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中的溫情與絕望
如果說戰爭從來不屬于女人,那么戰爭也就從來沒有屬于過男人。
謹以此文獻給那些在黎明到來之時終將沉默的靈魂。
——題記
一
有這樣一種東西,無關年齡,無關地點,既不關乎無名指上閃爍的鉆石,也不關乎襯裙里褪色的補丁。藐視最飽滿的嘴唇,嗤笑閃著光的銀絲,恐嚇青春的嬉戲,驅逐年邁的呻吟。它比黑夜更深沉,比懸崖更陡峭,比靈柩前的燭火更黯淡,比搖搖欲墜的星辰更莫測——不,不是死亡。
它像是一個水箱:破壞這只并不堅固的水箱的方式有千萬種,但只要有一個缺口,液體便汩汩不絕,直至干涸。
這是戰爭。
在煙里火里搖旗吶喊的,在風里雨里逡巡前進的,鐵血的身板,不屈的意志——這,是戰爭。
可是被歷史掩蓋住的,還有這樣一種戰爭——大號的衣服與軍靴,辮子與長裙,插著紫羅蘭的步槍,當然,還有死亡。
這是斯維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的著作《我是女兵,也是女人》里面描述的那一種戰爭。
每一個人的口述回憶錄,組合起來,是一個時代炮火連天的余震。
二
懷著一腔熱血、滿腹激情的,除了《白樺林》里面的小伙子們外,還有為他們唱出《喀秋莎》的那些人。她們,不是只會歌唱愛情的人。
主動請纓,背著家人參軍,告別孩子被征召回軍隊??許許多多的人。
年輕的姑娘愛著紫羅蘭,愛著美麗的裙子和長辮子,愛著一個心上人,或者是準備愛著一個心上人,乘著火車被運到前線;年輕的少婦們,離開自己深愛的丈夫,吻別自己稚嫩的孩子,奔赴血與火的疆場。
現實遠比想象殘酷!
死者長眠,獲得永恒的安詳。而生者的悲哀,早在戰爭結束之前,就埋下了種子。
三
戰爭當然是殘酷的。
戰爭給每一個活著的人都留下了創傷,或者是身體,或者是靈魂。
但是對于年輕的女性來說,戰爭帶給她們中大多數人的是雙重傷害。逼近乃至于突破人類身體極限的戰爭生活給她們的身體造成了巨大的傷害,繁重的勞動與嚴寒給她們帶來了這樣的結果:雖青春少艾,一些人卻永遠失去了做母親的權利。無數人失去了曾經的笑顏,鮮血淋漓的肢體永遠蠕動在夢境的最深處,讓每一個試圖安靜下來的日子徒勞無功。
士兵們大多經歷了這場籠罩終生的噩夢,但對于女兵來說,她們的心里還有別的東西。
當時的姑娘們說,追求美麗是女人的天性。
一件偷偷藏好的連衣裙,一束細心扎好的紫羅蘭,一頭無比珍惜的長發??她們試圖去保護的這些東西,是心中的溫暖。美麗的圖騰并不象征著嬌弱,也未必是一種不合時宜與幼稚的幻想。這是一種對抗殘酷戰爭的武器,悖逆了父權社會制度下對理性的狂熱追求。
戰爭不分性別。在動蕩不安的時代里,女人更容易被斷裂的鋼筋刺傷,也更容易在廢墟中暴露出自己的身影。
戴著花的槍,與其說是一種意象,不如說是一種隱喻。
性與戰爭總是密不可分。男性士兵比任何時候都渴望在戰場上看見女人。在遠離家鄉與親人的修羅場上,下一秒就可能成為一具冰冷尸體的男性士兵,在活著的時候通過追逐青春的肉體來慰藉死亡的恐懼。
有愛情從焦土上萌發出嬌嫩的芽兒,并且在戰爭后結出了果實。但是更多時候愛意是閃電般的,需要用最熱烈的方式進行表達:性的饑渴正如一觸即發的戰斗,來得格外激烈。有人說,這是人性在對抗沒有溫度的戰爭。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對抗恐懼的方式!
不過戰爭既然是一種殘酷的東西,它能給予的溫情便是僥幸漏下的。
深淵里最耀眼的是余暉,最泛濫的卻是黑暗——漫無邊際的絕望。
孤獨與死亡是最常見的,每一刻都在上演。但是誰知道愛情,或者說這種彼此取暖的關系,也會是禁忌的呢。
在一個連生命都無足輕重的地方,人們曾經遵循的那套社會準則已經面目全非。解離了過去,模糊了未來,僅有現在的人們雖然在昔日的土地上,卻掙扎在荒謬的國度里。拋棄了妻兒的男人與青春少女,為了欲念與希望,緊密地糾纏著。
當戰爭結束,重力重新回到這里——伴隨著世俗的道德。
男人們被寬恕,無論是死亡還是活著,女人們卻被拋棄——被“愛人”,被“愛人”的家屬,被道德框起的社會所拋棄。父權社會的秩序因為暫時的混亂而被動搖,但是在它恢復之后,卻對叛逃者施以最嚴厲的處罰。對于這些女人來說,比死亡更深的絕望,是她們雖然活著,卻已經不屬于這個世界了。無處可去,無法可想,有序比無序更為可怕——這才是令人膽寒之處。
四
功績隨著舊形態的解體一起坍塌,而過去卻成為被排斥的緣由。如果所有人的手里都能夠擎起五彩的花,誰還會在乎那一束紫羅蘭?既然和平是這樣來之不易,為什么還要提起戰爭?戰爭成為一種慘痛的記憶,連帶著這些參與戰爭的人都被打上了不祥的烙印——往事不必重提。
年輕人的熱血隨著歲月凝固成巖石,能夠提出詰問的人大多選擇了沉默。喋喋不休的人提著油漆桶——真相如此猙獰,不如涂成美麗的模樣;真相如此美麗,不如畫上魔鬼的面龐。
五
永不停歇的風喲,你已經吹盡了硝煙,可是為什么還在這里哀號?
遠遠地望去,深淵里的陽光輕盈如羽毛。紫羅蘭扎根在炮彈的巢穴中,開出了永恒的美麗與忠誠之花,又萎謝成為絕望的養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