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月光
- 莫泊桑短篇小說集
- (法)莫泊桑
- 3505字
- 2020-04-20 17:09:18
馬里尼昂長老的名字是法國一場戰役的名稱,他也的確配得上用它做姓。他是一個消瘦而篤信宗教的神父,性情火暴卻正直不阿。他信仰堅貞,從不動搖。他真誠地以為自己認識了上帝,窺透了上帝的各種計劃、意志和目的。
在那所鄉下禮堂的樹蔭小徑上悠閑地散步時,偶爾,他的頭腦里會蹦出一些問題,比如:“上帝為什么造了這世界?”
于是,他開始執著地尋覓答案,站在上帝的角度設身處地地想,結果他想到了答案。世界上,有些人在一種虔誠的謙遜狀態中,大都要喃喃自語地說:“上帝,我的主,你的計劃是深不可測的!”而他卻不這樣做。他想的是:“我是上帝的仆人,我應當知道他為什么那樣做事。如果不知道,我也要去尋找?!?
他認為,無論什么事物的存在都是絕對必要和被贊賞的,種種的“為什么”和種種的“因為”素來彼此相隨而來。朝霞是為了叫醒熟睡的人,陽光是為了禾苗的成熟,雨露是為了禾苗的滋潤,黃昏是為了即將到來的休息,而黑夜來臨是為了徹底的放松。
農事的種種需要對應四季的寒暑冷暖。神父一直堅定地認為自然是有規律的,也就是絕沒有懷疑到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要服從時代和環境,以及物質的必然實在性。
他由于本能作用不自覺地恨女人,看不起女人。他時常復述基督的話:“女人,在你和我之間,是否有相同的處所?”最后,他還會加上一句自己的話:“可以說上帝自己也不滿意于這樣的作品?!?
在他看來,女人比詩人所談的孩子還要不純潔十二倍。是女人誘惑了人類的始祖亞當,還拖累了他,并且使得人類永遠被逐出樂園。女人真是柔弱、危險、不可捉摸地擾亂人的神智的生物;并且他憎恨她們那種與生俱來有著溫情的靈魂,特別憎恨她們沉淪的肉體。
他常常覺得她們向他表示溫柔和愛慕,但是他知道自己是絕不會動心的,不過他卻痛恨她們身上那種整日蠢蠢欲動的戀愛要求。在他看來,上帝造女人無非是為了誘惑男人和考驗男人的,所以不帶著戒備的心理做好準備的話,還是不要接近她們為妙。事實上,他認為,女人那向男人張開的嘴唇和伸出的雙臂簡直就是陷阱。
僅僅對那些因為信仰宗教而變成沒有女性氣質的女神父,他才存寬大之心,不過他卻一樣提防著她們。因為他以為,盡管她們是神父,但在她們那顆鎖住了的、受了委屈的內心深處,期望得到男人永恒的愛的想法始終是活躍的。
他覺得在她們被信仰滋潤的目光中,在她們那種以異性的身份來參加的對上帝的膜拜里,在她們對于基督而施的感激里都有愛的泛濫。女性的愛情、肉體的愛情這些都會讓他生氣;就是在她們遇到他用強硬態度對待而溢出的淚水中,在她們低垂的眼睛里,在她們和他說話而用的和婉的聲音里,都有該被咒罵的溫情存在。
并且,每逢他拿著道袍從女修道院的門里出來時,就會邁開了大步急走,如同躲避危險一樣。
他有一個外甥女,她是美貌的、天真的。她和她的母親同住在鄰近的一所小房子里。他一心指望她能夠做一個服務于慈善事業的童貞女。
每逢這位神父對她進行教育時,她都笑個不停,而這時他就向她發火,她卻熱烈地擁抱他,緊緊地箍住他,于是他便像受到侮辱般地極力設法來掙脫這樣的包圍;盡管如此,他卻在這樣的包圍中嘗到了一種甜美的愉悅,喚醒了他男人心里沉睡了的父性感覺。
有時,他會帶著她在田地里的小路上散步,同時對她講他的上帝;而她只去望望天色和花草,幾乎不聽他的話,眼光里顯然流露出一種由于熱愛生活而涌起的幸福。有時候她去追趕一個飛蟲,隨后把蟲帶回來喊著:“看呀,舅舅,它太好看了,我很想吻它一下?!鄙窀副凰@種想和蜜蜂或者花苞親吻的熱望激怒了,因為他從這些行為中,發現了這個不能說出去的溫情終究會在所有女人的心里萌發出來。
后來有一天,教堂里看守法器的職員的妻子,那個替馬里尼昂神父管家務的女人,悄悄地告訴他:他的外甥女有了一個情人。
當時,他正在家里刮胡子,聽見那句話,他覺得自己的教育是失敗的,他板著那張涂滿了肥皂的臉好半天一動不動;等到他明白過來的時候,他就嚷道:“這不可能是真的,你在騙我!”
但是,那個鄉下女人把自己的手捂在胸前說:“哦,上帝應當審判我是不是說假話,神父先生。我告訴您,每天晚上,她等您姐姐一睡覺便去找他。他們總在河邊上會面。您只要在十點到十二點之間去看一看,就知道我說的是不是真的了?!?
他刮了一半的臉,躁動不安地在屋里來回走著,像是他平常有重大的思慮時所做的動作一樣。后來,他在繼續刮胡子的時候,在臉上劃破了三處。
一整天他都滿肚子的怒氣,一直緘口不言。他作為神父對這種不可阻擋遏制的愛情應該生氣。此外,他又是道義上的家長、保護人和精神指導者,而那女孩子欺騙了他,玩弄了他,所以他的暴怒似乎更合情合理。此時的他被氣得說不出話來,正如同父母遇到女兒不讓家長參與又不聽規勸,自己卻宣布選擇了配偶一樣的事情。
吃過晚飯,他計劃看會兒書,但他越想越氣,書也沒能看完。十點鐘剛過,他拿了他的一根粗大的榆木手杖,這根手杖是他在夜里看病人時必定帶著防身的;他用他那只粗大結實的手掌拿起手杖像風車一般掄了幾下。他猛然拎起了它,下狠勁地用它敲打著一把椅子,那椅子的靠背開了縫,被他弄壞倒在了地板上。
神父拉開門要到外面去,但是走到屋檐前他又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他吃驚地看見了那片幾乎從沒有見過的美麗的月色。
他似乎生來就有一種容易被激發的感慨,一種古代教會里的夢想派的詩人應有的聰明。這時候,他突然覺得這片美妙的美景色讓自己不能動了。
小園子里被清輝浸透。小路上成行的果樹映出那些剛剛長出綠葉的枝干的纖弱影子。那叢攀到他住宅墻上的肥大的金銀花藤,散發出一陣陣美妙的清氣,使一種溫馨的情感在這月明寂靜的夜色里飄浮四散。
他如同醉漢飲酒一般深深地呼吸著空氣。他從容地、沒有方向地向前走去,感到心曠神怡,幾乎忘了他的外甥女。
走到了田地里,他停住了腳步,欣賞這片被明空夜色的大自然的情趣所浸潤的平原,被溫情脈脈的月光籠罩著的平原。這時,成群的蟾蜍不停地對著月亮吟唱起短促而響亮的音調,遠處的夜鶯也唱出它們那使人動情的銀鈴般的美妙歌聲,這天籟之聲詮釋著誘人的月色。所有的一切,似乎就是為了擁抱親吻而奏出的交響曲。
神父這時候又向前走了,他的意志已經沒有剛才那樣堅強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他覺得自己陡然間像沉入海底了一樣。他竟想坐下來,竟想留在那里不動,竟想從上帝的作品里去認識、贊美上帝。
遠處,一大片白楊樹隨著小溪的曲折也蜿蜒地生長著。一層被月光穿過并被染上月色而發光的白色水蒸氣,在河岸上空和周圍懸浮著,一層輕而透明的棉絮樣的霧靄遮住了回流的溪水。
神父再一次停住自己的腳步,一陣越來越大且無法抵抗的溫柔的感覺闖進了他的心靈。
一種疑慮,一種說不清楚的不安侵入他的心。他覺得自己心里出了問題,這問題就是他時常問自己的那些問題中的一個。
上帝從前為什么造了這個世界?既然夜是注定留給睡眠用的、給停止思想用的、給放松身體用的、讓人把一切忘卻用的,為什么又讓它比白晝更有深意、比黎明和黃昏更柔和?強烈的日光對于過于微妙難以捉摸的事物不相宜,而為什么偏偏是這種景象容易使人受到誘惑。而且比太陽更富于詩意的月球竟像是被上帝派來小心翼翼地傳達這些事物的使者?
為什么那些最善于歌唱的鳥兒,偏偏在這種朦朧的陰影里歌唱,不像其他那些鳥兒那樣到了夜晚就安歇?
為什么有這種半明半暗的薄靄投在世間?為什么有心靈的感動、身體的疲勞、心弦的波動?
既然,人到夜里都是閉著眼睛什么也看不到,為什么又有這種不愿為人所見的誘惑人的東西存在?這幅無法形容的景象,這種從天上投到地下的美妙月色,究竟是為誰而設的?
神父實在是不明白了。
但是,在遠遠的草灘邊上,他看見在那些罩在發光薄靄里的樹叢底下,有兩個并肩而行的人影。
那個高大的男人正摟著他旁邊女人的脖子,并且,他偶爾還會吻一吻她的額頭?,F在那幅罩著他們的仙境般的景象突然由于他們而充滿靈氣。他們兩人像是一個整體的生命,是聽從天意來享受這個靜悄悄的夜景的生命。他們向著神父坦然地走過來了,這儼然是上帝對神父的疑問投下來的答案啊!
神父站著不能動彈,他的心臟跳得飛快,神經也感到很彷徨。他相信看見了《圣經》上的事跡——同路得和波阿司的戀愛一樣,他們是上帝的意旨在現實中的實現。
于是,《雅歌》中烈火樣的呼聲、肉體的召喚、那部耀眼的溫柔詩集的全部熱烈篇章,都開始在他的頭腦中間轟鳴了。
他對自己說:“上帝也許是要用這理想世界為人類的愛情作掩護,因此制造了這迷人的月夜?!?
他看著那一對邊走邊吻的人開始向后退卻了,但那確實是他的外甥女。于是,他問自己,他是否要違背上帝?上帝明顯地用一幅如此清幽的美景去掩飾愛情,難道,他還要不容許愛情存在嗎?
他開始精神恍惚,甚至是有些羞愧不忍。于是,他逃一樣地掉頭就走,像是誤闖了一所他不應當進去的異教廟宇、使他必須馬上離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