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天下”國家到民族國家:歷史中國的認知與實踐
- (日)王柯
- 3802字
- 2020-04-15 19:21:40
二、漢帝國的外臣與內屬
公元前06年,秦王朝崩潰,劉邦做了新王朝的“皇帝”。從繼承“皇帝”一事上就可以看出,漢王朝并沒有將自己規定為一個“中國”的國家,而認定自己是納“中國”周邊地域在內的“天下”的正統繼承者。但是,隨著秦的覆滅,原本受秦之封,或者被秦納入了勢力范圍內的南越、東越、西南夷以及朝鮮等國,都已經各自獨立。依照這個既成事實,漢王朝在建國初期,與各國“約為外臣”,并封其統治者為王。
漢的“外臣”之國與秦的“外臣邦”應該同屬一種性質。按照司馬遷所說,就是“名為外臣,實一州主”,外臣國基本上不受命于漢王朝,擁有較強的獨立性。2例如,漢高祖之后,漢王朝禁止了與南越的邊境貿易,并禁止向南越出口鐵器。南越王指責漢王朝的這種做法是“別異蠻夷”,即民族歧視,隨后也自己稱帝,為南越武帝。其后,漢文帝以“服領以南,王自治之”為條件,要求結束“兩帝并立”的局面,南越王才首次表明“愿長為藩臣,奉貢職”“稱臣遣使入朝”。公元前135年,在漢軍的援助下擊退了閩越的進犯之后,南越“遣太子嬰齊入宿衛”,南越王本人也到漢王朝“入見”。
從上述事實可以看出,漢王朝對待“外臣”之國的做法是,在承認其統治者的王位并保護它不受外來侵略的同時,要求它“稱臣”“奉貢職”“遣使入朝”和“入宿衛”,“入宿衛”也就是將王位繼承者作為人質送往漢的朝廷。通過文獻可以知道,漢王朝規定的中華帝國與外臣國之間的關系,雖然帶有一種君臣關系的性質,但是它并非是一種單向的服從與被服從的關系,而是一種雙向的同時規定了雙方相互具有義務的關系。
進入武帝時期(公元前140—前87年)后,漢王朝開始積極地向周邊的異民族地區發展勢力。公元前138年,武帝許可東甌國向“中國”內地遷移。公元前110年,東越發生內亂之際,漢王朝又允許東越民眾遷居中國內地。
公元前113年(元鼎四年),南越王向漢提出請求,“請比內諸侯,三歲一朝,除邊關”,即要求從“外臣”之國變為“內屬”之國。針對南越的請求,漢王朝進一步與南越約定了“用漢法”的原則,“賜其丞相呂嘉銀印,及內史,中尉,太傅印,余得自置”。
也就是說,漢王朝對待“內屬”之國的做法是,在漢與內屬國之間,撤銷邊界,統一法令,在通過原有統治者進行統治的同時,至少在形式上是由中央政府任命內屬國的最高行政、軍事及司法等官吏。
由于南越丞相呂嘉反對將南越變為漢的“內屬”并弒其君,漢武帝派出軍隊鎮壓了南越的內亂。公元前111年(元鼎六年),武帝在南越之地設置九郡,并于同年在“西南夷”之地設置了五郡。公元前109年(元封二年),武帝再向直到最后也不肯“奉詔”的朝鮮派出大軍,在當地設置了四個郡。
漢王朝雖然將郡縣制導入各個異民族地區,但在實行的具體內容上則是各具特色。例如,武帝于公元前111年在西南夷夜郎國的領地實行郡縣制時,又封當地原首領為王,就是說使這個異民族的地區同時具有了郡縣和王國的雙重性質。王國的范圍不一定與郡縣一致,但王毫無疑問握有郡縣的實權。河平二年(公元前27年),夜郎國國王“輕易漢使,不憚國威”,繼續進行與鉤町國之間的戰爭。通過此事可以看出,對于“內屬”的異民族的郡縣,漢王朝采用的是一種通過當地的異民族統治者進行間接統治的方式,而當地的異民族統治者具有相當大的自治權。
六十年間的“國家無事”,特別是文帝、景帝的“清靜恭儉,安養天下”的治國方針,使漢王朝積蓄下雄厚的國力。以這種國力為背景,進入武帝時期以后,漢王朝開始了頻繁的對外戰爭。其中向西北方向的發展,取得了很大成功,《漢書·西域傳》評價曰:“秦始皇攘卻戎狄,筑長城,界中國,然西不過臨洮。漢興,至于孝武,事征四夷,廣威德,而張騫始開西域之跡。”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盡管漢王朝最初把南越、東越、西南夷以及朝鮮這些國家認作“外臣”之國,但是到了武帝時這些國家最終又接二連三地由“外臣”變成了“內屬”。而在西域,漢王朝卻實行了完全不同的政策。
武帝之前,中國非常缺乏有關西域的知識。而對西域各國來說,漢王朝也是一個十分遙遠的、連規模大小都不清楚的國家。而位于漢王朝西北方向的匈奴,其勢力范圍達到西域,匈奴的日逐王在西域設“僮仆都尉”以統治西域,
其影響力遠遠超過了漢王朝。公元前138年,武帝出于對匈奴戰爭的需要希望能與月氏聯合,派遣了張騫前往西域。因被匈奴扣押長達十年之久,張騫未完成其聯合月氏的任務,但卻給中國帶來了大量有關西域的前所未有的知識。通過張騫的第二次出使(公元前119—前115年),“西域鑿空”得以實現,漢王朝與西域各國之間開始了正式的交通往來。
到達烏孫國時,烏孫國的昆莫(王)最初想以匈奴單于接見使者的規格接見張騫。張騫說道:“天子致賜,王不拜,則還賜。”堅持要求昆莫行了對待天子使節之禮。就是說,使烏孫從形式上承認了漢王朝為其宗主國。漢王朝采取“厚幣賂”和通過“和親”與烏孫結為“昆弟”關系的戰術,于公元前105年,將江郡王的女兒細君嫁給了昆莫。細君不懂烏孫語,后來又依烏孫的習慣被迫再嫁于昆莫之孫。為此事,細君曾寫信給漢武帝,想反抗這樁婚事,而武帝卻命令細君:“從其國俗,欲與烏孫共滅胡”,為了漢王朝的利益犧牲了細君個人的幸福。細君死后,漢又將楚王的女兒解憂送往烏孫。
在西域諸國中,漢王朝動用武力進攻過的唯一的國家是大宛國。漢武帝以希望得到大宛國的“汗血馬”為名,于公元前104年,“發屬國六千騎,及郡國惡少年數萬人以往伐宛”。但是因遭沿途各國以及大宛國的抵抗,漢王朝的軍隊遭到了大敗。公元前102年,漢武帝再次動用數十萬軍隊進攻大宛國。畏于漢軍之威,大宛國的貴族殺了國王向漢軍投降。但是很明顯,進攻大宛國,實際上不過是漢武帝為了給其寵妃李夫人之兄李廣利加功進爵而發起的戰爭。換句話說,如果沒有這一個人目的,也許就沒有漢王朝對大宛國的軍事進攻。
大宛國之戰后,漢王朝“發使十余輩抵宛西諸國,求奇物,因風諭以伐宛之威”。因此,李廣利從西域返漢之際,大宛國以外的許多國家也都派出王室子弟作為人質隨李廣利同行,向漢朝貢。漢軍對大宛國的進攻,收到了西域各國紛紛向漢“稱臣”這一意料之外的效果。
征服了西域大國之一——大宛國的漢王朝,完全有可能將西域各國變成自己的“內屬之國”。但漢王朝要求西域各國做的只是向漢稱臣、將王位繼承人作為人質送往漢朝廷,向漢王朝進貢,也就是締結朝貢關系。換句話說就是,漢王朝在西域的意圖并非是要把西域納入自己直接統治的領域范圍,而僅僅是確立了對一部分國家的宗主權,并沒有直接提出行使主權的要求。
對那些宗主權之下的“外臣國”,漢王朝基本上采取的是不干涉內政,不介入當地社會的方針。例如,漢軍隊在進攻大宛國時曾經擁立了一位國王,而大宛國國人于漢軍撤退之后殺掉了這位國王,并擁立前國王之弟為新國王,后又將新國王的兒子作為人質送往了漢朝廷。對此,漢王朝不僅未問他們弒君之罪,甚至還承認了新國王的地位。不過也有例外,如“當漢道沖”的樓蘭國曾經向漢王朝和匈奴都送了“質子”,后來被送到匈奴的“質子”繼承了王位,因此采取了親匈奴的態度。為此,公元前77年,漢王朝派刺客殺了該國王,改其國名為鄯善,并重立送往漢王朝的“質子”為王。這說明,漢王朝不允許出現自己的“外臣國”同時也向匈奴稱臣的現象。
在朝貢關系之下,漢作為宗主國也承擔著相應的責任。除了給朝貢國提供數倍于貢品的“下賜品”以外,還要保護“屬國”不受外來的侵略。漢在西域實行的“領護制”,實際上就是具有這一性質的制度。
李廣利攻打大宛以后,漢武帝在天山南部的輪臺設置了“使者校尉”,在輪臺和渠犁通過派數百名士兵——“田卒”進行“屯田”,以“領護”,即保護已經表明“臣服”于漢的“外臣國”的各綠洲國家,并向過往的漢王朝使節提供食品補給。漢宣帝時期,漢軍大破匈奴,從而取得了漢王朝在西域的優勢。公元前68年,應鄯善新國王派遣屯田部隊的請求,鄭吉作為“衛司馬”被派往保護鄯善及其以西數國。公元前59年,匈奴日逐王向漢王朝投降,隨著匈奴在天山北部勢力的衰弱,漢朝廷又命鄭吉兼護天山北道,因為天山南北兩道都需要保護,所以鄭吉的官職就變成了“都護”。
據《漢書》記載,先后共有十數人擔任過西域都護,均為“持節”的都護,也就是說,他們都具有從皇帝那里得到的可以自主判斷處理緊急情況的權力。都護的首要任務是保護各個“外臣國”不受外來的侵略,西漢末期,在都護的權力范圍內“外臣國”有時多達五十個,都護從各“外臣國”征集軍隊,發動軍事行動之事也時有發生。
都護在西域的第二個任務,是監視與漢王朝無臣屬關系的“諸外國”的動靜,并且可以“待機而發”。據《史記·大宛列傳》記載:“宛以西,皆自以遠,尚驕恣晏然,未可詘以禮羈縻。”因此,都護肩負著“督察烏孫、康居諸外國動靜,有變以聞,可安輯,安輯之,可擊,擊之”的任務。
除西域外,漢王朝在其他一些地域也設置了“持節領護”。這些設置了“持節領護”的地域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處于對匈奴戰爭的重要戰略位置處。很明顯,漢的“校尉制”和“都護制”都是出于對抗匈奴這一軍事目的而設置的。
與將南越、東越、西南夷以及朝鮮等曾受封于秦、或被劃入秦的勢力范圍之內的國家由“外臣”變成“內屬”的做法不同,漢王朝對西域卻是一直堅持了“外屬”的原則,并未考慮一定要變其為漢王朝的直轄領地。這是因為,漢王朝關于西域的政策,不過是漢王朝對匈奴政策的延長。可以看出,雖然漢王朝以“天下”正統王朝自居,但是它并無意要將所有的異民族地區都統統置于自己的直接統治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