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篇
去安慶、徽州、蕪湖簽售。對安慶、徽州的美食總是念念難忘。
長途奔波,暈車疲倦,到得安慶,早已饑腸轆轆,正趕上飯點,來不及回酒店,坐下即食。不起眼的飯莊,端上一鍋汆肉湯,微火溫著,熱氣裊裊。湯里除了汆肉,還雜有少量金針菇、豬肝、豬血,偶爾,幾粒鮮碧的毛豆米上下浮沉。
汆肉,是我童年時的心水之物。
越吃越上癮,舀了一碗又一碗。所謂的做人要節制、得體、合度,于飯桌上是不適宜的。吃到末了,與同事方才醒悟,接下來沒有午休緩沖的時間,吃完飯就要工作的。午餐過飽,若不休息半小時,到時眼睛困得睜不開。同事說,算了,不吃了,免得當著眾人的面飽嗝連連,有辱斯文。
汆肉是安慶地區的特色菜,口感滑韌鮮嫩。全瘦肉,切成指甲蓋般大小,以刀背輕剁,將肉里的經絡斬斷,但又不至于成泥糊狀。刀背剁過的,表面看,還是囫圇肉塊,佐以蔥、姜,加鹽少許,裹以山芋粉,抓勻,直接下到滾開的高湯里。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做汆肉一點也不煩瑣,就是這么簡單平常。
也曾在合肥做過一次汆肉,味道差矣。只有安慶的汆肉才有其獨特的上佳味感。或許是材料的問題。安慶的山芋有特色,紅皮白肉,洗出的淀粉糯甜糯甜。
除了汆肉,還有一盤江丫。這種魚,頭扁嘴闊,近似于鲇魚,無鱗,皮色黃,背上有一根尖銳的骨刺,用手捏住這根刺,它會發出昂嗤昂嗤的叫聲。這種魚有很多“筆名”:川地叫黃蠟丁;在皖地,每個地方叫法殊異——合肥人呼它江丫魚,蕪湖人稱作昂嗤,老家樅陽人則喚它安安丁。這種魚適應性強,江河、湖泊、溝渠、池塘,皆可隨遇而安,其中當屬長江野生的為佳。見身邊朋友不伸筷子,趕緊勸:這可不是水產攤上普通養殖的汪丫魚,是江里野生的啊。養殖的汪丫魚,殺完清洗的時候,拿手輕輕抹一下魚身,附著在表面的一層黃色物質立即退掉了,露出黑褐色魚身,非常丑。野生江丫的味道有什么不同?它的肉吃起來甜絲絲的,經過煎、煮兩道工序以后,依然遍體橙黃,其色不脫,這是江丫天然的附帶色。江丫除了紅燒,也可汆湯,與嫩豆腐同煮,口感更加鮮美,魚肉極粉嫩,抿在嘴里,婉轉細膩,如風吹宣紙。
汆肉、江丫食罷,又上來一道干鍋蘿卜菇子。所謂蘿卜菇子,是吾鄉樅陽的叫法,實則就是白蘿卜切絲風干了。干貨吃油重,宜與五花肉搭配,以干鍋的形式做出來,香、脆、韌,嚼在口里,發出咕吱咕吱的脆響。這樣的響聲猶如雪夜歸家,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在雪窩里,天地俱寂,只一彎殘月懸于中天,清冷照著你一人靜靜享用這一鍋燙嘴的干鍋蘿卜菇子。搛五六根送進嘴里,反復咀嚼,越嚼越有滋味。到末尾,香氣裊然,宛如陋廟鼓聲隱隱,穿過禪房,穿過泉林小徑,倏忽一串串渺渺之音——蘿卜菇子的余音,便是殘留著的太陽馨香。
這是我童年里最愛的一道菜。那時不比現今遍地豬肉,何曾有機會與五花肉搭伴?就那么寡著烀一碗,吃在嘴里,頗柴,但馨香是同一個檔次的,也就夠了。
一鍋蘿卜菇子一直溫在酒精爐上,極少人下箸——珍饈難遇知音,實在寥落。一個人的味蕾是有頑強記憶的,披風瀝雨,自童年一路跟了來——童年的味蕾記憶自有它的珍貴、獨一無二以及不可復制性。這道菜,下飯。可是,深恐食多犯困,只潦草吃了兩口飯。
宴闌,站起來望著這一鍋美味,心下悵然。
筍片與雪里蕻同燒,佐以少量肉絲,其味也佳。這道菜,用老家的俗語講,就是酸不溜嘰的。這種安慶風味的酸,倘若以音樂形式打個比方的話,它一定是高開低走的古典音樂,是恢宏的交響一路護送著詠嘆調。最高級的酸莫不如此,酸里凸顯出廣闊抒情的意味,似乎不在人間,酸后仍有余韻,這余韻便是回甘。
晚餐,在江上吃的。一條廢棄不用的駁船,改造成餐廳,泊于江邊。風大,船身微晃。站在舷窗前瞻望江水,黃浪滔滔迭迭,一路向東……岸邊遍布芭茅、蘆葦、垂柳,獨一棵蓼也不見。
江上都是新漲的秋水的氣味,偶爾一只雀子自柳叢飛出,一直飛到看不見。
除了江鰻,桌上有一道最驚艷的菜——素三仙,簡淡素凈,如同素齋,也可叫“炒三白”。這三白,并非植物屬的茉莉、白蘭花、梔子花,而是鮮蓮子、秋菱、藕帶。合肥也有菱角,多是褐紅色或青色,口感寡得很,沒有安慶地區的紅菱水靈甜糯,大約是死水菱與活水菱的區別。秋菱應該老了,但我們那天吃到的,依然脆嫩。拿一只白湯匙去碗碟里舀,特意把三仙都舀到。入嘴,微微地脆響,起先是秋菱與藕帶相濡以沫的甜,末了,余味里泛出絲絲苦意,如若你一直顧著與別人講話,也是覺察不到那一分苦的。這一絲苦意,是蓮子心的尾韻,靜靜盤旋于安靜的味蕾上。秋菱吃在嘴里,尚有三分生——皖南河流的氣息便藏在這三分生里,一齊來到餐桌上。這道素三仙,不過是用少量的素油,大火熗了十幾秒而已。
江鰻原本油膩,吃完一塊魚肉,正好用素三仙來清口。猶如寫文章,一味濃烈倒顯出盛氣凌人的莽撞了,要適時地平實起來、收斂起來;也像沏茶,不可太釅太滿,要恰到好處,要平平常常。江鰻色如濃醬,是大塊文章大口吃肉;素三仙清清白白,猶如宋人小品,自帶遠山野畈的清氣,更有陶潛布衣歸耕南山的蒼古怡然。
我真是太喜歡這道素三仙了。蘇州地區有“水八仙”之說,即茭白、蓮藕、水芹、芡實、慈姑、荸薺、莼菜、菱角。除了莼菜以外,其余七仙,我們安慶地區都有。
用老菱角煮粥,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秋菱糯如秋栗,老菱角米煮熟后,外層呈紫色,襯著白粥,端一碗在手,夢境一般,美好無兩。
我有二十多年沒吃到安慶的老菱角了。記憶里總是仲秋之際,涼意漸深,露水漸濃,我一邊放牛,一邊自褂子荷包里摸出老菱角,慢慢啃,嘴唇都吃烏了,手指也是烏的。老家河里盛產紅菱,皮色鮮潤可愛,美不可言。菱角開白花,四瓣。葉呈革質,太陽一照,綠得發亮。梗上布滿須毛,河有多深,梗就能伸展多長,然后將巴掌大的葉盤妥帖地鋪于河面,開細細碎碎的花,自酷夏一直至初冬方歇。現在已經是“松下清齋折露葵”的時節,也正是菱角上市之際。
在吾鄉,秋風里,不僅有滿架扁豆花可賞,更有老菱角可食。
沿途田野,遍布荷田,紅花、白花間雜了巨大綠葉,蓮蓬高低錯落有致,滿眼流溢著皖南特有的氣質,煙煙水水的霧氣、嵐氣,令人撫然。安慶市區中心菱湖里也有碧荷,偎于近岸處,蓬蓬勃勃,我們于車中一次次經過,一霎時不見了,自是難忘。
晚餐過后,韓再芬老師盛邀我們去她的黃梅公館欣賞黃梅戲。兒時,媽媽和外婆兩人一邊做針線活,一邊聽收音機里放的黃梅戲,是《七仙女》選段,或者《女駙馬》《夫妻觀燈》《打豬草》……是不復再來的永生的童年,永遠泛著幽光。黃梅戲的動人之處,在于它的煙火夫妻平常生活,如若齊白石老人筆下的河蝦、葫蘆、白菜、螞蚱,一律飄蕩著蔬筍氣。
生命如許經年,來來回回風風雨雨里,到底還是平凡生活最能留得住人。
徽州篇
有一日,從安慶至蕪湖,再到屯溪,似乎整個白天都處在倉促的奔波中,足足奔襲六百公里。頭天夜里認生床,幾乎一宿未合眼,白日里馬不停蹄,無處歇腳,六百公里下來,疲累至極,簡直要癱倒于路邊。到得屯溪,天已擦黑。晚餐的桌上,端上來的,一律徽州特色菜,胡適一品鍋、臭鱖魚,自是無兩。平素最愛這兩道菜,可是,那夜望著滿桌珍饈,胃里一陣陣翻騰。難受之際,服務員端上一只巨大的黑陶罐,里面正燉著熱粥,加了肚片,用大米、薏米熬成,真是救了一條命。我一共吃下四碗。五六年前,在香港暈車,黃膽都吐出來,年三十當晚,在香港酒店里也是吃的咸粥,記憶猶新。
肚片粥,真是救人于危難之中——咸味正是可以平息體內穢濁之氣的獨一味,也最止吐。一邊吃粥,一邊看著別人自胡適一品鍋里頻繁搛出蛋餃等,抑或是大啖臭鱖魚,真是滿眼含恨。臨了,散席之際,架不住勸,吃了一只南瓜餃。這一吃可不得了,簡直驚為天人。可惜涼了,如若趁熱吃,風味更佳。
南瓜餃,真是考驗大廚的功夫。餃皮里除了面粉,還摻有煮熟的老南瓜泥,吃起來,依然有南瓜的甜糯綿軟;餃餡則是以嫩南瓜絲及少量豆干丁制成,走的是茹素一途。如此樸質簡淡,卻讓人一吃難忘。
這世上,但凡好的素齋,都可以把人的味蕾徑直送到至境里去的。中國的好大廚猶如禪修之人,深深懂得捕捉食物的自然之味。自然之味,也就是我們所謂的本味。味道,味道,什么是道呢?道,即是萬物的規律。食物的規律,不就是它一直具有的本味嗎?一直討厭味精、雞精、海鮮醬等調味料。一個好的大廚,是規避這些作料的,他只把食物的本味呈現給你。
這樣至真至簡的道理,適用于萬物。一篇好文章,想必也是樸素的、平常的,氣韻自成——縱然底子里一派闊氣,也是沖淡的闊氣,廢名、汪曾祺等前輩為文,莫不如是。
這是在屯溪的晚餐。
第二日,我們去了歙縣。午餐在歙縣西街一號大禮堂的食堂吃的。
一望而知,這座建筑建造于“文革”非常時期。人站在這樣的建筑前,有一種說不清的驚駭,有一份歷史的怪異在里面。好在城墻尚存,古橋猶在,也就把這種怪異的氛圍沖淡了些,依舊是古城,徽文化的氣脈尚在,幽靜,沉寂,又不失雍容。
午餐的土雞湯,透鮮至頂。鹵雞蛋的咸香,勾人心魄。我們皖南雞種一律偏小型,骨架小,清瘦,靈動。一只老母雞,最多兩斤來重,產下的蛋也小,比鴿子蛋大一輪。
一盤紅燒土鴨,至味。皖南鴨子同樣小,只長到兩三斤而已,是喝著新安江水、吃著新安江里的螺螄長大的鴨子啊。干蒸葛粉圓子,彈牙軟糯。終于吃到久仰芳名的徽州菜——刀板香。將咸肉放置于竹質砧板上蒸熟,肥油被砧板吸盡,吃起來不膩口。績溪炒粉絲,自不待言。
工作結束,情緒一下放松下來,胃口也舒豁了,一輪一輪地吃開了,佐以酸梅湯,酸酸涼涼,予人此生此刻同在之感。
歙縣原本是古徽州府治所在地,依舊殘存一份政治文化中心的穩重妥帖。雖只認識五六位徽州人,但他們骨子里的那種優雅、溫和、體貼、知禮,隨時隨地流淌,總是給人特別舒服的感覺。難怪民國時人們那么喜歡結交徽州人胡適之先生,他始終笑瞇瞇的,不給人壓力。就連生性怯懦、敏感、害羞的張愛玲去國后,居在美國青年救濟會提供的陋室里,第一個想去拜訪的,也是胡適之先生。這里面一定有著淵源的。自民國到當下,徽州人永遠這么可信、可托。
臨走,一位不認識的長輩特地跑過來告訴我,你如果在這里住上幾天,一定不想走的。是的,一直想結伴幾個合宜的人,帶著干糧,拄著棍子,走一走徽杭古道,總是缺乏機緣,不能如愿。
我自小生長于安慶地區。安慶與徽州始終是一脈的——于文化底蘊上,可以更好地代表安徽的,只能是安慶與徽州了吧——不論是身處皖南的特殊地理位置,還是文化傳承,都是紛繁萬千、數一數二的。新文化運動的兩個杰出代表人物——胡適、陳獨秀,分別來自徽州與安慶,就不提更遠的赫赫有名的桐城派,以及源遠流長的徽學了。
當年,石濤第一次上黃山,自卑得要命,自忖怎樣也駕馭不了黃山的雄宏、莊嚴、肅穆。但他也沒氣餒、沮喪或者一蹶不振,只默默下得山來,退至宣州,費紙潑墨地苦練內功。幾年后,他再上黃山,筆下山水,自然而成。這就是一個人臨山川而不亂的定力,也是我們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最缺乏的工匠精神吧。
這一趟皖南之行,辛苦奔襲一千五百公里,回合肥途中,過黃山腳下太平湖,我們歇息了一小會兒。一顆心徜徉于皖南的山水之間,就當作悟了一回道吧。
陶潛詩云:“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對的,就是這個樣子的——人活著,就該跟山水自然同聲共氣,吃本味食物,寫樸素文章。
夜里,逛屯溪老街,至一緩坡,不經意間抬頭,看見一幢建筑,上書“披云山莊”字樣……我一陣悸動,下本書正愁沒得一個好書名,此刻來得正好——就叫“披云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