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中秋節，齊承耀返鄉，怏怏不快，謝湄筠未回去。

“你都沒給我買東西！你什么也沒買嗎？”姚鳳喜抱怨他。

“買什么？你要什么？”

“你從奉天回來，什么也不買給我？”

“啊......”居然要買東西？他想都沒想過。家里什么沒有？

“那你從店里拿幾塊料子來。”

“干什么？”

“我要做衣服。”

“店里的每一樣東西都在賬上，不可以隨便動。想要自己拿錢去買。”

“那你給我錢！”

“母親不是每個月都給你零花錢嗎？”

“就那一點，哪里夠買料子？”

“不夠就不買！你不是置辦了四季衣服嗎？”他買妾時給了姚鳳喜置裝費。他忽略掉姚鳳喜嘟著的嘴。一個月兩元，一件襖褂不過一元出頭，怎么不夠？

“要買脂粉、買花戴、買吃的，一個月兩元根本不夠。”姚鳳喜坐到他腿上，“你再多給我點零花，好嗎？承耀！”她嬌聲說，用身子去挨擦他。

“莊頭找我有事。”齊承耀站起來，她現在很有些重了。她本來個子就高，身體豐滿，來到齊家大概因為吃得好，又長胖了些，不比湄筠身材勻稱可人。

齊承耀去湄筠房里看一看，仍是冷冷清清的，打掃得倒干凈，不見浮塵。貼在各處的大紅喜字有些翹邊了，他去廚房要來漿糊，一個一個邊抹上少許漿糊，貼平。湄筠陪嫁來的六只椴木箱子放在臥房里，他伸手在箱子上摸一摸。

“承耀！”姚鳳喜從門外進來，“不是說莊頭找你有事嗎？”

“我來這屋里看看。一會兒過去。”齊承耀自自然然地說，他沒什么可掩飾的。他是丈夫，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睡吧！”齊承耀對興致不減的妾室說。姚鳳喜對他的魔力消失了，從前他不來第二次便不肯罷休。他轉過身去，假裝困了。他想知道湄筠此時在做什么。若是湄筠肯跟他回鄉，自己現在應該在湄筠屋里。他想起女孩兒嬌嬌柔柔的笑，她說起話來神態那么婉轉動人。可惜不是對他，湄筠對他只有冷漠。

齊承耀在家里只呆了一天便回奉天，他推說學校里有事。他從鐵嶺給湄筠帶回幾樣特產：新上市的馬侍郎橋村榛子，他讓女仆們一粒粒挑揀出果實最飽滿的，剝出果仁；李記壇肉，他連壇子一起拎來；牛肉火勺，他臨上火車前現去買的，一路揣在懷里，還是涼了。奉天也有牛肉火勺賣，他以為沒有鐵嶺的味道純正。他自從聽崔文鸞說起妻子幾次偷偷哭泣后，便滿心憐惜她。

看門的老頭兒引他進入一間小小的會客室等候。不一會兒，湄筠推門進來，烏黑的發髻挽在腦后，露出前額。只這一項，齊承耀便覺著比別人都好，他不喜女人留劉海，很多梳著劉海的女人現出一副蠢相，比如......女孩兒臉上沒有任何脂粉，恰好顯出肌膚瑩潤。女孩子掃一眼室內，并不看向他，盈盈秋水，淡淡春山，齊承耀心里跳起來。十月初，天氣已經轉涼，湄筠穿著灰綠色豎條紋長夾襖、黑色的長筒線襪和皮鞋，樸樸素素的女學生模樣，于樸素中現出美麗的底色。他知道太多女人經不起樸素的裝扮，比如姚鳳喜。

“母親讓我來看看你，給你帶些東西。”他以母親做借口，不好意思說自己要來。他把東西打開給湄筠看。

女孩兒垂著眼，“我不吃零食。”

齊承耀愣了，不吃零食？姚鳳喜是吃零食的，她喜歡嗑瓜子，葵花籽、南瓜子、西瓜子，還有松子。“你看我都帶來了，不好拿回去。”

女孩兒轉身出去，齊承耀正發愣間，女孩兒領著看門老頭兒進來，老頭樂呵呵的，“那怎么好？怎么好意思！”他一路搓手。

“沒事兒，大爺。他們不知道我不吃牛羊肉。”女孩兒把東西一股腦地遞給看門老頭，隨后她掏出手帕來細細地擦了擦手。

齊承耀盯著手帕沒言語。

“那......壇肉你留著，還有榛子。”大爺是個實在人。

“壇肉我怕膩，榛子嗎，我不吃零食。大爺您都拿走吧，別客氣。我們來來往往地麻煩您很多次了，從沒謝過您。”女孩兒的聲音確實是輕柔婉轉。妻子對他說話時少則一個字，多則才幾個字，況且他以前光顧著看臉看身材，沒感受到。姚鳳喜是唱戲的，按說聲音應該比湄筠好聽，其實不然。

“這邊的女孩兒吃飯跟小鳥一樣，就吃那么一點兒。她們哪兒挨過餓。”大爺對齊承耀說。

齊承耀笑笑。好嘛，他辛辛苦苦準備的東西都給別人了。后來他發現看門的大爺對他十分友好，每次他來，大爺都趕著去叫湄筠。所以，也算是物得其所。

“還有事嗎？”

“沒有了。”她這不食周粟的態度，他想有事也張不開口。

女孩兒走出去。齊承耀等了半天，她確實是走了，不再回來。他從會客室里出來，沿著走廊向大門去。走廊靠墻邊有一個紙簍子，他無意間掃一眼便站住，肉粉色的底子、粉白的桃花瓣、綠葉襯著，正是湄筠的手帕，他剛才盯著看的那塊兒。齊承耀在紙簍前站了一會兒。

第二天既是周六，傍晚，齊承耀再一次來到女子師范門前，崔兆麟如影隨形，“閑著也是閑著，不如陪你去逛逛。”他并不急于回自己在奉天的家。

兩人在女子師范附近閑逛，齊承耀遙遙看見妻子從女校大門里出來跟伙伴走進清真館子，便拉起崔兆麟直奔清真館子。

“哎，等一下，我先去買盒煙。”崔兆麟說，“急什么急，你很餓嗎？那館子不會因為我買一盒煙的功夫就沒了。”

廢話太多！館子肯定不會沒了，他怕人沒了。齊承耀盯著館子的入口不敢轉眼睛。“崔兆麟，你比個女人還磨蹭！”

“我女人？你現在比女人收拾得都干凈，你怎么不說？”

“別廢話，趕緊走！”齊承耀一把奪過雜貨店小老板的找錢，替崔兆麟塞進兜里，扯著他橫過馬路。

“哎，放手！兩個男人拉拉扯扯的算什么？容我點根煙！”

“待會再說！”還有完沒完了！

齊承耀闖進人頭攢動的館子里，一眼就看見了自己的妻子。女孩子臉上依然不施脂粉，干干凈凈的。齊承耀現在以為女子不化妝最好，因為帶妝的女子臉上通常會有浮粉，妝容不夠熨帖，比如鳳喜。

“湄筠，你也在這里啊。”

湄筠驚得抬起頭，女孩兒面前一碗熱氣騰騰的羊湯，手里拿著一塊牛肉火勺正咬在嘴里，看見齊承耀，她這口牛肉火勺便咬不下去了，一直含在嘴里。

不涂口紅，卻有如此粉嫩的唇色，齊承耀心里好像有一只手抓了一把。

“妹妹，大家都認識，跟你們拼個桌好不好？沒桌子了。”崔兆麟對崔文鸞拱手。他知道齊承耀為什么很餓了。

女學生們沒話說。齊承耀挨著妻子坐下，“不是不吃牛羊肉嗎？”

謝湄筠往一邊挪開，“才開始吃。”她咬一口火勺，盯著自己的羊湯說。

她必須跟自己保持一米以上的距離嗎？

“誰不吃牛羊肉啊？”坐在對面的崔兆麟問，館子里人聲嘈雜，他只聽到齊承耀后半句話，“牛羊肉多香，還滋補人，真是有福不知享！”他見桌上人人一碗羊湯，才有此話。

“啊，我不吃牛羊肉。”齊承耀說。

他不吃牛羊肉？吃不死他？崔兆麟不說話，他猜事出有因。

堂倌過來問兩位男子要什么菜，崔兆麟看向齊承耀，他不知道該怎么點，既然齊承耀不吃牛羊肉。齊承耀接過菜單，樣樣數數點了一些。

“哎，你不是不吃牛羊肉嗎？”一個女學生問。

“啊，從今天開始吃。”

崔兆麟摸一把臉，這臉皮！

齊承耀把伙計端上來的菜都推到桌子中間，“大家不介意就一起吃吧。”女孩子們出來打個牙祭，吃得太清淡。

幾個女孩子都不介意，除了湄筠，湄筠一筷子都沒動他點的菜。結賬時，齊承耀把所有人的賬一起結了。

“湄筠，你去哪兒？”齊承耀追著向外走的妻子。

“學校！”

湄筠只要看見他便打道回府。湄筠跟嘰嘰喳喳的女學生們分手，齊承耀亦步亦趨地陪著妻子走回學校，眼睜睜地看著她走進大門。他轉身去追趕正要回家的崔氏兄妹。

“湄筠不吃零食嗎？”齊承耀問崔文鸞。

這問題來得突兀，“哪個女孩兒不吃零食？你不吃零食嗎？何況女生！”崔文鸞笑笑。崔兆麟的妹妹有一個好處就是她明知道齊承耀和謝湄筠夫妻之間有問題，她照常與他們往來，不多說，亦不多問，好像什么事也沒有。

“湄筠喜歡吃什么零食？瓜子？”

“瓜子？”崔文鸞笑笑，“閑人才嗑瓜子，嗑瓜子多浪費時間！我們很少嗑。過節的時候偶爾吃點。”

的確，姚鳳喜不識字，在家里沒什么可做，以唱戲、嗑瓜子和抽旱煙來打發時間。姚鳳喜的屋里永遠是各種瓜子幾大盤子擺在桌上。“那湄筠喜歡吃什么零食？”

“水果。只要是水果她都愛吃。”

“湄筠還喜歡吃什么？”

“嗯......馬家燒麥、溜腰花和肝尖、冷面、打糕、回頭、那家白肉血腸。”

很好，白肉血腸、回頭和燒麥他也喜歡吃。

“對了，湄筠還喜歡哈爾濱紅腸，同學的爸爸從哈爾濱帶回來的，我們大家都喜歡吃。”

“哦。”

十一月中旬，齊承耀接到母親電報告知姚鳳喜懷孕，起先他臉上的表情一直凝滯著，后來他坐下來想了一會兒，便笑笑。

自暑假后，齊承耀便一直在女子師范門前做著與妻子謝湄筠邂逅的營生，他把自己出攤的頻率從每周一天改成每周兩天，周六傍晚和周日全天。求和嗎，便要拿出誠意來！滿清一朝，公主們大多被遠嫁給蒙古貴族或藩王以安定邊疆，貴為天子都懂得委屈求和，他的覺悟難道比不上古人？

這天按老奉天人的話講便是“嘎嘎地冷”，齊承耀一早伙同宿友程祖輝頂風冒雪地從北陵出發前往奉天大東門。他們開拔時，一干朋友在窗戶里向他們揮手告別，說要令他們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壯烈之感。待走到奉天城大東門外時，風雪都停了，兩人走得渾身熱氣騰騰。

“哎，哎，哎，承耀，你看那賣紅薯的，居然有這么漂亮的女孩兒賣紅薯！走，去看看！”程祖輝說。

齊承耀順著程祖輝指的方向望過去，驚見妻子謝湄筠站在紅薯烤爐旁邊，她正與賣紅薯的婦人說話，微微地笑著。

“她是買地瓜吧？”齊承耀盯著妻子看，女孩兒忽地粲然一笑，齊承耀頓覺滿街上的人和物都失了顏色。

“不好說。按說看衣著不像，可我剛才看見她替人家包紅薯來著。或許是那婦人養了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平時上學，休息時來幫忙？”

兩人說話間已到了爐子前，“稱兩個地瓜！”程祖輝眼睛落在女孩兒臉上。

“湄筠，你也在這里啊。”

女孩兒吃了一驚，“嗯。”風刀霜劍也擋不住這廝！

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齊承耀想這大概便是目前他們夫妻之間的寫照。楚王還得以一親芳澤，息夫人給他生了兩個兒子。

“你們認識啊？”

“我妻子！”他不顧程祖輝驚訝的表情，“湄筠，你在這里買紅薯啊？”他這蒼天可鑒的誠意該讓湄筠解頤一笑吧？

“不是，她們幾個孩子逛街，她怕冷，就在我這里烤一會兒火。”婦人笑著說，“可憐見的。”

兩個男子頭一次知道可以守著烤地瓜的爐子取暖，女孩兒挺有意思。

“湄筠，你冷啊？你穿我大衣！”他趕著把大衣脫下來。

“太大了！”

“那，我圍巾給你！”齊承耀從脖子上解下圍巾。

“不用，我有。”

“我的圍巾大，暖和。”他的圍巾大，可以把女孩兒裹起來。

“不用。”

程祖輝看一眼大衣和圍巾拿在手里的齊承耀。

“婆婆，我先走了。等她們回來，麻煩你告訴她們我先回學校了。”謝湄筠一刻也不肯多留。

“哎，湄筠，我送你回去。”

“不用！”

“真是你妻子嗎？”程祖輝拍一下愣愣地站著的齊承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