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羅宗強文集
- 羅宗強
- 9666字
- 2020-04-10 10:36:58
第一節 士人心態的巨大變化
建安時期,在中國文學思想發展史上是一個大轉變的時期,從重功利轉到非功利。文學思想的這種轉變,是從士人心態的轉變開始的。
拿建安時期士人的心態與兩漢全盛時士人的心態比,變化無疑是巨大的。不管這種變化對于中國士人以至對于中國文化來說是幸是不幸,只要稍為回顧一下歷史,便可以清楚地意識到,變化實在是不可避免的。中國士人從習慣于戰國時期百家爭鳴那樣一種活躍的思想環境,到習慣于定儒術于一尊、皓首窮經,畢生精力用于法古崇圣解經、嚴守成說,是一個不可避免的過程。同樣,從儒家經典的禁錮束縛中解脫出來,重新活躍起來,也是一個不可避免的發展過程。前一個過程,以建立正統觀念為核心,建立起嚴格的等級制,天—→君—→臣—→民,一切不得越軌。如王褒所說:“《記》曰:共惟《春秋》法五始之要,在乎審己正統而已。”(1)后一個發展過程,擺脫經學的束縛,也從正統思想的動搖開始。
儒家思想的正統地位,是附著在大一統政權上建立起來的;它的動搖,與大一統政權的動搖關系亦至為密切。公元105年東漢和帝死,子劉隆即位,生才百日,鄧后臨朝,與其兄鄧騭掌握朝政,開始了東漢后期外戚專權的政局。第二年劉隆死,劉祜即位,才十歲,是為安帝。安帝在位十九年,死后閻后臨朝,與其兄閻顯擅權,立劉懿為帝。但劉懿三月即位,十月即為宦官孫程等所殺。孫程等又立十一歲的劉保為帝,開始了東漢后期宦官專權的政局。此后,外戚宦官便交替專權,直至桓靈之世而達于極致。此后,便是董卓的廢帝,群雄并起,東漢以亡。現實政治生活中君臣之義既已紊亂,正統思想當然便惶惶然無棲身之地。從鄧后臨朝以后,這種情形便史不絕書。《后漢書·儒林傳序》說:
及鄧后稱制,學者頗懈。時樊準、徐防并陳敦學之宜,又言儒職多非其人。于是制詔公卿妙簡其選,三署郎能通經術者,皆得察舉。自安帝覽政,薄于藝文,博士倚席不講,朋徒相視怠散,學舍頹敝,鞠為園蔬,牧兒蕘豎,至于薪刈其下。順帝感翟之言,乃更修黌宇。凡所構造,二百四十房,千八百五十室。試明經下第補弟子,增甲乙之科員各十人,除郡國耆儒皆補郎、舍人。本初元年,梁太后詔曰:“大將軍下至六百石,悉遣子就學,每歲輒于鄉射月一饗會之,以此為常。”自是游學增盛,至三萬余生。然章句漸疏,而多以浮華相尚,儒者之風蓋衰矣。
主政者希望復興儒學以維護大一統政權,但不管形式上采取何種措施,有何種變化,儒學的衰微卻是無法挽回了。君臣之義既已紊亂,《春秋》大義便無法曲為之說。兩漢儒學匡政的重要手段之一:以符命說災異,至此亦慢慢失去效力。安帝時孔長彥長于章句之學,延光元年(122),河西雨大雹,安帝召問長彥,長彥對曰:“此皆陰乘陽之征也。今貴臣擅權,母后黨盛,陛下宜修圣德,慮此二者。”安帝雖有所感悟,而長彥卻受到了外戚的憎惡。儒家的正統思想,與現實政治的格局,已經不能相容。它之式微,也就理有固然了。
儒家大一統思想既與政治格局相抵牾,五經與政權之間的關系,就開始了不知不覺的變化。它干預政權的力量,它的權威性慢慢下降了;以經學求致用的士人與政權的關系亦相應發生變化,從政權的維護者慢慢地轉變為政權的批評者。《后漢書·黨錮列傳序》說:
逮桓、靈之間,主荒政繆,國命委于閹寺,士子羞與為伍。故匹夫抗憤,處士橫議。遂乃激揚名聲,互相題拂,品核公卿,裁量執政,婞直之風,于斯行矣。
曹丕《典論》稱:
桓、靈之際,閹寺專命于上,布衣橫議于下,干祿者殫貨以奉貴,要名者傾身以事勢,位成乎私門,名定乎橫巷,由是戶異議,人殊論,論無常檢,事無定價,長愛惡,興朋黨。(2)
匹夫抗憤、處士橫議、品核公卿、裁量執政,非常生動地反映出士人與政權的一種間隔,一種距離。我們可以把這稱為士人與政權的疏離。無疑,一種疏離的心理正漸漸地把士人和大一統政權、和正統思想分開來。而曹丕所說的人異議,論無定檢,則進一步說明疏離意識必將導致儒學一尊地位的喪失,導致思想的重新活躍。
不過,這個過程并不是平和順暢進行的,其中伴隨著士人的怨憤與抗爭,和點綴于這怨憤與抗爭中的瀟灑風流與凄涼血淚。集中體現這個過程的便是黨禁之禍與人物品評。
兩次黨禁,對士人心理狀態的轉變關系至大。重要的黨人開始都是以維護政權的大一統為目的的。他們忠于朝廷,忠于君主,以名節自高,為此而反對外戚和宦官,終于罹禍。黨人的重要代表人物陳蕃就是一例。他曾上疏桓帝,引《春秋》以論災變,言辭懇切,謂:“愿察臣前言,不棄愚忠。”(3)而終不見察。又以拒請托而觸怒當時權傾朝野的大將軍梁冀,因救李膺而得罪宦官,最后和竇武謀誅宦官未成而被殺。“樹立風聲,抗論惛俗,驅馳崄阸之中,與刑人腐夫同朝爭衡,終取滅亡之禍”(4),就是因為他一心忠于朝廷。謝承《后漢書·陳蕃傳》提到:“陳蕃家貧,不好掃室,客怪之者,或曰:‘可一掃乎!’蕃曰:‘大丈夫當為國掃除天下,豈徒室中乎!’”另一重要黨人李膺也是一例。他懲辦奸倖,數被黜免,而無所屈折,原因也在于他的忠于朝廷。直到第二次黨禁禍起,有人勸他逃走,他還矢忠之志不移,說:“事不辭難,罪不逃刑,臣之節也。”乃詣獄,而終被拷死(5)。他們雖滿腔忠憤,被瀟灑風流之舉世榮名,而未能脫盡儒生之迂腐,難以成事,本在料中。明人于慎行論東漢末年誅宦官事,說:“陳蕃老儒無算……至乃率官屬諸生八十余人,到尚書門攘臂大呼。欲何為也?直迂儒耳!”(6)因忠以成名,因迂而事敗,因忠以見害而感動人心。范滂也是一位有“澄清天下之志”的黨人(7),袁山松《后漢書》說他下獄后,訊問黨人時,他年少在后,卻越位而前,慷慨陳詞:“竊聞仲尼之言,見善如不及,見惡如探湯。欲使善善齊其情,惡惡同其行,謂王政之所思,不悟反以為黨。”范滂之言,忠憤悲壯,實足以感動人心。當是時,詔下急捕,督郵抱詔書而泣,縣令解印綬欲與俱亡。黨人行為之震動于當時士林者竟至此!何止當時!后代士人亦每為之感奮不已。蘇軾幼年讀范滂傳而誓作孟博,即是一例。然而范滂亦同樣因忠以成名,因迂而事敗,他之“不悟”,其實正是黨人悲劇之所在。大一統政權已經處于無可挽回的分崩瓦解之中,而黨人不察,強扶持之,以此罹禍,雖令人欽仰,然亦令人嘆息!《后漢書·徐稚傳》說徐稚屢被征辟而始終不就,郭林宗非常敬仰他,曾派門人茅容去見他。徐稚對茅容說:“為我謝郭林宗,大樹將傾,非一繩所系,何為棲棲不遑寧處?”徐稚是“悟”了的,黨人卻以一腔忠憤,想維系大樹于將傾。
主要黨人事實上都是當時士林的精英,他們在社會上有甚高聲望。他們被害,在士階層中震動是很大的。桓帝延熹九年(166)第一次黨禁,收捕李膺等二百余人下獄時,黨人并不因此而為社會所非議。相反,他們的聲望卻因之而驟起。士人對于朝廷的疏離意識加深了。他們把對于大一統政權和大一統思想的向心力,轉向了重視自我;崇拜圣人變為崇拜名士。士人之間,互相標榜,指天下名士,為之稱號。名士崇拜說明,在社會心理上正統思想不知不覺地消退,而獨立人格在士人心理上地位提高了。第一次黨禁,李膺下獄之后,遇赦放歸鄉里,居陽城山中,“天下士大夫皆高尚其道,而污穢朝廷”。第二次黨禁,李膺、范滂等百余人皆死獄中;被指為黨人,濫入黨中、死徙廢禁者又六七百人。這一次對黨人的更大打擊,又進一步提高了黨人的社會聲望,進一步加深了士人對大一統政權的疏離。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五對此有一段概括:
其時黨人之禍愈酷而名愈高,天下皆以名入黨人中為榮。范滂初出獄歸汝南,南陽士大夫迎之者車千輛。景毅遣子為李膺門徒,而錄牒不及,毅乃慨然曰:“本謂膺賢,遣子師之,豈可因漏名而幸免哉!”遂自表免歸。皇甫規不入黨籍,乃上表言,臣曾薦張奐,是阿黨也。臣昔坐罪,太學生張鳳等上書救臣,是臣為黨人所附也,臣宜坐之。張儉亡命困迫,望門投止,莫不重其名行,破家相容。此亦可見當時風氣矣。
每讀書至此,未曾不愴然!名士的瀟灑風流與慷慨赴義,在當時是怎樣地震撼著士人的心。而影響之大,波及面之廣,在前此的歷史上亦所僅見。有的學者認為,這標志著“士的群體自覺”(8)。如果從波及面之廣來考慮,這種認識是深刻的。冷靜地想一想這種帶著悲劇色彩的歷史事件,它與其說是維護名教,倒不如說是對于經學束縛、對于正統思想的掙脫,是一種疏離心理的鮮明表現。正是這種對于正統思想的疏離心理,才為魏晉間思想領域的大的變動準備了條件。有這個準備,才走向“論無定檢”。
不過,細究起來,此時士人對于政權的疏離,出發點與表現方式實有很大不同。《后漢書·周勰傳》說:“召夔為郡將,卑身降禮,致敬于勰。勰恥復報之,因杜門自絕。后太守舉孝廉,復以疾去。時梁冀貴盛,被其征命者,莫敢不應,唯勰前后三辟,竟不能屈。后舉賢良方正,不應。又公車征,玄備禮,固辭廢疾。常隱處竄身,慕老聃清靜,杜絕人事,巷生荊棘,十有余歲。至延熹二年,乃開門延賓,游談宴樂,及秋而梁冀誅,年終而勰卒。”這是一種隱居遠禍害以自全的方式。姜肱、袁閎、韋著、李曇、魏桓、徐稚、茅容等人,亦屬這一類。他們與黨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們以一種冷眼旁觀的態度對待政權,而黨人則是忠怨慷慨。
同是遠禍害以自全,許劭和郭林宗他們,采取的是另一種方式。他們鑒識人倫,獎拔士類,以獲致令譽。他們之所以不仕,實為自全。《后漢書·許劭傳》說,有人勸他出仕,他回答說:“方今小人道長,王室將亂,吾欲避地淮海,以全老幼。”《抱樸子·外篇·正郭篇》引郭林宗不愿出仕的話:“天下所廢,不可支也。……雖在原陸,猶恐滄海橫流,吾其魚也,況可冒沖風而乘奔波乎!未若巖岫頤神,娛心彭老,優哉游哉,聊以卒歲。”而他們不仕,卻并不如徐稚輩之隱居埋名。他們以自己的風采和鑒識,聳動士林。符融用“海之明珠,未耀其光;鳥之鳳凰,羽儀來翔”來形容郭林宗(9)。《后漢書·郭林宗傳》說他“身長八尺,容貌魁偉,褒衣博帶,周游郡國”。他游洛陽后返歸故里,衣冠諸儒送至河上,車數千輛。他與李膺同舟渡河,望者以為神仙。他在鄉里閉門教授,弟子以千數,生前在士林中聲望之高,有類圣人。而他死后,四方士人來送葬者至千余人。許劭也是一位影響甚大之人物。雖然他心胸比郭林宗要褊狹得多,但他所獲得的聲名,并不比郭林宗小。鑒識人倫而能獲得這樣大的聲名,是只有在求名風氣極盛的士林背景中才可能出現的。這部分士人,與黨人不同的地方,一樣是沒有黨人的忠怨慷慨。他們瀟灑風流而怡情自適。他們中的一些人,原非真名士,只不過借品評以揚名而已,于是而有結黨分部、更相謗訕之弊,甚者以至于營己治私,求勢逐利。徐幹《中論》“譴交篇”論東漢末年此風之弊,甚為真切:
君不識是非,臣不辨黑白,取士不由于鄉黨,考行不在于閥閱,多助者為賢才,寡助者為不肖……民見其如此者,知富貴可以從眾為也,知名譽可以虛嘩獲也,乃離其父兄,去其邑里,不修道藝,不治德行,講偶時之說,結比周之黨,汲汲皇皇,無日以處,更相嘆揚,迭為表里,梼杌生華,憔悴布衣,以欺人主,惑宰相,竊選舉,盜榮寵者,不可勝數也。……桓、靈之世,其甚者也。自公卿大夫,州郡牧守,王事不恤,賓客為務,冠蓋填門,儒服塞道,饑不暇餐,倦不獲已,殷殷沄沄,俾夜作晝。下及小司,列城墨綬,莫不相高以得人(10),自矜以下士,星言夙駕,送往迎來,亭傳常滿;吏卒傳問,炬火夜行,閽寺不閉;把臂捩腕,扣天矢誓,推托恩好,不較輕重。文書委于官曹,系囚積于囹圄,而不遑省也。詳察其為也,非欲憂國恤民,謀道講德也,徒營己治私,求勢追利而已。
顯然,士人與政權之間、與儒家正統思想之間的間隔,已成一普遍趨勢。疏離是共同的,而疏離以后的去向與行為方式卻并不相同;高自標置以取名也是相同的,而目的與結果卻各異;結黨是相同的,而情操品格之高下,用心與手段之優劣,亦大相殊異。大一統政權與儒家正統思想、儒家經典作為士人的精神支柱、作為士人的凝聚力,正在日漸削弱。而疏離之后,士人并未作為一個有共同精神支柱的群體出現,他們正在走向動蕩。從這個意義上說,“士之群體自覺”也就只剩下了“結黨”這一點的意義,它似未能充分說明此時正處于動蕩變化中的士人風貌的真實情狀。
不過,經學的束縛到底是不知不覺的松開了,士人到底從皓首窮經的狀態中蘇醒過來了,沉悶的空氣畢竟是打破了。
士人就是以這樣的風貌進入了建安時期,進入了一個更加動蕩不定的時期。人生價值、人生信仰、行為準則、人際關系、生活方式以至于思維方法,都在重新尋求,重新衡量,取無定向,人各異趣。實際上,士這一個階層,從思想到生活,都正處在一個變動不居的時期。
軍閥割據的政治格局,士人可供選擇的道路大抵只有兩條:一是各為其主,一是隱居以避世。此時的著名士人,大多選擇的是第一條路。這也是前此對大一統政權、對儒家正統思想疏離之后順理成章的發展。各事其主,也就各行其是。主各有所好,士之投奔也大抵各歸其類。儒家的倫理道德準則已失去普遍的約束力,用人也沒有統一標準。很有名的例子,當然是大家都提到的曹操的《選舉令》、《求賢令》、《敕有司取士無廢偏短令》、《舉賢勿拘品行令》,取士不廢偏短,唯才是問。用人的方法也不同,趙翼概括為“大概曹操以權術相馭,劉備以性情相契,孫氏兄弟以意氣相投”(11)。他還舉了大量例子加以證明。從用人者說,是重功利、輕道德;從士人說,其實也是如此。
此時之所宜,便是各行其是。群雄爭奪,既勝負未分,自無以恃一統。無以恃一統,便為任情行事留下了廣闊天地。這或者就是其時“尚通脫”之一由來。“通脫者,簡易也”(12)。關于“尚通脫”,學界論之已甚詳,無須再贅為例舉。至于對此種風尚之認識,則似尚存歧異。不少學者認為這是“人的自覺”的產物,士人從經學束縛中解脫出來,發現了自我,發現了感情、欲望、個性。通脫,正是這種自我發現在行為上的反映。這樣看,當然是可以的,許多行為確實可作這樣的解釋。裴松之引《曹瞞傳》,說操:
好音樂,倡優在側,常以日達夕,被服輕綃,身自佩小鞶囊,以盛手巾細物。時或冠帢帽以見賓客。每與人談論,戲弄言誦,盡無所隱;及歡悅大笑,至以頭沒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幘。其輕易如此!
曹植之不治威儀,亦如是。《魏書·王粲傳》裴注引魚豢《魏略》:
植初得邯鄲淳,甚喜,延入座,不先與談。時天暑熱,植因呼常從取水,自澡訖,傅粉。遂科頭拍袒胡舞五椎鍛,跳丸擊劍,誦俳優小說數千言訖,謂淳曰:“邯鄲生何如邪?”于是乃更著衣幘,整儀容,與淳評說混元造化之端,品物區別之意;然后論羲皇以來賢圣名臣烈士優劣之差;次頌古今文章賦誄及當官政事宜所先后;又論用武行兵倚伏之勢。乃命廚宰,酒炙交至,坐席默然,無與伉者。及暮,淳歸,對其所知嘆植之材,謂之“天人”。
這都是純任性情的自然發作,不加任何掩飾,看不到禮的任何約束的痕跡。至于曹丕要部下在王粲墓前學一聲驢鳴,為粲送行,禰衡的脫了衣服在廟堂之上擊鼓,南荊的三雅之爵,河朔的避暑之飲,等等,都可以作這樣的解釋。任情率真,不受任何禮法的約束,情有雅俗,性有善惡,那么任性而行,縱情自適,當然也就美丑雜陳。求適情,重享受,在當時可以說是相當普遍的情形,看劉楨、阮瑀、王粲、陳琳、曹植等人的《公宴詩》,可知當時縱樂情形。曹丕后來回憶起當時的宴樂,都還十分動情:
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誠不可忘。……彈綦閑設,終以博弈,高談娛心,哀箏動耳,馳騖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繼以朗月,同乘并載,以游后園,輿輪徐動,賓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愴然傷懷。(《魏文帝集》卷一)(13)
他的《大墻上蒿行》也有類似描寫:
排金鋪,坐玉堂,風塵不起,天氣清涼;奏桓瑟,舞趙倡,女娥長歌,聲協宮商,感心動耳,蕩氣回腸。酌桂酒,鲙鯉魴,與佳人期為樂康。(同上,卷二)
此皆可見其時求適情之情狀。情沖破了禮的束縛,強調任自然之性。《水經注》卷十六谷水注引《文士傳》記劉楨因平視甄后而罰輸作部磨石,曹操觀薄作,“諸徒咸敬,而楨匡坐磨石不動。太祖曰:‘此非劉楨耶?石如何性?’楨曰:‘石出荊山玄巖之下,外炳五色之章,內秉堅貞之志,雕之不增文,磨之不加瑩,稟氣貞正,稟性自然。’”楨因不敬被罰輸作,當有是事,《文士傳》所記,或加夸飾,然其重視情性之自然究屬事實。這種重情性自然之風氣,后來且得到進一步之發展。
重情性之自然表現,也就是重人事,輕鬼神。曹氏父子,此點最為明顯。曹操的《讓縣自明本志令》、《度關山》詩,曹植的《詰咎小序》、《辨道論》、《毀甄城故殿令》等等,都是例子。重情性的自然表現,也就承認人欲。陳琳和阮瑀都有《止欲賦》,王粲有《閑邪賦》,應玚有《正情賦》,均寫有美色動人情懷,欲見未能,于是求之夢境,“神惚怳而難遇,思交錯以繽紛,遂終夜而靡見,東方旭以繼晨。知所思之不得,乃抑情以自信”(14)。四篇的寫法與意蘊相同,似為一時命題之作。從思想傾向中可清楚看出,時人并不諱言情欲,止欲之所以必要,蓋在于思之而不可得,不在于情欲之有礙于倫理。承認人欲,劉廙《政論·備政》甚至以此論吏治:
夫為政者,莫善于清其吏也。……日欲其清而薄其祿,祿薄所以不得成其清。夫饑寒切于肌膚,固人情之所難也,其甚又將使其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夫不夫,婦不婦矣。貧則仁義之事狹,而怨望之心篤。……人知守清之必困于終也,違清而又懼卒罰之及其身也,故不為昭昭之行,而咸思暗昧之利,奸巧機于內,而虛名逸于外。(15)
仲長統也有類似觀點,而更為鮮明:
夫選用必取善士。善士富者少而貧者多,祿不足以供養,安能不少營私門乎?從而罪之,是設機置阱,以待天下之君子也。(16)
衡之于儒家重義輕利的正統思想,這無疑屬于異端。
要用簡單的幾句話來評論這種重感情、重個性、重欲望的風氣是困難的,對經學對于人性的束縛、禁錮、歪曲來說,它是一種解放;而這種解放的實質和它的進一步發展,問題就要復雜得多。同一個曹操,他既是尚通脫的名家,卻又是耍弄權術的老手。看他殺禰衡,何等刁鉆!看他殺孔融,狡詐之外,且冷酷無情。孔融對曹操是十分深情的,他在兩首六言詩中對此有真切表述:“郭、李紛爭為非,遷都長安思歸。瞻望關東可哀,夢想曹公歸來。”“從洛到許巍巍,曹公憂國無私,減去廚膳甘肥,群僚率從祁祁,雖得俸祿常饑,念我苦寒心悲。”(17)他在《與王朗書》中勸王朗北來時,提到曹操,也是一片真情:“曹公輔政,思賢并立,策書屢下,殷勤款至。”(18)他之兩難曹操酒禁,只是開開玩笑;為曹丕納甄后而寫信給曹操,也只是把話說得稍為刻薄一點而已,其實全都是好意。孔融這人,由于自負甚高,說話往往刻薄。而曹操就覺得他于事有礙,暗示路粹誣造罪名,把他殺了,而且連他的幼子也并不放過。路粹構造孔融罪狀有三,其實都并不能成立。《曹瞞傳》中所記曹操之種種酷虐變詐事例,或有夸飾,但他的善于權術,卻是史家的一致評價。善權術與“人之覺醒”,極為相左,而這相左就集中于曹操一身。
曹操當然并非士人,只是用來說明風氣所及的種種復雜情形而已。事實上,當時士人也并非都尚通脫,他們從思想到生活態度、生活方式都甚不相同。向被一體視之的建安七子,其實是很不一樣的。例如阮瑀和徐幹,就與另外五人差別甚大。阮瑀在人生態度上更超脫些,受老莊的無為思想影響也更深。看他的《文質論》,從思想到氣質都大異于陳琳、王粲、劉楨輩。徐幹則完全是和通脫相對立的,他講修養自身的德性:
人心莫不有理道,至乎用之則異矣,或用乎己,或用乎人。用乎己者謂之務本,用乎人者謂之近末。君子之理也,務先其本。(19)
他主張內存仁義而外符規矩:
夫容貌者,人之符表也。符表正故情性治,情性治故仁義存,仁義存故盛德著,盛德著故可以為法象,斯謂之君子矣。……(君子)故立必磬折,坐必抱鼓,周旋中規,折旋中矩,視不離乎結繪之間,言不越乎表著之位,聲氣可范,精神可愛,俯仰可宗,揖讓可貴,述作有方,動靜有常,帥禮不荒,故為萬夫之望也。(20)
雖重儀容,而此儀容,并非以瀟灑風流為美,而以符合儒家的禮儀為美。所以他又說:“小人恥其面之不及子都也,君子恥其行之不如堯舜也。”(21)這和尚通脫,重儀容瀟灑的美的風氣是正相反對的。無名氏《中論序》說靈帝末年“國典隳廢,冠族子弟,結黨權門,交接求名,兢相尚爵號”,而幹“病俗昏迷,遂閉戶自守,不與之群,以六籍娛心而已”。后來雖應曹操之征命,從戍征行,歷五六載,而“不堪王事,潛身窮巷,頤志保真,淡泊無為,惟存正道。環堵之墻,以庇妻子;并日而食,不以為戚”。《序》之作者,或以為任嘏,史料闕如,未能論定,要為徐幹之同時人所作,所述當可信。其時與徐幹持同樣人生態度的,不在少數,如王昶。他教子,雜用儒、道。他在《家誡》中教他的兒子如何做人:
欲使汝曹立身行己,尊儒者之教,履道家之言。……潁川郭伯益,好尚通達,敏而有知。其為人弘曠不足,輕貴有余,得其人重之如山,不得其人忽之如草。吾以所知親之昵之,不愿兒子為之。北海徐偉長,不治名高,不求茍得,澹然自守,惟道是務。其有所是非,則托古人以見其志,當時無所褒貶。吾敬之重之,愿兒子師之。東平劉公幹,博學有高才,誠節有大意,然性行不均,少所拘忌,得失足以相補。吾愛之重之,不愿兒子慕之。樂安任昭先,淳粹履道,內敏外恕,推遜恭讓,處不避洿,怯而義勇,在朝忘身。吾友之善之,愿兒子遵之。若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其議論貴無貶,其進仕尚忠節,其取人務道實,其處世戒驕淫,其貧賤慎無戚,其進退念合宜,其行事加九思,如此而已。(22)
蔣濟的《萬機論》,就其思想體系而言,也和徐幹一樣,屬儒家。主要活動跨于建安正始間的杜恕,他的《體論》雖雜有道家明自然的思想,但主要的也是儒家。他主張君臣猶父子,德治為上,禮治次之,法治為下。重感情、重欲望、重個性的所謂“人的覺醒”,在他們身上就沒有明顯表現。這些都說明,用“人的覺醒”概括此時的時代精神風貌,似有所欠缺。兩漢經學奠定的儒學傳統實在是太強大了,任何力量也無法徹底擺脫這傳統。思想的發展和其他事物一樣,也存在銜接現象,就在各種異端思想相繼出現的時候,儒家思想仍然有它自身延續的線路。建安并不是一個社會性質變革的時代,而只是一個動亂的時代,所謂“人的自覺”,其實只是經學束縛的解除。這是一個從思想到生活都動蕩不定的時期。經學的束縛解除了,作為士人精神支柱的儒家正統思想已經失去普遍的約束力,而新的一統思想又還沒有出現,或者說,新的占統治地位的思想還沒有出現,各家并存,由經學時代又回到了諸子時代。士人各事其主,各行其是,雖時相論難,而不屈己以從人,亦不強人以同己。思想是多元化的,人生信仰、價值觀、道德準則、生活方式,也是多元化的。這種多元化,使整個文化形態處于最活躍、最不穩定的狀況,一切都正在演變過程中,有舊的某種形式的延續,有新的出現,有新舊的交錯滲透。有時在一個人身上,我們常常可以看到多個“自我”,前面提到的曹操是一例。徐幹實亦一例。他的思想主要是儒家的,他的行為準則是顏回式的;但是這個變動的、五彩繽紛的文化環境,又不可避免地給他打上印記。從《中論》看,他是冷靜的、理智型的人物,曹丕所謂“時有齊氣”者就是;但是從他的詩看,他卻又是一個感情豐富濃烈的人。雖然論無定檢,思想處于多元化之中,而被經學僵化了的內心世界,到底已經讓位于一個感情豐富細膩的內心世界了。劉楨也一樣,從他答曹丕借廓落帶的信和平視甄后的舉動,他帶著游戲人生的處世態度,就是王昶所說的“少所拘忌”,且性格褊急;但是看他寫臥病漳濱的詩,感情卻是何等深沉。仲長統更是這種交錯滲透的很典型的代表。《昌言》,《隋志》入雜家,《新唐書·藝文志》改入儒家。《隋志》是對的。《昌言》雜儒、道、刑名各家思想。前面提到,他說過祿薄必導致營私,但是他又主張不能讓欲望不受限制的發展:“情無所止,禮為之儉;欲無所齊,法為之防;越禮宜貶,逾法宜刑,先王之所以綱紀人物也。若不制此二者,人情之縱橫馳騁,誰能度其所極者哉?”(23)以禮節情,以法規范情。他在《理亂篇》中論自然之勢,而在《損益篇》中又反對淡泊無為。他重人事、輕天道,而卻又談論道教的煉氣。《昌言》作于建安后期,從中可以看到此時社會思潮變動不居的明顯跡象。
變動不居,非常活躍,極不穩定,互相滲透,多元并存,這就是建安思潮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