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二,學校放寒假,齊承耀去女子師范接妻子謝湄筠一同回鐵嶺。湄筠仍舊在車上看書,一路與他無話。有了書做擋箭牌,湄筠對他的問話能忽略掉便忽略掉,有時他一句話問兩三遍,女孩兒也不回應。《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周瘦鵑翻譯的,她怎么有那么多書!
“哎,湄筠,咱們說說話好不好?別光看書!”他終于忍不住了,把手壓到妻子的書上。
“你沒事做嗎?”女孩兒的視線仍舊停留在書上。
“火車上,有什么事可做?”
“看風景!”女孩兒把書從他手底抽出來。她繼續一頭扎進書里,徹底忽略掉他所有的話。把他這個人也忽略掉了,齊承耀想。
火車到鐵嶺,兩人下車走出車站,齊家的驢車已經候在車站外。齊承耀把手里箱子遞給車夫,回身去扶妻子,“上車,湄筠!”
謝湄筠迅速閃到一旁,避開他的手,動作幅度之大使車夫都看愣了。“我走路。”
“天氣太冷,怎么走,湄筠?”
“沒事!”
齊承耀心里嘆口氣,“你在后面跟著吧。”他對車夫說。
“欸,少爺!”這天,有車不坐,走路?
風雪正猛,路滑,女孩兒走起來步步艱難。
“你扶著我胳膊,別摔倒了,湄筠。”
“不會!”她繼續頂著風往前掙。
“那你上車吧,自己上車,我不扶你,湄筠。”他終于看不下去了,“我不上車,我走路,好嗎?”轎廂里地方小,湄筠不愿與他親近,他明白。
女孩兒停下來,兩人站在路旁,等驢車上來了,齊承耀便把自己的箱子從車上取下來放在地上,讓謝湄筠踩著上車。女孩兒在兩個男人的注視下自己登上車,車夫看呆了。
“走吧!”
“少爺,你呢?”
“我走路!”
車夫這把徹底看明白了,敢情這小夫妻倆還鬧著呢!“少爺,你別走路,你也坐車上,咱倆一人一邊。”車夫指著前轅對齊承耀說。
一到齊家大門口,車夫就飛快跳下車,自己先奔進去,“凳子,凳子!凳子在哪兒?”
“什么凳子?”門房問。
“太太上下車用的凳子!”今天以為有少爺在,他就沒拿轎凳。這番要是還拿箱子給少奶奶墊腳,少爺豈不現眼?
“少爺,你怎么坐在外邊?這大風雪!”門房趕著去拿行李。
“這風雪好,我喜歡!”
門房看著俏生生的少奶奶從驢車上踩著轎凳下來,少爺在近旁守著,卻不伸手,“為什么用凳子?”他悄悄問車夫,“少爺不......”
“哎嘛,你別問了!”車夫抓他一把。為什么用凳子?還有用箱子的時候呢!男人的衣物讓女人踩在腳底下!
齊承耀攜著謝湄筠進大門,穿過前院到后院。母親和姚鳳喜都等在堂屋里。
“承耀,你回來了!”姚鳳喜喜滋滋地迎上來挽住齊承耀的胳膊。
齊承耀一愣,四個月不見,她的身體竟變得如此龐大。他把胳膊從姚鳳喜手中抽出來,上前一步,“母親,家里一切都好嗎?”當著湄筠的面,他不愿與姚鳳喜親近。
“很好,一切都好!承耀。湄筠,回來了。”
“嗯。”
齊承耀回頭看湄筠,女孩兒淡淡地給母親行個禮,她居然對母親沒有稱呼!
“承耀,怎么身上都是雪?”齊母問。
“我喜歡這風雪,就坐在車外看了會兒雪。”
“別人都怕冷,你倒看雪!”齊母笑笑。
“承耀,風雪大,路上好走嗎?”姚鳳喜過來給齊承耀拍打身上的雪。
“不用。”齊承耀把大衣脫下來,“鳳喜,問少奶奶好!”他注意到姚鳳喜并沒有向湄筠問安。
“不用!”謝湄筠說。
齊承耀看向妻子,湄筠垂著眼睛誰也不看。
“少爺,全叔問您的箱子要擱到哪兒?”齊母的丫鬟二妞來問。
“擱到我屋里!”姚鳳喜說。
“不用,擱到少奶奶房里。”齊承耀說。
“擱到西廂。”湄筠轉向二妞。
“那......放我書房里。”湄筠看二妞時倒是肯抬眼,“母親,您身體好嗎?”
“承耀,你怎么不問我?我害喜害得厲害,什么都不想吃,總是吐!”姚鳳喜嬌聲說,她又來挽住齊承耀的胳膊。
齊承耀迅速看向湄筠,女孩兒目光下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湄筠不知道鳳喜懷孕了,他沒機會跟湄筠說,也不想說。“我看你吃得挺胖!”他心里生了不耐,他乘著把胳膊抽出來的當兒,用手把姚鳳喜向一邊推開。
“承耀,去炕上坐,炕上暖和,驅驅寒。湄筠,你也來。”
“湄筠,來!”齊承耀把手在湄筠腰后虛虛一攬,女孩兒立刻快步向前,跟著齊母進了里屋。齊承耀瞬一下眼睛,他其實都沒碰到她。他脫了鞋上炕,這一路風雪,是該暖暖!他看向湄筠,湄筠不過在炕邊淺淺地坐著,與其說是坐,不如說是靠著,她并不脫鞋,兩只腿并攏順在炕幫上。
“承耀,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姚鳳喜端來一杯茶。
“鳳喜,少奶奶的茶呢?”她居然沒有給湄筠倒茶!“去倒來!”
“不用!”湄筠依舊垂著眼。
姚鳳喜便把茶放到炕桌上,自己脫了鞋上炕,挨著齊承耀坐下。她挨得很緊密,幾乎要貼到他身上。
有婆婆和正室在,她作為侍妾應該在一旁侍立,脫鞋上炕很不妥,“鳳喜,你怎么坐上來了?下去吧!”齊承耀挪一下身體。
“鳳喜懷孕了,天冷,地上涼。”齊母說。
“承耀......”姚鳳喜嘟起嘴,她這會兒真的貼到他身上了。
“母親,我們去收拾收拾再來。”齊承耀起身下地穿鞋,“走,湄筠!”
“哎,承耀,你茶還沒喝呢!”
“我不渴。”
湄筠跟著他出去,齊承耀注意到湄筠對母親沒再打招呼。
“承耀你去我房里洗把臉,喝口茶。我讓三鳳把炕燒得老熱了。”姚鳳喜在后面一邊趕著穿鞋一邊揚聲說。“我給你開箱子收拾。”
“不用。我去書房。我箱子里的書你不知道怎么收拾。”齊承耀在心里皺一下眉,她太沒眼色,“哎,母親,誰來服侍湄筠?”他記得湄筠的陪嫁丫鬟跟著湄筠去了姨母家。
“就是湄筠的丫鬟招弟啊。”
“她怎么......”
“你們去奉天的第二天鳳喜就把招弟叫回來了。”
“哦。”他是男人,粗心,上次回家時沒留意。鳳喜把湄筠的陪嫁丫鬟叫回來?
齊承耀追著湄筠往東廂去,女孩兒進屋,回身關門,齊承耀趕在門闔上前進了屋。
“哎,你......”
“我進來看看炕熱不熱,天冷,別凍著。”屋里不暖和,齊承耀去臥房摸摸炕,只有一絲熱乎氣!他去書房和中間屋里看爐子,爐火快熄滅的樣子。母親照看店里的生意,忙。那么,鳳喜呢?
“湄筠,我先去書房收拾,一會兒來看你。”他跨出東廂房。
女孩兒在齊承耀面前關上門,一聲不響。
守在屋外的姚鳳喜即刻上前挽住齊承耀,“承耀,去我屋里,我屋里暖和!”
齊承耀甩開她、沉下臉,“少奶奶屋里的炕怎么是涼的?爐子怎么沒人管?”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她的丫鬟!哎,承耀,你去哪兒?”
齊承耀徑直去前院管家房里找管家,“竇叔,少奶奶屋里的炕是涼的,爐子滅了,叫人去燒!以后從早到晚都必須是熱的,熱得燙手!”
“知道了,少爺!我這就去叫人。”
“還有,少奶奶的丫鬟呢?問她在做什么?叫她去伺候!”按說這爐火和炕都歸招弟管,湄筠回家,招弟便該在東廂房里候著。招弟是湄筠的陪嫁丫鬟,他不好訓斥。
“欸!少爺!”
“承耀,你來我屋里喝口熱茶,一路上沒有茶喝吧?”姚鳳喜走進來。
“你怎么來前院了?回去!”齊承耀氣還沒消。
怎么來前院了?她天天都來,不閑著!管家想。
“我怎么不能來?”就許她謝湄筠出去讀書?她連前院也不能來?
“前院是男人呆的地方,趕緊回去!”齊承耀去過廳旁的書房。
姚鳳喜跟著進去。
“你怎么又來了?不是讓你回去嗎?”
“我幫你收拾東西。”
“書房不是女人來的地方!”
“怎么不是?我以前不是常來嗎?”
怪他自己,規矩一開頭沒立好!“你不會收拾,去吧。”齊承耀口氣緩了緩。
“我不會收拾書,還不會收拾衣服?書,我可以幫你往架子上放啊。”
“那你收拾吧!”齊承耀轉身出去,回家了竟沒有清靜的時候!他去賬房里看賬,一去四個月,三個店的生意都需要理一理。
“承耀,我收拾完了,你跟我回屋休息。”姚鳳喜走進賬房。
“我說過了前院你別來!怎么我說話不好使?回你屋里呆著,我忙!我不去找你,你別來找我!”他心里煩透了。
“你都不問問孩子好不好!”
“我看你走動得比誰都勤,肯定挺好的!去吧!”齊承耀沉下臉。
姚鳳喜終于走了,不情不愿地。女人就不能慣著她,抓鼻子上臉!齊承耀看了一會兒賬簿便走去內院東廂房,他跟湄筠說了“一會兒來看你”。
冬天里,入室門上居然沒有掛上厚厚的棉門簾!湄筠的丫鬟坐在一進門的屋里,手里拿著針線活在做。屋子里這會兒有了暖意,湄筠坐在臥房炕上,斜倚著炕柜。女孩子的坐姿很美,她把雙腿并攏再折向一側,腿和腳緊貼著炕面,不同于母親和鳳喜的盤腿。女孩兒身邊一本書打開、面向下扣著,湄筠沒在看書,她閉著眼,睫毛偶爾撲閃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女孩兒膚質勻凈,清清楚楚的眉新月般彎向眼尾,小巧圓潤的鼻子下面鮮麗的唇,不知道親上去是什么滋味。齊承耀脫了鞋上炕,他是該暖暖了。他正琢磨著要不要坐到湄筠身邊,女孩兒忽地睜開眼,她竟吃了一驚。女孩兒迅速起身下炕。
“湄筠,你做什么去?”
“看書。”
“在炕上看,炕上暖和!”
“不用!”
她居然不肯跟他坐在同一個炕上!齊承耀在炕上坐一會兒,他伸手摸一摸窗縫,冷颼颼的風,他們連窗縫都不糊!他穿鞋下地去書房,坐到湄筠對面,桌上有茶,他伸手倒一杯,喝一口,溫的!他遽然起身出門去前院。
“竇叔,少奶奶屋里沒有門簾,窗縫沒有貼。”外祖父還在的時候,管家就來了,從傭人做起,勤勤懇懇。外祖父看他老實、守規矩、識幾個字,家業壯大起來后便提拔他做個管家,他在齊家已經快二十年。齊承耀猜事出有因。
“少爺,新門簾進了‘寒露’就做好了,太太、少奶奶、姚姨娘一人一份。貼窗戶的紙和漿糊也是一屋一份。少奶奶的屋子我沒過去瞧。”
確實,一個男人怎么能去內院婦人房間。“竇叔,讓人去查!現在!我在這里等!竇叔,少奶奶屋里茶是溫的。”
“少爺,我這就讓廚房送熱水過去,我讓他們每隔兩個小時給少奶奶送一回熱水!”
須臾,管家來到齊承耀面前低頭說了幾句,齊承耀陰著臉。他起身去書房,姚鳳喜把他的東西收拾到哪里去了?書房里竟沒有!不光衣物,連他帶回來的書也沒有!他猜姚鳳喜把東西收拾到她屋里了。有的事情做錯了,能不能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