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逃之書
- (法)讓-馬·居·勒克萊齊奧
- 3624字
- 2020-04-03 22:54:27
一天,有個名叫奧岡的人,踩著自己的影子,走在陽光刺眼的城市街道上。城市在大地上伸展,類似一個巨大的墓地,石板和墻壁令人目眩,大街小巷星羅棋布。可以說萬事俱備,一切早有定規(guī)。這是一張脈絡(luò)分明的平面圖,圖上什么也不缺,幾乎什么也不缺。有畫著勻稱小圖案的水泥人行道、留下車轍印的柏油馬路、挺拔的樹木、路燈、高得令人眩暈的摩天大樓、窗戶、寫滿字的商店、噪音、蒸氣。再高些,是那鼓起來的天幕,既不藍(lán)又不白,缺席的顏色,上面懸著一輪太陽。一片漫不經(jīng)心的、沒有特色的土地,起伏不平的沙漠,后浪推前浪但永無變化的大海。
那個叫做奧岡的人正是在這上面行走。他沿著白色的街道,穿越溢滿白光的空氣,走在白色的人行道上。一切都被這粉末,這雪,或這鹽所覆蓋,成噸的谷粒一齊閃爍。顏色不復(fù)存在,只有這難以承受的白色滲入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巨型探照燈把大地攏在自己的光束里,光的粒子不停地轟擊著物質(zhì)。每樣?xùn)|西都變成了一盞極小的燈,灼熱的燈絲在其水晶泡的中心閃亮。處處皆白。什么也看不見了。在墻角,在女人們涂過脂粉的眼皮下,沿著過熱的房頂,細(xì)微的線條出現(xiàn)又消失。這些線條立即相互交織,如裂紋一樣分叉、散開,什么都不再可靠。屋脊線在天空下棲息,林蔭大道遠(yuǎn)遠(yuǎn)地在濃霧深處相交,云彩從天這邊延伸到天那邊,噴氣式飛機(jī)留下航跡,車輛迅速駛過;奧岡在它們中間前行,身著白長褲、白襯衣,腳踏草底帆布鞋,他隨時準(zhǔn)備消失,或正在慢慢融入周圍的溽熱中。他朝前走著,什么也不想,兩眼盯著地上數(shù)百萬個火星,頸項對著太陽,腳下有個黑影。
在星球封閉的大氣中這樣默默地踩著自己的影子行走何其滑稽。站在堅硬的地殼上,頭朝無限仰起,僅在地球的一邊走,這既滑稽又動人。這就像身穿白金色的潛水服,從銀河的另一端,從參宿四,或從仙后座抵達(dá),然后開始探險。不時會按個按鈕,用帶點傷風(fēng)的嗓音說:
“太空探險者奧日二一二號呼叫中繼站。太空探險者奧日二一二號呼叫中繼站。”
“太空探險者奧日二一二號,這里是中繼站。太空探險者奧日二一二號,這里是中繼站。請講。”
“太空探險者奧日二一二號呼叫中繼站。我離開了九十一點,目前正朝九十二點進(jìn)發(fā)。一切順利。完畢。”
“太空探險者奧日二一二號,這里是中繼站。我們聽得非常清楚。您看見了什么?完畢。”
“太空探險者奧日二一二號呼叫中繼站。這兒一切皆白。我在一個布局規(guī)整的迷宮里行走。有許多運動著的物體。天氣很熱。現(xiàn)在我靠近九十二點了。完畢。”
“太空探險者奧日二一二號,這里是中繼站。您發(fā)現(xiàn)一些有機(jī)生命的跡象了嗎?完畢。”
“太空探險者奧日二一二號呼叫中繼站。沒有,沒有任何跡象。完畢。”
他也好像在海底前進(jìn),伴隨著沉寂、從硫礦藏匿處冒出的沉重氣泡、大片滑動的污泥、魚類的叫聲、海膽的嘎吱聲、鯊鯨的呼嚕聲。尤其那大量不可戰(zhàn)勝的、重達(dá)數(shù)千噸的水。
的確如此。奧岡走在一座被淹沒的城市的街頭,穿行于柱廊和大教堂的廢墟中間。他在男男女女中穿行,有時與孩童擦肩而過,他們是些動著鰭、嘴可自由伸縮的怪異的海生造物。商店和車庫是打開的洞窟,貪婪的章魚蜷縮在里面生活。光線緩緩流動,好似云母粉細(xì)雨。人們可以長時間地在這些殘垣斷壁間漂浮,可以隨著熱水流、冷水流、熱水流滑行。水到處鉆,黏黏的,氣味嗆人。水鉆進(jìn)鼻孔,流進(jìn)喉嚨直到肺里。水貼在眼球上,與血液和尿液混合,在體內(nèi)漫游,用它夢幻的實體浸潤身體。水進(jìn)入耳朵,把兩個小氣泡貼在鼓膜上,使耳朵永遠(yuǎn)與外界隔離。沒有叫喊,沒有話語,思想變得宛若珊瑚,沒必要地豎起指頭的一堆不動的活物。
這很滑稽,也很恐怖,因為沒有可能終結(jié)。那個在太陽持續(xù)照耀下行走,當(dāng)刺眼的光線從眼睛的窗戶進(jìn)入腦殼的密室時也不擔(dān)心有一天跌倒的人。那個住在白色不可戰(zhàn)勝的城池的人。那個看見、理解、思索光線的人,在無盡的雨聲中傾聽光線的人。那個好像在模糊不清的鏡子里面尋找一張熾熱的臉(臉,他的臉)的固定點的人。那個僅僅是一只眼睛的人。那個生命系于太陽、靈魂為天體的奴隸、欲望一齊朝唯一的約會地點進(jìn)發(fā)的人;這約會地點,熔化的深淵,其中的一切在制造覺察不到的滴滴汗水時毀滅殆盡,那在額頭閃爍、其重?zé)o比的熔化花崗巖的汗水。那個……奧岡在令人目眩的街上行走,在明亮光線的漩渦中走。他已然忘記什么是色彩。自混沌初開以來世界便是這個樣子:白色,白色。在這全部的雪中,在這全部的鹽中,僅剩他腳下這個蜷縮成一團(tuán)的影子,呈葉子形狀無聲滑行的黑點。
奧岡朝右跨了一步;影子朝右滑動。他朝左走一步;影子立即朝左滑動。他先加快,再放慢腳步;影子跟著先快后慢。他跳躍,踉蹌,揮動雙臂;影子照做不誤。在全部的光線中這是僅有的尚可見的形狀,也許也是僅有的依然活著的造物。全部智力都流進(jìn)了這個點,全部的思想,全部的力量。他,變得透明,輕飄,容易失去。而影子呢,它擁有全部的分量,全部經(jīng)久不衰的存在。現(xiàn)在是影子拖著,指引著此人的步伐,是影子把人留在地上,阻止身體蒸發(fā)。
奧岡一度停駐不前,一動不動地待在人行道上,亮堂堂的街上。太陽高掛于空中,強(qiáng)力發(fā)散著滾燙的熱氣。奧岡朝地上望,潛入自己密實的影子里。他進(jìn)入如此打開的井,仿佛他閉上雙眼,仿佛夜色降臨。他下到黑點中,被它的形狀和力量浸透。他努力貼近地面喝下這影子,用這外來的生命給自己打氣。影子不動,但總溜開,推拒他的目光,擴(kuò)張自己的領(lǐng)地。奧岡一心一意試圖逃避光線,而汗水一滴滴從脖頸、后背、腰間和大腿流淌下來。必須往下走,再往下走。必須不停地熄滅新的燈,打碎新的鏡子。駛過的車輛車身過熱,迸出火星,火花。必須一個接一個戳破這些火星。天上落下的光散落成數(shù)百萬個小水銀滴。必須逐步清掃這塵埃,但總是越掃越多。男男女女的身影、沉重的項鏈、金耳墜子、彩色玻璃耳環(huán)、水晶枝形吊燈,在他周圍滑動。奧岡必須分分秒秒盡全力砸爛這些劣等貨。但它們絕不會滅絕。眼睛在眼眶里閃亮,白色,兇殘。牙齒。指甲。用金銀箔片縫制的連衣裙。戒指。房屋的墻壁重如白堊峭壁,一眼望不到邊的平屋頂閃閃發(fā)亮。街,唯一的那條街,周而復(fù)始,劃出磷光閃閃的線,直至天際。懸鈴木搖動著一串串火苗似的樹葉,玻璃窗密封如鏡,既冰冷又沸滾。空氣像塌方似的揚塵而來,洶涌失控,伸展其活籽粒的樹枝。人們處于堅硬中,礦物中。再也沒有水,沒有云和藍(lán)天。只有這線條斷裂、電流不斷的耐熱的表面。噪音本身也變成發(fā)光體,勾勒出突兀的阿拉伯式裝飾圖案、圈、圓體字、橢圓形。噪音穿越空氣,劃出白兮兮的瘢痕,寫出符號、“之”字形曲線、無法理解的字母。一輛鋼制大客車嗚嗚地鳴著喇叭,一條光線的寬犁溝如斷層般在前行。一個女人張開嘴露出兩排琺瑯質(zhì)的牙齒叫著:“喂!”人們立即看見一顆大星星胡亂涂在了人行道的水泥地面上。一條狗吠叫著,它的呼喚如一梭曳光彈迅速順墻而過。在一家閃著霓虹燈的塑料材質(zhì)的商店盡里邊,一架電唱機(jī)吼著一種蠻族的音樂,這是排炮的火光,管風(fēng)琴灼熱的氣體,低音提琴的豎弦,吉他的橫弦。當(dāng)人聲開始喊出歌詞時,不時還有磁化粒子非同一般的混亂。
一切都是圖畫、文字、符號。氣味從塔的高處發(fā)出帶光的信號,或者藏入秘密洞窟之內(nèi)。奧岡用橡膠鞋底輕觸地面,旋風(fēng)立即拓寬漂浮的圈子。他用打火機(jī)的白火苗點燃一支香煙,手上方一度有座火山朝天空噴發(fā)龍卷風(fēng)似的火焰和火山巖渣。他做的每個動作都變得危險,因為它立即引發(fā)一系列怪事和災(zāi)難。他順著墻根走,所經(jīng)之處混凝土噼噼啪啪迸出火花。他把右手?jǐn)R到臉上,在空氣中安置的數(shù)千塊玻璃板上,可以見到一個令人目眩的大S正伸長它的弧線。他注視一位少婦的臉,從亮得無法承受的眼睛里射出兩支尖利的筆,刀刃般擊打著他。他用鼻孔呼出肺部的氣體,普通的氣息于是開始燃燒,冒出縷縷淺淡的煙。什么都不再可能。什么都做不成,然后被遺忘。到處都有這張巨大的白紙,或這片雪野,紙上,雪上留下懼怕的痕跡。什么都有爪子,鉤形指印,蹄子。皺紋,印記,污漬,唇上不愈合的白色傷口。
連思索也不可能了。奧岡在思索,橙子水果水平靜睡覺。馬上在他眼前出現(xiàn)了用耀眼的線條劃出的兩個同心圓、雨點般的杠杠、一條以方括號結(jié)尾的橫線,和一個鋪天蓋地的方格。蠢貨夠了夠了,一道棱角銳利的閃電,和一輪正慢慢爆炸的太陽。出發(fā)閉上眼睛咱們走吧好的,眾多的窗戶在空間打開,玻璃中的疵點閃爍如群星。
思索是危險的。行走是危險的。講話、呼吸、觸摸是危險的。碎片從四面八方猛沖過來,滿載閃電的長臂符號在眼前跳躍。巨大的白紙如陷阱在世上鋪開,等待著一切被真正抹去的時刻。男人、女人、孩童、動物和樹木在這些透明的皮后面動來動去,太陽掃射著它的全部白色和刺眼的熱量。一切都如此,很可能一點辦法也沒有。而有一天,人恐怕也會變成十字路口的一個真正的信號燈,一盞光線微閃的燈,近似受外形束縛、光線四散的星星。人再也不能說不,再也不能閉上眼睛走開。人將在其他人中間煢煢孑立,過著狂熱昆蟲的生活。人將說是的,是的,我愛你,永遠(yuǎn)愛你。
奧岡一直站得筆直,盡全力試著把自己的影子轉(zhuǎn)向太陽。
把瓶里的水倒些在玻璃杯里,沒有比這更容易的事了。你試試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