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逃之書
- (法)讓-馬·居·勒克萊齊奧
- 2263字
- 2020-04-03 22:54:28
這期間……人們翻山涉水,穿越灰色的平原,而現(xiàn)在是這座在海邊伸展的大城市。一座水泥城,平坦,白色,街道筆直。這是在意大利、南斯拉夫,或土耳其。這是在一九一二年,或一九六七年,或一九九九年。人們無法知道。也許這是一座不真實的城,不過是浩瀚荒漠上的海市蜃樓。
年輕人在城市的街道上走,但不知要去哪兒。他跟隨縱橫交錯的街道,橫穿馬路,順著人行道走。他注視陌生人的面孔,經(jīng)過乞丐們蹲著的昏暗拱廊。在一家開門營業(yè)的商店前,陳列著色彩鮮艷的照片。照的是博斯普魯斯海峽、雅典衛(wèi)城,或克爾克島。年輕人買了幾張,在背面寫上:
祝好!
J.H.
然后把它們郵寄出去。
太陽高懸于頭頂,光線炙烤著物體的平面。市聲嘈雜,騷動不已,鬧鬧哄哄。年輕人開始覺得累了。他用目光尋找一個可以坐下的地方。但這是在市中心,沒有人想坐下。幾個沒戴帽子的黑眼睛少女從他身邊走過,對他視而不見。幾個身著尼龍襯衣的禿頂男人渾身冒汗,快步走著。這兒和從前一樣,有種奇怪的暈眩;一陣怪異的旋風在原地跳動,把人的身體朝后拋。旋風中心的真空地帶緩緩向前,不久恐怕就會來到他身上。他將感到所有的小爪子都在他身上爬,所有的上顎都在啃他咬他。必須做點什么。下面是他做的事。
他朝大海走去。大海在他左手下方,不到一公里處。他在人行道邊走得很快,避開逆向的人流。他抵達散步大道時,看見了那一大片藍灰色的水域,和閃閃發(fā)光的浪濤。這就是大海。他注視著它,仿佛是頭一次看到,或者仿佛某個人剛剛在海里淹死。地平線始終在原地,模糊不清,與薄霧混合在一起。
年輕人在水泥護墻上坐下,把海灘包擱在腳邊,然后點燃一支煙,四處張望。
他看見的景象頗令人吃驚:人的帝國也許正止于此。人平了地,挖了坑,使土地肥沃多產(chǎn),用一道道墻和一片片瀝青遮住它。但大地沿著海岸遲疑不決地在這兒停下。液體、藍色的領域由此開始。一切都是藍的。不是天上或畫上看到的那種暗藍,淡藍;而是深藍,活潑的藍。它呼吸,膨脹,消失于自我深處。一種陌生的、絕對的藍,沒有一丁點粉紅、淡紫或暗綠。
年輕人完全轉向藍色,以便不再看見任何別的東西。起初這很難。人聲的喧嘩,車輛的噪音,浪濤拍岸的聲音,都使人分心。必須把注意力全部集中于顏色上,不看波濤的搖擺,或光線的閃爍。這時,大海突然停止存在。不再有涌浪,不再有泡沫。尤其不再有土地。你滑入顏色的水池,平躺著,伸開四肢,在水池中漂浮,薄薄的一層,與水面融為一體。這時你可以抬起頭,一切皆為藍色。
年輕人在不同尋常的顏色里待了幾分鐘。接著,飄來一片云,一輛車按了喇叭,一只橙子浮起來,顏色遽然退出大海。
在散步大道盡頭,有一片礫石海灘和一條防波堤。他來到那兒坐下,再次凝視海天之間的分界線。一道墻,正是一道墻沉入水里,維持著世界。
他也注視海岸線、海灣、海角和半島,直至天際。這是一段史前海岸,布滿魷魚和野獸時代的古老殘骸。從臟水中涌出腐爛的骨頭、覆蓋爛泥的黑色椎骨、胸廓碎片、纏著海帶的顱骨。在這兒,人也可以陷入并消失在厚實的時光中。從波浪中緩緩升起一聲疲憊的古怪嘆息,一絲帶有濃烈氣味的氣息。城市從所有陰溝口逃進水里。全部排泄物順著管道滑行,沿大海連續(xù)的斜坡而下。你肯定是其中之一,一堆黑糞便,被一口水推向傳說中的國度……何時土地最終會干呢?何時這水盆,這充滿泡沫的澡盆會排空呢?有一天,也許……有一天太陽終將在大漠上炙烤,云彩將不再由水、而由沙子、灰塵和灰燼組成。遠離白晝度過了成千上萬個世紀而變得一團漆黑的隱秘洞穴,將得見天日。
年輕人暫且離開,背朝大海,向一座干燥的大廣場走去,柏油路面的中央挺立著幾株松樹。他停下腳步,坐在綠蔭下的一張長椅上,望著所有他不認識的人。他試圖回憶起他們當中的每個人,為此,他從藍包里取出一個記事簿,用圓珠筆寫下所有經(jīng)過的人:
雙膝各貼一塊橡皮膏的小女孩。
像海明威的男子。
大腿上有血管痣的男子。
患結核病的女子。
搔著陰部朝前走的穿運動短褲的男子。
三位戴相同帽子的不同年齡的女子。
一群衣著鮮艷奪目、戴著墨鏡的流浪吉卜賽人。
露出肚臍眼的年輕姑娘。
胸前寫著佛羅里達的年輕姑娘。
扁臉男子。
往空中扔盒子玩的小女孩。
雙乳間畫著靶子的女子。
鷹鉤鼻小女孩。
戴著用線穿在藍毛衣領上的墨鏡的男子。
高喊啊哇、啊噢、啊哇的小女孩。
推冷飲車的一對老頭、老太太。
人造成的堵塞。
綠長褲兜里露出一個布娃娃頭的年輕女孩。
鼻子極長、由長著同樣鼻子的兒子陪伴的女子。
黑眼圈小女孩。
兩名眼睛化了妝的女子。
吹口琴的小男孩。
兩名妓女走過,一個嚼著口香糖,另一個唱著《不為誰,不為什么》。
腿上長著同樣紅癤子的母女。
這無法窮盡。你可以在此坐定,日日夜夜,拿著記事簿和圓珠筆,除了寫,寫,寫,無其他任何事可做。
人們的腳在地面上不停地來來去去。這也很新鮮。年輕人望著腳在水泥地面上走。鞋在地面上走的方式各個不同。有的先用鞋跟重重地敲擊,有的前進得慢些,每一步都難以察覺地轉向。有掘出半月形小坑的尖跟女涼鞋,有掉碎屑的草底帆布鞋、膠皮底鞋、開了小通氣孔的網(wǎng)球鞋。有磨舊的木屐、露出大腳指頭的舊拖鞋。有光著的腳,老繭黑黑的,沾著塵土。這些全在往前走,往前走,永不停止。
突然,年輕人辨出一個以前從未聽見過的聲音:沉悶、令人不安的聲音,一種覆蓋一切的深刮狠擦的聲音。它毫無節(jié)奏地從地面升起,發(fā)出回響,像一鏟鏟沙子似的落下,噴射粉末。這也朝前走,不過在原地。連續(xù)不斷的“刺啦刺啦”的刮擦聲包圍了你,漸漸把你掩埋。這是拖沓的腳步聲,正在行走的腳懶散、輕柔和可怕的聲音。人們忘不了它。驀然間,這腳步聲開始在大地、天空,甚至那邊遙遠的大海上回蕩,一切都變成這些腳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