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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趙有信

  • 蒼穹之戀
  • 周建
  • 9604字
  • 2020-03-27 17:07:08

我從早晨7點進場,一直在塔臺上待著,坐得腰疼。快吃午飯的時候,丁政委上來喊我下去吃飯。以往這個點,他都會上來叫我一塊去場站食堂就餐,可今天他一進來就把門帶上,讓我覺著有點不妙。

“趙副政委,有件很頭疼的事兒,想來想去,我覺著硬著老臉也得跟你商量一下。”他把指揮臺前的旋轉皮椅拖到我對面坐下來。我瞅了眼四周,負責記錄飛行架次的值班員和趕鳥隊的戰士都下樓吃飯去了。

“啥事你解決不了,搬我這兒來?”我給他遞了支煙,他卻放到耳郭后面,絲毫沒有想抽的意思。他的兩手撐在腿上,身體往前微傾斜,目光一直聚在我臉上。

“我就是個過客,一個即將卸任,完成了自己使命的過客。但有些事兒得處理,不能繞過去不是。”他淡然地感嘆說。

“在這座營盤,我們都是過客,該落幕謝客的時候,就痛痛快快地走。”我不明白他這會兒怎么提起這個話題。B師由師改為旅,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我們都是這一“改制”需要分流出去的人,何以談得上他是過客,我是留守之人呢?即便我多留守一年,最終還是得走不是嗎?

“你現在是貴客。”他說。

老丁比我大兩歲,在基層摸爬滾打,從指導員一直干到團政委的位置。這兩年進步比較慢,替官方揣摩的人認為:隨著軍隊改革的日益深入,8團近年經常擔負重要方面奔襲作戰任務。尤其近兩年,東南沿海美軍偵察機和日本軍機越界飛行,導致國與國之間關系態勢緊張,8團赴東海防空識別區執行巡航任務也更加頻繁。這還不算跨越宮古海峽、對馬海峽等地的防空維權,以及體系遠海遠洋訓練。這些重大任務都需要8團有位經驗豐富,熟悉基層官兵的政治主官。這是他在穩定軍心,保證部隊政治、軍事不出問題,一直留用至今的主要原因。雜音是:他與駐地地方上的關系太多太雜。很多撓頭的問題,只要他出面準能解決。尤其是團里飛行員家屬安置,機關干部家屬隨軍,以及子女就業,都是他出面與地方協調解決的。因此,有人說老丁經常借解決問題拉自己的關系,保不齊沒有犯戒違規的地方。

“別酸了。有啥說啥唄。”

“趙副政委,不瞞你說,在8團這些年,還真沒有難住我的事,我知道開這個口很渾,不懂事,但實在沒辦法,請你高抬貴手,當年就連咱師最難的師機關經濟適用房批的那塊地都是我跑成的——我不避諱,也沒什么可避諱的。因為我清楚自己就是一個過客,就像書里、電影里,一個不起眼,卻又有著承上啟下用處的一個過客。我想說的是眼前有件事,真把我難壞了。你從北京來,這方面的消息肯定比我多,這種事到底有沒有通融的可能,你得給我一個實心話,否則這事真不好辦了!”

他來了那么一大段鋪墊,我不得不開啟全部思路,琢磨他要說的是哪方面的事兒。

“繞那么大彎子,不是你的風格啊!”我心想,如果他要提政策外的事兒,就公事公辦擋回去。

“是這樣,于參謀長家屬原先是陸軍401的內科護士,401撤銷以后,她轉業進了縣醫院婦產科當了護士長。二大隊王濤的媳婦去年從四川隨軍過來,也安排到了縣醫院。”說到這兒,他從耳后取下那根煙。這會兒,我心里有點譜兒了,心想這事肯定與縣醫院領導有關。我把打火機遞過去,老丁點著煙,猛地吸了幾口,咽進肚里。“之后呢,又有一些家屬和子女進了縣醫院,這里頭不用我說,你也能猜到,這是人家縣醫院領導照顧飛行團,特意開的綠燈。如果說再過兩年,可能啥事都沒有,可今天上午,你看看。”說著,他把手里的文件遞給我。

我翻了翻,是一份飛行團與當地一家公司簽訂的房屋租賃合同。那家公司在營門外開了家包裹快遞。很顯然,營區以及附近村莊與外界往來的包裹都由這家公司代理了。

“按規定來就是了,現在全軍都在清退軍產房屋租賃用房,我春天來部隊任職的時候,咱們空軍大院幾個營門外的門面房全部清退了,差幾年也不成。”我把合同遞給他。

“這話的確不假。這是全軍性的大動作。去年空軍電視電話會議以后,我們就開始著手清退工作了,營門外總共有8間出租門面房,現在剩下的三間半,任你嘴說破了,答應給他們一定賠償,都清理不出去。”

“賠什么賠?!這次清退地方各級政府也都下達了相應文件,目的就是防止地方不配合。這是全國范圍的軍用房商用租賃清退工作,不是哪家唱的獨角戲,除了正常在合同里注明的違約金外,額外賠償一律不給。”

“飛行團的經費一直很緊張,去年老兵退役、士官轉業,想發個好點的紀念品都緊巴得像一周沒拉屎,這回關鍵是你要不從經濟上多給他一點補償,他不干啊!”

“是縣醫院哪位領導的親戚吧?”

“領導英明,這家公司的老板,正是幫咱團家屬子女們安置到縣醫院的關副院長。”

我又翻了一下合同日期,還差一年零三個月。

“清退截止日期是什么時候?”

“年底。”

“離到期解除合同還差八個月呢。”

“是啊,這些天我掐著指頭算也填不平那八個月時間。”他嘆了口氣,這時我發現他咽下的那幾口煙,從他眼睛、鼻子、皮膚、耳朵以及身體的各個部位向外發散。此刻,他就像坐在煙霧中準備涅槃的老和尚,虔誠地等待涅槃的時刻。

“跟關副院長通過氣了?”

“去年文件一到,我就覺得這兒繞不過去,特意去他家里拜訪過。可人家說現在是法制社會,處理這樣有合同保障的東西很簡單,如果哪一方非要鬧出點動靜來,只能通過法律訴訟途徑解決了。”

“他就這么有把握他能打贏?法制社會不假,可現在一切都要給軍改讓路,清退軍隊租賃房是全國性的大行動,你不要怕,這事一定能解決。需要的話,我們多跑幾趟。”

“我相信工作做到家,這事最終一定能解決。昨天空軍又開了全軍電視電話會,點名批評了沒有落實的單位,這次會議,空軍定了完成清退的最后時間,有的單位領導還在會上做了檢查。這是師里今天剛下達的指示,要求年底前必須清理完畢。”他把另一份文件遞給我。

“如果我們堅持清退,他想要多少違約金?”

“正常合同的4倍。32萬5千8。”

“這是勒索啊!要不給呢?我們的家屬還能全被開除了?這事我覺得要跟縣委領導直接溝通,請他們支持。”

“這一招我想過了,去縣委找領導很容易,我最擔心的還是飛行團的幾位家屬。關副院長到底會不會把事做絕了,我不敢預測,只是現在任務在即,這些事情就顯得非常緊迫,容不得你有時間去琢磨,我是怕影響穩定。”

“反正他要這么多錢你不能給。部隊又不是財大氣粗的財團,任人宰割。”

“嗨,這些人占便宜占慣啦,有點葷味兒,就聚過來了。”

“要不這樣,我們去給縣醫院送一面錦旗。”

“送錦旗?”

“對,送錦旗。我們感謝縣醫院這些年對飛行團家屬就業、子女安置做出的貢獻。”

老丁怔了片刻,臉上立即露出被人騙了的痕跡,然后,一臉壞笑地沖我豎起大拇指:“不愧是機關來的領導,高招兒就是多啊。這樣一來,他想整治我們也不好意思了,老趙,你這是將了關某人一軍啊!”

“我沒那么陰險。”

“我這就讓主任去辦,明天上午就把錦旗送過去。”說著,他起身往門口走,才要出門,又折回來,走到桌前,擺出一臉謙卑的笑模樣看著我說,“政委,你明天最好一塊去,你是師首長,去了力度更大,效果也好。”

我心想去就去,正好也看看那位刁蠻的關某人長啥樣。第二天一早,老丁在飯堂見到我就說已經布置下去了,主任吃過早飯就去縣城,讓他們加急制作。等一切準備完畢,我們就從這邊出發同他會合。

我突然覺得這事還缺一個由頭,不過年不過節的,猛地去地方單位走訪,會不會讓人家感到太突兀。

“平時飛行團有過這種走訪嗎?”

“昨天你說完這事我就想到了,沒事,咱就說部隊要有大的行動,維穩工作的需要,上級要求我們到軍隊家屬比較集中的單位進行走訪,希望他們給予配合和理解。”

我不得不服老丁想得周全。

下午快1點的時候,縣城那邊來信了,說一切都準備好,只等我們了。我和老丁帶著宣傳科的一位新聞攝影干事立馬上路。路上,那位攝影干事保證照片不出半月就會在省報上登出來,說省報有咱團宣傳科轉業的干部。我們趕到縣醫院,老丁問是去關副院長那兒,還是去院長那兒。我說去院長辦公室。

縣醫院院長見院辦的人帶著我們一行人呼呼啦啦舉逆流而上的錦旗擁進他的辦公室,有點蒙圈。他臉上還帶著午睡留下的痕跡。他在屋里轉了幾圈,搞不清先對誰發話合適,只是一個勁兒地賠笑臉。這時,我發現老丁不停地往門外對面的辦公室瞄,原來,那位關某人就在院長辦公室對面的辦公室。

見院長這種反應,想必以前部隊的人來這兒很少進他的辦公室。

“院長,這位是我們師趙副政委,特意從師里趕來的。”老丁鄭重把我推出去。

我用力握住那位院長的手,覺得既要熱情,也不能過于謙卑,我頷首一笑,客氣地說:“謝謝院長這些年對我們飛行團的支持和厚愛。”

這回,那位院長方從夢中醒來。那保養得很好的臉上立時現出兩團紅暈,像是對自己不勞而獲感到慚愧。這時,那位攝影干事不停地在他身邊找角度拍照,他的表情就越發顯現出神圣和凝重。

“這邊坐,快這邊坐。”院長說著,突然起身去了外面,喊來對面的關某人。看來,他并不想獨吞這顆帶刺的果子。

關某人隨院長進來了,看到老丁,含蓄地招呼了一下,并沒覺得多么在意,可看到我以后,他微微一愣,像是對不知底細的人本能的自我保護反應。

“你好,關副院長。”我起身迎過去,用力握住他的手,以我平生從未有過的熱情說,“你可是我們常委會上經常說到的人啊!新時期的擁軍模范。”

關某人顯然沒料到有我這樣的人出現,訝異地張著嘴,謹慎地表示他的熱情:“哪里、哪里,我做得還很不夠。”

大家落座后,我講明了這次慰問的背景和意義,闡述了當前國際國內形勢對軍隊改革的重要意義,強調了目前部隊備戰的緊迫和維穩的重要性。院長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圖,沒等我說完,就招呼院辦主任喊來各個科室的主任和一干他認為需要到會的領導。院里負責宣傳的同志也到場拍照、攝像。一時間,這次敬獻活動有了新聞發布會之嫌。總之,這次活動圓滿成功,院長、關某人和各個室主任都表示支持部隊,讓部隊放心,他們的家屬在醫院會得到最好的關照,他們絕不扯軍隊改革的后腿。

返回的路上,老丁一個勁兒給我戴高帽,說關某人臨了跟他打招呼,臉都綠了。

“院長才是高人啊!他非常明白我們此行的目的。”我感嘆院長把一個很簡單的敬獻儀式,推波助瀾,發揮到了極致。這樣,關某人也不好明目張膽,守著到會的科室主任,在院里公開打壓部隊家屬。“老丁,你以前怎么不跟院長多來往呢?他可是個明白人。”

“誰傻嗎?見過幾次人家就打哈哈了。今天我們是直闖他辦公室,你又以師首長的身份到場,按說你這身份,縣里常委應該出面的,直接找到他,他心里能不明白嗎?肯定是啥事在關副院長這兒卡住了。”

“那好,只要能給團里解決問題,我以后多跑幾趟沒問題。”

“政委,還有件事得跟你匯報。還記得上次咱們去南邊范家村散步,我跟你說的那塊地吧?”

“干嗎,他關某人還想要那塊地?”

“不是、不是,前幾天小東門商業街的方總來了,他想把那塊地爭取下來,在那兒開個乳制品加工廠。”

“機場附近是不準畜牧放養的。”

“我知道,他們把牧場建在后嶺那邊的古馬鎮。咱這塊地平坦主要是用于建廠房,下面好鋪設管道。這塊地是范家村與我們共用的,說白了它是塊無主地。現在,方總已經做通范家村的工作,他問咱們這邊能不能也通融一下,如果能成,他開業前就會接收我們因清退工作失業的全部家屬和子女。而且,建廠期間就開始發基本工資。”

“可醫院那邊不是解決了嗎?還有多少清退失業的人啊?”

“還有那么十來個吧。縣醫院雖說不敢清退了,可人家可以不收啊!咱們這兒就這么大點地方,縣城離部隊又遠,孩子小的寧愿在家當職業主婦照顧孩子,也不會去縣城打工,這對后面的‘高知’家屬安置會有影響。”

“這事得跟師里報告一下。你這邊先別急著動。”

“過兩天你不是到師里嗎?這回你多住幾天,好好給師長、政委呼吁呼吁,回來的時候最好有個準信兒。”

“丁萬全,你這些天是不是一直在琢磨著怎么發揮我的作用啊?真是服了你了,你非得讓我覺得這么慚愧嗎?”

本周五按計劃我要回師里參加民主生活會,8團這邊近期的情況我也要匯報,還要結合實際情況,搞好自查和下一步個人整改措施。

下午快5點的時候,整理完飛行團近期情況和問題分析,我去操場那邊轉了轉。天暖和了,大家現在都在室外活動。我也想活動下筋骨,瞅機會跟于庹聊聊。大梁最近頻繁往我這兒跑,搞不好這小子真的壓力山大。

于參謀長跟大家踢足球,我到的時候,上半場快結束了。于參謀長看到我老遠就沖我招呼,我沖了他擺了下手,示意他繼續。一旁記分的指導員倏地給我敬了禮,弄得我挺別扭。真不該提醒他叫自己副政委,讓他想多了,每回見到我都如臨大敵般緊張。

“趙副政委,一會兒您上嗎?”他禮貌地看著我。

“不了。于庹沒來?”

“他去招待所了,他同學來了。”他一邊說,一邊盡職盡責地掃著場地,給進球的一方記上進球。

“不會是航校的戰友吧?”

“是大學同學,他們關系很好。當年于庹轉航校,他同學幫了不少忙呢。于庹剛分來的時候他就來過。”怕我像上次那樣批評他報告不準確,他有意詳細地向我做了匯報。不過,這種刻意的更正,有對問話人敬而遠之之意。

“他家最近常有人來嗎?”

“沒有。前幾天他姐姐給他寄了快遞。”他說著沖我笑笑。我立馬想到大梁拿來的茶葉。

“他同學什么時候來的?”

“昨天。您找他,我這就讓人去喊?”他拿粉筆那只手的食指和拇指用力搓動粉筆,指間全是粉筆灰。

“不用。”

離開操場,直奔招待所,我想看看于庹那位同學。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能處這么久,一定情趣相投,彼此當作知己。閑聊的時候,沒準能摸到些真實情況。

飛行團招待所是一棟二層紅磚小樓,一層多半給了士官來隊探親家屬短期居住,里面配備爐灶、冰箱、洗衣機,后勤還安了公共電表,按實際耗損收費。二樓是招待所,也是按標準收費。原先的幾個套間,現在都改成標準間了。我先在一樓轉了轉,去士官來隊的各個單元房里轉了轉,那些家屬或許覺得突然,表現得有點局促,還有的表現很警惕,對此次暗訪多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搞得我就像個不受待見的推銷員,站在門口說幾句不疼不癢的話。

往二樓走的時候,我剛好碰到于庹跟他那位同學。于庹穿了件米色綿綢風衣、配淺藍色修身牛仔褲,腳上那雙萬斯牌紅白色球鞋讓我突然想到兒子。兒子上高一的時候迷上了萬斯,我還陪著專門去西單大悅城專賣店買過這個牌子的鞋。西單大悅城聚著好多20歲左右的年輕人,十七八歲的學生居多。他們逛完店便聚在一層大廳,津津有味地聽一個外國樂隊演唱中外名曲。

于庹的同學穿著跟他不是一個風格,有點韓劇男主角的衣著打扮。尤其是他上身那件薄呢修身外套和脖子上同色系的絲綢圍巾,讓人聯想到白領階層和高管等從業人員。讓我不僅在感官上意識到代溝,還讓我想到工薪階層,80后、90后之類的詞匯。

于庹猛然見到我有點吃驚,趕緊解釋說明天休息,帶同學去小東門外的街上簡單吃點就回來。其實,他的解釋是多余的,我天天跟班飛行,難道不知道哪天休息哪天飛行啊。他這樣說顯然與我生分了不少。我不想失去這個機會,想跟他好好聊聊,可又不能跟他們一塊出去吃飯。師里的限酒令比空軍還要嚴,待命期間節假日、休息日都不許飲酒。

“走,到我那兒去吧。”在我即將黔驢技窮之際,家里的兩包五香花生米和一瓶帶魚罐頭閃現在腦里,我及時發出邀請。對了,還有老婆前幾天快遞來的臘腸。一會兒再去服務社買點黃瓜、西紅柿啥的,搞兩個菜就得了。

于庹愣了。他掃了一眼他同學,又瞅了瞅我,對我的提議萬般不得其解似的摸了下腦袋,皮笑肉不笑地說:“政委,現在不準喝酒——”

“誰說喝酒了?”我說著從兜里掏出100塊錢往他跟前一遞,“別出營門了,你去服務社買點黃瓜、西紅柿啥的,對了,你貴姓?”

“報告領導,我叫范小進。”他同學很機靈地轉向我,屈身點了點頭。

“噢,小范同學,你先跟我回去,幫我把米飯燜上。”

“哎喲,政委你這樣說非把他樂死不行,還小范!我身邊的人都叫他老范。小范,你可得好好表現,你要惹了禍,政委該記我頭上了。”于庹突然間陰轉晴,樂呵呵地沖范小進嚷嚷。

“你小子,啥啊!小范,我們走,我是副政委,你叫我老趙也行。”我讓范小進先跟我回去自然有目的,想趁他們沒串供前,從他嘴里問出點東西。

“是,趙副政委。”范小進很有素養地沖我屈了下身。范小進給我的感覺穩當老練,像政府部門那些老練的公務員,或大企事業的文秘、高管之類的負責人。

宿舍樓旁邊的小樹林春意正濃,此時,它們甩開秀發,完全投入春天的懷抱,將林子舞弄得一片盎然。只是樹矮,走在里面,總讓我想起剛拋入水中的魚漂。要是再過些年頭,樹梢兒躥向天空,有了蒼穹的呼應、大地的襯托,這片樹林會更加氣勢磅礴。腳下的小路,就是濃蔭蔽日中,長滿青苔的林中小徑了。本來,我是想趁于庹不在身邊,跟小范邊走邊聊的。可道兒太窄了,為了聽清我說的話,他不時跟近來聽,把我的鞋跟踩掉好幾回,我就不好意思再說了。尋思等會兒到家,先把那些重要的事兒趕緊問了。

“部隊給人的感覺就是不一樣。青春、正氣、勇敢、純粹、剛直不阿——又有點‘唬’的東西蘊藏其中,讓你處處感覺到它的存在。”他似乎不想冷場,在我身后大聲嚷著,主動與我攀談,“于庹的選擇沒錯,在部隊確實比在家里好。雖然軍人有好多不自由的地方,可正是這種不自由,讓你有種說不出的神圣感。”

“你們很早就認識還是上大學認識的?”

“我們都是淮北的,從小就認識,是發小。”他有板有眼地說。

“你在哪兒工作啊?”

“一個企業里面。”

這回,他回答沒方才那么透明了。顯然,他想回避這個話題。

“民企還是國企?現在有些民企比國企還好呢。不過,國企穩定些,從長遠看更有保障。”我故意裝作不知,想慢慢探究下去。

“嗨,只要老板待你不薄,在哪兒干都一樣。”

范小進對家務活很在行,而且,我才想說什么,他那邊就張口問了。

“政委,有橄欖油嗎?”

“有,在鍋灶右上方的櫥柜里。”我記得春節時老婆帶來一瓶,讓我煎雞蛋的時候用。

“勺子?”

我把勺子遞給他。

范小進慢慢倒了一勺橄欖油,倒入淘好的米中。

“沒時間泡大米了,倒一點橄欖油煮出來的米飯又糯又香。”他一邊做一邊解釋。

“你成家了?我看你做飯很在行啊。”

“老于庹不結婚,我怎么敢結?”

“他不結婚你就不能結啦?你們又不是兄弟。”

“從血緣上看我們不是兄弟,但事實上,我們比兄弟還像兄弟。”他沖我詭秘一笑。

“于庹和女朋友處得怎么樣?”

范小進猶豫了片刻,像是拿不準怎么說。我便繞開話題,暫且讓他放松一下:“我跟這小子還真有緣分,你知道我剛來8團遇到他的時候,他要不過來認我,我準認不出他來。這家伙變化太大了。”

“他也一樣。他說那天您講話的時候,他腦袋完全短路了。他給我打電話,說:‘老范,你說我今生是不是命中注定要到空軍。我在廬山遇到的那位恩人,竟然是我們師新來的副政委。當時安然叫他解放軍叔叔,認為他是個當兵的,我還不信——你看,真見鬼了——’。”說到這個話題,他果然放松了警惕。

“我可不是鬼啊!”我暗自歡喜,心想他說的那個安然一定是在廬山叫我解放軍叔叔的那個女孩。看來,于庹跟范小進關系可真不一般啊!于庹剛到我就給他打電話,可對手把手教他改裝的師父梁立生,卻只字未提啊!

“他那時跟現在——唉,不用我說您也清楚,完全兩個人。他那會兒完全嚇傻了,不是我低估你那發小,他連那個女孩,那個叫安然的都不如——”我故意重復那女孩的名字,想進一步確認。

“那女孩可不簡單,后來我才知道她是北京重點附中的高才生。別看她年齡小,哎喲,知道的事可不少。學霸一個,臺球打得也好,跟街上的一幫混混也敢打,還賭——”范小進鄙視的語氣遇到我的目光,戛然而止。看來他對安然印象很一般。

范小進不經意間暴露了那天我走后的許多信息:一、于庹跟安然還在一起待過幾天。二、他們還在街上打過臺球。三、范小進也接觸過安然。不過,后面的信息他怎么也不想透露了。

“你也去了廬山?”

“我后來去的。”

“那女孩跟她家人聯系上了?一個小女孩遇到那樣的事,沒嚇壞都算她幸運——”

“這家伙怎么還不回來?”范小進岔開話題,往窗外探了探頭。其實,我家廚房窗外面是營區的北圍墻,墻外原是一片農田,現在成了果園。果園后面有一條三米多寬的水渠,水渠后面是一大片稻田。

“于庹女朋友是哪兒的?談多久了?”我認為指導員掌握的信息與事實有很大出入。

“這我還真不清楚。有女朋友可能是真,但到什么程度我不好說。”涉及感情話題,范小進有些吞吞吐吐。

“你跟他那么熟,不會一點不知道吧?他家里不是有一個逼他‘五一’回去定親的娃娃親嗎?”我覺得快咬到餡了,得在于庹回來之前問清楚。

“你們不都知道了嗎?他們單位的領導為這事兒去過他家了。”范小進謹慎起來。

“那你說的是另有其人?”

“這我也不清楚,于庹在我們那地兒挺出名的,最近又上過報,肯定也有追他的吧?不過那些追他的人是什么心理就不好說了。”

“他跟廬山的那個女孩還交往嗎?”

“沒有。”范小進肯定地說,“那就是一次艷遇,過去也就過去了,屬于人生花絮。不過——”

“不過什么?”

范小進看了我一眼,我有意回避他的視線,并不給他施壓。我把一瓶帶魚罐頭打開倒進盤子里。頃刻,一股深加工過的、摻雜了各種調料和防腐劑的溫和香味兒彌漫了廚房。

“那女孩好像挺喜歡他的。”他果然放松了警惕,“可我問過于庹,他說不可能,她太小了,還說她有男朋友,出國了。”

“這就是她到廬山的理由?”我突然有種不祥之感。安然是獨自一人去廬山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那天于庹有急事必須先走,我只是匆匆去傳個口信,與她見了一面。”

“你去傳口信?為于庹?”我越來越覺得這里面有問題。

“嗯。他家人找不著他,給我打電話——”范小進突然打住,似乎覺出自己正往陷阱里走。

“他家人不知道他去廬山?”

“哎呀,這個說來話就長啦——”

“什么事說來話長啊?”于庹說著推門走進來,“老范,你該不是在這兒嚼舌根子了吧?”

“哪敢啊?人家政委問廬山的事兒。說怎么那么巧,在這兒遇到你了。”

“我倆緣分深啊!”我接過于庹手里的塑料袋,里面是幾盒飯店炒好打包的菜,有的盒子菜湯都流出來了。

“去飯店點菜啦,不是說好在我這兒做嗎?”

“這樣省事。”于庹說罷去衛生間洗了手,然后去取盤子裝菜,端到桌上。

“老實坦白!我不在都說我啥了?”

“我們干嗎說你?你又不是什么明星。”我先打壓他的氣焰,然后故意當著他面對范小進說,“咱們相互留個電話,以后方便聯系。”說著,我報出手機號碼讓范小進打給我,心想等于庹歸隊后,再約他出來談談。

“十四億人我們能在一張桌上吃飯,這得多大的緣分。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雖說救命有點夸張,化險為夷總不夸張吧?那天,要不是我一人去派出所折騰大半天,快5點鐘了才回療養院,你們誰也跑不了,都得跟著去做筆錄。可是,有的人說好來給我匯報的,幾個月卻不見人影。來我家吃飯,裝得沒事似的——”

“哎喲,政委您要再這么說,我就找個地逢鉆進去了。”于庹雙手合掌沖我直拜。

“別拜。你鉆我家地逢,我還得重新花錢裝修。你老實告訴我,那天走后,你跟安然都干了些什么?”

我冷不丁地將了于庹一軍,他旋即愣在那兒。他看了范小進一眼,可一切都在我的視線范圍內,范小進也不好明打明地給他使眼色。

“沒干啥啊,就是跟她聊了聊。”于庹說著又看了范小進一眼,顯然,他擔心范小進跟我說了些啥,說到什么程度。

“坐吧,咱們邊吃邊聊,今天我就想聽聽于庹的《廬山戀》。”

“嗨,這可沒有的事啊!哪有什么《廬山戀》啊?”他的臉一下子紅了,“人家小姑娘有男朋友,我們只是難友。”

“那她男朋友跑哪兒去了,讓一個小姑娘在廬山歷險,萬一出事了可怎么辦?”

“嗨,這我哪知道啊?!不過,那個小姑娘腦子夠用——”于庹沒說下文。他飛快地瞟了范小進一眼,像在看圖說話。

范小進著急了,他這會兒雙手握拳放在桌上,那拳頭因為用力導致手指關節部位缺血變白。我三番五次進攻于庹,眼瞅著于庹沒有招架之力,他卻不便幫腔,只能坐那兒靜等事態變化,我就覺得不好再追問了。

“小范啊,吃吧。這么簡單對不住啦。第一回見面,連個酒都不能喝,你先記著,等以后到北京,我一定請你喝酒,喝好酒。”

“嗯,北京有紅星二鍋頭。”于庹悶聲悶氣地說。

我用筷子朝他眼前的碗上一敲:“紅星二鍋頭怎么了?這是我們北京名酒。你這富二代整天喝XO,喝茅臺——”

“打住、打住——政委,您說的這兩種酒我都不愛喝,也從沒喝過。”于庹說罷,沖我做了個狡黠的表情,“告訴您個秘密,我從不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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