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態百出——不要臉的投降官員

二月初八，大順軍占領太原，在太原兵分兩路，李自成率主力北進經居庸關進攻北京；部將劉芳亮率偏師東出固關，經保定北上，目標也是北京。

三月初八，大順軍抵達宣府。聽說大順軍來了，總兵王承胤、白廣恩毫不含糊，第二天便率兵出城，來到陣前，二話不說，倒地便拜。敢情這二位不是來打仗的，領兵出城不是迎戰是投降。這兩位倒是干脆，敵人來了，不猶豫也不糾結，打都不打，直接投降。敵人兵臨城下，宣府巡撫朱之馮登城組織防守，下令士兵開炮，可是沒人聽令。朱巡撫親自點火準備開炮，卻被人從后面拽住，大炮的線孔也早已被人用鐵釘釘住。這是擺明不想抵抗。朱之馮仰天長嘆：“不意人心至此。”一句話，人心散了，將領望風而降，士兵不愿抵抗，見大勢已去，朱巡撫自殺殉國，宣府失守。

三月十七日，大順軍兩路大軍先后到達北京城外，守城明軍士氣低落。崇禎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日之內，三次召集大臣議事，妄圖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大臣對他只是敷衍。退朝后，各位大臣言笑自若。京城危急，他們卻一點不當回事兒，崇禎終于明白，偌大的北京城，真正關心戰局的只有他，他的這些大臣已經在商量如何開門迎接新主了。

三月十九日，大順軍在遇到微不足道的輕微抵抗后，順利進入北京。崇禎皇帝自殺殉國。

相比于皇帝的剛烈，他的大臣們大多是沒有節操的墻頭草。在北京的兩千多名官員中，追隨崇禎殉國的大臣只有二十一人，勛戚僅有七人。剩下的幾乎都降了，用降官如潮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

三月二十一日，崇禎的遺體被發現，被草草塞進東華門外一副原本用來安葬窮人的薄皮柳木棺材。那些昔日的大臣面對他們皇帝的遺體，表現得耐人尋味：痛哭得以頭搶地者只有一個姓劉的主事；哭拜的也僅有三十人；禮節性拜了幾拜的有六十人；更多的人是連看都不愿多看一眼，就匆匆走過，最過分的是一個叫周鐘的庶吉士，此人數次從先帝遺體前經過，不僅不拜不哭，竟然連馬都不下。

庶吉士屬翰林院，品級不高，卻在皇帝身邊，明代內閣大學士多是庶吉士出身，是國家高級儲備人才。既是天子門生又隨侍左右，對崇禎多少應該有些感情，可周鐘的表現不僅令當時士子齒冷，也令后世讀史者鄙視。周鐘生長于人文薈萃的江南，從小就被夸為才子。復社是才子濟濟的大社團，周鐘曾是復社社長，乃當時江南文壇領袖。飽讀圣賢之書，以儒家道統為行事準則的才子，應該比普通大臣更多一份忠誠。但在周鐘身上，卻恰好相反。

周鐘在當時名氣很大，連李自成的智囊牛金星對他也是久仰大名。當魏藻德等人削尖腦袋想在李自成新政權中混個一官半職時，牛金星主動向李自成推薦周鐘。牛金星為了給新政權制造輿論，令周鐘寫兩篇文章。一篇是《士見危授命論》，周鐘不愧是在翰林院混過的，文筆了得，一篇大作一揮而就，牛攬卷讀之，大為贊嘆。不過，這個題目著實有點打臉，以周鐘在甲申之際的表現，題目叫“士見危即降論”似乎更合適。

另一篇則是給李自成上的勸進表，周鐘極盡吹捧之能事，說李自成“比堯舜而多武功，邁湯武而無慚德”——這個兩個月前還被官府通緝、被稱作流賊的人，在周鐘看來，其文治武功已經超越了歷代君王的典范——堯、舜、商湯和周武王。但周鐘并未得意多久，大順軍很快倒臺，周鐘狼狽逃回江南。因為他寫的這些讀之令人作嘔、聽之使人肉麻的諂媚文章，他投靠大順軍的事早已盡人皆知。朝廷追究附逆官員，這位不要臉的所謂才子被南明朝廷抓了典型，被砍了腦袋。當時留在北京的朝廷官員幾乎都降了，人數多達數千，有關部門也抓不過來，也就是抓幾個倒霉的家伙，應付應付。本來以周鐘的級別，都不會有人注意他，說句難聽的，抓他都是抬舉他。這么個不起眼的小人物也被砍了，只能怪他當初得意忘形，兩篇肉麻的吹捧文章搞得盡人皆知，加上他又是一個小官，出事也沒人給他說話。其實，在北京附逆的官員多了，幾乎叫個官，職位級別都比他大?？扇思叶紱]事，偏偏他被抓去砍頭，能怪誰呢？這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

李自成進北京時，投降的明朝官員都跪在城門前迎接。那位曾極力阻止崇禎南遷的光時亨，跪在隊伍的最前列。光時亨“順應潮流”也換了老板，投靠了李自成。不久前在朝堂上慷慨陳詞反對南遷的，與此時此刻跪在地上屈膝投降的是同一個人。很多人恐怕難以適應這種轉變，但這就是愛國賊的真實嘴臉。不過光時亨并沒有高興多久，一個多月后，清軍入關。在山海關大戰中，李自成大敗，被迫撤出北京。光時亨聽說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登基，便決定南逃，想繼續做他的“大明忠臣”。他以為他在北京干的那些事兒不會有人知道，可他剛到南京，便被關進大牢。原來在北京時，得意忘形的光時亨曾寫信給當時的同僚們，勸他們投降“圣主李自成”。這些信件被他的同僚們悉心保存著，后來落到了南明朝廷的手里，光時亨終于為他的丑行付出了代價，被斬首示眾，得到了一個叛臣應有的下場。

大順軍進城后，官員們爭搶著前往大順政權吏府接受甄別請求錄用，原形畢露，丑態百出。原給事中時敏趕往報名時，吏政府大門已經關閉，時敏一時情急，敲門大喊我是兵科時敏，才得以進門。原考功司郎中劉廷諫朝見時跪倒在地，大順軍的丞相牛金星說：“你老了，胡子都白了，還來干什么？”劉廷諫恬不知恥地說：“太師，我還不老，只要您用我，胡子自然就變黑了?！?/p>

那些投降的明朝官員一心等著被新主召用，可他們等來的卻是要錢的“債主”。崇禎缺錢，剛進北京的大順軍看起來似乎比崇禎更缺錢。

大順軍對這些搖尾乞憐的投降官員充滿鄙夷。在他們看來，崇禎未必有多可惡，反倒是這些降官才是禍亂天下的罪魁禍首，其實，這么想也沒錯。這些貪官污吏有的是錢，而且都是從百姓身上搜刮的民脂民膏，現在該是他們償還的時候了。那些做著升官發財美夢的降官很快就要倒霉了。

進北京的大順軍有二十多萬，這么多軍隊卻沒有軍餉，很多人都聽過那句流傳極廣的政治童謠：開大門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既然不納糧，這么多人吃什么？大順軍早就想好了，降官們有的是錢。大順軍將目標瞄準了降官。

大順軍還給他們的行動取了一個好聽的名目——追贓助餉。

追贓助餉具體由李自成的大將劉宗敏負責。身經百戰的劉宗敏對這項工作充滿自信。畢竟，這么多年，領兵打仗之外，他干得最多的就是打土豪斗地主。之前這些年，大順軍的軍餉都是這么解決的，劉宗敏對此工作可謂駕輕就熟。不過，以前都是在地方上，小打小鬧，也就占幾個縣城，斗幾個鄉下的土財主，這回可是在京城干，高官云集，滿城勛貴的北京自然不是縣城的那些土豪劣紳可比。為了不辜負闖王的信任，也為了敲詐出更多的錢財，劉宗敏命人特別趕制了五千副夾棍，用來逼迫贓官們交錢。夾棍上有棱，用鐵釘相連，凡不從者，大刑侍候。

劉宗敏隨便找了兩名隨從，在承天門前的棋盤街試驗夾棍的威力，結果產品“質量過關”，那兩人被夾得血肉模糊，第二天就死了。劉宗敏的草菅人命由此可見一斑，他殺人沒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數千夾棍隨即正式投入使用。那些前來向李自成朝賀，做著“洗心革面”“重入新朝”美夢的明朝降官被集中關押。門開了，他們不會想到，等待他們的是一場噩夢。有八百人被捆成粽子，被士兵像趕牛趕羊一樣趕出來，一路押到劉宗敏的住處（田貴妃父親田弘遇的宅邸，陳圓圓就是田弘遇帶進北京的），那些制造精良的夾棍正張開大嘴等著他們。

據說劉宗敏每天的工作是這樣的，他黎明起身，坐在院子當中，挨個點名。他為明朝原各級官員制定了嚴格的繳納標準：內閣十萬，部院、京堂、錦衣衛將帥七萬，科道五萬，吏部郎三萬，翰林一萬，部曹則以千為單位，各有定額，不給打折。愿意出錢的，劉宗敏即令手下把他們押解到前門的當鋪，把家產當掉，得一收條，上寫：“某官同妻某氏，借救命銀若干?！比缓缶湍弥@救命的銀子，回來救命。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拿得出這筆錢，劉宗敏的手下不得不夜以繼日地“勞作”。那些天，北京的天空中時?；厥幹鄥柕牧钊嗣倾と坏目尢柭暋Ｒ恍┪墓?，沒見過血，一見粘著血的夾棍，還沒用刑，便暈過去了。暈過去了，不要緊，潑一桶冷水，接著審。不交銀子，誰也別想過關。在這點上，劉宗敏倒是一視同仁。不管你是內閣首輔，還是部堂小官，不扒層皮，這關是過不去的。

劉宗敏親自審問崇禎最后一任內閣首輔魏藻德。

魏藻德被大順軍抓住后，李自成問他為什么不追隨皇帝殉死？魏藻德說：“我正準備效力新朝，哪敢去死？”但他的厚顏無恥并沒有得到青睞，迎來的只是深深的鄙視。

魏藻德也被用刑，劉宗敏問他：“你位居首輔，為什么如此亂國？”

魏藻德被夾棍夾得一邊號叫一邊帶著哭腔答道：“我是書生，不懂政事，是皇帝無道，才導致亡國?！?/p>

劉宗敏勃然大怒：“你當官三年就做到了首輔，崇禎哪里對不起你，竟敢誣他為無道昏君！”說完，不由分說掄起巴掌使勁抽了魏藻德十幾個大耳光。魏藻德的無恥卑劣連劉宗敏都看不過去了，連崇禎的敵人劉宗敏都為崇禎鳴不平。

手下士兵見狀，更賣力氣。魏藻德的十指都被夾棍夾斷，被迫交出白銀數萬兩。然而劉宗敏不相信一個內閣首輔只有幾萬兩白銀，魏藻德實在扛不住了，大呼：“我有一女，愿獻與將軍為妾！”劉宗敏聽了很高興，喚人立取其女，奸污后送入軍營，聽憑軍士輪奸。但劉宗敏并未因此放過魏藻德，數天后，魏藻德便被酷刑折磨而死，投機不成，死于非命。

魏藻德的前任，也做過內閣首輔的陳演比魏藻德乖巧多了。陳演本想逃離北京，但因家產太多沒舍得走。陳演沒等劉宗敏對他用夾棍，就主動送去四萬兩白銀。劉宗敏起初對這位“識時務”的前明朝高官的表現很滿意也很客氣，沒怎么為難他。

不想，隨后陳演的家仆將他告發，說他家中地下還藏著數萬兩銀子。劉宗敏立即派兵去挖，好家伙，滿院子全是白花花的雪花紋銀。劉宗敏大怒，陳演這老小子居然敢隱瞞財產不據實上報。劉宗敏開始對陳演大刑伺候，這么一用大刑，果然又有新收獲，又追得黃金數百兩，珍珠成斛。

崇禎加派三餉費盡周折鬧得民怨沸騰，好不容易才湊集兩千萬兩，百姓便不堪重負；而大順軍僅在北京一地，就搜刮了七千萬兩。

對劉宗敏的這種野蠻做法，牛金星是不同意的。但劉宗敏的理由是：“如今最擔心的是兵變，而不是民變。如果士兵們不滿，那才是災難。相比之下，百姓容易對付，到時候挨家挨戶地殺，用不著費一文錢。部隊不能沒錢，不去搶，錢從哪兒來？”懟得牛金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大順軍不僅要錢，也要女人，要漂亮的女人。大將劉宗敏就得到了一位美女，可他不知道，大順軍覆亡的起點就是從他奪占這個女人開始的，因為這位美女是名花有主的，她的情郎叫吳三桂。想必很多人已經猜到這位美女是誰了，對，她就是陳圓圓。吳三桂跟他手下的部隊對當時的天下有多重要，不須多說，可李自成、劉宗敏偏偏就沒引起足夠的重視。也正是這一點，讓李自成跟他的大順軍走上巔峰不久便跌入萬丈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