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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欲望的旗幟
  • 格非
  • 27833字
  • 2020-03-31 10:56:16

預備會。代表們陸續抵達該市。在大會開幕前夕,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1

秋末的一天。曾山在睡夢中被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驚醒。他抓起電話,對方卻已經掛斷了。

時間已過了午夜兩點。在這個時候,誰還會打電話來呢?屋外下著大雨,透過陽臺的玻璃窗,他聽見密密麻麻的雨點打在樹枝上,落在花叢、遮陽布以及門房的屋頂上。一輛救護車沖開淤積的泥水,從樓下呼嘯而過。在更遠一點的什么地方,像是有幾個人在雨中爭吵,只是聲音聽上去不很真切。

作為哲學系副教授,曾山早就養成了凡事追根尋底的習慣。他知道這一習慣并非為學術研究所必需,而僅僅是智力活動遇到阻礙的明顯征兆。那么,電話究竟是誰打來的呢?

他記得,從鈴聲響起到他拿起話筒這段時間的間隔并不太長,也就是說,對方很可能只是一時沖動,想通過電話聊聊天,臨時又變了卦,因為時間畢竟已經太晚了。這樣的情形是不難想象的,在他自己身上就常常發生這樣的事。當然,不能排除電話線被大風刮斷的可能,但曾山顯然不太愿意做這樣的假設。

還有另外一種情況。電話的突然中斷預示著對方遭到了暴力的脅迫。屋外的狂風大雨使這樣的聯想獲得了一定的合理性:歹徒跳窗而入,女主人電話呼救……這樣的情形原先較多出現于好萊塢式的兇殺片中,但在目前的中國,類似的案例倒也并不罕見。

在知道他電話號碼的幾個人中,他第一個想起來的就是他讀博士時的導師賈蘭坡教授。身為這次學術會議的執行主席,為了應付煩冗的會務瑣事,賈教授囑咐他的幾位弟子隨時聽候差遣。一周之前,曾山與導師之間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當時,曾山將他精心準備的一篇題為《陰暗時代的哲學問題》的論文交給了大會籌備組,打算在會議上宣讀。賈蘭坡教授在讀完這篇文章后,建議他“暫時不要將它公之于眾”。師生二人為此發生了劇烈的爭吵。曾山一怒之下便出言不遜,并聲稱他將不會參加這次會議。他的導師一時語塞,氣得渾身上下直打哆嗦?!澳阋詾槟闶莻€什么東西……”他從牙縫中擠出這樣一句話來。至此,師徒二人原來小心翼翼維持著的微妙關系終于難以收拾。

昨天晚上,預備會議在圖書館二樓的報告廳如期舉行。曾山沒有接到任何通知,只得早早在床上躺下。雖然此前并無跡象表明那個頑固的斯賓諾莎的信徒會放棄自己的立場,曾山依然在暗暗盼望著導師通知他開會的電話。想到這里,他的心頭掠過一陣從未有過的闃寂之感。

接下來,他想起了他的師兄宋子衿博士。近些年來,他幾乎已中斷了他的哲學研究,將興趣轉向小說寫作,并漸漸地擁有了一批讀者。與曾山相比,宋子衿與導師賈蘭坡之間的關系則要親近得多。這種親近之感并非源于學術上的一致見解,而是他們各自軀體中流淌的血液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親和力。他的論文作為本次大會的中心論題之一,已被列入議程,因此,他理所當然地出席了昨晚的預備會。

如果剛才的那個電話是他打來的,那么幾乎可以斷定,預備會議上一定出現了妙不可言的趣聞。一般來說,子衿不會放過任何冷嘲熱諷的機會。那些迂腐不堪的學究們從全國各地聚集到這里,除了成批地制造笑話與丑聞之外,難道還有什么其他的結果嗎?

在曾山的記憶之中,子衿的電話或來訪通常都與他身邊的幾個女人有關。對他來說,假如世上果真有天堂,那它一定是上帝原本不應毀滅的所多瑪城。“只有與女人在一起,聞到她們身上的氣味,我才會覺得安全可靠,”他常常這樣為他瘋狂的追香逐艷的行徑辯解,“再說,你又何嘗不是如此……”

作為本次大會會務組的臨時召集人,老秦在深夜兩點打來電話的可能性很小,何況,他們兩人平時交往很少。當然,也不能完全排除這樣的可能,比如說,某位代表由于在發言時過于激動,突發心肌梗塞,急需送醫院搶救(救護車尖利的叫聲在某種程度上支持了他的這一玄想);或者,一位學者深夜駕到,被雨水困在了機場。再說,預備會結束后留下的數不清的煙蒂、果皮、茶杯總得有人清理……

幾天前,老秦在校園里碰到曾山,曾悄悄地將他拉到一邊,對他的論文被賈教授否決一事表示了慷慨的同情。接著,他向曾山透露了一個秘密:“我們幾個人已經醞釀了一個大計劃,準備在大會期間付諸實施,你一個人知道就可以了。萬萬不可外傳……”曾山不知道他所說的“我們幾個”指的是誰,他對那個計劃也沒有表現出相應的興趣,只是稍稍敷衍了兩句,便抽身走開了。

那么,電話究竟是誰打來的呢?

曾山知道自己已無法入睡了。他索性從床上坐了起來,點燃了一支香煙。他盡力使自己從這種無聊的自我折磨中解脫出來,但內心深處依然感到了隱隱的擔憂。

用不了多久我們即可明白,曾山對電話的擔憂并不是毫無緣由的。需要說明的是,他忽略了一個細節。也就是說,他最應該首先想到的那個人恰好被他遺忘了。這種情形至多暗示了這樣一個事實:假如我們的大腦注定要將某一事件遺忘的話,其中一定存在著我們尚不知曉的奧妙。

2

站在寓所的陽臺前,曾山不知所措地將視線投向窗外。他的目光難得在什么物體上逗留,而只有從中辨認出過去歲月的標記、痕跡或氣息時,才會朝它凝神觀望。

槭樹葉泛出紅色,預示著初冬的降臨。網球場上杳無人跡,表明泥地尚未晾干,煤氣廠高高的圓塔聳立在遠處,在它四周堆積的厚厚煙塵為一陣西風所吹散,天空再次呈露出它淺藍色的質地,襯托出由樹木、樓房、骯臟的街道編織而成的塵世圖案。

多少次,曾山就這樣看著張末從陽光下走來。她繞過網球場的一角,繞過那排漆成白色的護欄,出現在他的窗下。

有過多少次這樣的清晨,伴隨著鑰匙在鎖孔里轉動的聲音,她輕輕地推開門,悄無聲息地走進來,替他打開窗簾。他還沒有來得及睜開雙眼,亮晃晃的陽光就迅疾無比地照臨到他的床頭。

他一遍遍想象著這些殘破的畫面,吮吸著它的芬芳,徒勞地搜尋著它的蹤跡,它所留下的嘈雜的回響。

張末來自一個醫生的家庭。曾山認識她的時候,她正在哲學系讀三年級。開始,他只是遠遠地注視著她,留意著她的一舉一動,但在暗中卻突然加快了與妻子離婚的進程。

他第一次見到她,就被她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氣味深深地打動了。那是一種消毒藥棉的氣息,它仿佛暗示了她的卓爾不群,卻也證明了愛欲的存在。

可是,到了后來,他卻不再喜歡這股氣息,甚至感到了憎惡。實際上他是不太習慣張末對于潔凈的苛刻要求。在張末被迫放棄了用藥棉擦手的習慣之后,他覺得酒精的味道依然在她身上縈繞不去。

“這僅僅是你的錯覺而已?!睆埬┰@樣提醒他,“你的判斷力受到了記憶的愚弄。”

在他的記憶之中,張末的手里總是捧著一本書,那是辛格寫的《盧布林的魔術師》,可總也讀不完?;蛘哒f,她舍不得將它一下子就讀完。

她告訴他,這本書是她最喜歡的兩部小說之一。

“那么,另一本呢?”

“《堂吉訶德》,非常可惜,我已經將它讀完了?!?

對于書籍,張末自有她的一套見解。似乎一本書的好壞,要看它是否能夠激起睡眠的欲望。她總也睡不夠。

通常,她一旦坐于桌前,打開一本書,書頁便不再翻動。她的呼吸越來越勻稱,眼皮慢慢垂落,目光游移,讓人難以捉摸。過不了多久,便會一頭栽倒在書桌上,沉沉睡去。

有一次,在她睡醒之后,曾山問她為什么如此喜歡辛格的那本不起眼的小書。她想了想,告訴他,她十分喜愛魔術師給他的兩匹馬所起的名字。

“它們一個叫灰塵,一個叫灰燼?!?

“那么,《堂吉訶德》呢?”

“駑骍難得?!彼敛华q豫地答道。

他知道她喜歡馬,喜歡冰塊和檸檬,喜歡幽藍色的小花以及那些透亮的虛幻之物。

當然,還有用燈芯絨布縫制的背帶褲。

她曾不止一次地央求曾山陪她上街去買一條背帶褲。她在很小的時候就夢想能得到這樣一條褲子,可他們每次上街,每次都是空手而歸。起先,他還以為她的猶豫不決是因為她尚未找到合適的款式。時間一長,他才漸漸明白,她也許永遠也不會真正買下一條背帶褲,她只是看看它。用她的話來說:“我知道它在那里。掛在玻璃櫥窗的木架上……”

對她而言,愿望的意義僅在于反復被提及,生活只不過是一種無限延擱的快樂。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很少談論哲學。在她看來,它過于嚴肅了,談起來不免顯得做作,“就好像我們真的能拿這個世界怎么樣似的”。曾山反問她:“那么,在這個骯臟不堪的世界上,你對于純凈和安寧的渴望難道就不做作嗎?”

“一點也不,”張末答道,“歌德就曾經說過,一切的掙扎、一切的奮斗、一切的吶喊,在上帝的眼中,只不過是永恒的安寧而已。”

在他們相識六個月之后,她第一次同意與他做愛,但隨后就變了卦。那是一個下雪天。他將她推向床邊的火爐前,她依然感到畏懼。她的目光躲躲閃閃,再次向他發出央求,就像一只受了傷的小鹿。而他則裝著沒有看見,未予理會。

他很快就進入了夢鄉。但他能夠感覺到她一夜沒有睡好。

天快亮的時候,曾山從睡夢中醒來,發現大雪在窗臺上堆積了厚厚的一層,而爐火的灰燼早已熄滅。

借著拂曉的一縷熹微的寒光,他看見張末的枕下壓著一冊墨綠色的記事簿。他輕輕地將它抽出來,打開它。在第一頁上,他讀到了兩行用歪歪扭扭的英文寫下的詩句:

I'm yours

and my dreams are yours

他似乎隱約記得,這句話是從《盧布林的魔術師》上抄錄下來的,但還是禁不住流下了眼淚。當時,他并未想到,這種喜悅的淚水同樣是虛幻而不真實的,甚至是廉價的,僅僅是一種令人沮喪的錯覺。

當曾山終于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和張末的婚姻已經到了崩潰的前夕。他像是從一場冗長的夢中醒來。生活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正如卡爾維諾所說過的那樣:一切都是靜默的、暫時的、可替換的,樹與石只是樹與石。

但他還是牢牢地記下了這句話,并將它抄寫在自己的日記本上。

我是你的。我的夢也是你的。

3

早上八點鐘,宋子衿博士準時來到了曾山的房中。他們相約一起去學校的專家樓看望一位來自沈陽的代表。

宋子衿看上去顯得十分疲憊,就像是剛剛生過一場大病似的。他一進門就向曾山抱怨,由于這些天忙于接站,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睡過安穩覺了。一百二十一位代表目前雖然只到了八十四位,但接待工作已經出現了空前的混亂。

子衿接著解釋說,現在看來,純粹依照代表的職稱來安排接待規格,并非明智之舉。這樣會得罪那些學術界的耆宿。這些年來,學術界的變化很大,有些人不到三十歲便當上了博士生導師,而七十歲上下的退職副教授則大有人在。倘若兼顧年齡與職稱,那么中年人則勢必要作出相當大的犧牲。一般來說,他們中的許多人既無顯赫的學術地位,又無相應的官職。事實上,這伙人并不那么容易打發。他們大都經歷了“文革”殘酷歲月的洗禮,看似憨厚樸訥,實則城府極深。

比如說,一位來自湖北襄樊的代表被安排在沒有空調和浴室的招待所里,而他當年的學生、某社科院的副院長則偕同他的內眷堂而皇之地住進了專家樓的套間。昨晚的預備會結束后,這個湖北佬忍氣吞聲地到他學生的住處洗澡,剛走進浴室,就因心臟病復發而暈倒了。別人將他弄醒后問他哪兒不舒服,他卻一迭聲地說他想不通。

當然,還有另外一些事。這次大會共有七十八位代表預先遞交了論文,將這些論文統統拿到會議上去討論是難以想象的,這些年,由于經費所限,學術會議的舉辦要看贊助廠家的臉色行事,難怪大伙心里都憋足了勁。在決定大會發言者名單時,賈蘭坡教授也為此傷透了腦筋。

“你知道,在如今這個年月,輪到學究們說話的機會畢竟已經不多了?!?

“我托你打聽的事情怎么樣了?”曾山問道。

“我查遍了報到處的名錄,沒有找到她的名字,也許,她這會兒正在路上呢?!?

聽師兄這么說,曾山的臉上掠過一絲使人難以察覺的抑郁之色。隨后,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昨天晚上兩點,你是不是給我打過電話?”

“兩點?我那會兒正在專家樓幫那個湖北佬穿衣服呢。你不知道,他的襪子有多臭。”宋子衿停了片刻,又問道,“那么晚了,有誰還會給你打電話呢?”

“我也不知道,我聽到鈴聲就拿過話筒,可對方掛斷了?!?

“也許是電話串了線。”

“我想也不會有什么事。昨晚的會開得如何?”

“我也正想和你說這件事。”宋子衿不安地看了曾山一眼,手指夾著一枚鎳幣在桌面上不停地轉動著。

“這個會開得有些蹊蹺,似乎在此之前發生了什么事情,也許是我過于敏感了。”

昨晚的會議本來定在六點開始。因為它涉及到未來十天的議題和議程安排,代表們都準時來到了圖書館二樓的報告廳??傻搅似唿c半,大會執行主席賈蘭坡教授還遲遲沒有露面。有些代表等得不耐煩了,就早早退場,去舞廳跳舞去了。

大會的秘書長不時地看著手表。最后,他也失去了耐心,便將我悄悄叫到一邊,讓我去賈教授家中看看,是不是發生了什么意外的變故。我騎著自行車剛剛來到家屬大院的門外,迎面碰上了賈師母。她正裝扮一新,興沖沖地趕往大禮堂。她是工會主席,又是校婦女合唱團的領唱,這陣子正在忙于元旦歌詠大會的彩排呢。

我攔下她,問她賈教授去了哪里。她聽罷吃了一驚,詫異道:“這個死鬼不是去圖書館開什么會了嗎?”我告訴她,代表們都已經在會議廳等了差不多兩個小時了,可一直未見賈教授的人影。師母笑了笑:“我知道他去了哪里。不過咱們別管他,你來幫我看看,我穿這身衣服上臺是否合適?!蔽腋嬖V她,裙子的顏色亮艷了一些,不過也許可以出奇制勝。

我按原路返回圖書館,遠遠就聽見導師已經坐在講臺上發言了。

你知道,導師平常是一個既練達又樸素,既謹慎又疏狂的人,也就是說,在不同場合扮演不同的角色是他的拿手好戲??墒沁@一次,在他講話的過程中,我發現他的心智已經完全失控。好像他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或者一件十分棘手的難題。他說話語無倫次,以至于在引用斯賓諾莎的言論時,出現了一些不應有的錯誤。有好幾次,他不得不中斷發言,呆呆地坐在講臺上發愣,仿佛他對自己的心慌意亂全不在意,也不加掩飾。

過了一會兒,大會秘書長終于面紅耳赤地來到講臺前,與導師耳語了一番。我想他大概是在問他是不是需要休息一會兒。因為秘書長本人也深深懂得這樣一個道理,賈蘭坡教授在這次會議上的表現將會直接影響到本校哲學系在全國學術界的聲譽和地位。但賈蘭坡先生用力推開了他,表明他能夠應付眼下這種多少有些令人沮喪的局面。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賈蘭坡先生突然中止了發言,并從講臺上站起身來,他說他要離開一會兒。

我們還以為他想要上廁所??伤@一走,就再也沒有回到報告廳里來。

我記得,就是在那陣子,天空滾過了一道雷聲,接著就下起了大雨。

曾山點點頭,表示他也聽到了昨晚的雷聲。在與人交談中,曾山一直保持著這樣一個矜持的習慣。只有當他同意對方的觀點時,才會微微頷首。他知道師兄在講述某一事件時總有一種夸大其詞的習慣,但他的話還是讓自己感到不安。

宋子衿告訴他,預備會議結束后,他本打算趕往導師家中探視一番,卻不料被會上幾個多年不見的朋友拉到學校后門喝酒去了。后來,在他回宿舍的路上,他碰到了老秦。他不得不隨他一起去了專家樓,料理那位突發心臟病的湖北佬。

“我看,咱們不如現在就去看看導師?!彼巫玉葡蛩ㄗh道,“我知道前些日子,你與導師之間為論文的事出現了一些不愉快,但我想,他也許是擔心你的論文會捅出亂子。你的觀點畢竟是過于激進了一些?!?

曾山猶豫了一下,勉強答應了。

4

他們下了樓,朝教師居住區的方向走去。學生們正在上課,校園里顯得非常靜謐。這些天在林蔭道上修剪梧桐枝條的園工此刻也已不見了,幾只梯子閑擱在光禿禿的樹干上。他們沿途幾乎沒有碰上什么人,偶爾遇見一兩個,也都是神色異常,行走匆匆。

曾山和宋子衿來到大禮堂附近,門口停放的幾輛警車立刻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像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彼巫玉评×嗽健K麄儌z不約而同地將視線投向路邊的兩排布告欄。

布告欄下貼滿了學生軍訓生活的宣傳畫、通知、剪報以及幾張舞會或電影廣告。從中看不出任何反常的跡象。只是,在教學樓三樓的露臺上,一群女生正在舉目遠望,一邊議論著什么,一邊用手指指點點。食堂的幾名青工在另一條林蔭道上飛快地蹬著自行車,朝教師居住區疾馳而去。

曾山和師兄不由得加快了步伐。他們來到家屬大院的門口,遠遠就看見了賈蘭坡教授的尸體。

按照現場目擊者、物理系的一位講師精到的推測,賈蘭坡教授顯然是死于自殺。

大約在昨晚的后半夜(確切的時間有待于法醫的醫學鑒定),賈蘭坡教授從十六層高的住宅窗戶里跳了下來。在他的身體下墜的過程中,一定是受到了樓下那棵百年銀杏樹冠的有力反彈,最后落入了三樓一戶住家的陽臺上。這位講師進而分析道,考慮到賈蘭坡教授與三樓住戶的陽臺呈平行狀,倘若沒有外力的作用,他想落入三樓的陽臺是不太可能的。即便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定點跳傘運動員也難以做到。

三樓的住戶是一名生物教師的遺孀。她的戶籍剛剛從偏遠的鄉村遷入。無論校方的官員怎樣苦苦哀求,她仍然固執地認為,倘若賈教授的尸體經過她的臥室運至樓下,那就會留下永遠無法除去的晦氣?!澳銈儾蝗鐚⑺鼜年柵_上掀下去得了,反正他已經死了,再摔它一次倒也無妨。”

匆匆趕來處理這樁突發事件的常務副校長還真的被她逗樂了。他隨后表示,即便在知識分子居住區,鄉村的風俗和禁忌也理應受到尊重,何況尸體因摔擊迸發出了滿地血跡和污穢。

據這位遺孀回憶,差不多在早晨八點鐘前后,她聞到屋子里有一股惡臭,她還以為自己豢養的一只白貓又在陽臺上拉屎了。她推開陽臺門,斜靠在門后的賈蘭坡教授一下子就撲到了她的腳前,“就像活的一樣”。

副校長只得命令兩位年輕教師爬上三樓的陽臺,打算用繩索將尸體吊下來。

當曾山和宋子衿趕到這里的時候,正好看到他們的導師被繩子系縛著在空中打轉。賈蘭坡的尸體因為那場大雨的浸泡而增加了分量,當尸體離地面還有一米多高的時候,樓上那兩名教師眼看就吃不消了。最后,他們干脆撒了手,尸體“嘭”的一聲摔到了泥地上,賈教授略帶笑意的臉歪向一邊。

“如果他徑直從十六層落下來,現在的姿勢應當是比較標準的?!蔽锢斫處熢谧髁诉@一補充之后,結束了他的現場講解。

從各方面的情形來看,盡管賈蘭坡教授的自殺尚有一些可資玩味的背景等待著人們去揭示,作為本次大會的發起人與執行主席,他的突然死亡一定會給大會帶來重大影響。不管怎么說,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曾經在學術界顯赫一時的賈蘭坡教授此刻已經不存在了。

想到這里,曾山忽然有了一種如釋重負般的快意,并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自從他與張末分手之后,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心情了。這種愉快之感并非源于他與賈教授之間曾出現的種種過節與恩怨,而僅僅是肉體的潛在期待。他期待著某件事的發生。且不管它到底是什么。他知道,肉體獲得快樂的途徑是神秘而隱晦的,它有著自己的直覺。

剩下的問題是,像賈蘭坡這樣的人也會自殺嗎?

僅僅就在五六天之前,他還在為《哲學年鑒》一書主編的排名順序與社科院的院長爭吵不休;一個月前,他執意將一名三十歲的紡織女工調入本系的資料室,并立即鬧出了桃色緋聞;這樣的人也會輕易棄世而去嗎?

曾山暗暗瞥了一眼他的師兄,后者的臉上雖然神情肅穆,但同樣鐫刻著重重疑慮。

就在這時,他感到一只柔軟的手在他的肩上輕輕地拍了一下,讓他嚇了一跳。他轉過身來,看見一位七十歲上下的老人正朝他微微頷首。

5

“曾山兄,你還認得我嗎?”

常常會有這樣的時刻,你碰到了一個熟人,卻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想不起曾在什么地方見過面。仿佛這個人的身上黏附了一層虛假的性質。曾山飛快地在記憶深處搜索著,終于記起,他是南京一所新建的佛學院的院長,法號慧能。一年前曾在紫金山下有過一面之緣。

“剛才專門去府上拜望未遇,后來我聽說賈教授不幸離世,心想你一定是跑到這兒看熱鬧來了……”慧能慢條斯理地說。

“大師何時抵達?來前怎么也不發個電報,我可以去車站接您?!?

慧能向他解釋說,他于兩天前就已到會務組報到。他之所以前來參加這次會議,完全是因為曾山的熱忱邀約,另外,他在上海的佛學界還有些要緊的事辦?!爸劣谧诮毯驼軐W問題嘛,還是應當留給大學教授們去研究?!?

他一邊這樣說,一邊朝那具尸體掃了一眼。這時,殯儀館的運尸車已經到了,幾個身穿白大褂的人正將賈蘭坡教授往車上搬。

“這樣一來,大會可能要推遲了吧?”

曾山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他向慧能提出,是不是找個僻靜的地方坐坐,他還有些事要向慧能打聽。

慧能神秘地沖他笑了笑:“我已經猜到你要向我打聽什么事。的確,我這次來,也帶來了一些你急于想知道的消息。不過,恕我直言,它大概不會令你感到高興?!?

曾山回過頭去打算招呼宋子衿的時候,發現他已不在原地。他的目光掠過那些看熱鬧的人群,在一個自行車棚的邊上發現了他的師兄。此刻,他正在給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少女看手相。宋子衿捏住她的一只手,仔細辨認著她的掌紋,飛快地沖她說著什么。這個女孩個子不高,腦后梳著馬尾辮,穿著一條印花格呢布褲。她虔誠地望著宋子衿,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臉色因激動而泛出紅暈。

“我要向你介紹個人?!痹较蚧勰茉洪L說道。

6

他們來到了地理館附近的一間咖啡屋,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從那里可以看見體操房明亮的玻璃建筑、陽光下慵懶流淌的河水、涼亭,以及石橋在水面臥伏的倒影。

慧能院長對曾山提起,這間咖啡屋的格局使他想起了一年前他們在南京的見面。那是四月的一個午后,天空下著小雨,他們在紫金山南麓的一個竹亭里喝茶,聊了一個小時。

慧能依然像從前那樣健談。曾山留意到,他在說話的時候,眼睛卻一刻不停地打量著宋子衿,仿佛他臉上的表情引動了他強烈的好奇心。

過了一會兒,慧能對宋子衿說,盡管他們目前還只是第一次見面,但由于他的小說被大量地搬上了銀幕,他對宋子衿那些名噪一時的作品并不感到陌生。

“大師也喜歡這些世俗的享樂嗎?”

“享樂恐怕說不上,電影倒是看了很多?!被勰芴孤实卮鸬?,“不過,初見之下,閣下的法相卻讓我吃了一驚?!?

他的話立刻使宋子衿感到很不自在。曾山向慧能院長解釋說,師兄昨夜一晚未睡,臉上的氣色看上去的確不太好。

慧能兀自搖了搖頭,表示他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他的目光依然盯著宋子衿,然后問道:

“你近來是否遇到了很大的麻煩?”

宋子衿苦笑了一下,臉上復雜的神情似乎在向慧能院長暗示:他已經聽懂了他的話外之音,但并不希望慧能在這件事情上繼續談論下去。他那略帶譏諷的目光還夾雜著一絲惱怒,它仿佛在說:“我什么時候請教過你?”

慧能院長會意一笑,便隨之聊起了別的事。接下來,他們之間的談話自然而然地轉移到賈蘭坡教授自殺這件事上來。

慧能院長承認,他對賈蘭坡教授的不幸去世頗感意外。在過去,他與賈先生并無任何交往,只是在學術刊物上讀到過他的一些論述宗教問題的文章?;勰苷劦剑谫Z蘭坡先生最近那篇題為《軸心時代的終結》的長文中,他的論述涉及到了當代宗教的出路,并第一次暗示了佛學、孔教與基督教的倫理互為貫通的可能性。

“我一直在期待著能有機會向賈蘭坡教授當面求教,就一些關鍵性的問題展開進一步的探討,沒想到剛一見面,他就是這副樣子?!?

慧能院長這樣說,曾山與宋子衿都微微感到有些吃驚。

“賈教授的突然棄世讓人感到十分不解,也許還要過一段時間,我們才能發現他這樣做的具體原因?!?

“他一定是遇到了一件十分棘手的事?!痹秸f。

“不管你的導師遇到了怎樣的難題,自殺畢竟不是一條正途。”慧能院長補充說,“你知道,世界上的一切宗教都是排斥自殺的?!?

“但教會方面的理由卻并不充分?!痹秸f,“假如一個人所遭遇到的恐懼超出了他的想象力……”

慧能溫和地笑了笑:“這就回到了康德那個最初的命題上。并不是因為教會禁止自殺,它才顯得可笑,而是因為自殺首先是可笑的,所以教會才加以禁止?!?

“不過,據我所知,公元前二世紀的斯多噶派似乎是標榜自殺的。”宋子衿插話說。

“斯多噶派所標榜的自殺并不是推薦給那些被人生征服了的人,而是推薦給那些征服了人生,既能生,又能死,并在生死之間作出自由抉擇的人。我知道,你們的導師并不屬于這樣一種人。因為我來到上海不久就聽說了有關他的種種傳聞。他在某些方面涉世很深?!?

“那么您相信賈蘭坡教授是死于自殺嗎?”曾山問道。

“我不清楚?!被勰茉洪L說,“至少,在昨晚的預備會上,我并未發現他有任何打算自殺的跡象?!?

“您也參加了昨晚的預備會?”

慧能院長點了點頭:“我原想在會上就能碰到你,沒想到你始終沒有露面?!?

這時,宋子衿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提醒說,現在已過了午飯時間,是不是應該吃點什么,因為他的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了。曾山要了兩塊夾肉面包,一杯咖啡?;勰茉洪L只點了一杯清茶。

慧能院長回憶說,賈蘭坡教授昨晚因為什么事比預定時間晚到了五分鐘,不過后來的發言卻十分精彩。“你的導師雖然已經年過六旬,但仍然機敏過人,邏輯嚴密,也不乏幽默感??梢哉f,他的發言與貴校作為學術重鎮的地位顯得極為相稱。我相信,當時所有的與會代表都被賈教授的演講深深地吸引住了,以至于他中途去了一趟廁所,大廳里依然鴉雀無聲。”慧能院長說,他本打算等到會議一結束,就去賈教授家中拜訪,沒想到那會兒卻突然下起了大雨。

一位侍者替他們端來了茶點。曾山這時才發覺,宋子衿已經抽身離開了。

應當說,曾山對于他的師兄平常慣于說謊的秉性并非沒有察覺,可是他對于昨晚的預備會所蓄意編造出來的一套謊言還是讓曾山感到迷惑不解。尤其是當他回憶起慧能院長在談話開始時所說過的那句意味深長的話,曾山不禁暗暗替他感到幾分擔憂。

在告別了慧能院長之后,曾山一直在心里想著這件事?;勰茉洪L究竟從他師兄的臉上看到了什么?

他不由得想起了他師兄平常最愛引用的法國作家讓·凱羅爾的一句名言:假如我對你說謊,那是因為我想向你證明,假的就是真的。

7

曾山與張末的第一次見面,是在賈蘭坡教授學術活動四十年慶典儀式上。那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在辦公樓那條半明半暗的樓道里,他遇見了她。當時,她正和另外一個女生將一只巨大的花籃抬向小禮堂的會議室。曾山聽見她說,我的鞋掉了。隨后他就看到了那只鞋,在一只廢紙簍的邊上。她們將花籃擱下,她踮著腳來到了他的跟前。他看見窗外的樟樹上覆蓋著耀眼的陽光,他的心像是被一把鋒利的刀片突然割了一下。

曾山留意到她的襪子是白色的。腳踝處繡著綠色的圖案,一朵梅花,或者一顆草莓。她對他毫未在意,而曾山卻從花籃里美人櫻馥郁的香氣中,辨別出了藥棉的氣息,并由此記住了她的臉。

后來,他差不多有兩個月的時間沒再見到她。她的形象仿佛是一只南歸途中的候鳥所投下的翅影,轉眼之間便已消失不見。

在接下來的那段時間里,曾山副教授的身影頻頻出現在舞廳幽暗的燈光下,出現在禮儀小姐的訓練課以及話劇團的彩排儀式上。他不時更換著吃飯的食堂,只是希望有機會再次遇見她。他發覺自己的行為頗有幾分乖張,這種乖張之感僅僅來自于某一個午后的短短一瞥,來自于晦暗樓道中呆滯的空氣和聲息。他這樣對自己說,即使能夠再次遇見她,又能怎么樣呢?他不知道。但他似乎看見了自己的靈魂在黑暗中閃閃發亮。他想看到她,看到她的臉,意識到她的存在。

寒假來臨了。每一天都像通往天堂的道路一樣漫長。他的記憶開始漸漸將她淡忘。只是在深夜被胃痛驚醒后,才會偶爾想起她來。第二個學期開始的時候,曾山給三年級的學生開設了一門選修課,講授斯賓諾莎的《倫理學》。他剛一走進教室,卻看見這個女孩就在他的教室里,坐在右邊靠窗的第二排座位上。

“她就像一帖止疼劑。”

當天晚上,在學校后門的一個骯臟的小酒館里,曾山向宋子衿描述說:“因為我一走進教室,我的胃立刻就不疼了?!薄爸徊贿^是疼痛改變了一下位置而已,”子衿說,“它轉移到了心上。”曾山對師兄的話沒有表示異議。他的目光癡騃地盯著酒店墻角的一只魚缸,不時用手指輕輕彈敲著它。他告訴子衿,這些年來,他一直試著從滑稽可笑的生活中找到一些不那么滑稽的因素,或者像卡爾維諾說過的那樣,從地獄中嗅到一絲天堂的芳香……

“你扯得太遠了,”子衿說,“也許僅僅是你的錯覺而已,你只要與她在一起待上一個禮拜,就會發現她俗不可耐?!?

“大概它的確是一種錯覺?!痹秸f。

“還記得你當年怎么向我談起你的妻子嗎?現在又如何呢?愛情有一種一夜之間就會消失無影的惡習?!?

曾山沉默不語,他們喝著酒,反復談論著這件事。臨走時,子衿突然問他:“你打算拿你的妻子怎么辦?”

曾山與妻子結婚兩年后,生了一個女孩,而他們的相識則要追溯到七八年前。當時,在江西九江的偏遠小鎮上,曾山在一所縣辦鋼鐵廠當鍛工,她卻在一所民辦中學擔任音樂教師。曾山在休息日去她那所中學的圖書室看雜志,慢慢認識了她。后來,曾山約她出來散步,談了三個小時的巴爾扎克,然后便在學校后面的一個黑黝黝的樹林中做愛。沒過多久,音樂教師便隨著第一批返城知青回到了上海。曾山卻命運未卜,留在原地苦苦等待。但她回城后并未就此拋下他,為了讓曾山盡早返城,她幾乎動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那點可憐的家庭背景,同時也耗盡了他們本來就十分稀薄的愛情資源。

曾山回到城里,等待著他的只是新婚之夜無休止的爭吵。他們第一次看清了對方。他的妻子整整一個晚上都在不停地嘮叨:她花了這么大的力氣將他弄回上海,現在看來的確有些不值得。她這樣說,只是想讓曾山牢牢記住她為他作出的巨大犧牲,而曾山暫時還不知道如何償還。

當時,我們的共和國在一夜之間就開了竅,它的臣民也已經朦朦朧朧地意識到他們的欲望畢竟不能為空洞的理想所喂飽。當他的妻子滿臉酒氣地從歌舞廳回來的時候,當她吼叫著將曾山趕往菜市場,在她一遍遍重復“我本來可以一走了之”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眼神都在明白無誤地向他傳遞著這樣一個信息:我有權這么做。

曾山知道,她的確有權這么做,這是未來向過去索要的起碼報酬。

這種情形一直維持到曾山在辦公樓遇見了張末。那天,他從學校的單人宿舍回到家中。他的妻子一邊在廚房里洗菜,一邊向他抱怨說,她已經受夠了,如果曾山尚有一點自尊,他們最好明天一早就去法院離婚。曾山回答說,他明天上午還有課,離婚一事最好安排在下午。他這樣說,自己也嚇了一跳。他似乎感覺到,那個在辦公樓遇見的抬著花籃的女孩已經暗中給了他有力的支持。他的喉頭不禁一陣哽噎。他的妻子立刻就不吱聲了。她手里捏著一個濕淋淋的洋蔥,走進了臥室,出神地望著她的丈夫,那情景就像她不認識他似的。

接下來,他們倆誰都沒有說話,婚后的生活第一次出現了令人不可思議的寧靜。兩個人都顯得不太習慣。

晚上,他的妻子早早就在床上躺下了。可到了后半夜,她還是忍不住將曾山推醒了。還真的要離婚呀?她開始沖著他做鬼臉,用指甲撓他的后背,跟他講起那些老掉牙的笑話。曾山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突然意識到他的妻子還是一個善良的女人。不過,對于他們曾經共同夢想過的家庭生活而言,這一切畢竟已經太遲了。

在一般人的眼中,曾山的妻子長得豐碩、漂亮,有著令人羨慕的身段,可是他總覺得她的身上有些地方使自己很不舒服。起先,他并不知道這種不舒服的感覺來自于何處。幾個月之后,在法院的門口,當妻子眼淚汪汪地看著他的時候,曾山終于認清,她的下巴令人沮喪。它的線條輪廓分明,像是被刀削過的一樣,充滿了男性化的堅毅與決絕。在她流淚的時候,她緊抿的雙唇使得這一特征更加觸目。他不由得想起了張末。他的眼前立即浮現出她的嘴唇,額頭,鼻子,眉毛和眼睛,但怎么也想不起她的下巴是怎樣的。

曾山這樣想,正因為她的下巴沒有給他留下任何印象,那張臉才顯得如此動人。

他與妻子分了手,回到了學校的宿舍里,并立即模仿康德給美所下的定義,在日記本上寫下了這樣一句話:

“可以被忽略的東西就是美的?!?

8

正像慧能院長所預料的那樣,由于賈蘭坡教授突然去世,會議被迫推遲了幾天,那些因交通不便而稍晚到達的外地學者,剛好來得及趕上賈教授的追悼會。

為了弄清賈蘭坡教授自殺的真正動機,警方在案發后的兩天里進行了周密的調查。然而,他們的偵訊并未取得任何實質性的進展,卻在無意中發現了一些耐人尋味的疑點。

學校的主要負責人之一、研究生院院長汪秉昆曾私下對聞訊趕來的新聞記者們表示,雖然他本人對賈蘭坡教授的自殺感到極為沉痛,但也說不上意外。

“如今這個年月,自殺難道還需要什么特別的理由嗎?”他反問道,“何況,賈蘭坡教授死前并非沒有這方面的征兆。”

汪院長說,作為多年的老朋友,他與死者于兩周前曾一起驅車前往市郊的湖邊釣魚。賈蘭坡教授似乎對未來的學術會議感到憂心忡忡。他不止一次地提到,看上去他現在整日都在為會議而奔忙,實際上他已經在著手準備自己的后事了。

中午用餐的時候,在湖邊的一塊茂密的杉樹林里,賈蘭坡教授出人意料地提起多年前的一段往事。這件事情涉及到了一個不為人知的隱秘。考慮到事件的幾個主要當事人如今尚在人世,談話的具體內容暫時還不便向新聞界透露。

汪院長回憶說,賈蘭坡教授在決定講述這件事之前曾顯得十分猶豫。甚至,他一旦開始講述,臉上就呈現出后悔的表情,但依然滔滔不絕。仿佛不是他在說話,而是一種奇異的力量在他的體內尋找著迸泄之口。汪秉昆院長最后說,雖然他本人不能斷定這次談話與賈蘭坡教授后來的自殺存在著必然的聯系,但它至少也提供了某種頗可玩味的背景。如果有必要,他會在適當的場合,公布談話的內容。

賈蘭坡教授的遺孀對于汪秉昆院長的上述談話沒有表現出很大的興趣。她只是冷靜地對前來調查的警員們說:“不管出于何種原因,賈蘭坡畢竟已經死了。那些一心盼著他早日歸天的人總可以稱心如意了?!?

按照她事后的追憶,案發當晚,她恰好要去學校的大禮堂參加教工合唱團的排練。她剛剛走出家屬大院,迎面就遇見了子衿。他是賈蘭坡教授最為得意的大弟子。她知道那會兒預備會正在圖書館二樓的會議廳里舉行,便問他為何沒去開會。宋子衿的神色有些飄忽不定,一臉剛剛睡醒的樣子。宋子衿愣了一下,對她說,他腦子里想著要去圖書館開會,卻不知不覺地走到教師家屬區來了。他自我解嘲般地笑了笑:“我大腦的神經樹上一定是爬滿了螞蟻?!彪S后,他對師母的那條演出穿的裙子言不由衷地夸贊了一番,就返身匆匆離去了?!斑@段時間,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總是顯得有些神不守舍。”

排練一直持續到深夜。后來,那場猝不及防的大雨又將她們困了一個小時。她回到家里的時間,大約是晚上十一點。她記得,賈蘭坡教授當時正在書房里看書。她去浴室洗了個澡,然后給丈夫端去了一杯熱咖啡,并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在平常的日子里,賈蘭坡教授在做學問的時候,很愿意妻子陪伴在身邊。她靜靜地在一旁打著毛衣,看些閑書,或者替他捶捶背。有時,賈蘭坡教授也會從堆滿典籍的書案上抬起頭來,活動活動筋骨,跟她聊些有趣的事,偶爾也會哼上一兩段《坐宮》。這種習慣已經延續很多年了。

出事的這天晚上,賈蘭坡教授的行為的確有些反常。她向他打聽會議上的情況,丈夫卻顯得很不耐煩。他冷冷地請妻子先去睡覺,讓他一個人單獨待一會兒。因為他“有些事情需要仔細地想一想”。

在晚秋的那場大雨中,她睡得很沉。直到第二天早上八點鐘才被樓下的叫喊聲驚醒。她聽見樓下有人在叫著她的名字。她當時的第一個反應是,大概陽臺上晾曬的衣物被大風刮到樓下去了。

警察在筆記本上飛快地記錄下她的全部陳述,然后向她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你剛才談到,似乎有些人一直在盼望著賈蘭坡教授死去,你指的是哪些人?”

賈夫人回答說,這牽涉到了學校當局尚未公開的一個內幕。她介紹說,賈蘭坡教授是一個生活在過去時代的人,他的很多想法都已不合當下的潮流。這些年來,他一直在與校方進行著一場他注定不能獲勝的戰爭。哲學系在這所大學儼然一個龐然大物。每年都占用著學校相當大的一筆經費。何況,哲學系已經連續三年招不滿本科學生了。學校的負責人曾多次向賈蘭坡教授試探,為了節省開支,能否將哲學系的規模予以壓縮,或者干脆取消。一個比較可行的方案是,把哲學系作為一個研究所并入法政系。賈蘭坡教授自然一口拒絕。他內心也十分清楚,哲學系最終被取消看來只是早晚的事,校方只是懾于他在國內外學術界的巨大聲望,不得不有所顧忌。應當說,學校方面源于經濟上的壓力,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再說,這個提案也受到了全系絕大部分教師的贊同與支持,因為法政系雄厚的經濟實力令人羨慕,它屬下的一個法律咨詢公司、五家律師事務所在這些年中積攢了大量的金錢。

她本人也曾經提醒過她的丈夫,倘若他固執己見,勢必樹敵甚多,只能自取其辱:“哲學也不是什么非要不可的東西?!辟Z蘭坡教授聽后勃然大怒:“倘若沒有哲學,人與豬何異?況且豬也未必就不懂哲學。”

賈蘭坡教授這樣說,自有他的苦衷。哲學系是從馬列主義教研室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它能發展成今天這樣的規模絕非易事,其中寄托著他的全部夢想。

“如今他突然撒手西歸,許多人一定感到喜出望外。”

警察皺了皺眉頭,旋即向她表示,他們只是例行調查,無意過問學校內部的具體事務。既然目前并未發現賈先生死于他殺或意外事故的明顯證據,如果她本人沒有異議的話,他們只能以“自殺”作為暫時的結論。

“在這樣一個全國性的學術會議期間,我們也不希望節外生枝。”

9

現在正是午后時辰。屋外人聲喋喋,陽光靜靜地灑滿了窗臺。曾山記不得有多少個這樣的時刻,他從午睡中醒來,聽到自己的心臟有節奏地撞擊著他的肋骨,被褥里汗津津的。有個聲音在他耳畔悄悄地說話。這種類似于耳語般的聲音來自于他體內藏匿的一個精靈,一個忠實的提詞者。一年又一年過去了,這個精靈從未忘記過自己的職責,也從未失去過耐心。它謙卑地提醒曾山,將他引向一連串重大的問題。唉,不要問,那是什么。是時候了,我們已無須等待,讓我們放棄掙扎,追上狂歡者的隊伍,趕赴一場盛宴……

賈蘭坡教授的追悼會被安排在工會俱樂部的大廳里舉行。寬敞、明亮的大廳此刻被裝飾得莊重、肅穆。由于在此之前賈蘭坡教授的遺體已經火化,墻上象征性地掛著一幅照片,四周被黑色的布幔環繞著,遺像的下方擺滿了鮮花。賈蘭坡臉上僵滯的笑容仿佛表明,他對于大廳的布置大致滿意。

曾山睡眼惺忪地趕到追悼會場,心中難免感到幾分不安。因為他擔心自己在午睡中錯過了追悼儀式。從現場的氣氛來看,追悼會要么尚未開始,要么已經結束。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向一位不相識的婦女低聲打聽了一番。他得到的回答同樣是模棱兩可、含糊不清的。這個婦女對他說:既然大廳內的人尚未離去,你就沒有理由認為追悼會已經結束。

人們三三兩兩地聚集在一起,就像窗外花圃中冬青樹投下的一簇簇陰影。他們說著話,神色凝重,聲音被壓得很低,與喪葬的氣氛極為協調。嚶嚶嗡嗡的談話聲在大廳里回蕩,但沒人能夠聽清他們到底說了些什么。偶爾聽明白一兩句話,也是斷斷續續,言不及義。從說話者的臉色判斷,他們似乎也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些什么。

慧能院長身穿一身黑色的西服,這使他看上去不像一個僧侶,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學者。他面色紅潤,抱臂而立,正與另外幾位學者談論著一個嚴肅的話題。曾山知道,慧能院長保養得如此之好完全受益于那些寺院自產的蜂蜜?;勰茉蛩峒?,到了春天蜜蜂產卵的旺季,寺院還能剩下相當大的一部分,拿到市場上去出售。他們之間的談話使曾山想起了那些嬌小、可愛的小動物,它們在陽光里振翅而飛,攀附在寺院外的一棵紫荊樹上,仿佛一心要將它的枝條壓彎。帕斯卡爾。普魯塔克。圣餐。瓦格納。圣·喬治大教堂?;勰茉洪L一邊說著話,一邊向從身旁經過的人點頭致意。那么,佛羅倫薩博物館的裹尸布又作何解釋呢?慧能院長看上去在低頭沉思,實際上他是在尋找脫身的理由。他的心里似乎還牽掛著另外一件事。

子衿和他的幾個師妹待在一起。她們大多在本市或鄰近的城市工作,導師的死給她們提供了相聚的機會。有一位姑娘似乎來自昆明,因為在她與師兄的談話中多次提到了西雙版納。我是第一次坐飛機。她說。她們的打扮一律是黑色的。黑色的發髻。黑色的短大衣。黑色的短裙、長襪、皮鞋、綬帶。甚至,其中一位的牙齒也是黑色的,不過,她顯然不是有意為之。

子衿比任何人都顯得心不在焉。他與師妹們說著話,不時轉過身去朝四周張望,像是在尋找著一個人。

老秦的樣子很有幾分寂寞。他從一個談話者的圈子走向另一個,一直沒有找到適合于自己的位置。他游手好閑地在大廳里來回逡巡,喪失了起碼的真實感。他來到一個正吃著棒棒糖的小女孩身邊。他本來打算與她開個玩笑,卻沒想到將她嚇了一跳。他沖著她笑,而女孩則迅速地逃開了。就在這時,老秦發現宋子衿正朝他這邊張望,不過目光很快就移開了,這說明師兄所要尋找的那個人并不是老秦。但他還是決定回到師妹們的行列中去。她們正熱烈地討論著金三角的販毒網和加入食物的罌粟殼。老秦瞅準機會插了一杠子。我就碰到過這樣的事。他說。誰都沒有注意到他。只有一個女人作出了反應:他的口臭使她不得不稍稍改變了一下站立的姿勢。老秦最終抵達的那個地方看來還是比較歡迎他的加入,因為他很快就代替了慧能院長的位置,與幾位外地學者接上了話。他飛快地說著,仿佛一心要彌補剛才的損失。漸漸地,他的舉止恢復了往常的從容和自信,臉上也有了些許光澤。而慧能院長終于機敏地脫身離開了。

一個身材頎長的女人此刻正獨自站在窗前。她背對著曾山。他看不見她的臉,可是他能看見她裙子棕色和杏黃色的拼花圖案,在午后的陽光下格外醒目。她的一只手搭在窗架上,諦聽著窗外的什么動靜,從她落落寡合的樣子來看,她極有可能就是賈蘭坡教授去世前剛剛調入系資料室的那個紡織女工。也許是另外一個人。但她肯定不是張末。曾山的心里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同時,他體內的情欲仿佛頃刻之間就蘇醒了。

在這個女人柔和的腰線之側,曾山從敞開的窗戶里看到了遠處被陽光照亮的一片樹林和草坪。他看見了那幢簡樸而小巧的幼兒園的房舍,綠色的柵欄、樹籬和尖尖的衛矛。幾個小姑娘正在園內做游戲。她們唱著歌。丟呀丟呀丟手絹。鋼琴的聲音似有若無,不過還能被聽到。在寂靜中,他的心里感到暖融融的。

下午三點鐘。學校的副校長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他宣布追悼會到此結束。直到這時,曾山才看到了他的師母。她被安排在大廳出口處的一張藤椅上。每一個試圖從這所大廳走到戶外去的人都必須經過她的身邊,與她握手,勸她節哀。

人群在往外散去的時候沒有鬧哄哄地亂成一團,而是自覺排起了長隊,這多少顯示了知識分子在修養上的與眾不同。人們臉上的表情,移動中的步伐,問候時的語調都極為相似,一個模仿或重復著另外一個。猶如經過復雜的訓練和彩排。

只是當慧能院長經過大廳門口的時刻,才出現了一個細微的變化:他向師母伸出手去,賈夫人卻坐在椅子里一動不動,就像她壓根兒沒有看到這個人?;勰茉洪L略略遲疑了一下,很快將手縮了回來,并加快步伐走到了門外燦爛的陽光下,將一片嘰嘰喳喳的議論留在了身后。

10

曾山從工會俱樂部出來,沒有回宿舍,而是騎車徑直出了學校的后門,沿著蘇州河西岸前往市區。他要去看望女兒。珊珊只有五歲,但臉色已相當憂郁。她懂得了不少成人之間的事,會唱不少兒歌。丟呀丟呀丟手絹。蒲公英打開了她的小花傘。她已經能學著用歪歪扭扭的字給曾山寫信:我們不要你的臭錢。少來這一套。

曾山不太喜歡她,對她的記憶也十分稀薄。她的出生很難說不是一個錯誤。她愿意待在黑暗之中,待在一只箱子里。那是一只破舊的藤皮箱,是曾山留在前妻家中的唯一遺跡。后來,它也成了錯誤的見證,曾山對它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珊珊卻常常躺在里面睡覺,手里捏著一條洗得發藍的手絹。這只箱子,是她夢想中的居所,將她與外界的生活隔開。珊珊的這一習慣使曾山不安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那些他試圖逃離的事物。逃離。一切都指向它,一切都是它的影子。三十年后,這個詞語更換了一個面目在他心中扎根,占據了他的全部意識,那就是“奔向”。一個是另一個的原因或結果,但它們從本質上說也許是一回事。

由此,他還想起了另外一組概念:自我折磨與自我勸說。它勾勒出了生活的全部經緯。在很多這樣的時刻,曾山躺在床上,醞釀著一次新的睡眠。他四肢松展,雙眉微閉。他對自己說,現在,除了窗外柔和的樹聲和遠處若隱若現的喧響,一切都是寧靜的。我要睡了。我感到自在。很快,他的呼吸開始變得均勻,身體在清涼的水中慢慢下沉。他感到所有的靜謐、純凈與永恒,然而正是在這個時候,另外一種聲音在耳邊悄悄地提醒他:你真的要睡著了嗎?你如何證明這一點呢?這個聲音固執,有力,容不得他去做主,由此他睡意頓消。這類令人沮喪的事件,作為一種象征,在他的生活中隨處可見。他所要建造的,是冰塊壘成的城市,它經不起陽光的曝曬。

曾山為此曾去請教過一位心理系的博士。她在學校書店的邊上開了一家心理咨詢診所。她是一位基督徒兼女權主義者。她在聽完了曾山的自述之后,立即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對他說:“毫無疑問,你是在與上帝作戰。每個人都指望他所找到的幸福耐久,堅固,結實,經得起摔打,假如果真有這樣的事,世上也就不會存在‘幸運’這個詞兒了。你替自己想得太多了。還是將這些問題交給上帝去思考吧。上帝存在的意義正在于我們不必思考,而不是相反……”曾山不太欣賞她的觀點,但在那一刻,他的內心還是被她虔誠、堅定的目光照亮了。曾山對她解釋說,作為一名哲學教師,他所關心的并非是那些信仰上帝的理由,而是不信的理由。因此,他本人更喜歡那些具有明顯異端思想的人,尼采,叔本華,拉羅什???。他們令人更感到親近?!跋裎疫@樣的人,預先就被剝奪了信仰的權力?!痹叫χ鴮λf?!笆亲晕覄儕Z嗎?”她問道。

“也許是這樣,”曾山答道,“笛卡爾說得對,除了征服自己,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并無其他的使命。”

現在,哲學系副教授曾山正騎車趕往他前妻的住所。他從那兒逃了出來,此刻又一次奔向它。夕陽染紅了污穢的河面,使那些泡沫塑料、廢報紙、機油與黑色的漂浮物閃現出金子般的光澤。一些鴿子棲息在河邊的房頂上,棲息在河堤的水泥護欄上,在裝滿煤渣的駁船上散步。

11

上個月,他與妻子和女兒在公園見面。她的口中第一次出現了張末的名字。這使曾山感到有些意外。在此之前,她從不屑于提起她,仿佛張末就是傳說中某種惡毒的神祇。她的臉上充滿了幸災樂禍的表情?!拔覀儸F在終于打了個平手。”她說,她指的顯然是曾山與張末離婚這件事。他不知道她從何處打探到這一消息。她打算進行報復了:一個女人與另一個女人有什么區別?棍子插在豬油里,拔出來就拉倒……只是因為珊珊就站在近旁,她對自己粗俗不堪的語言天賦才有所克制。

“你呢,你的情況怎么樣?”曾山溫文爾雅地對她說。

“這不干你的事!”

“我從報上看到了你們公司的消息……”

“這不關你的事!”她再次強調說,尖厲的下巴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她的眼中溢出了淚水。她是一個要強的女人。曾山沒有再談下去。你還留在這里干什么?為什么不追到南京去呢?她提起了張末,企圖再次占據主動,不過,原先激烈的言辭此刻已成強弩之末,這使曾山不安地意識到,他的前妻在公司倒閉之后,也許尚未找到新的工作。

曾山告訴她,由于剛剛被提升為副教授,他的工資狀況有所改觀,假如她改變初衷,愿意接受他的資助的話,他打算立刻戒煙。你還是少跟我提你那點丟人現眼的工資吧,我看你早晚得跟那個賈什么坡的鬼東西一樣,從樓上一頭栽下來摔死拉倒。她叫道。她的聲音驚動了一位練氣功的老頭。不要叫,不要叫。走火入魔可不是鬧著玩的。我已經活了一百零二歲了。曾山頗為驚異地察覺到,在離婚之后,他的前妻一直在暗中時刻留意著他的動向。用她自己慣用的語言方式來表述:我等著看你的訃告登在《新民晚報》上,然后用它來擦屁股。她對那些無聊的話的確上了癮??稍揭廊荒軌驈闹懈惺艿剿薮蓝虉痰纳屏?。

曾山來到前妻居住的那個街區,天色已漸漸昏暗。天空刮起了偏北風,看來又要降溫了,他感到身上涼颼颼的。建筑隊正在拓寬路面。到處都是瀝青化開的氣味,塵土與油漬的氣味,還有一縷孜然和胡椒的香氣。循著這股香氣的蹤跡,在一輛推土機的邊上,曾山看見了他的前妻。

他差一點沒有認出她來。她的頭上裹著一條農村婦女們常用的藍布方巾,將自己打扮得土里土氣的。她正在路邊的梧桐樹下賣著羊肉串。生意看上去還挺好,客人們來來往往。曾山想不起來她從哪里學會了這門手藝。他再次留意到她頭上的那頂藍布方巾,她為何要將自己弄成了一個村婦的模樣?也許只有這樣,她才能心安理得,她畢竟是一個城里人,一個舊時代銀行家的后裔。她不想褻瀆它。

他看見了自己的女兒。她在冷風中瑟瑟打抖,從一只嶄新的木匣中給客人找出零錢。他看到了她的眼睛。他第一次注意到它們那么黑,那么白。她在算賬。眼珠凝滯不動,證明她算賬遇到了困難。

曾山感到自己開始喜歡她了。

12

在下午的追悼會快要結束的時候,宋子衿終于找到了他一直在尋找的那個人。他穿過大廳來到窗前。她轉過身來朝他嫣然一笑。俱樂部的一位工作人員手里拿著麥克風提醒他們離開。晚上還有京劇演出,他們要將追悼會場恢復原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在這個時候,慧能院長彬彬有禮地朝師母走去,向她伸出了手。她顯然看見了他,卻深陷在藤椅里一動沒動。這個微小的細節不禁使人聯想到,慧能院長與師母彼此之間不僅早就熟識,說不定還有過相當深入的交往。順理成章的解釋是,慧能院長曾經有負于她,而師母對他深感憎惡,無法原諒。

在返回學校的路上,曾山的眼前再次浮現出當時的情景。他決定順道去導師家中看看。自從上次他與導師因論文而發生爭吵以來,他一直沒有去過那里。

師母替他開了門,告訴曾山,她正要去浴室洗澡。她讓他先去書房坐一會兒。

房間的陳設似乎還保留著原先的樣子。通往陽臺的門敞開著,從窗簾的縫隙中,他能看到陽臺的木架上擱滿了花盆。雛菊,巴西木,鐵樹和雞爪槭。也許是因為剛剛澆過水,花朵和葉蔓顯得生機勃勃。曾山知道,他的導師當初正是通過這扇門走到了陽臺上,完成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騰躍。

屋子里光線很暗。書桌上散亂地堆放著書籍、字典、紙頁和煙缸。他的導師當時一心要結果自己,沒有顧得上作最后的整理。曾山瀏覽著那些書籍:《歷史哲學》《基督教的體系》《動物志》《開叫與首攻》……一冊英文版的《愛默生文集》被打開在第一百零四頁,書頁上有些地方用水筆劃上了紅線。

一個人就是一個處于破敗之中的神。

這也許可以算作賈蘭坡生前所留下的最后遺跡了。他不知愛默生的這句話曾經激發了導師怎樣的聯想。依照師母的說法,她從大禮堂回到家中,給導師送去了熱咖啡,但他卻將師母趕出了書房?!坝行┦虑槲倚枰粋€人仔細想想?!睕]有人知道他后來想了一些什么。

在曾山的記憶之中,賈蘭坡教授的思想以及他夢想中建立的哲學體系在晚年出現了難以調和的矛盾。他一生中貫穿始終的許多重要命題都面臨著被瓦解與分裂的危險。一個多星期之前,曾山將那篇題為《陰暗時代的哲學問題》的論文交給賈蘭坡。三天后,他約曾山去他的書房面談。導師看來極為生氣,他極為勉強地夸獎了他的才華,為他后來言辭激烈的批評作了一點小小的鋪墊。按照賈蘭坡教授的解釋,當今人文哲學的當務之急在于為處于轉型期的社會建立新的價值范疇,而不是像曾山文章所做的那樣,徒勞無益地宣告這個世界行將崩潰的消息。哲學重在闡述,而不是簡單的啟示或布道,“假如像你所說,這個世界注定要完蛋的話,我不知道你的論文還有什么價值。沒有對于永恒的確信,道德亦將不復存在。”導師舉例說,早在十四世紀的意大利,佛羅倫薩的一大批僧侶和經院哲學家就預言了宇宙大限的來臨,一些人甚至還在修道院陰暗的地下室里悄悄趕制應付世紀洪水的方舟?!斑@的確非??尚ΓF代醫學已經證明,他們的恐懼與妄念和當時流行的臆病有關。生理疾病往往會給我們帶來錯覺。還有你在文章中反復提到、推崇備至的那個法國人,阿爾貝·加繆,假如他愿意不斷地往山上推石頭,本來是沒人反對的。法國人的確有著非凡的想象力,但并不能解決什么問題。如果你仍然像以前那樣對中國哲學不屑一顧的話,我勸你多讀一些德國人的著作……”

不管曾山與他的導師之間存在著怎樣的分歧,曾山感覺到,他的去世也許預示著一段歲月的徹底結束。一座紀念碑倒塌了。一道幕簾被突然打開,陽光涌入,使他睜不開眼睛。他知道,用不了多久,哲學系將會不復存在。他的心里掠過一陣空空蕩蕩的悲憫之感。

坐在導師生前的書房里,曾山再次不安地想起了兩三天前的那個來歷不明的電話。它會不會是導師打來的?賈先生預感到了危險的來臨,或者說,遇到了一個毀滅性的難題,他想找個人聊聊??墒前凑账纳矸荩鸶┚偷叵蛞粋€學生傾訴煩惱是難以想象的,于是,他拿起了電話,又將它放下。他終于決定向死亡求助。

師母身穿一件藍色的浴衣走進了書房。她問曾山要不要喝點什么,沒等他回答,她就打開了咖啡罐。師母說,曾山能來看她,她感到很高興。這一兩個晚上,她都睡得很不踏實。從門庭若市到門可羅雀,畢竟讓人不太習慣。“我不喜歡哲學,可我喜歡聽人談論哲學?!睅熌刚f,“就像一個行為檢點的女人偏偏喜歡四處打聽別人的風流韻事?!边^了一會兒,師母補充說,這個比喻也許不太恰當。

“哲學系眼看著就要完蛋了,也許等不到這次會議結束就會有結果?!彼龂@息了一聲,繼續說,“如果哲學系作為一個研究所并入法政系,編制想必會十分緊張,你要盡快活動,晚了就來不及了?!?

一陣潮濕的夜風吹亂了桌上的書頁,帶來了一縷微微的花香。師母打了個寒噤,將被風撩開的浴衣的下擺重新拉嚴。曾山的臉一下就紅了。

“你的導師尸骨未寒,現在已經有人在背后說了我不少壞話,你大概也聽說了一些吧?!?

曾山表示他未有所聞。“是不是因為今天下午這件事?慧能院長走過來與您握手,您卻沒有理會他……”

“不是這件事。”師母說,“你所說的那個慧能院長我并不認識。我當時一定是走神了。你日后如有機會碰到他,請替我代為致歉。”

曾山點頭答應。臨走時,師母問他:“萬一日后的研究所容不下你,你打算干什么去呢?你們導師在世時得罪過不少人,這一點,你要做好相應的心理準備?!?

曾山回答說,他暫時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像我這樣一個人,除了礙手礙腳,還能干什么呢?”

“去賣羊肉串怎么樣?”

師母隨口說出的一句話,卻使曾山出了一身冷汗。

13

很晚的時候,子衿博士來宿舍找曾山聊天。他是來告別的。子衿一進門就對曾山說,他準備從這個城市暫時消失幾天。

曾山從師母家回來以后,一直在昏暗的燈光下修理他的那只鬧鐘。它的發條壞了,桌子上堆滿了拆散的金屬零件。“我從來就看不得這些東西?!弊玉茖λf。他指的是那些生了銹的鬧鐘零件。曾山用一把鑷子正打算將一只彈簧把芯片與發條連接在一起,他抬頭看了師兄一眼,一時沒有明白他的意思。

“它會讓人想起亂七八糟的大腦結構?!弊玉撇┦拷忉屨f,“當然,我也受不了鬧鐘的聲音,嘀嗒嘀嗒嘀嗒,永遠沒個完?!彪S后,他向曾山說起了一段往事。在他小時候,他的床邊就擱著這樣一只鬧鐘,它的聲音讓他睡不著覺,他就將它埋在了床邊的一只麥缸里。

“對了,我差點忘了告訴你,過幾天我的妹妹要來,我已經差不多有五年沒有回過家了,我甚至想不起來她長什么樣兒了?!弊玉坪懿坏靡I地這么說了一句。曾山沒有吱聲。他不明白師兄為何突然提起他的妹妹,再說,在這之前,他從未聽師兄提起過她。

曾山找出一張廢報紙擦了擦手上的油污,然后重新將報紙展平,蓋在那些鬧鐘零件上,“這樣可以了吧?”他們在桌邊坐了下來,開始抽煙。

“你要去哪里?”曾山問他。

“杭州?!?

“怎么會忽然想到要去杭州?”

“我有一個朋友在那兒的一家婦幼保健院當護士……”子衿說。他大概覺得類似這樣的一問一答有些讓人難以忍受,便索性搶先告訴了曾山他去杭州的目的,以及事情的整個原委。

“其實,這樣的事在上海一樣能夠順利解決,你又何必舍近求遠呢?”曾山說,“我聽說醫院方面近來對有關規定作了一些改進,比如說,這種事不再通知原單位。人口問題畢竟要比道德問題緊要得多,這是不言而喻的?!?

“我也聽說過這回事,不過事實究竟如何卻不得而知,我又不能專門跑到醫院去打聽。更何況,醫院負責計劃生育的大夫通常是一些青春已逝的女人,她們已經失去了放縱一下的權利,因而心理相當陰暗,她們一見到那些未婚先孕的女孩,首先想到的就是鄙視、咒罵、冷嘲熱諷,實際上,她們恨不得自己取而代之?!?

“你打算什么時候動身?”

子衿告訴他,是明天晚上十點的車票。那段時間最安全,趁著夜幕的掩護,在前往車站的路上遇到熟人的可能性很小。“這一次,我要做到萬無一失,我已經經不起折騰了?!弊玉普f,他甚至準備在酒會結束后再離開。曾山知道,醞釀已久的學術會議定于后天上午八點正式開幕。明天晚上,會議的贊助商將在學校對門的松鶴大酒店舉行盛大晚宴,所有與會代表均在邀請之列,市政府主管文化的官員屆時也將出席。他和子衿都已收到了印刷精美的請柬。據說,這次晚宴的費用幾乎占了會議開支的一半,看來,本次會議的贊助單位,南方某制藥廠果然實力雄厚,出手不凡。

“你的大會發言怎么辦?”曾山問他。

子衿博士陰沉沉的臉上露出一絲灰暗的笑容,仿佛他對這件事很有把握。他扳起手指頭,眼睛盯著窗外,像是在做一道復雜的算術題。手術只需要十五分鐘。路上要花掉一天。手術后她需要靜養四天。子衿的大會發言被安排在會議開幕后的第四天,時間上倒是綽綽有余。

“我只擔心一件事,”子衿博士對曾山說,“那就是她已懷孕兩個半月了,若是遇上血崩,堵都堵不住。這個女人不太好纏,也很有主見,她一直瞞著我,竟然異想天開地想把孩子生下來。我足足做了一個星期的噩夢?!?

師兄疑慮重重地對曾山說,他甚至想到去找個醫生做一次心理測試,看看自己是否正常。因為他剛剛聽說,心理系的一位女博士在河邊書店旁開了一家咨詢診所?!皩ξ襾碚f,這短短的幾天碰到的麻煩,比過去時間里累積起來的還要多,就像是石灰、沙子、芝麻和鋸末統統摻和到了一塊?!?

“在某些方面,你還是應當適可而止,”曾山對師兄說,“我一直覺得你可以過一種稍有節制的生活。”

子衿朝師弟擺擺手。仿佛在暗示曾山,現在還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

“張末怎樣?你見到她了嗎?”

曾山表示他尚未見到她。他擔心她因為什么事,臨時決定不來參加這次會議了。

“也許你明天一覺醒來,就能聽到她的敲門聲。快樂的事情通常要么不來,要么就會讓人猝不及防?!?

隨后,他們聊起了別的事情。聊起了老秦。這些天,他顯得極為神秘,似乎要在這次學術會議上搞點名堂,這段時間整天找人商量他的計劃。一方面,他對自己在會上的圖謀守口如瓶,一方面又一心要弄得人人皆知。

“鬼知道他在搞什么玩意兒,”子衿說,“他似乎對這次大會寄予了不切實際的幻想,最后底牌亮出來終究是一場笑話?!?

“這次大會注定了不會太平,”曾山憂心忡忡地說,“會議尚未開始就發生了一連串的怪事,我真的很難想象在往后的一個多禮拜里到底會怎樣。但愿它不會成為一場噩夢。”

深夜兩點,子衿才起身告辭,曾山一直將他送到了樓下。

子衿手里捏著一串鑰匙,在樓下的車篷里尋找他的那輛自行車。他在那兒來回逡巡了四五分鐘,仍然沒有找到。

曾山只得走下臺階,幫著他一塊查找。子衿告訴他,那輛自行車的坐墊是棕紅色的,很容易辨認。他們將車篷里停放的車輛逐一找了個遍。最后,子衿明顯是著急了,他對著一輛橙黃坐墊的自行車,拿鑰匙徒勞無益地亂捅了一氣。“會不會是被人偷走了?”

他這樣說,倒立即提醒了曾山。他想起子衿那輛自行車早在一個多月前就已經失竊了。曾山及時地向師兄提醒了這點,使得后者突然發出一陣過于夸張的哈哈大笑,仿佛笑聲在迸發出來的一剎那就使出了全部的肺活量。隨后,他的身影像個幽靈一般消失在遠處的黑暗之中。

14

會議的接待中心設在專家樓的底層。這是一座百年前的古舊建筑。風格與式樣是歐洲的巴洛克、哥特式與中國古典園林的簡單拼合。八十多年前,一位俄羅斯婦人買下了它,在那兒只居住了短短的五年,卻留下了一些年代久遠的遺跡。其中包括一棵冠蓋蔽日的銀杏,一條用她的姓氏命名的河流。

時序已屬深秋,銀杏樹在風中抖落下葉片,像蝴蝶一樣在陽光下飛動。專家樓前的草坪整肅而潔凈,只是車輪的印轍依稀可辨。在一輛橘紅色的轎車旁,一位身穿旗袍的禮儀小姐正擺出姿勢讓人照相。她臉上顯露的心滿意足的笑容,讓人感到她對于樓房和轎車的歸屬產生了不切實際的幻想。一張照片通常說明不了什么問題,但對她而言,這似乎已經足夠了。院廊的葡萄藤架下擺著幾把漆成白色的椅子,一位早已謝頂的老者占據著其中的一把。他假裝在讀書,實際上,他的目光一直在打量著那位小姐的臀部。當然,他可以為自己的行徑找到理由:他探身朝院外張望,而那位小姐恰好擋住了他的視線。

他一會兒戴上眼鏡,一會兒又摘下它。仿佛拿不定主意哪一種姿態更適合于觀察。旗袍的花飾呈暗紅色,它在腿部的分叉開得很高。由于設計者的良苦用心,分叉線像是被剪刀臨時剪開的,肌膚的呈現僅僅是一道縫隙??紤]到陽光的亮度和小姐不斷調整的身體姿勢,它也足以讓人眼花繚亂。不過,假如一陣風吹過,使它敞開更大的幅度,露出藍色短褲的下沿,觀察者則不得不暫時挪開視線,將目光痛苦地投射到書本上。

透過大院的鐵門和兩旁的枇杷樹籬,就能看到河邊的銀杏,看到陽光下閃閃發亮的河水,河邊扔石子的小男孩,以及為數不多的幾名垂釣者。院外的一片小樹林里,兩個身穿西服的人正興沖沖地朝這邊走過來。

在專家樓高高的臺階上,曾山顯出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他一度想離開這里,又有些不太甘心。

迎面走來的兩個人此刻已經雙雙跨進了大門。曾山立刻認出,一位是他等待之中的老秦,另一位就是本校的校長。

15

校長看上去精神很好,似乎正想著一件開心的事,嘴角掛著一絲微笑。他低著頭剛剛走到大理石的臺階下,為了表示對校長的尊敬,曾山冷不防從一邊斜插上前,朝他伸出了手。由于猶豫不決反而使他的動作變得堅決而突然。校長被他嚇了一跳,本能地往后跳了一步,一時沒有弄清曾山的意圖。當他明白過來,對方只不過是想與他握手致意,校長便頗為得體地笑了一下,將那只白皙的手遞給曾山,這時,時間上出現了小小的差錯,因為曾山已經將手縮了回去。校長的手兀自懸在半空中,仿佛突發的中風使他的肢體失去了控制,也就是說,校長這回撲了個空。這個情景使曾山想起追悼會上的慧能院長。盡管他的內心已經多少感到了幾分滑稽,曾山還是堅決地再次朝校長伸過手去。老謀深算的校長這一次得好好估量一下出手的時機,估量的結果,他將那只保養得很好的小手藏入了褲袋。

校長滿面狐疑,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曾山。憤怒的校長似乎有足夠的理由這樣認為:對面的這個年輕人僅僅是為了羞辱他才故意這么做的,假如他再一次伸出手,對方又縮了回去,這樣循環往復,豈不中了對方的圈套?他這樣想著,不安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幸好,院內的三個可能的目擊者眼下興趣還不在這邊。

這時,老秦不失時機地將曾山介紹給了校長。校長臉色鐵青。他狠狠地瞪了曾山一眼。轉身就朝停在草坪上的一輛轎車走去。

老秦對曾山解釋說,最后三名與會代表將在今天中午前后抵達。他正準備陪同校長去車站迎接。曾山半開玩笑地對他說,這三位代表居然驚動了校長的大駕,想必身份不同一般。老秦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話,而是問他,假如眼下恰好有空,他是否愿意與自己一同前往車站?“趁便,我還有些要緊的事打算與你聊聊?!彪S后,老秦拉著他跳上了一輛面包車,緊跟著前面那輛黑色的豐田,一路出了校門。

他們來到車站的廣場上,距離代表們乘坐的火車進站還有十五分鐘。

校長似乎余怒未消,為了避免再度與曾山碰面而出現不必要的尷尬,他龜縮在車中,通過擋風玻璃觀察著出口處的動靜。老秦則喜滋滋地從面包車上扛下了一塊事先準備好的木牌,上面寫著代表們的姓名。他們來到出口處的圍欄外,老秦將木牌試著往空中舉了舉,向曾山問道:“你看這樣可以了嗎?”他沒有聽見曾山回答,因為此刻曾山已經抽身離開了。

曾山幾乎是一路小跑地奔向廣場西側的一家商業中心。由于慌亂和勿忙,他在進門的時候,衣服被轉門的把手掛了一下,引動了門后一位小姐低低的笑聲。他從一處柜臺前買了一把小圓鏡,一只吉利刀架,一枚飛鷹牌刀片。接著,他找到了藥品柜臺,在擺放著各種避孕工具的櫥柜前躑躅良久。

一位售貨小姐迎上前來,問他是不是打算買一盒避孕套。

“那就買一盒吧?!彼@樣說,仿佛他原先并不想買,而純粹是為了迎合她,才作出了這一決定。

“多大號的?”

“三十五毫米?!?

小姐這時抬頭瞥了曾山一眼,目光中含著一絲明顯的懷疑,好似對方是在故意逞能。

曾山從商業中心出來,徑直朝行李房邊上的一個廁所走去。在廁所的自來水龍頭前,他熟練地旋上刀片,對著小圓鏡,專心致志地刮起胡子來。

他想象著不久后與張末的見面,心跳突然加快了。他知道,張末對他留胡子這一習慣極為憎惡。

曾山與張末離異后,雙方一直保持通信聯絡。他對張末的來信既渴望又恐懼。她的來信給了他生活中唯一的真實感,同時,他又擔心她總有一天會在來信中提到她與別人結婚的消息,假如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她應當懂得在某些方面有所保留。她的信通常都寫得很長,除了偶爾涉及到一些哲學問題外,大多是一些日?,嵤隆恼Z調上看,就好像他們并未分離。兩個多禮拜之前,曾山給張末寄去了會議的邀請信,他在信中提到,由于這次大會不承擔代表的住宿費用,為了不至于報銷出現困難,他應當替她安排哪個等級的房間。張末很快就寫來了回信,她說她很高興參加這次有關宗教問題的學術會議,因為她目前正為是否應當皈依基督而感到猶疑不決。“至于住宿,如果你那兒沒有什么不便,我還是愿意替單位省下這筆開支……”

想到這里,曾山突然咧開嘴“嘿嘿”地笑了兩聲。張末的這封來信再次證實了曾山的某種預感,仿佛張末隨時都會再次回到他的身邊。也許,在某一天的清晨或者深夜,他只要打開門,就能看到她拖著沉重的皮箱站在他的門前。期待中的這次學術會議,對他來說,宛若一場渴望已久的盛宴,仿佛多年來一直在困擾著他的所有問題,到了那時,都會獲得圓滿而徹底的解決。

16

從某種意義上說,車站是一個城市最大的秘密集散地。然而它卻不會輕易地將這種秘密泄露出來。你所看到的僅僅是一片陰暗的街角,一方人群稠密的廣場。明亮的茶色玻璃反襯出街道的樹木,高聳的旗桿、鐘塔,以及鐘塔下圍坐的婦女和兒童。在貨棧的遮棚下,售貨員向行人隨時吐露微笑,就像一縷變質發霉的花香。那些匆匆奔向某一地點的小販、兜售報刊的老人、掮客、便衣以及在旅館登記處排成長隊的人群占領了車站廣場的每一處縫隙。你只是偶爾從那兒經過,看著自動扶梯將一批又一批人送上候車大廳,你想象著這個車站曾經是過或者將要變成的那個樣子:一塊海邊的桑園,一個露天高爾夫球場,一家光線昏暗的妓院,一座垃圾處理廠……于是,車站就在無形中為時間塑造出了形態,你也就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旅行者。

曾山不無傷感地想到這一切,心情陡然又變得沉重起來。他穿過陽光繽紛的廣場,朝出口處的方向快步走去。

代表們都已經到了,老秦像是在四處找他。此刻,校長也已經從那輛轎車中走了出來,他正忙著向客人們遞名片。曾山逐一端詳著剛剛下車的三位代表,沒有看到張末。他將目光投向出口處長長的通道,從那可以一直望到空空蕩蕩的站臺。

老秦用英語將曾山介紹給了一位外國人。他低聲地對曾山說,這個人就是本次大會唯一的外國學者。倘若這次大會能夠稱得上是國際會議,他是不可或缺的。他是一個神學家,還是一個中國通,名叫唐彼得。唐彼得身邊還站著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經老秦介紹,曾山知道她是彼得先生的中國秘書。女秘書朝曾山淺淺一笑,隨后她向老秦提醒說,唐彼得先生雖然精通英語,但他更愿意說德語,當然,他的漢語也說得非常流利。老秦介紹完畢,立即將曾山撇在了一邊,徑自與唐彼得先生熱烈地交談起來。

曾山顯然有些茫然無措。他的視線一直盯著出口處的那條通道。一位佩戴紅袖章的看門人此刻正打算將鐵欄桿門關上,他一絲不茍地搭好鐵門的鐵扣,然后攏起袖子,蜷縮到一邊曬太陽去了。低迷、回旋的風從站臺上吹過,翻動著鐵道邊的舊報紙,兩名身穿制服的女乘務員正有說有笑地從臥鋪車廂上下來,懷里抱著一堆骯臟的被單和桌布。

唐彼得先生似乎對“神學家”這一稱號感到不以為然。他對老秦說,他早年在印度洋上當過水手,后來又在荷蘭的鹿特丹創辦過一家造紙廠,不過,他真正的專業卻是國際信托。在五十年代,他作為日本人的貿易顧問參加過中國的廣交會,并在德國駐華使館工作過兩年,他去過俄羅斯、東歐和臺灣……對神學問題產生興趣,只不過是一年前的事。

唐彼得先生每說一句,中國秘書就堅決地點一次頭,仿佛她曾經陪伴唐彼得一起度過了那些頗有浪漫色彩的歲月,或者說,唐彼得的每一句話都深深地打動了她的芳心。由此看來,這個女人與唐彼得相識的時間不會太長。

除了唐彼得與他的中國秘書之外,剩下的一名代表就是本次大會的贊助商,南方某制藥集團的董事長。他身材健壯,一腔廣東口音,正與校長彼此寒暄,談話雖有些不著邊際,但還不至于找不到話題。

校長首先對董事長的資助表示謝意。他說,在學術界面臨嚴峻經費困難的今天,他的慷慨相助無異于雪中送炭?!拔乙苍S可以提前通知您。學校經過慎重研究,決定聘請您擔任鄙校的兼職教授,當然啦,我們的合作僅僅是一個開始,鄙校在生化制品、微生物、計算機領域均擁有很強的科技潛力……”

“教授我看就不必啦?!倍麻L說,他們公司之所以斥資贊助這次學術會議,除了他們對知識分子的一貫尊重之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本人對哲學上的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十分關注。

“想必董事長先生在哲學上也有很深的造詣?”校長問道。

“淺嘗輒止而已。”董事長謙遜地笑了笑,隨后神秘地朝校長跟前湊了湊,“我想向您請教一個問題,在您看來,是先有雞呢?還是先有蛋……”校長沒有想到董事長會突然提出這么一個問題,臉上有點不太好看?!跋扔须u,當然,不過蛋……”

董事長解釋說,他實際的問題是先有物質呢?還是先有意識。他們公司的副董事長曾經因為研究這個問題坐過牢,還發過瘋,不過后來一旦做起生意來,病就全好了?!拔铱催@樣吧,”董事長說,“在這次會議上,就請教授們給這個問題下一個固定的結論,不要翻來覆去,弄得人心里怪不舒服的?!?

校長為難地看了看手表:“我看時候已經不早啦,咱們有話車上說吧,不然,食堂的師傅可就要等急啦?!?

校長、董事長、唐彼得及其秘書先后走進了黑色豐田。曾山和老秦將他們留下的行李搬上了小面包。

在返校的路上,老秦一刻不停地與曾山說著話,而曾山卻顯得抑郁不歡。老秦從口袋里掏出一冊代表名錄翻了翻,對曾山說:“與會代表如今只差一位沒到……”曾山的腹部一陣痙攣。

他們的車來到一處鐵道口,被經過的火車擋住了去路。

這時,曾山感到老秦正滿臉詫異地盯著自己。

“怎么回事?”老秦問道,“剛才來的時候,你還是一臉的大胡子,怎么一轉眼就全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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