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代文學思想史(全二冊):羅宗強文集
- 羅宗強
- 5296字
- 2020-04-10 10:39:47
第一節 朱元璋對思想領域的管制
朱元璋治道崇儒術,而兼取佛、道。他論三教,稱三教各有用處:“于斯三教,除仲尼之道祖堯舜,率三王,刪《詩》制典,萬世永賴;其佛仙之幽靈,暗助王綱,益世無窮,惟常是吉。嘗聞天下無二道,圣人無兩心。三教之立,雖持身榮儉之不同,其所濟給之理一。然于斯世之愚人,于斯三教,有不可缺者。”他所說的三教,是指儒、釋、仙。他認為老子不應列入三教之內。他對于老子,給了極高評價。以為老子之道,“乃有國有家者日用常行,有不可闕者是也”(2)。洪武七年,他注《道德經》,在《序》中說他之所以重視老子之因由:
自即位以來,罔知前代哲王之道,宵晝遑遑,慮穹蒼之切鑒。于是問道諸人,人皆我見,未達先賢。一日試覽群書,檢間有《道德經》一冊,因便但觀,見數章中,盡皆明理……見本經云:“民不畏死,奈何以死而懼之?”當是時,天下初定,民頑吏弊,雖朝有十人而棄市,暮有百人而仍為之。如此者,豈不應經之所云?朕乃罷極刑而囚役之,不逾年而朕心減恐……朕雖菲材,惟知斯經乃萬物之至根,王者之上師,臣民之極寶,非金丹之術也。(3)
他是把《道德經》當作君人南面之術來使用的。注完《道德經》,他舉老子所謂“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與“圣人去奢去甚去泰”,對儒臣說:“老子此語,豈徒托之空言,于養生治國之道,亦有助也。”(4)對于佛教,他亦從治國之需要著眼。他是信鬼神之實有的(5),他以為信鬼神有益于治道。“假處山藪之愚民,未知國法,先知慮生死之罪,以至于善者多而惡者少,暗理王綱,于國有補無虧,誰能知識。”(6)信鬼神是使民有所畏懼,為善而無為惡。所以他說信鬼神“于國有補無虧”。他的三教論,并無多少理論之闡釋,亦無理論之價值,完全從實用之目的出發,從治術之有用與否去理解三教。并且把此種之理解,變成自己的思想,隨意加以發揮。
用《道德經》是用其君人南面之術,用釋是用其制約人心,而日常治國,建立各種制度,推行教化,則主要是用儒。還在他取得政權之前,他就開始大批接納儒士,尋求治國之道。元至正十八年,他征辟儒士范祖干、葉儀,詢問治道之要領。祖干推薦《大學》一書,稱:“不出此書。”他就召集儒士許元、胡翰、吳沉、戴良等十三人,聽祖干講治道之要(7)。范祖干是金華學派的重要學者。至正二十年三月,征宋濂、劉基、章溢、葉琛至應天,宋濂也是金華學派的重要傳人。以后朱元璋一再征用儒士,與他們討論治道。至正二十六年三月,他對劉基、王祎說:“天下兵爭,民物傷殘……喪亂之后,法度縱弛,當在更張,使綱紀正而條目舉。然必明禮義、正人心、厚風俗以為本也。”(8)立綱紀、明禮義、正人心,就是他開國之后首先要著手的工作。他之以儒治國,主要也在立綱紀與正人心。正人心,他一再提到《大學》的重要。洪武五年,他對禮部侍郎曾魯說:“朕求古帝王之治,莫盛于堯舜。然觀其授受,其要在允執其中。后之儒者講之非不精,及見諸行事,往往背馳。”“《大學》平治天下之本,豈可舍此而他求哉!”(9)洪武十七年四月,他又對侍臣說:“朕觀《大學衍義》一書,有益于治道者多矣。每披閱,便有警醒。故令儒臣與太子諸王講說。”(10)《大學衍義》的作者真德秀,釋《大學》四大綱特別闡釋正心誠意的重要意義。朱元璋重視《大學》,重要的一點,就是仁政、德治。洪武二十三年七月,他在謹身殿讀《大學》,對侍臣說:
治道必本于教化,民俗之善惡,即教化之得失也。《大學》一書,其要在于修身,身者教化之本也。人君身修而人化之,好仁者恥于為不仁,好義者恥于為不義,如此則風俗豈有不美,國家豈有不興?(11)
他強調修身,他自己常常以正心警惕自己。他嘗對部臣說:“人心操舍無常,必有所警,而后無所放耳。”他命禮部鑄一銅人,手執簡書曰“齋戒三日”。“凡致齋之期,則置朕前,庶朕心有所警醒而不敢放也。”他又對李善長說:“人之一心,極難點檢。朕起兵后,年二十七八,血氣方剛,軍士日眾,若不自省察,任情行事,誰能禁我者?因思心為身之主帥,若一事不合理則,則百事皆廢。所以常自點檢。……蓋防閑此身,使不妄動,則自信己能。若防閑此心,使不妄動,尚難能也。”(12)他論正心,不僅在治己,更重要的是治人。他多次與侍臣論及此一點。洪武十八年五月,他對朱善說:“人心道心,有倚伏之機。蓋仁愛之心生,則忮害之心息;正直之心存,則邪诐之心消;羞惡之心形,則貪鄙之心絕;忠慤之心萌,則巧偽之心伏。故人常持此心,不為情欲所蔽,則至公無私,自無物我之累耳。”(13)他在《擬問心》中,說心之運,有君子小人之別。若如君子之運心,則當世世為王侯、為巨富,即使貧窮,亦必無罪;若如小人之運心,則必世世誅戮(14)。他重視《大學》的另一點,是重其執中之道。《大學》講執中之道,是講無過與不及,而他對執中的理解,其實是指張弛并用。這在他立國以后的行事中,處處可以得到說明。他施政,有時嚴刑峻法,有時又寬容舒緩,都不是無過不及之本義。從此一點,我們亦可見朱元璋之崇尚儒術以治國,完全是按他對儒術的理解加以發揮。他之所取,主要是重忠孝,而不重仁,不重對君權的制約。此一點,我們后面將會談到。
他一再提及尊崇孔子,多次提到孔子為萬世帝王師。但他尊孔,主要在于建立嚴格的禮制,強化王權。制禮作樂,為洪武前期之主要工作,中心是嚴格制定尊卑等級。洪武元年,詔定乘輿冠服之制。洪武二年八月,詔儒臣修定禮書。三年八月,諭廷臣:“古昔帝王之治天下,必定制禮以明貴賤,明等威……近世風俗相承,流于僭侈,閭里之民,服食居處,與公卿無異,而奴仆賤隸,往往肆侈于鄉曲,貴賤無等,僭禮敗度。此元之失政也。中書其以房舍服色等第明立禁條,頒布中外,俾各有所守。”(15)于是省部會議,制定職官自一品至九品房舍、車輿、器用、衣服之等差。規定庶民房舍不得過三間,不得用斗栱彩色,男女衣服不得用金繡錦纻絲綾羅,首飾不得用金玉珠翠。連服飾的顏色都有嚴格的等級規定。洪武五年,進一步規定,庶民婦女袍衫不許用大紅、雅青、黃色,帶則只能以藍絹布為之(16)。洪武六年重申服色器用等第,而更加嚴格,連帽子的形制、酒器、傘、床榻、帳幕、舟楫都有等級規定,違者給予治罪(17)。洪武二十八年胡惟庸案之后,由于胡惟庸的罪名之一是僭越,于是又命翰林學士劉三吾重加考定官民服舍器用等第,編成《禮制集要》,頒布中外,申明禁制,使各有遵守,敢有違者,必置之法(18)。對于社會生活行為之此種規定,不僅以禮之名義強化行為的等級差別,而且以禮之名義強化尊卑貴賤之等級觀念,使此一種極端之尊卑貴賤觀念,成為強化王權之思想基礎。
其實他尊儒,心態是復雜的。一方面他時時警惕自己,不要安于逸樂,要對民施仁政;另一方面則是尊儒要有利于他強化王權,而且這是更重要的一個方面。凡是有礙于此一點的,無論是何種之思想,都必在他清除之列,儒家思想也不例外。最能說明此一點的是他讓侍臣劉三吾等人刪節《孟子》事件。洪武五年,有命罷祀孟子,因廷臣之諫諍而復祀,雖復祀,而對于孟子之反感并未消失。洪武二十七年,又命劉三吾等人刪節《孟子》中于他有干礙之部分言論,成《孟子節文》一書(19)。
據劉三吾《孟子節文》題辭,編寫目的非常明確,就是要刪除那些有礙君權的論說:
引文王靈臺之事,善矣;《湯誓》時日害喪之喻,豈不太甚哉!雪宮之樂,謂賢者有此樂,宜矣;謂人不得即有非議其上之心,又豈不太甚哉!其他或將朝而聞命中止,或相待如草芥,而見報施以仇讎;或以諫大過不聽而易位;或以諸侯危社稷則變置其君;或所就三,所去三,而不輕去就于時君。固其崇高節抗浮云之素志。抑斯類也,在當時列國諸侯可也。若夫天下一君,四海一國,人人同一尊君親上之心,學者或不得其扶持名教之本意,于所不當言不當施者,概以言焉,概以施焉,則學非所學,用非所用矣。(20)
根據此一編寫原則,《節文》刪去了《孟子》一書中的八十五章(21),并明言此刪去之八十五章,“課試不以命題,科舉不以取士”。容肇祖先生歸納所刪為十一個不許說。其實最重要的一點,是思想專制,是維持王權的絕對化。凡有觸犯王權的絕對權威者,均在刪去之列。略舉其刪去之數章,即可明此一點:
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湯誓》曰:“時日害喪,予及女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池臺鳥獸,豈能獨樂哉?(《梁惠王》上)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于傳有之。”曰:“臣弒其君可乎?”曰:“……聞誅一夫紂也,未聞弒君也。”(《梁惠王》下)
公孫丑曰:“……賢者之為人臣也,其君不賢,則固可放與?”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則可;無伊尹之志,則篡也。”(《盡心》上)
此數章,都是說君如不仁,則可誅可放的,這正是朱元璋之大忌。此下數章,則言君臣關系:
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則學孔子也。(《公孫丑》上)
責難于君謂之恭,陳善蔽邪謂之敬,吾君不能謂之賊。
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離婁》上)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無罪而殺士,則大夫可以去;無罪而戮民,則士可以徙。(《離婁》下)
在孟子的思想里,君臣之關系,是互為前提的。君如果不盡君道,則臣也可不盡臣道。君有道則仕,君無道則可以不忠。正是此一點,對朱元璋來說,是無法接受的。刪此數則與君臣關系有關之論說,似還有一更為深層之原因。何以洪武五年擬罷孟子配享,而至洪武二十七年才令劉三吾等刪《孟子》?蓋君臣關系實為朱明王朝建立以來長期困擾朱元璋之一大問題,至此必須從思想上給予一個嚴格規定。洪武十三年胡惟庸謀反案發。洪武十七年曹國公李文忠卒。王世貞據野史稱李文忠多招納士人門下,上大怒,盡殺其門客。錢謙益以為文忠之卒,淮安侯侍疾進藥,“胡惟庸之毒誠意也,奉上命挾醫而往;淮安之侍藥,豈亦傳上命耶?”他為此發為感慨:“若乃中山馬肝之謗,開平杜郵之疑。汲冢之科斗,與孔壁而并傳;隱桓之異辭,征寶書而莫辨。悠悠百世,可為隕涕者也。”(22)劉基是否為朱元璋假胡惟庸之手所毒殺,當然尚可討論。而文忠與元璋,親為甥舅,而又為大明之立國立下那樣大的功勞,尚生疑似之二心。洪武二十三年,有國老太師李善長逆黨案。洪武二十六年,有涼國公藍玉謀反案。此數案誅殺者至四萬余人。不斷出現的臣下之不忠,對朱元璋當是極大之刺激。史家對朱元璋之誅殺功臣,甚有微辭。誅殺功臣,或有其家天下傳至永久之一考慮。然防止臣下之反叛,當亦一極為重要之原因。從此一層面,理解何以洪武五年謀罷祀孟子,而至二十七年才下決心刪《孟子》,君臣關系之考慮似為一重要之原因。從此一點理解,則刪《孟子》之一重要目的,在于清除一切臣可以視君如寇仇之思想依據,而建立君權絕對之觀念。刪除之此下數則,屬于行仁政與愛民的:
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
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離婁》上)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盡心》下)
朱元璋從一個貧苦農民,登上帝位,他一方面深知民間疾苦;一方面他也深知載舟覆舟的道理。刪去此一部分言論之目的,顯然是要淡化民貴君輕之觀念。從他的種種嚴格管制措施中可以看到他對于覆舟的高度警惕。他規定“今后天下內外城市鄉村,凡我良民,無得交結官吏”,“僧尼、道士、女冠,敢有不務祖風,混同世俗,交結官吏,為人受寄生放,有乖釋道訓愚之理,若非本面家風,犯者棄市”(《大誥》)。對佛道二教進行嚴格管理,嚴禁秘密宗教。洪武十五年,他讓禮部頒發學校禁例十二條,其中一條是“軍國政事,生員無出位妄言”(23)。為了加強管制,洪武十八年、十九年、二十年先后頒布《大誥》、《大誥續編》、《大誥三編》、《大誥武臣》,昭示全民,“一切官民諸色人等,戶戶有此一本。若犯笞杖徒流罪名,每減一等,無者每加一等。所在臣民,熟觀為戒”。在頒發《大誥續編》時又明示:“今朕復出是誥,大播寰中,敢有不遵者,以罪罪之。”“朕出斯令,一曰《大誥》,一曰《續編》。斯上下之本,臣民之至寶,發布天下,務必戶戶有之。敢有不敬而不收者,非我治化之民,遷居化外,永不令歸。”在《大誥三編》中再次重申:“此誥前后三編,凡朕臣民,務要家藏人誦,以為戒鑒。”(24)四編《大誥》,要做到戶一本,刊刻規模之巨大,在中國印刷史上,雖非絕后,實為空前。第一次刊刻之后,有御史奏:有些地方的刊印本“字多訛舛,文不可讀”。朱元璋認為是字太小,故容易差訛,遂命中書用大字重刻頒行。戶戶藏,人人讀,學校作為課本,農人掛于牛角,勞作之間隙亦讀。要使全國人民,人人以《大誥》為行為規范。洪武二十四年,十一月,又詔禮部諭天下學校生員兼讀《誥》、《律》。“命賞民間子弟能誦《大誥》者。先是,上令天下府州縣民每里置塾,塾置師,聚生徒講授御制《大誥》,欲其自幼知所循守。閱三歲,為師者率其徒至禮部背誦,視其所誦多寡,次第賞之。”(25)這一年,賞民間誦《大誥》子弟十九萬三千四百余人(26)。將皇帝一人的見解等同于法律,人人誦讀,人人遵守,其普及之規模,自非絕后,亦實屬空前。僅此一點,亦可看出朱元璋對思想行為的嚴格統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