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區什么都不值錢，貨賤，只有煤炭最值錢，煤炭被稱為烏金，烏金有多值錢，一車煤炭估計要不少的錢，六幾年還只有達官貴人燒得起，據說一馬車需要二兩白銀，老百姓大多都是燒木柴，八幾年山上的木柴被燒完了，老百姓冬天取暖不能少了火，再貴也花大沓大沓的鈔票買一些來御寒。九幾年價格稍微緩和了一些，但是價格還是很貴，為了把白日做夢，父親的白日夢就是建一棟大房子，買黑白電視機……。他和一幫偷盜礦產資源的人一塊兒挖煤炭去了，開始還好，幾十幾十塊錢的往家里送錢來，有一天，一塊兒去的隔壁鄰居家的阿叔傷心欲絕的跑回來告訴大家，煤窯垮塌把父親壓死了，那一年，我還年幼，禍不單行，喪事結束后，母親耐不住家里的貧窮跟人跑掉了。奶奶在我很小的時候已經去世了，我沒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家中就剩下我和爺爺相依為命。記憶里爺爺在我很小的時候頭發就已經發白了。他生育過一雙兒女，父親已經去世，姑姑則嫁給了鎮上一個姓李的人家。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我和爺爺相依為命到十八歲，感覺已經長大了該成家立業了。爺爺說你到村里找村長問問能不能給你安排個位置，你爹走的時候他說過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就找他，一定把你當親生的看。爺爺賣了家中唯一的一只大公雞，到鎮上買了兩瓶苞谷酒裝上去找村長幫忙。村長當過兵，是個熱心腸的人。他想了想說，現在有好幾個老黨員都還在排著隊等呢，你還年輕先寫個入黨申請書，我替你交上去，等一有機會我就把你提拔上去。

我入了黨之后就匆匆到外地務工去了。當時外出務工的高潮席卷著高原的每一個角落，真是無孔不入，就連小孩子也知道要外出打工才能有出息。

爺爺實在拿不出錢來，就去外公家說我長大了要出去打工去了，能不能高抬貴手給點盤纏，外公家說既然姑娘不在你家了，這些事情我們也管不著了。爺爺只好空著手回來。途中遇到村長，村長說既然當初許下過的諾言，那我給你五十塊錢，那是一九八幾年的石溪鎮，五十塊錢要當現在的五百塊錢用。但是還不夠，至少要帶上兩百塊錢才夠，大抵相當于現在的兩千塊錢吧。

走的時候爺爺送我到村口，很高興的樣子，從懷中拿出兩百塊錢來給我，說找到錢快點回家來，他老人家年邁體衰，已經沒有幾年的好活了。我回頭看到他那慈祥的眼睛和面龐，忍不住要流下眼淚來。很想對他說我不走了爺爺。但是那時候我并沒有理解父母在不遠游的深深含義。要是我知道那是我們的一次永訣，我當初怎么也不離開他老人家。

離開家后我去了一個大城市，和許多工人一樣在工地上忙活。有一次我從縣城邊上的橋邊過路時，看到一個衣服破爛的老人提著一袋垃圾踽踽獨行著，仔細看時那不是爺爺嗎，我跑過去拉著他的衣服說爺爺你怎么到這么遠的地方來找我了，他看了看我說我不是你的爺爺，你認錯人了。明明是爺爺啊，這臉這頭發。他一把甩開我的手走掉了。以后我又多次從那座橋上過，希望再遇到老人，即便他不是爺爺，但是他們那么像，和他交個朋友也行。從那以后我再沒有見過那老人。

因為對爺爺的牽掛，兩年后我于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里回到了故鄉。當我滿懷希望走向那座小屋，想從此以后再也不出去了，他含辛茹苦拉扯我長大，也該過個安安穩穩的晚年了。急切地推開門對爺爺說我回來了，卻看到門緊鎖著，鎖上已經生了一層很厚的銹，用手一捏鐵銹就掉到地上。我暗自想爺爺去什么地方了呢，四處去找仍然沒有找到。到鄰居家去問，才知道是去姑姑家過年去了。那年他為了湊夠我外出打工的路費，悄悄把家里的糧食賣給鎮上的一家酒店煮酒了，我離開沒有過多久，人家就來把糧食盤去了。過年的當兒，家中空無一物。有人建議他去鎮上姑姑家過年，他抱著試試的態度去了。從此以后鄰居就再沒有見過他，旁人問起只說去女兒家過年去了。

我于是興匆匆地去姑姑家接爺爺。當我走到半路的時候，遇到姑姑家的鄰居。他問我要干啥子去，我說去姑姑家接爺爺。那個人嘆息著搖搖頭說你爺爺早就走掉了，不在這里了，我們最后一次見到他是那年的年關。那天人們都忙著過年，正是傍晚的時候，聽到門口的狗狂吠著，出門來看，是他在含著淚走著。問他大過年的怎么不在女兒家過年，他說到女兒家后重的苦的累的都做，吃的卻給得很少。那天傍晚他剛給姑娘家割菜回來，還沒有得晚飯吃，回來時就聽到姑娘喊他滾，不要在眼前丟丑賣丑了。老人一路哭著走出家來。那正是大年的傍晚，人們都在準備著供奉上天的貢品。老人無路可走，見到我們，說是一天沒有吃過東西了，有吃的能不能給一點。家里有幾個冷饅頭，我們端出來給他，他拿著就走掉了，從此再沒有見過他，有人說可能是去找你去了，但是人生地不熟的他怎么找到你啊。

我一個人在路上慢慢走著，想爺爺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于是又想起城市里那個拾垃圾的老頭來，他會是爺爺嗎，如果是他怎么不認我，如果不是，那又怎么那么像呢。冥冥中聽見上蒼說，因為他們都太苦了，所以蒼天才把他們造成同一個模樣。

在外幾年了，手里有票子了，加上家里老人惦記，我回到老家來了。

結算了工資，告別了大城市，坐上開往的車。

我來了，鄰居好奇地走來打招呼，寒暄，乘車回來的路上買了一條石溪牌煙，那個年代的石溪煙咂勁大，味道好，請他們抽煙，一邊談些離開這些年發生的事情，鄰居談到爺爺的事情，還是很無能為力的樣子，承諾一有消息，會來告訴我。

大門的鎖已經生銹了，顯然有些日子沒有來料理了，沒有帶鑰匙，借了一個鐵扳手砸開了鎖，屋里已經布滿蜘蛛網，潮氣襲人，霉味甚濃，鄰居不肯進去，門外聊了會兒話離開了。屋里的擺設還是原來的樣子，兩年的時間，爺爺幾乎沒有在里面居住過的樣子。

收拾完家里，走到門外若無其事的抽煙，希望能多遇到幾個熟人，聊會家常，告訴鄰居我現在有錢了，有錢買煙抽了，不是當初那個小孩子了，過路的人少，沒有遇到幾個人，晚上許多人還是知道我回到村里來了，幾乎都聊起了我的事情。

一個人獨處寂寂，還是想起了爺爺，覺得少了一個人，大白天的爺爺會去哪兒了，原本涌出來的回鄉自豪感都變隱晦了，爺爺什么時候會回來呢，讓爺爺看見我現在富裕的樣子，該是多么令人高興的事情。爺爺卻偏偏不在家里，失蹤了。

置辦完家里的吃穿事宜后，獨自買了一瓶酒回來，準備晚上炒菜下酒。因為鄰居建議，久別家園，要熱鬧一下，特買了一串鞭炮回來，等晚上天空拉下帷幕，村莊里萬家燈火的時候，響亮的放一串鞭炮，誠然那串鞭炮確實引起了極大的反響，把山村里好事生非的鄰居的心情引向了高潮。

第二天，大家對我已經不再陌生，過路時候問我要不要去割草，買了牛沒有，我高興的告訴大家，才來還沒有來得及買牛，鄰居善意的勸告我當農民牛羊豬馬，雞鴨是少不了的家禽，不能坐以待斃，趁有錢，趕緊想辦法買來，兜里的錢揮霍完了怎么辦。

那個時候，我還真是一心一意想當農民的想法，不幾天的樣子，把買牲口的事宜都搞定了，整天忙活著。偶有空，田里鋤草，平整土地，準備種些苞谷洋芋，維持生計。

有一天傍晚挑滿了缸里里的水，閑著無聊，拉著牛去吃水，半路遇到遠處的一個老熟人，人家先給我打招呼，問打工回來多久了，爺爺的事情有消息了，現在云南討口呢。知道消息，高興極了，忙問云南什么地方，過路人告訴說在云南石水婷鎮一個鄉旮旯里討口，地點已經記錄下來，離石溪鎮不遠，二十五公里的樣子。石水婷幼小的時候去過多次，鎮上民風不淳，多山賊和強盜，爛人犯罪后大多跑到鎮上避居，爺爺怎么去了這樣一個雞鳴狗盜的地方。

當晚，邀約過路人家里休息，第二天一道去該鎮探個究竟。過路人姓啥名誰，強盜彎的馬家娃兒。樣子長得難看，還是墩兒。從馬家娃兒口中得知家里還有幾個娃娃，婆娘在鄉場做小生意，賣小粑粑和米線，耳塊之類。和一個墩兒在一塊兒聊天，雖涉足江湖時間不長，還是覺得長了點志氣，談起話來容易多了，不像和高大的人談話一樣費勁。

第二天一早起床來煮了一頓面條吃，倆人形色匆匆的去了石水婷鎮，走了幾公里，來了一輛馬車，師傅說只需要花五塊錢可以送我們到鎮上。沿途，石水婷鎮的風光美麗極了，真個草長鶯飛，黑山白水的山村。

馬車開到鎮上，石水婷鎮全貌映入眼簾，酒家林立，房屋古樸，不愧為高原重鎮。古時候打仗，官兵怕賊寇后面起火，其中一路軍重點進攻的是這個鎮。

擺小攤點的生意人陸續來了，街面上熱鬧非凡。我問馬家娃兒，爺爺在什么地方。馬家娃兒說，在小店里，下了車，直奔小店，到了小店沒有見到人。

我問馬家娃兒，不是說街面上討口嗎，怎么到店里來了。

馬家娃兒說，先坐下，慢慢聊，總會見到人啊。

馬家娃兒的神色有些不對勁，但是矮矮小小的個頭讓誰都放心，心里沒有多做打算。誰料中途他告辭了片刻，來的時候帶了一幫人來，指著我對大家說，他就是那個剛打工回來的年輕人，關小強，石溪鎮關家營盤的娃兒。

眼神不對，怎么直呼我的名諱呢，我吼道，媽的，怎么能娃兒大娃兒小的稱呼在下。

一幫人迅速圍攻上來，若不是年輕力壯，差點被生擒了。

套出餐館后，左突右躲，三十分鐘的時間，快步趕到了大埡口。后面的人怎么追的上呢，去的時候閑路長，來的時候路居然近了些，兩個小時不到，已經到家了。

到了家里，怕事情有變，買了幾瓶酒去看望村長大人，離開村里去外面打工的時候，村長大人可是語重心長的送過我話，讓找到錢快回家來種地。現在回來了，加上發生了一些小變故，怎么能不去看望村長。

去村長家的路并不遠，一里路的樣子，幾步到了。村長窮吃惡吃，懶得像豬，整天不干活路，家里的幾畝地從來不犁一劃，要等老百姓干完了自家的活路，方才挨家挨戶的去訴苦，懂事一些的老百姓于是托兒帶女的去幫村長家干活路。

村長正在大門外曬太陽，見到我回來了，顯得很高興，高興地給我打招呼，娃兒回來了，外面打工找著錢了嗎，外面大世界好玩嗎。

我說，外面繁華，當然好玩。回來了，來看望村長大叔啊。

村長說，有個事情要給你說一下，你爺爺的事情我也無能為力，不知道現在有音訊了沒有。

我說，沒有音訊，好好的一個人，大白天空下走丟了。

村長說，我倒是得到一個消息，不知道真否，你自己去看一下，能不能找到蜘絲馬跡。

我問，什么蜘絲馬跡，說來聽聽。

村長說，去年年關的時候你爺爺從姑娘家回來，路上經過亂墳崗，幾只狼圍著老人咬，老人可能沒有走下亂墳崗來，我也是事后聽一個少數民族說的。你沒有在，沒有向別人說。

爺爺有消息了，爺爺可能就這么沒有了，是真的嗎。不敢讓人相信啊。

我的心情是有些沉重，爺爺留給我的消息居然是這個噩耗。

我說誰家喂的狼，找誰家算賬去。

村長說，狼還要人喂嗎，狼不是狗啊，娃兒是不是糊涂了。

我說還有一件事情，今天一個馬家娃兒搶我，村長怎么看。

村長說真的嗎，人在哪里，帶我去瞧瞧。

我說，被我甩在石水婷了，沒有抓到我，錢財沒有損失。把情景說了一遍。

村長說，石水婷是賊窩窩啊，怎么犯在那里啦。沒有事情，以后不要輕信人了。

看到村長興致好，和他坐在場壩里聊天。

村長問，你爺爺的事情你不傷心嗎，要不要請個先生和你一塊兒去拾拾尸骨。

我說，改天吧。

村長說，拿就改天去，還有一件事情，估計你會高興的。

我問什么事情。

村長說，我給你在亂墳崗下轄的那個村，桃花村，找到了一個副村長的職務，你過幾天去上任，爺爺死在哪里的事情不要去村上鬧了。

我說，大叔想的周到。

村長說，你父親的墳已經有了，怎么能沒有爺爺的墳呢，不如給他建個衣冠茽，怎么樣。

我說，大叔想的周到，明天去辦。幾天的時間，爺爺的墳建好了，建在自留地邊，墳堆堆比父親要大了好幾圈，爺爺算是功成身退了，了卻了一樁心愿。

清明時節雨紛紛，按照禮數，給他掛紙，燒紙錢。

事情辦完后，我騎著三角牌自行車去桃花村上任，村里早通報過我的名字了，當天開了會，騎車回來料理牲口。桃花村并不遠，離我家五公里路遠，走路也才幾十分鐘的樣子就到了。

桃花村的領導騎不起自行車，看到我的自行車停在院壩里，羨慕極了。這個情形，讓我感到前途光明，大有作為。

爺爺的事情就這樣完了嗎，其實我還想說的是另外一件事情，那是一件令我深深愧疚的事情。

事情是這樣的，在我上任不久，我和桃花村一個女秘書結了婚，家里生活開始好轉，但是不幸的事情發生了，爺爺在一天后半夜突然回來了。爺爺在門口學著鬼嚇我，怎么能不害怕，我確實被嚇著了。躲在床腳不敢出門來。

爺爺在窗外對我說，不要怕，我還沒有死，活著呢，聽到你當官了，回家來了。

我說，真的嗎，我要起床來迎接爺爺，媳婦從床上翻下來揪住我，警告我，你不想當官了，別忘了這個官是怎么當上的。

我說，有關聯嗎。

媳婦說，關聯大了，你的官是拿你爺爺的死亡換來的，村里怕你鬧事才用這個位置安撫你，爺爺活著，你不就當不成官了，萬一被解職了呢，怎么辦。

我說，不就是一個副村長嗎，解職算了，人命重要。

媳婦說，你解職了我怎么辦，村里惡狼多的是，狼多肉少，再說，你萬一當了農民，老子怎么辦，人家看我，嫁給一個農民嗎，丟死人了。

官沒有了是小事，媳婦沒有了可是大事啊。我問，那怎么辦。

媳婦說，先探探村上的口風，再做定奪。

當天，為了不破壞風水，我弄了一床棉被給爺爺，讓他在喂牛的苞谷草里睡幾天，白天不要出門來，晚上再出來吃飯。爺爺說，只要娃兒好，怎么辦都不在乎。

媳婦上班的時候探聽到村里的口風，確實是這樣，晚上回家里來，遞給我一瓶敵敵畏，悄悄對去說，把這個放一半在酒里，另一半放在菜里，不信他不升天。

為了位置，家庭，晚上吃飯的時候，我照媳婦說的做了。

那天夜里爺爺真的死掉了，墳早已經給他修好了，媳婦兒和我半夜里把老人處絕了，抬去埋在了爺爺的衣冠塚里了。

天啦，我本來要去責備姑媽家對爺爺不好，把爺爺逼入了死路，怎么最后卻是自己親自解決了爺爺。正所謂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養兒不知父母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