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二 破有為法

漢語中的“法”具有則、刑、律、度等意義,在中國傳統畫學中,法的概念主要指法則、法度,這些意義并不能涵括石濤畫學中法的內涵。石濤除了接受漢語和畫學中的某些意義之外,還從佛學中引來相關意義,以充實他的法的概念。我以為,石濤的法,是糅合了漢語、畫學中的法和佛學中的法的某些意義,建立的一個新概念。

在上節說到,佛學中的法具有多層含義,既有作為性的法,又有作為相的法。作為相的法,主要包含兩層意義:一是物,萬物都可以叫作法;一是理,人的思維名相活動也可以叫法。比如一竿竹子,第一,它是具體存在的物,這是作為有形存在的法;第二,竹子的概念,這是對竹子的指稱,這是名相的法;第三,作為性的竹子,這是性之法。這三者都可稱為法。在佛家,法本來并不含有貶義,無所謂好法壞法,佛學中所說的破法執我執,并不是由法本身所引起的,而是凡夫因情識計度而產生的,法性隨妄緣起,惑造業感苦果。凡夫往往不識法性,但得其拘,實在之對境使人拘于有形之相,名相之對象使人拘于理的纏繞中,從而執法而失法。

關于凡夫執于名相妄念的觀點,我們可以聯系佛學中關于法的另外一個特性來說明,就是“軌”。軌,就是軌范,事有其名,名有其對,是為軌則,這是就名相而言的。熊十力先生解釋“軌”說:“軌范者,略當于法則底意義,可生物解之物,即人之異語,蓋法之為言,即明其所目事物之本身,善于一種軌范,可以令人對之而起解也。如名白色為法,即此色法具有可變壞性底種種軌范,才令人對彼生起如是色法之解。”《十力語要》,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49頁。軌范是顯現事理規定性的一個術語,名相推理則由此構成。軌范具有兩面性,一方面它是事物的一種規定性,可以使人“對之而起解”;另一方面又具有一定的制約性,人們在推求事物的共相時,往往會執著于自己的觀念而推至其他事物,這樣就出現了妄執現象,這樣的認識就是作繭自縛,從而墮入法障之中。

石濤所說的法,和佛學中的這一思想有相通之處,佛學中的上述思想可以說是石濤論述知法破法障的主要理論基礎。《畫語錄》首章《一畫章》論述“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也”,旋即又在第二章《了法章》中論述了法識法障的問題。石濤所要說的是,法除了具有根性的意義之外,還具有遮蔽真性的可能,或者說正是這種遮蔽真性的特點,使得石濤要回歸真性——至法。

他說:“規矩者,方圓之極則也;天地者,規矩之運行也。世知有規矩,而不知夫乾旋坤轉之義。此天地之縛人于法,人之役法于蒙。雖攘先天后天之法,終不得其理之所存。所以有是法,不能了者,反為法障之也。古今法障不了,由一畫之理不明。一畫明,則障不在目而畫可從心。畫從心,而障自遠矣。”規矩或如佛學中所說的軌范,本來并無貶義。石濤認為,天下萬事萬物無不在一定的規則下運行,軌范是天地中普遍的法則,沒有軌范也就沒有“限”——具體的規定性了(一如石濤所說,無法則無限矣)。軌范所具有的構限意義是人的情識計度所造成的,人為這樣的“限”所“限”,以僵滯的眼光看待規則,不知其有“乾旋坤轉之義”(即變動不居之意),這樣就會成為規矩的奴隸,為規矩所束縛。這樣的規矩——法,就變成一種障礙了。這就是石濤所說的法障。這是知方而不知圓的毛病,沒有達到《易傳》所說的“方以智”和“圓而神”的統一。

石濤所說的破法障不外乎兩個方面,一是理之障,一是物之障。

一、破理障

在理障方面,石濤對“墨海里立定精神”最為重視,墨海無涯,濁流橫溢,最易使自己精神散失,腳跟移易,行為浪滑,最終墮入法障之中。如果能在此時立定精神,站穩腳跟,以我自有我法的氣勢對待有形和無形的對象,法障就會解除。在理障方面,石濤論知識之障礙,側重從兩個方面入手:

一是古人的成法。這應是石濤論述最充分的地方。作為一個張揚自我個性的畫家,石濤針對當時摹古風甚濃的畫壇,取來佛學破法執我執的思想,對古法進行了細致的辨析。他說:“古人未立法之先,不知古人法何法;古人立法之后,便不容今人出古法。千百年來,遂使今人不能一出頭地也。師古人之跡而不師古人之心,宜其不能一出頭地也,冤哉!”王南屏舊藏,紐約佳士得1986年春拍之《松巖瀉瀑圖》,作于1692年春,是石濤北上期間的杰作。款題:“上伯昌先生大吟壇一笑。清湘老濤苦瓜和尚長安之海潮閣下,壬申三月二日。”

對于石濤的這一觀點,今之論者多誤以為石濤抨擊古法,具有強烈的反傳統傾向,認為在石濤的繪畫思想中,古法乃是僵化之法,如董其昌和四王海外不少研究中國畫學的專家主此說,如高居翰(James Cahill)和方聞(Wen Fong ),他們認為,石濤粗獷潑辣的畫風,體現出強烈的反傳統色彩,他的畫學思想主要是針對董其昌以及四王的。見:James Cahill :Wang Yuan-Chi and Tao-Chi:The Culmination of Method and No-Method,Harvard,1982;Wen Fong:Tao-Chi,Return to the Primordial Oneness. Image of the Mind. Princeton,1984。。如果依此說法,石濤實際上是在選擇師法的對象了,這是對石濤的誤解。石濤并不需要一個更加合理的師法對象,他一再強調我自用我法。他認為,從法性角度看,凡人之存必有其性,有其性即有其法,董其昌有董其昌的法,四王有四王的法,我石濤也有我石濤的法。正是在此基礎上,他說古人在未立法之先,不知古人法之法。古人以古人之法立法,我為何不能以我法立法?為什么在古人立法之后便一定要成為我之法,而剝奪我立自我之法的權利?我自立法之天賦法權不能享用,怯生生地于古人屋檐下尋得一席棲身之地,實在是“冤哉”!所以他說:“是我為某家役,非某家為我用也,縱逼似某家,亦食某家之殘羹耳。于我何有哉!”他以這一立場去評價南北宗,依其邏輯,宗派是別人的集團,托身于宗派,或南宗,或北宗,都是在他人更大的門庭中乞討,宗門的汪洋淹沒了可憐的自我。明末清初,正是畫壇南北宗學說風行的時候,崇南抑北,或南或北,學界有激烈的爭論。石濤的觀點卻耐人尋味,他是不南不北。他說:“今問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時捧腹曰:我自用我法。”八大山人在《題石濤疏竹幽蘭圖》中說:“南北宗開無法說,畫圖一向潑云煙。如何七十光年紀,夢得蘭花淮水邊。禪與畫皆分南北,而石尊者畫蘭,皆自成一家也。”宗派界限不能牢籠他。不僅南北宗不能限制他,任何一個被崇仰的成法都不能限制他。石濤有題畫跋謂:“似董非董,似米非米,雨過秋山,光生如洗。今人古人,誰師誰體?但出但入,憑翻筆底。”張大千藏10開《渴筆人物山水梅花冊》(見中國臺灣歷史博物館印《漸江石溪石濤八大山人書畫集》影印),其中1開題有此語。此與《萬點惡墨圖》題識表達的思想相近:“萬點惡墨,惱殺米顛。幾絲柔痕,笑倒北苑。遠而不合,不知山水之瀠洄;近而多繁,只見村居之鄙俚。”他強調超越古人之法,但并不貶低古人,只是憑翻筆底出己意。石濤晚年曾作有《狂壑晴嵐圖》,他在畫中題道:“不道古人法在肘,古人之法在無偶。以心合心萬類齊,以意釋意意應剖。”《狂壑晴嵐圖》今藏于南京博物院,乃贈好友閔曠齋所作。見《石濤書畫全集》第343圖,天津: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1986年版。他并不是有意回避古人之法,而是要任持自我之法,因一依古人法,即無我法,無我法即無創造之自由,沒有自由便物我相斥,意象難凝。自任我法而他法退,自在運行,以心合物,無所為拘,也不在意,那是無意乎相求,不期然相會。所以,依據石濤關于法方面的思想,揣摩他的論畫主張,可見,石濤的理論落腳點并不在反古法,而在著我法。

二是技法。這也是需要超越的對象。技法和創造精神的矛盾是石濤極為關心的內容之一。作為畫家不能沒有技法,沒有技法基礎的創作只能是欺世盜名。技法是一些基本的創作規范,如山水畫中的筆墨,在長期的歷史積淀中技法形成一些程序化的內涵,繪畫傳統的內容往往主要體現在技法上。在石濤看來,畫家的創造精神幾乎必不可免地要遇到技法方面的滯礙,畫家伸紙作畫,甫一著筆,即有可能為這種規矩所左右,自性障而不顯,筆墨雖運乎心手,實際上是心手為筆墨所運。所以石濤提出“縱使筆不筆,墨不墨,畫不畫,自有我在”。自有我在,就是我用我之筆墨之法,從而達到“以運夫墨,非墨運也;操夫筆,非筆操也”。“運夫墨”,我是主體,我是技法的主宰者,一切技法都不能束縛我:“墨運”則是它的反面,創作者成了軌范的奴隸。石濤提出“墨海里放出光明”,就是強調掙脫技法的束縛,達到自由的創作境界。

松巖瀉瀑圖 99cm×47.5cm 1692年 王南屏舊藏

二、破物障

在物障方面,石濤還是從其法性學說出發,強調法的自我任持特點。繪畫是造型藝術,因其不脫具象,必有物可尋,在似與不似(具象與抽象)之間權衡,體現出對物的選擇。石濤認為,具體的物象也是一種法。石濤超越物障的學說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在物我的關系中,表面看來,石濤似乎強調我是物的駕馭者,一切法皆緣于一心,三界唯心,萬法唯識。晚年他定居揚州期間,曾有詩寫道:“大叫一聲天地寬,團團明月空中小。”這就像禪宗燈錄中所說的,“孤蟾獨耀江山靜,自笑一聲天地秋”,“孤輪獨照江山靜,自笑一聲天地驚”。但石濤不是否認物的存在,而只是強調我與物的對境關系,創造一個生命宇宙——獨特的藝術境界。我以為,石濤《畫語錄》中有一句話堪為全篇之警策,就是“終歸之于大滌也”,正是這種不可挑戰的大滌子精神,構成了石濤法學說的內核。在山川和大滌子之間,大滌子是主宰,大滌子代山川而言,山川均脫胎于大滌,山川均是由我的性靈流出。只有以“大滌子”為主宰,才能真正使心物合一,自在如如。“大滌子”就是對物我關系的超越。石濤有一則著名的畫跋:“山林有最勝之境,須最勝人。境有相當,石我石也,非我則不古;泉我泉也,非我則不幽。山林知我山林也,非我則落寞而無色。雖然,非熏修參劫而神骨清,又何易消受此而駐吾年?”此段話錄自四川省文物商店所藏《山林勝境圖》,款題:“□□出紙索予法外隨意拈就。”上款被人挖去。《十百齋書畫錄》已集著錄此作。山林有最勝之境,須最勝之人,這在美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石我石也,是我悟中之石,非我意識概念中之石也。石不是我去發現便有了意義,而是驅除人知識的遮蔽,讓石澄明地顯現。這與心學的觀點顯然不同。二是強調在對物的觀照中,要超越物的形體,走向對形之質(法性)的肯定。他在《畫語錄》中說:“得乾坤之理者,山川之質也;得筆墨之法者,山川之飾也。知其飾而非理,其理危矣;知其質而非法,其法微矣。”(《山川章》)在這里,石濤涉及三個對象:物之質、物之飾、我。他認為物是質與飾的統一,作為外物存在的一切法都根源于一法,即法性之法。畫家無法脫離飾,無飾則無以出形顯相;又不能脫離質,必因性識相。如何使質飾一體、性相相融,則在于一畫,也就是一法。我法不出,則萬物有障,法性難彰;我法一出,則“萬物齊”,我與萬物合一,出現在畫家筆下的意象就是我代萬物之“言”,是一法和萬法的統一、我與物的統一。石濤一生摯愛黃山,他有多幅黃山圖,他自稱“黃山是我師,我是黃山友”,他是以物我齊同的眼光看待黃山,但黃山也是需要他超越的對象,黃山也能構成物障,所以他特別說道:“余得黃山之性,不必指定其名。”此冊本為櫻木俊義藏,日本昭和十二年(1937)東京聚樂社出版之《石濤名畫譜》影印此冊,名為《清湘老人山水冊九圖》。他理解的黃山有三個不同的層次:一是黃山的概念,這是名;二是黃山的形,這是具體的存在;三是黃山的性,這是黃山的氣脈精神之本。三者都可稱為法,但前二者是需要超越的萬法,而作為性的黃山是一法,或者說是法性,是由自我的性靈所發現的黃山,是自我獨特的妙悟中發現的意象,那是他的藝術構思的最終歸宿。

主站蜘蛛池模板: 府谷县| 定远县| 大英县| 沙坪坝区| 永顺县| 吉安县| 陆河县| 台东县| 那曲县| 绿春县| 彩票| 吉林省| 江北区| 清水县| 河东区| 阳春市| 砀山县| 漠河县| 咸丰县| 太原市| 安新县| 将乐县| 平顺县| 辽宁省| 平罗县| 鲁甸县| 新安县| 上犹县| 禄丰县| 嘉善县| 潼关县| 确山县| 蒙城县| 福海县| 岢岚县| 长泰县| 永康市| 武山县| 鄢陵县| 安康市| 长海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