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天下”國家到民族國家:歷史中國的認知與實踐
- (日)王柯
- 2637字
- 2020-04-15 19:21:40
一、秦帝國的“屬邦”
公元前215年,秦始皇相信了方士“滅秦者胡”的說法,開始對周邊民族集團發動戰爭。以公元前215年派將軍蒙恬從匈奴手中奪得黃河以南地區為開端,公元前214年,秦軍向黃河以北地區進擊,在與匈奴邊境交界處設立了九原郡;在南方奪得的異民族地區設置了桂林郡、象郡、南??ず烷h中郡。其實,秦始皇并不相信自己的權力和權威能夠無限地超越空間和時間,他在統一了中國的第二年即開始在與匈奴的邊界上修建萬里長城,而秦在其所征服的異民族地域上設置的“郡”,實質上也與中國內地的“郡”的性質有所不同。
據《漢書·百官公卿表》記載,秦國有稱為“典屬國”的機構:“典屬國,秦官,掌蠻夷降者。”這個專門管理降服的或被征服的異民族事務的中央官廳,實際上秦代時稱“典屬邦”,《漢書》為避漢高祖劉邦之諱而改稱“典屬國”。但是,在建立了高度中央集權的秦帝國內,是否真的存在由少數民族構成的“屬邦”呢?如果存在,它在秦國的政治體制中處于什么樣的位置?屬于什么樣的性質?另外,“屬邦”與“郡”之間又有哪些不同?這些問題,實際上都是影響到此后兩千年中華帝國如何處理與周邊民族集團關系的重要的問題。
之前一直沒有找到能夠證明秦代實際存在過“屬邦”的直接資料。直到1975年,湖北省云夢縣睡虎地的秦墓中,出土了大量的記載著秦代法律的竹簡——云夢竹簡,有關人員才從中發現了有關“屬邦”的直接記錄。例如,其中一支竹簡上寫有:“道官相輸隸臣妾·收人,必署其已稟年日月,受衣未受,有妻毋有。受者以律續食衣之。屬邦”(以下簡稱竹簡一)。由此可以確認,秦王朝的確在降服的周邊民族地區設置了“屬邦”。除此簡之外,云夢竹簡中還有其他關于“屬邦”的資料,通過它們能夠觀察到“屬邦”的部分原貌。
“屬邦”又被稱作“臣邦”,它證實了屬邦與秦王朝之間確實存在著臣屬的關系,但是從下面這支竹簡的內容中又可以看出,臣邦與秦王朝中央政府的關系絕非秦王朝內部一般的統治與被統治的關系。“可(何)謂真,臣邦父母產子及產它邦而是謂真。可(何)謂夏子,臣邦父秦母謂也”(以下簡稱竹簡二)。這支竹簡記載了秦王朝關于辨別一個人是秦人還是屬邦人的法律標準,它說明秦王朝并沒有將屬邦完全等同于王朝的一般郡縣。
秦代屬邦與一般郡縣的不同首先在于,屬邦擁有自治權,而秦王朝只對它實行間接的統治。“臣邦人不安其主長而欲去夏者,勿許??桑ê危┲^夏,欲去秦屬是謂夏”(以下簡稱竹簡三)。就是說按照秦的法律,屬邦之民任意離開自己的屬邦而移居到秦王朝直接統治的郡縣,也是被禁止的。秦代的屬邦實際上是由異民族來管理的特別行政區,秦王朝在屬邦設有異民族出身的統治者?!罢娉及罹凶?,致耐罪以上,令贖”(以下簡稱竹簡四)。從該竹簡的內容中可以看出,這些異民族集團出身的統治者雖然同樣處于秦王朝的法治之下,但是如果犯了罪,可以作為特例受到較輕的處罰。秦帝國對周邊民族集團的這種寬容,實是“中國”對少數民族實行優待政策的濫觴。
另外,據《史記·張儀列傳》記載:“(秦惠王)遂定蜀,貶蜀王更號為侯,而使陳莊相蜀。”由此可以得知,統一中國以前的秦曾向臣邦直接任命高級官吏,但是秦始皇統一了中國以后是否繼續了這項政策,則不得而知了。從前邊提到的刻有“屬邦”字樣的竹簡一中,可以確認周邊民族集團所居地區又被稱作“道”。屬邦與道、郡之間究竟是什么關系呢?據《漢書·百官公卿表》記載:“列侯所食縣曰國,皇太后、皇后、公主所食曰邑,有蠻夷有曰道?!睋擞腥送茰y,邊郡的縣被稱為道,道是周邊民族集團的特別行政區。
縣低郡一級,因此“秦在征服了鄰近的異民族地區后,于當地設置了郡,并于郡內設臣邦,(臣邦的)構成單位為道”
的說法,應當是正確的。
如以上所述,如果某個周邊民族集團歸順了秦,其首領從秦王朝得到官位,成為帝國之臣;其民則向秦王朝納賦,其領土也就成為帝國的一部分,這就是“臣邦”。有人認為,秦的屬邦里可能包括“臣邦”和“外臣邦”。有關“外臣邦”的直接資料目前尚未發現,一部分學者指出《史記·秦本紀》中所記“(惠王)十一年,縣義渠。歸魏焦,曲沃。義渠君為臣”的義渠,就是外臣邦。但是,導入郡縣制,含有視義渠為秦之領土的意義,因此難以斷言義渠究竟應該屬于“臣邦”還是“外臣邦”。在關于秦帝國與屬邦之間的政治關系的問題上,尚有許多不解之謎。不過有一點是很明確的,這就是,秦與周邊民族集團的關系也是帝國秩序的一部分??梢哉f,秦的這種多民族國家思想,主要是對先秦時代已經形成的多民族國家思想和“多重型天下”政治體制的繼承。
秦的多民族國家思想,肯定與秦原本出自“戎狄”的事實也有一定的關系。從竹簡二的內容中就可以看出秦在識別民族集團的標準上具有自己的特點。以血緣來區別不同民族出身的成分固然存在,但是即使在一個父權制的時代,屬邦出身的父親與秦人的母親所生的子女也會被認定為“夏子”(華夏之人),也就是說當時只要父母中有一個人是“華夏”之人,其子女也就能夠被認定為“華夏”。這一法律規定說明,秦王朝區別秦人和屬邦人的標準,并不是一種完全的血緣主義,基本上還是一種地域主義。不僅雙親都是臣邦人,而且本人也要出生于臣邦才能夠被視為“真正的臣邦人”。但是,一個人出生并生活于某個地域,就具有與其他地域不同的文化。在并沒有清楚的國界或疆界以及國界意識和疆界意識的時代,所謂地域的標準,實際上最終都是著眼于文化的相同或相異之上。
值得注意的是,在不同的情況下,秦的“華夏觀”也時有不同。從竹簡五的內容來看,秦不僅自封為“夏”,還將其統治下的“臣邦”也納入“夏”的范圍之內。而竹簡二則明確指出“臣邦子”不被承認為“夏子”。也就是說,原來意味著“中原”“中國”或“中原人”“中國人”的“夏”,其定義在秦代是可以根據情況的變化而變動的。具體而言,就是從個人的民族集團屬性的意義上來說,“臣邦人”與內部的“秦人”相比,他們不是“夏”;但從帝國主權的政治制度的意義上說,“臣邦”又是“夏”的一部分,因為這時他們所進行比較的對象,是秦之外的沒有歸順秦的其他民族集團或異國。
秦的“華夏觀”,不僅以帝國為背景從民族的意義和國家的意義上為“夏”賦予了一個具體的范疇,更重要的是從制度上開中國歷史上兩千年中央集權制時代多民族國家體制之先河。正如前人所說,中國兩千年之政,秦政也。盡管秦帝國很快土崩瓦解,但是作為歷史上第一個中華帝國,它卻奠定了此后兩千年中華帝國政治制度的基礎,而它以“屬邦”制度為中心的一系列關于周邊民族集團的政策,更是直接地影響了后世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