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自畫生:石濤的藝術(shù)哲學
- 朱良志
- 2840字
- 2020-03-30 22:24:43
一 一畫與一法
石濤《畫語錄》說:“一畫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也。”又說:“蓋自太樸散而一畫之法立矣,一畫之法立而萬物著矣。”(《一畫章》)“‘至人無法。’非無法也,無法而法,乃為至法。”(《變化章》)
這里表達了幾層意思:第一,作為石濤畫學體系中的最高范疇,“一畫”是他的最高的法,或者叫作“一畫之法”,在這個意義上,“一畫”可以簡稱為“一法”,或者就是他常說的“至法”。第二,他以“一畫”為中心建立其繪畫體系,實際上就是建立他的法,但這一法并不是具體的創(chuàng)作準則。第三,他的法是人所發(fā)現(xiàn)的終極真實,是心靈體悟中的法,所以他說“一畫之法,乃自我立”。第四,最高境界的人(至人)應(yīng)該以無法為最高的法,所謂“至人無法”。但這無法從本質(zhì)上說并不是無,它是無法生有法的起點,是一法貫眾法的本根,是一切創(chuàng)化的基元。第五,作為至法的無法,不有亦不無,是對法的超越,而不是對法的否定,此之為無法而法,是為我法。這是石濤“一畫之法”的最終落實,也是他引出人的創(chuàng)造力的理論基礎(chǔ)。不以“有”去遮蔽,也不以有意的排除的“無”去遮蔽創(chuàng)造力。
石濤說“一畫”是要為繪畫創(chuàng)作找一個本體論的根源,他抬出至法(或稱一法)是要說明“一畫”是繪畫的最高法則、無上之法。“一法”是絕于對待的,它不在時空中展開,所以,至法被他稱為“一法”。石濤并沒有賦予這一無上之法以具體法度規(guī)則的意義。他認為,最高的法則是無法則的,但他并不否定至法可以轉(zhuǎn)出法則的性質(zhì)。在他看來,至法是一種“母法則”,一切法則都是由至法生出,這也就是“以法法無法,以無法法法”。法是具體的創(chuàng)作法度,無法是最高的至法,無法是法本身,一切法度都由這個法本身生出,一切法度都必須以法本身為最高典范。從另一方面看,法本身并沒有純?nèi)坏囊饬x,至法通過具體的法得到體現(xiàn),這就是“以無法法法”。石濤探討繪畫創(chuàng)作的法度為什么不從具體的方面入手,而樹立一個無上的至法,就是要通過至法來消解具體的法度。因為在他看來,一切歷史存留下來的法度都可能是對藝術(shù)家創(chuàng)造精神的桎梏,一切經(jīng)驗世界中存在的具體準則都與自由的創(chuàng)作相沖突,藝術(shù)家大腦中先行的一切創(chuàng)造法式都有可能影響創(chuàng)造潛能的提取。所以,他從至法角度為具體的法度找到一個法本身。其根本目的,就是要通過至法來確立真正的法度是無法,而這不有不無的無法才是藝術(shù)家應(yīng)該須臾不忘的,無法為自由開辟了天地。
石濤的至法具有“生長性”特征,他說:“一畫之法立而萬物著矣。”這至法就是他的“種子”,就宇宙本體而言,一法為天地種子;就自我而言,一法為自性的種子;就繪畫而言,一法為筆墨種子。1691年秋冬之際,石濤有天津之行,天津朋友張笨山親見他畫山水,有一首詩記其感受:“石公奇士非畫士,惟奇始能得畫理。理中有法人不知,茫茫元氣一圈子。一圈化作千萬億,煙云形狀生奇詭。公自拍手叫快絕,洗盡人間俗山水。”由此看來,至法并不等于空。
石濤不僅為繪畫法度確立了一個法本身,還對畫家創(chuàng)作必須依據(jù)這至法尋求哲學的解釋。對于大半生優(yōu)游佛門的石濤來說,他的法理論顯然與佛學有關(guān)系,他的一畫之法主要是從佛學中轉(zhuǎn)出的。一法與佛門的“法性”內(nèi)涵頗為相近。在佛學中,法性,或稱為法界、真如、法身,即萬法之體,它永恒不變,常住不改。法性是法的本體,法是一至大無外、至小無內(nèi)的概念,宇宙間一切有形之相或無形之理都可稱為法,或者叫作法相。但一切有形之相和無形之理,都根源于法性,法性不滅,法相隨緣流轉(zhuǎn),性不改而相多遷,萬事萬物均是法性真如之相。唯識論認為,法性有一重要特點,就是自體任持,萬相根源于一法之性,必有任持,不舍自性,山林任持山林之自性,方為山林,紅葉任持紅葉之自性,方為紅葉,萬法不逾自性,一逾自性,即同他流,紅黃間出,自性即失。熊十力先生說:“凡言法者,即明其本身是能自持,而不舍失其自性也。”石濤的至法,與佛學中法性內(nèi)涵頗相近。它是本體之法,得此一法則無往而非法,失此法則失去了自性特征。石濤提出至法的概念,就是強調(diào)至法具有自性的特征,強調(diào)創(chuàng)造者必須任持至法,除此別無他途。《畫語錄》最后一章《資任章》正是據(jù)此而立的。
石濤畫學思想特別重視“任”的問題,“任”作為一個畫學術(shù)語可以說是石濤的獨創(chuàng)。他在《資任章》中說:“且天之任于山無窮:山之得體也以位,山之薦靈也以神,山之變幻也以化,山之蒙養(yǎng)也以仁,山之縱橫也以動,山之潛伏也以靜,山之拱揖也以禮,山之紆徐也以和,山之環(huán)聚也以謹,山之虛靈也以智,山之純秀也以文,山之蹲跳也以武,山之峻厲也以險,山之逼漢也以高,山之渾厚也以洪,山之淺近也以小。此山天之任而任,非山受任以任天也。人能受天之任而任,非山之任而任人也。由此推之,此山自任而任也,不能遷山之任而任也,是以仁者不遷于仁而樂山也。”“任持”是石濤資任說的重要義涵。在這段關(guān)于山的論述中,石濤要說的是:山從何而來,山何以是山,而不是其他物象,這是天所“任”(賦予)的結(jié)果,山之動、靜、神、化、和、禮、智等等特點都是天所賦予的,所謂“此山天之任而任,非山受任以任天”,山任(山的形態(tài)功能以及山的“精神”)為天所任,并非山另有所任,從而去任天(賦予天,左右天)。“任”強調(diào)的是一個本源的問題。這個本源就是山本身,或者就是“一畫”,是山的性。同時,山受任于天,它就必然要“持”有自身的特性,否則它就不具有山的特性,失去了自性。再一層,畫家畫山,必須“山自任而任也,不能遷山之任而任也”,不以自己的“識”去改制山,而是要順應(yīng)山的特性,融入山之中,即如郭熙所說的“身即山川而取之”,這就是人的任持。
山任持山之性,水任持水之性,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性,人也必須任持自我之性,人回歸至法,就是任持自我之性。所以,石濤說:“不任于山,不任于水,不任于筆墨,不任于古今,不任于圣人。是任也,是有其資也。”人所“資養(yǎng)”的這個“任”,就是對至法的回歸,就是“我之有我,自有我在”,就是“一畫之法,乃自我立”。我在即有我性,即有我全,我就是完足,就是一個自在天。何必以他人筆墨做自我文章,假古人之性為自我之性?天生我,即“任于我”——天賦予我掌握自我的權(quán)利,我的創(chuàng)造的權(quán)利是天所賦予的,匍匐于他人屋檐之下,就是不能任持自我的體現(xiàn)。一切他法,既是我創(chuàng)造的憑依,又是自己的地獄,消解他法,著于我法,“古之須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腸。我自發(fā)我之肺腑,揭我之須眉。縱有時觸著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為某家也。天然授之也,我于古何師而不化之有!”
山有山之性,人有人之性,山水和人各任自性,為何石濤還要“搜盡奇峰打草稿”,還要聲稱“黃山是我?guī)煟沂屈S山友”?石濤秉持中國傳統(tǒng)畫學的一貫思想,就是到山川中去發(fā)現(xiàn)自我,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即心源即造化。山川是表達我心的語言,也是展示我的真實生命的媒介,到山川中去發(fā)現(xiàn)自性,我是山川的代言人。石濤風趣地說:“山川使余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脫胎于余也,余脫胎于山川也,搜盡奇峰打草稿也,山川與余神遇而跡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