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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與混凝土的城市,我不想要你了。我拒絕你。閥門之城,加油站和車庫之城,我在其中過夠了。永遠的街道藏匿大地,墻壁是灰色的屏風,還有招貼畫,還有窗戶。發熱的車輛滾滾向前。這是現代世界。

用鞋跟有節奏地敲擊硬地面的人不知自己在做什么。而我,我知道。所以我才離開。

聚集的居所,又是被劃分、擴大、毀滅的居所。黑壓壓的人群互不相認,運動中的人群互相抵消:城市鳴響;城市講話;城市蜷成一團。城市吃、喝、性交、死亡。屋頂是灰色的,雨點打在它上面。墻角積滿灰塵。在瀝青荒原中間現出燒焦的樹。餓狗四處游蕩,還有貓。夜里,老鼠在停駛車輛的輪子間竄來竄去。散發食物、煙霧、嘔吐物氣味的城市。有些人在城里生,在城里死。大地難道不是永遠走不出去的唯一的巨大城市?街道難道沒有沉入海水?煙霧繚繞、沒有盡頭的大馬路,上上下下、讓人無法想象的環城道?出去?往哪兒去?八號林蔭大道。繞行道。沒有盡頭的高速公路,通向越來越多的聚集區、房頂、街道……骨架畢露的城市,被慢慢吸飽血的微小寄生蟲侵襲的怪物。又是頹垣斷壁之城,城墻可笑地聳立著,推拒空曠的天。城市,無邊無際的大城市,也許不過是人類畏懼的發明。既非避難所,又非藏匿處,只是一捆掛著皮膚碎片的帶齒魚叉,不停地轉向天空那大鯨魚的遙遠魚身。

這是我所在的城市。它是我的時間,我的空間。它怎能不是呢?這天,這個時辰,我待在這兒,城里的數百萬居民與我同在。在這水泥板之前有什么,在這些開天窗的空心假山之前有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再也無法知道。在整個宇宙中,這王國一度存在過;如同一本書,完全像一本打開的書,書里的字句談論一門自給自足的學問,誰都無法真正理解它,誰也不可能真正無視它。人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人們做,如此而已。城市亦如此。它在這兒;你要么在城里,要么不在。如果不在,那是另一碼事。但在城里的時候,實際上是沒有辦法知道的。我們是城里人,從掩蔽所深處注視太陽和天空。我們恨城市,但用內心的咒罵,用另外的屋頂,另外的人行道來恨。我們想殺死它的靈魂;而它的靈魂,突然間就是這輛沿白色街道行駛、發熱的馬達突突直響的黑色轎車。

城市,女人般的城市!她伸出手,這就是一個十字路口。她涂脂抹粉的臉是一座住了人的房子,她的軀體是一家大商店。原來一切都準備好了:陰溝、陽溝、熙熙攘攘的馬路、路燈、閃光信號燈、蓄水池、公園、飲用噴泉、工地;她的那些名字稀奇古怪:

胯窩街

五感官大道

股動脈林蔭大道

腔靜脈街

雙乳部

恥骨園

髕骨公司

肛門郊區

生殖器區

枕葉大電影院。

這是她,我的城市,我的女人般的城市。現在你明白我為何總去造訪她了吧?


我走。我在城里前行,雙腳在不平的地上磕磕絆絆。四周寂靜無聲。我在水平地面上行走,什么也聽不見。寂靜在我的腦袋里膨脹得厲害,使出全力靠在我身上。我朝前走,但不知去哪兒,世界驀然間排空了它的聲音。地面又硬又平。墻很高。看不見屋頂。天空是一片人跡罕至的開闊的空地。在我周圍,車輛快速行駛,行人川流不息。我隔著車窗看見謙卑、不起眼的人和車。但我什么也聽不見。我走著,像個聾子,被關閉在平靜的氣泡里。人們在叫喊,而我什么也聽不見。車輛馬達轟隆隆響著快速行駛,噴氣式飛機穿過云層,而我什么也聽不見。我其實還是聽見的,我辨出轟隆聲和喇叭聲。我耳朵里灌滿了聲音,但在頭腦里我是聾子。這些無情的喧嘩就在我周圍。我可以說看見它們,全都看見,它們的原樣兒,向前移動的寬大暗斑、瘋狗群、從太陽里迸發出的環形波、箭矢、笨重的構圖。但在行走時,我的頭腦里空空如也。我一辨出它們,便把它們忘了,連個疤痕都不剩。要么我在五千米深的水下,在微微顫動、在我腳下噴射出云狀物的泥濘世界里。

不,我什么也聽不見。寂靜在我的頭腦里。不過我聽到了什么,但它那樣刺耳,那樣可怕,使我更深地墜入寂靜中,與自由生活相距更多的光年:這是我的腳步聲。一,二,一,二,一,二,鞋跟聲音沉悶地敲擊水泥人行道,仿佛我在用腳釘釘子。我的雙腳有節奏地、頑強地工作,獨自工作。我在自己身上走,我入了土。我的鞋跟的聲音在世界回蕩,仿佛我走得很快,因為必須沿著無人過道逃離管狀的寂靜。

正是這寂靜使我凝神思索。正是這寂靜使我不在這兒了;我面對大海般厚重的寂靜坐下觀望。鑄鐵、鋼筋混凝土的寂靜,泥湖的寂靜。原來我絕不會相信這種事是可能的:身處那樣多的噪音、那樣多的物質和光線中間,卻什么也聽不見。耳道里塞進了臘球、靜水球。瞞著我安裝的砸不碎的玻璃窗將我隔離。我將永遠不可能再聽到音樂,那無名喧鬧的悠長復雜的音樂。

可是我錯了:我聽見了它們。公共汽車緊貼人行道一掠而過,我感到它的馬達沖我發出撕心裂肺的嚎叫。汽車刮擦著地面前行,火星四散如尖利燧石。它曲折而行,伸出機關槍槍口,子彈橫飛,蹦到墻上,碰破皮肉,流出星星點點的血。重機關槍朝人群掃射,這時飛來一片奇怪的云,藍灰色、嗆人、令人生畏、致人死命的大片灰塵,從汗毛孔鉆進去瓦解生命的危險霧氣。

或者飛機穿過藍天,沉重的銀鳥用其嘈雜聲轟炸大地。

或者在昏暗的咖啡館盡里邊,電視機隱蔽的叫聲,收音機的音樂,自動電唱機的踢腳聲。

或者一刻不停、同時講話的人聲,短促的尖叫聲。

狗的吠叫聲。

樹上鳥兒的啼叫聲。

流著油,冒著火星,火車在光滑軌道上行進的黑色喧囂聲。

喧鬧聲,突發的巨響,混雜的語言,松扣聲,滴答聲,滑行聲,蒸汽機聲,進程,氣流,隱約的節奏,鮮明的節奏,搖擺,熔化,出生,打嗝,敲鑼,汩汩聲,深處的振動,劃條痕,以及逃,逃。

我聽見一切。我瞥見一切。但我人在這兒,稍稍落在后面,也許遲到了,或早了十分之一秒,沒有什么是真實的。全是游戲。在我的體內伸展著一片人間獨一無二的荒漠。在我頭腦中心有個無邊無際的海洋。這是怎么回事?這是什么意思?我身處事件之中,別人幾乎看不見我。我會不會不存在呢?難道我只是一個交點,聲波的干涉點?抑或一切都是我夢見的?

世界經常從我的腦袋里冒出來,如同光線,如同一只手表發條攢動、齒輪撞擊所發出的輕柔的機械聲。我是瘋子,但有理性,我形影相吊,我聽見,但耳朵聾,我看見,但始終遠遠的,在別處,我不在的時候。

我的腳步聲在我腦殼底部膨脹,膨脹,填滿我的無盡痛苦的全部凹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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