中以后,已加為將軍,亦極有望入大將軍之選。他自覺與劉邦交情深厚,蕭曹之輩均難以望其項背,這大將軍之位,他盧綰若不能穩(wěn)坐,旁人就更是無望,所以根本沒有興致與聞此事。
劉邦再看看在座的灌嬰、紀信、酈商等人,都默然而坐,似并無相爭之意,于是便說:“拜大將軍之事,是我漢家大事,來日舉兵討項王,就從此事發(fā)軔。大將軍屬誰,其實也非我一言定鼎,實乃天意所歸。諸兄弟自起事以來,無日不在刀鋒上走路,真算是潑了性命,跟隨我劉季圖大事。不過,諸位可曾想過,早前若有哪個身負大將軍之德能,我漢軍,今日如何會困居在此地?”
此言一出,眾人立時止住嘩笑,心里都覺歉然。
劉邦便又道:“所以無論兄弟們哪個,三日后有幸登上將壇,都須多多為我解憂。”
眾人便紛紛應(yīng)道:“季兄無須多慮!”
樊噲更說道:“我等豈止要為你潑出性命,來日,還要隨你去朝堂上坐一坐哩。”
劉邦道:“賢弟說得對,以往諸君跟從我,是為舉大事,圖榮華富貴;從即日起,便是要取天下了,坐萬世河山。來日拜將,就是登天的門檻,須我等奮力一躍,不容徘徊!”
眾將皆應(yīng)承,一時都血脈賁張。
劉邦見勢揮袖一笑:“明日起,季兄我須得齋戒三日,沒有酒飲,好不郁悶,今夜我與爾等痛飲一番。”
眾人都喊好,樊噲便抱起酒壇斟酒。劉邦見他帳下酒壇堆積成山,臉色便略有不豫,問道:“我等尚有酒飲,不知士卒們飲食如何?”
樊噲道:“漢中地方,物產(chǎn)尚可,軍士們都能吃飽。自從換了治粟都尉那小兒郎,如今更無疏漏。”
劉邦便問:“韓信?他有何能?”
曹參答道:“韓都尉見漢中兵多民少,頗費了些心思,調(diào)發(fā)民夫,打通了斷絕已久的金牛道,可從巴蜀運糧。”
“哦?”劉邦眼睛一亮,不由頷首。
“那巴蜀路遙,征糧一時之間不可湊齊,都尉便令輜重部曲[24],分小隊而行,前隊糧到,可供三日;三日一過,后隊又至;如此諸隊循環(huán),可保無虞。自從打通了巴蜀糧道,等于有積粟無算,不至盡在漢中一地搜刮,本地民眾也頗稱善。”
劉邦笑道:“小兒倒是聰明。”
樊噲平素對韓信頗多敬重,此時便道:“季兄,韓都尉昔在楚營,官職與我相當(dāng),而今投漢,卻只給他治粟都尉做;我漢家,無乃太小氣了些?”
“你也如此說?看來,還是夏侯兄刀下識英雄了。此事容再作計議,今晚我等只須盡歡。”
眾人立即喧騰起來,推杯換盞,不亦樂乎。
酒至半酣,眾將都請劉邦舞劍歌吟,劉邦推辭道:“三秦遏我,如鯁在喉,軍中哪有心情放歌舞劍。我劉季闖蕩至今,絕無退路。昨與蕭丞相議事,都嘆頭緒繁多,成敗乃未定之?dāng)?shù)。于是與丞相相約:一日不取天下,一日未榮歸故里,便一日不再歌吟。”
夏侯嬰便贊:“大王好氣魄!”
劉邦看看夏侯嬰,忽然高聲問道:“夏侯兄,可還記得泗水亭上,那美髯客嗎?”
聞此言,那些半途入伙的,都面面相覷,不知所謂者何。而沛縣舊人則都渾身一震,目放精光。
夏侯嬰憶起舊事,嘆道:“季兄……如何能忘呀!”
劉邦便道:“我常思之,那美髯客,恐就是天神所遣,下得凡間來,必有天命托付。來來,你將那架上赤霄劍遞給我……”
劉邦接劍在手,緩緩抽出劍身。燈影下,劍芒似蛇信倏地竄出,直達帳頂。眾將見了,盡皆肅然。
劉邦環(huán)視眾將,慨然道:“我聽張良說,黃帝采首山之銅鑄劍,蚩尤采天盧之金鑄劍,皆是天命所歸。昔日張良在下邳,從黃石公習(xí)誦兵法,曾親見天下一品龍泉劍,也是王者氣象。那時秦政暴虐,搜刮日急,天下殘破不可收拾。然黃石公并不氣餒,曾言:若圣人之劍不毀,天下終可得安。后張良在下邳東,不擇他枝,只投我,便是看我初聞他講兵法,即可領(lǐng)悟黃公精髓,乃是天命所歸。”
沛縣諸人皆異口同聲道:“那是自然!”
“想那大秦武功赫赫,橫掃山東,然國祚之短,猶如螻蛄,不抵我等鄉(xiāng)巴佬的壽命長。何故也?就因他殘民太甚,傷天害理!我等可萬不能學(xué)他模樣。”
曹參便道:“我等義師,豈能與暴秦同日而語?”
劉邦道:“不過,今暴秦雖亡,又有霸王無道,諸侯裂土,天下堪堪將無寧日,我輩豈能安于公侯,棄大道而不顧?”
周勃終于不再沉默,霍然立起,抱拳道:“弟乃一編席匠,本為終老鄉(xiāng)鄙之輩。自從隨季兄大澤斬蛇,竟得封侯之榮。兄若有所托,弟等即不吝頭顱,萬死不辭!”
劉邦便道:“天下亂時,斬木為兵不難;如欲安天下,則非山澤落草、攻城略地所能為。適才我詢問門外軍卒,知軍中士卒,欲飲一瓢牛肉湯而不得,悲乎!軍中尚且若此,更何論民間?我等披堅執(zhí)銳,取富貴易,安生民難,兄弟們不可有一日糊涂。”
眾將不意劉邦提起這一節(jié),都面露愧色。座中曹參、夏侯嬰等都斂容道:“我等謹記,當(dāng)愛護士卒。”
劉邦遂對眾人道:“我等鄉(xiāng)鄙之民,平日即被人呼來喝去,奔走生計;扯旗造反后,仍是軍資不濟,暴衣露冠,被項王將士所輕賤。難道,命該如此乎?早年我常去咸陽服勞役,見始皇帝法駕出宮,高頭大馬,何其偉岸!每每便嘆:‘大丈夫當(dāng)如此也!’鄉(xiāng)人卻笑我狂傲。昔年我初見呂家丈人,蕭何老兒還對那呂公說:‘劉季多大言,少成事。’然大言即是雄心,何錯之有?陳勝王如何,不過是赤足農(nóng)夫一個,他老哥振臂一呼,天下傾覆。可見,草民不必自輕,天下事也并非不能為。我等做事,只須順天意,有章法,則大事必成,也不枉爹娘生下一回!來,斟酒……”
眾人聞言,都躍然而起,斟得酒滿后,目視劉邦,忍不住泣下。飲畢,舉座皆喧嘩呼號:“打天下喲嗬——”其聲震耳,驚動帳外。
如此飲了幾巡,眾將越發(fā)激昂。樊噲持劍,砰地斬下桌案一角來,高聲道:“此乃項王頭顱!”
夏侯嬰便譏嘲道:“砍生豬腿嗎?若砍項王頭,哪得這般灑脫?”
樊噲被激怒,以劍相指道:“夏侯兄,你因臨陣逃得快,才封了公侯。如有膽量,我與你斗劍,賭頭顱可否?”
夏侯嬰便欲取劍:“屠夫之勇,也只配砍肉!我若是你,恐早已羞煞!”
二人怒目相對,直欲打斗成一團,周勃等人連忙上前勸住。
灌嬰此時已喝得大醉,摔下酒爵道:“季兄,今日痛快,勝過往常。弟等帶人去附近民家,掠幾個婦女來助興。”
劉邦斷然道:“不可。約法三章,今日尚不能廢,若未回軍咸陽,軍營內(nèi)不得有女色。”
灌嬰便嚷道:“跟了漢王,便成了墨家門徒,未免太寡淡!弟等明日就翻過秦嶺,去取咸陽。”
眾人便都鼓噪:“好呀!”
喧鬧了多時,帳內(nèi)杯盤狼藉,幾案歪倒。劉邦忽覺此景太過俗氣,像極了豐邑市井,便十分無趣,起身告辭道:“各位,我不久坐,你們且盡興。軍中辛苦,好好將息幾日,待到拜將時,也好有百倍精神。”
說罷,便跨出帳門,喚了在門外等候的郎衛(wèi)徐厲,返身回去。眾將皆送出門外,看看劉邦遠了,便又回到帳內(nèi),繼續(xù)飲酒。
劉邦在路上,一語不發(fā),暗想這些沛縣舊部,倒也可愛,一語便可激得跳將起來,淚奔如注,過幾日沒得大將軍做,還不知該有多少牢騷可發(fā)?不過今夜我要說的話,盡已講完,他們悟不悟得,是各人的造化。不悟之人,封了侯也還是難成大器。想當(dāng)初在下邳,張良講黃石公所傳授《太公兵法》,我聽得津津有味,眾將竟茫然無所領(lǐng)悟,著實可恨!
緊隨劉邦的郎衛(wèi)徐厲,也是沛縣舊人,當(dāng)初為官家舍人,舉義時即投軍,侍衛(wèi)左右。劉邦不由便問:“你亦是自沛縣來,你看這幾人,何人可得勝任大將軍?”
徐厲便答:“舊部中,何人不忠?何人不勇?小臣看哪個都可以。”
劉邦便想道:舊部們只有一個好,總還是血路上殺過來的,膽量尚可。讓韓信來統(tǒng)軍,實在教人捏把汗。這黃面兒郎,腹內(nèi)縱有百卷兵書,也須斬得百十個首級方可入選。以我之意,項羽有那范增為謀士,我亦不可單人獨騎;韓信聰明,可做我的范增,以聊補張良離去之缺。不過,令此人做大將軍,倒是我劉季平生最大的一賭了。
這樣想著,他便覺得蕭何這老兒,胸中確實有些丘壑,了得!
此刻抬頭望天,只見月小星稀,秦嶺無有盡頭的疊嶂,都在月光之下,渺然莫測。
昔日劉邦看這環(huán)山,只覺得酷似牢籠;今夜觀之,則好似壁壘巍然。山上萬樹,正如旗幟飄飄,大壯聲威。他口中便打個呼哨,心情頓然開朗,想到張良是他所遇的第一個貴人,莫非這韓信,就是上天送來的第二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