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夏,已是端午后。
寶生和江城子先是去了江西豫章府將父親和母親合葬,又避開各路眼線繞到鄂州府,在山水中游歷了大半年,才慢慢轉回淮南。
一路上,由冬到夏,江城子手把手倒是教授了不少武功法門,練功辛苦,寶生再沒有什么精神想自己的心事兒,不知真是身心勞累了,還是刻意壓制自己的想念,心情也漸漸平復了許多。
不出小半年,寶生的輕功卻慢慢有些樣子了,走幾十里山路也不會喘息的不成氣。
朝元女觀還是老樣子,或者說更老的樣子,道觀年久失修,顯得殘破不堪,外墻還有坍塌下去的地方,原來那幾間廂房也是掛滿了蛛網,但陳設家具都沒有變化,時光仿佛在此停滯不前,只是物是人非。寶生含淚輕輕喚道:“爹,娘,我回來了。”
除了練功,寶生還要兼做伙食衛生,有時候還要招呼不多的香客。一天天就在這忙的腿抽筋的日子中過去了,歲月靜好。
有時候出山購置各樣物品的,寶生也聽到了外面的事情,什么圣公主與謝少保大婚,皇太后親自主婚。什么連曜大將軍在西南中了蠱毒,傷了肺脈,被賦了閑職。都是衙役們嘩啦啦將皇榜貼在山下的小鎮里村口的告示欄,鄉人們最喜歡看這些皇榜,看完了還不過癮,聚在茶館還要細細品味一番。
“那婚事置辦的大,比當今皇上的大婚還要氣派,聽說那謝大官人也是一霸,朝廷也巴結的緊呢。”
“可不是呢,我大姑子的小丫頭在金陵給謝府里當洗刷的差遣,聽說月錢都好幾百錢,大婚當天所有仆役都賞了一錠銀子,說是同喜。早知道,我讓我那丫頭也去當使喚的。”
“你拿丫頭就算了吧,長的五大三粗的。當喂馬的丫頭都嫌粗。你們聽說了嗎,那連曜大將軍被賦閑在家,就躲著不出來,聽說到什么山里去靜養了。這么后生就要靜養,想來也是不中用了。”
寶生飲著茶默默的聽著,覺得很恍惚,又很遙遠。罷罷罷,他中不中用和自己又有什么關系呢。可是心里,竟然還是有絲絲鬧人的掛念,這是師父說的放不下的執念吧。
其他無事。
只是一樣,兩人手頭總是不寬裕。江城子好賭好酒。
寶生現在才知道江城子不時躲去梅姑洞打坐的事由,以前若是推說躲避朝廷和武林中人的查找,現在則是躲著山下聚賢莊的人追債。她堵的手筆大,喝了酒就更加豪賭,逢盤必上,輸贏都有,但輸的居多,輸了就想聚賢莊的人借利滾利。
兩人本還有些積蓄,之前在連曜營中盤來了一百兩銀錢,后來回了豫章府又討了些韓云謙的祖業錢,加七加八也有個兩百余兩。
現在已經被江城子賭中散去大半,剩下的寶生盤算著要置辦磚瓦修葺道觀廂房,也是不夠了。只能招攬多些香客來,搞些算命打蘸之類的偏門。
這天江城子吃早飯的時候倒是露了個臉。
寶生自己熬了鍋黃米粥,正端了上桌,卻見江城子坐了八仙桌上首,也不客氣,便接了寶生的碗自吃起來。
一口氣喝完,方道:“那個,那個,寶生啊,師父手頭有點緊,你手上若還有剩余,不若先借我些周轉,你看。”
寶生又盛了碗粥不說話,心里暗嘆,想起以前父母談起江城子的話真是十分恰當,只是獨剩自己一個,竟不能用傷心來說了,只是堵著各種酸楚咽下了口粥。
江城子見說著說著寶生眼圈竟然紅了,便打了個哈哈道:“那個,你要是實在盤不開,我再想辦法。”
頓了頓:“還有件事情,那個,我今早去茅房,看見那間給香客用的那間挺骯臟,你叫山下莊子的彥胡三過來拉走糞水。”
寶生聽得一愣,滿口粥就吐了出來:“師父,你能不能讓人好好吃飯!”
江城子笑了笑:“日子長著呢,好好過吧,別去想那么多不堪的事情。”說著又遞了大碗過來:“好多天沒進食了,再來碗吧。”寶生有些失神,方知自己多心,誤解了師父,是啊,日子總要過下去。
吃過早飯,江城子就回梅仙洞睡回籠覺了,寶生依江城子所言下了山來,找了彥胡三。這彥胡三有個女兒,喚作彥玲云,身材高大像個男子,英氣逼人,平日與寶生交好。可惜今日不在家。
“什么,拉糞水也要車馬費?那得多少?”“十五錢。”彥胡三抽了煙斗,不急不躁道。
待上了山,彥胡三又開始扯皮了:“那個,那個,弄干凈要三十錢。”
寶生氣的跳起:“你這算什么,坐地起價。”彥胡三也是個穩當人,又吐了口煙:“不急不急,不如就不弄干凈,你自己弄,我只是拉走便是。”
寶生氣了起來:“我還就自己弄干凈了。”說著拉起長桿勺子,臉上裹上厚布巾,只露出兩眼。
連曜只一人輕輕便便上了山,
心中竟有些忐忑,雖然這半年來寶生的生活大致都得知,但若是真的見面如何相對,不知真的見了面說些什么。連曜想起她,心里涌起難言的思念,仿佛一波波潮起潮落,撞擊著心坎兒,回響起無法自持的心悸。
朝元女觀在深山里,一路心事也到了山門,連曜清了清嗓子敲了敲門,無人應答,門卻是半掩著。
連曜微微一笑便自己進去了,馬上呆住,整個山樓彌漫著股糞水臭味,實在不堪,便掩住鼻子喚道:“有人嗎。”
寶生在后院遠遠聽得有人喚,想著是上山的香客,說不定進香算卦也能賺個小錢,剛才一時賭氣才自己勺糞水,才幾勺子,就實在惡心不忍,若是整的幾個小錢打發了彥胡三,也就算了。想著高興,扔了勺子,整理了下衣物,便急急向前堂跑去:“來了來了。客人是要上香俸神還是要算……”話沒說完,卻見一人挺直負手于孫思邈藥師的畫像下,一襲冰藍薄布棉紗長袍微微一動。
“這么巧,怎么,是你?”寶生竟有些諾諾退縮,頭腦嗡的一聲,就想逃跑。
“不巧,我來找你,”連曜頓了頓又加了句“找你為家人上香俸神。”
寶生總算沒有讓自己跑掉,依著平日練功的法門,深深吸了口氣,強作淡定道:“今日我觀齋戒,沒有上香俸神的。香客請回吧。”
連曜淡淡看著她,個子似乎長高了,套了件粗布道裙,頭發用竹簪子挽了個道姑髻,發式顯得老氣,臉也曬了點點細細的雀斑,襯在鼻尖上,說不出的可愛。“那我是聽錯了。看在我一早上山走了十幾里山路的份上,還是勉強開個戒吧。我有急事。”
兩人正說著,聽得院子后面彥胡三在喊:“小道長,你還弄不弄糞水啊,不弄的話,給我十五錢車馬錢,我回去好了,家里的地還要種呢。”
糞水兩字脫的尤其響亮,就像一個大耳光打在寶生臉上,青一陣紫一陣。終于咬了嘴唇,走進后院,硬生生甩了十五錢,輕輕呵斥:“滾!”
彥胡三是本地村民,平日彥玲云與寶生相熟,從來沒見這個小道姑發過脾氣,今天見她紅了臉,還道是自己要價高了惱了,便不急不慢道:“小道長你別氣,咱們說好價錢的,你可不能因為這點小事傷了我們的和氣不是。”嘮嘮叨叨的說了許久。
連曜在前門聽到了,強忍著笑,跟了進去,看見一老漢蹲在花壇上,旁邊拴著一輛馬車,拖著糞桶。
老漢一眼瞅見連曜頭頂束著一支白玉發簪,身著貴氣的衣物,腰間系著一柄青潤潤的玉環,氣度軒昂,衣飾講究,如不是臉上有道長疤從額頭拉到眼角,破了相,一定是哪位金陵的嬌嫩公子哥兒。便趕緊道:“這位公子,來的好啊,這女觀可是靈著呢,若是求姻緣那就更妙了,這里供奉的太陰娘娘那可是出名的靈驗。這位小道長算命也是一絕,福禍前程,紅線姻緣都能算出來。我們這里十里八鄉紅白喜事都請她來算。”
連曜認真點點頭,道:“我過來就是找這位小道長來算姻緣。”
寶生被兩人擠兌的要哭了出來,苦著臉向彥胡三道:“老爹,我這里有三十錢,你拿著趕緊走吧。”
誰知這彥胡三最喜歡看熱鬧,鄉間能見到連曜這樣的人物那還是一件談資,便嘻嘻笑道:“不礙事不礙事,我在這里抽袋煙才好,你們說你們說。”
連曜便點點頭,徑直走到前面的太陰娘娘的神堂,留下一句話:“我先去拜拜,你過來給我解簽。”
寶生定了定心神,也跟了過去,見他捧了簽筒,拜了之后口中念念有詞便甩動起來,一支竹簽掉出。
兩人幾乎同時俯身去拾,手心相抵,寶生瞬間抽手而去,連曜虛虛覆手由她跳到一邊。
“還請小道長解簽,求,姻緣。”
寶生心里狂跳,半年來拼得所有力氣壓制到心底的東西突然蘇醒,蠢蠢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