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兩遭帝怒的沈德潛
- 爐邊話清史:從朝堂到市井
- 金性堯
- 2864字
- 2020-04-16 13:47:08
近年來,錢謙益的《初學集》《有學集》,已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先后出版。《有學集》中的詩文,都是錢氏于入清后所作,正如出版說明所說:“從中可以看到錢謙益進行的抗清宣傳、活動和其他有關人物的事跡,也可以看到他對自己身仕兩朝的自慚自悔與深刻責備。”他的《病榻消寒雜詠》云:“年老成精君莫訝,天公也自辟頑民。”就是自比于殷頑。又如“莫嘆曾孫憔悴盡,大梁仍是布衣僧”,簡直是對新朝的怨詛了。他的《呂留侯字說》,還要呂留良改字留侯,以隱合張良為韓報仇故事。他的《答吳江吳赤溟書》,直書“本朝養士三百年如此其久也”。此書作于清順治十八年辛丑,此“本朝”指明朝,吳赤溟即吳炎,后罹莊氏史案之難。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中的“復明運動”一章,亦論錢氏在行事上的種種反清活動。
對于錢謙益本人來說,固可由此而略明其“頑民”心事;對清人來說,自然十分痛恨,高宗尤為切齒,凡是有錢謙益作序跋的文集,不是銷毀就是抽毀。高宗對死節的史可法、黃道周等以為各為其主,特加表彰;對錢謙益、呂留良、屈大均、金堡(僧澹歸)等則一再斥責,聲色俱厲,并以錢謙益為自附清流,以呂留良等為詭托緇流,戀生懼死,這卻是不公道的。呂留良等能躲則躲,但并不怕死,是隨時隨地準備著這條命的。
就詩論詩,錢謙益固不失為清初一個大家。沈德潛為此而選入《國朝詩別裁集》,又為此而失歡于高宗。
沈德潛在六十歲時還是一個諸生,次年始中進士,后卻成為晚達的顯宦,在籍晉尚書銜、太子太傅,食正一品俸,享年九十七歲。其《甲申除夕》詩有“此身剩有筋皮骨,明日居然九十三”語,但他的詩缺少才情,別無特色。
《國朝詩別裁集》共選詩人九百九十六人[6],而第一個赫然為錢謙益,選錄的多至三十二首,僅次于王士禛(四十七首)。小傳中又多推崇之詞,如說“推激氣節,感慨興亡”等。這里試舉入選的錢氏《奉謁少師高陽公于里第感舊述懷》為例:“蒼黃出鎮便門東,單騎橫穿萬騎中。拊手關河歸舊服,側身天地荷成功。朝家議論三遺矢,社稷安危一畝宮。聞道朝廷饒魏絳,早懸金石賞和戎。”詩中的主人公為孫承宗,高陽人。崇禎十七年,清兵攻高陽,承宗率家人拒守。城破,自縊死。
這樣的詩,如果是別人寫的,高宗倒不一定計較,出于謙益之手,就要引起敏感,譏為“自附清流”,高宗是看到錢謙益的名字就討厭的,特別是結末的“賞和戎”云云,又置已入主中土的清人于何地?
《別裁集》卷一中,將錢謙益、王鐸、龔鼎孳等專列一卷,等于是首卷,在凡例中說成“我朝從龍之佐”。但清人只把他們看作貳臣,怎么會當作“從龍之佐”?而錢、王、龔諸人也未必恬然自安于這一啼笑皆非的稱謂。又因諸人既列于首卷,而在這一卷中,將錢謙益安排在第一名,也是順理成章,“從望所歸”。
乾隆二十六年,沈德潛還請高宗為《別裁集》作序。高宗審閱后,乃命儒臣重新編選后而為之序。這序其實是在訓斥:“因進其書而粗觀之,列前茅者,則錢謙益諸人也。不求朕序,朕可以不問,既求朕序,則千秋之公論系焉,是不可以不辨。夫居本朝而妄思前明者,亂民也,有國法存焉。至身為明朝達官,而甘心復事本朝者,雖一時權宜,草昩締構所不廢,要知其人則非人類也,其詩自在,聽之可也。選以冠本朝諸人則不可,在德潛則尤不可……謙益諸人,為忠乎,為孝乎?德潛宜深知此義……因命內廷翰林為之精校去留[7],俾重鋟版,以行于世。所以栽培成就德潛也,所以終從德潛之請而為之序也。”
有些話還是言之成理的,如說“不求朕序,朕可以不問”,亦心平氣和之論。又如被高宗之父世宗斥為“名教罪人”錢名世之詩[8],居然也選在里面,還在注中說:“因未見稿本,所收獨略。”這時德潛年近九十,故高宗斥其“老而耄荒”。
但高宗對德潛的譴責也僅止于此,還是有些情誼的。后來南巡過常州,德潛偕錢陳群往接,還賜以詩。
沈德潛最后之受重懲,是在他身后。
乾隆四十三年,即沈德潛逝世九年后,經人告發,逆犯徐述夔的《一柱樓集》中,有沈德潛所作之傳,并稱其品行文章皆可法。高宗震怒,乃追奪德潛階銜謚典(文愨),撤出賢良祠內牌位,撲毀所賜祭葬碑文,存歿恩榮,一網打盡。
上諭云:“是沈德潛于徐述夔悖逆不法詩句,皆曾閱看,并不切齒痛恨,轉為之記述流傳,尚得謂有人心者乎……且伊為徐述夔作傳,自系貪圖潤筆,為囊橐計,其卑污無恥,尤為玷辱縉紳,使其身尚在,雖不至與徐述夔同科,亦當重治其罪。”但德潛退休后,仍食一品俸,何至貪小到這個地步。
到了次年,卻又御制《懷舊詩》,把德潛列為五詞臣之末,與錢陳群并稱為東南二老,末段云:“其子非己出,紈袴甘廢棄。孫至十四人,而皆無書味。天網有明報,地下應深愧。可惜徒工詩,行闕信可濟。”方浚師《蕉軒隨筆》卷八,載有此《懷舊詩》之注云:“德潛無子,其嗣子種松不知何所來,人甚不肖,狎邪作惡,曾命該撫就近約束之,幸而未致生事抵罪,而德潛暮年所得諛墓財,皆被其蕩費罄盡,娶妾至多,養子至十四人,其因德潛賜舉人者,不久即夭,其余無一人成材者,實德潛忘良負義之報也。”
從《懷舊詩》及其注語看,沈德潛原先的罪名是屬于政治的,中間卻轉為“貪圖潤筆”,似乎是屬于經濟的,最后又歸結為子孫的品德上,而所謂“忘良負義之報”云云,實也含有幸災樂禍的心理,所以,這不是“懷舊”而是懷仇。又如說德潛的嗣子“不知何所來”,簡直是市井間的撥弄陰私,大失人君的體統,與上引《別裁集》的序文比起來,氣度上就差得遠了。
我們試將德潛選錢謙益詩和為徐述夔作傳兩罪比較,應是前者重而后者輕:謙益久為高宗痛恨,德潛是深知的,因而是明知故犯;德潛為徐述夔作傳時,又怎知道自己死后九年述夔會被剖棺戮尸?上諭說德潛曾看過述夔的悖逆不法詩句,并不切齒痛恨,不正說明徐述夔詩并無悖逆不法的嫌疑嗎?
蕭一山《清代通史》卷中云:“或謂德潛以詩學致卿貳,告歸時弘歷(指高宗)以己所作詩集,委之改訂,頗多刪潤。德潛死,調其詩集進呈,則平時為之點竄及捉刀之作,咸錄焉。弘歷大恚,始有革爵撤祀之令。又閱其詠黑牡丹詩,有‘奪朱非赤色,異種也稱王’句,指為逆詞,令剖棺銼尸。”印鸞章《清鑒》卷八亦云:“帝每有所作,經德潛推敲者為多,嘗語人曰:‘朕于德潛可謂以詩始以詩終矣。’后德潛卒,帝微聞其以捉刀語告人,由此銜之刺骨。”此皆流俗相傳的妄語。當時為高宗捉刀的也不止沈德潛一人,如趙翼《檐曝雜記·圣學》云:“尋常碑記之類,亦有命汪文端(軍機大臣汪由敦)具草者,文端以屬余,余悉意結構。既成,文端斟酌盡善。及進呈,御筆刪定,往往有十數語只用一二語易之轉覺爽勁者,非親見斧削之跡,不知圣學之真不可及也。”高宗在《樂善堂全集序》中也說:“自今以后,雖有所著作,或出詞臣之手,真贗各半,且朕亦不欲與文人學士爭巧,以貽后世之譏。”則高宗自己也不諱言其所作有他人代筆。至于“奪朱”二句,更是言人人殊,究竟是誰所作,至今也不知道,近于齊東野語。但沈德潛絕對沒有寫過這詩,也未被“剖棺銼尸”,頗疑是后來的好事者所作,借此以泄其反滿之恨。
總之,就當時文網高潮而言,沈德潛既選錄錢詩,后又為徐氏作傳,生前身后之遭帝怒,原是很普通的慣例,與為高宗捉刀絕無關系。流俗附會之說實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