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昌草木記
- 譚慶祿
- 2914字
- 2020-04-10 14:05:32
惱人的蕁麻
雨老蕁麻葉,風吹大戟花。
地涼無苦熱,自是客思家。
——〔元〕陳宜甫:《夏日旅中》
我與蕁麻的因緣并不深,在吾鄉時不曾見過此物,移居小城之后,盡管關注植物之心日增,卻一直不曾得識此君。去年夏天,在天山北麓的佛山森林公園,偶爾與之遭遇,又因貿然與之接觸,飽受其蜇毒之苦,是首次見識蕁麻的真身。
好多年前,曾偶染一種疾病。盛夏時節,身上扁皮疙瘩瞬息而來,又倏忽而去,彼伏此起,來時扁扁地隆起,嚴重時則連理成片,奇癢難忍。醫生診斷為蕁麻疹。醫生說時,讀若“尋麻疹”。后經查證,知此字以前讀音并不如此,到了后來,讀“尋”的人多了,編字典的人沒了辦法,才反過來依了他們。不過,我后來發現,“蕁麻”之訛與“呆板”之讀音變易畢竟有所不同。李時珍《本草綱目》卷十七引蘇頌《本草圖經》云:“蕁音尋。”足見“尋麻”還是有些來頭的。
那次去新疆,先到南疆,又轉到北疆。那一天住在了烏蘇,早飯后,決定就近看看風景。聽說烏蘇城南有幾個小景點,老盧開車載我們前往。剛剛下過一場小雨,山水草樹都顯得清新,草地和云杉將山體畫成迷彩樣,美得讓人有點兒心疼。第二個景點里好像建了療養院什么的,沿山而上,不少白墻紅瓦的房子,石階陡峭,攀上去還有涼亭之類,可供游人和療養者憩息。
下山的時候,我一個人落在后面。到得異地,遇上面生的植物,拍攝一些圖片,拿回來慢慢查考,也是旅游的一項內容。有一種植物生在路邊石縫之中,初看如艾蒿模樣,葉片又稍為細碎,新鮮嫩綠。撕下一片葉子,揉碎了,聞一聞它的氣味,是我平日辨識植物的土辦法之一,這一次也如法炮制。采摘葉子時,已經微微感覺到異樣;揉搓之后,手指間的痛感愈發強烈。看看疼痛的手指并無傷痕,亦不見紅腫,疼痛卻時隱時現,恍然意識到此物蜇人。身處異地,尚不知道毒性大小,禁不住暗暗吃驚。

蕁麻
上車之后,說起被蜇手之事。老盧在此地住了幾十年,對這邊的人情風物了解較多,聽我之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這是“蜇麻子”,被蜇了很難過的,不過也不要緊,時間一久自然就會好。
接下來,老盧講了這樣一個笑話:有一位外地人來此間考察,走到野外,忽然內急,只好就近尋個茂密的草叢。事畢之后,發現荒亂之中竟然忘帶手紙。山地曠遠,補救難及,抓耳撓腮半日,只好設法就地取材。他看見眼前植物葉子生得柔軟可人,就勢捋下一把,以為手紙之用。擦拭之后,像被貓咬了一般,提起褲子落荒而逃。老盧的故事又引起大家一陣哄笑。
我知道諸君頗有取笑的意思,但我自管手指疼痛,何暇顧及其他。不過我想,那個人的痛苦,車上的人恐怕只有我能體會一二,而他的狼狽,似也緩解了我的尷尬:比起那個可憐的人,至少我還不是最為不幸的那一個。
接觸蜇麻子的,是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隱隱的毒痛,若尖刺在肉的,就是這3個手指的指肚。萬幸沒有放在兩手掌心揉搓,否則那可就糟透了。痛定之后,今天回憶起來,那疼痛并不如刀割一般明明白白,而是隱然的,時有時無的,也不像真的有刺在肉。若有,你能看得見,也就可以將它挑出來;蜇麻子的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所以疼痛也飄忽輪轉、起起伏伏,不可捉摸。一路上,心思只在這3個手指,不時將它們含在嘴里咬嚙吸吮,痛感似乎略有緩解,卻仍然不能消失。從被蜇到疼痛消失,前后有兩三個小時。
后來知道,當地人口中的蜇麻子就是植物分類學上的蕁麻(Urtica fissa E. Pritz),蕁麻科(Urticaceae)蕁麻屬植物,多年生草本。它有一個別名更為生動,叫作“蝎子草”,又叫“咬人草”。夏緯瑛先生《植物名釋札記》有云:“蕁麻屬的植物,可供纖維之用;它的莖葉具有焮毛,觸人皮膚,有火燙蜂蜇之感。它之所以名為‘蕁麻’者,也即是因為這些緣故。”被這草蝎子蜇那么一下,一場虛驚之后,回頭想想,前后的體驗卻也挺有意思。
其實蕁麻蜇人,古籍早有記載。宋代張邦基《墨莊漫錄》卷七云:“川峽間有一種惡草,羅生于野,雖人家庭砌亦有之,如此間之蒿蓬也,土人呼為‘蕁麻’,其枝葉拂人肌肉,即成瘡皰,浸淫漬爛,久不能愈。”看來川峽之人所受其害,比我要大得多。《本草綱目》草部卷十七云:“ 【集解】(頌曰)蕁麻生江寧府山野中。(時珍曰)川黔諸處甚多。其莖有刺,高二三尺。葉似花桑,或青或紫,背紫者入藥。上有毛芒可畏,觸人如蜂蠆螫蠚,以人溺濯之即解。有花無實,冒冬不凋。挼投水中,能毒魚。”
蕁麻之所以能蜇人,與蕁麻特殊的生物結構有關。蕁麻的莖葉上生有很多白色透明的細毛,這些細毛構造復雜,上部尖銳如刺,中間卻是空腔,基部稍粗,是由許多細胞組成的腺體。腺體分泌的蟻酸等輸入上部的空腔內,人和動物一旦觸及,刺毛折斷,蟻酸溢出,人體接觸到,就會產生灼痛感。
好多年前,在安徒生童話中讀到《野天鵝》一篇,寫的是國王的11個兒子和美麗的女兒艾麗莎被惡毒的新王后放逐到民間,11個兒子變成11只野天鵝,白天必須不停地飛翔,晚上才可恢復人形。艾麗莎得到仙女的指點,其救贖哥哥的過程就涉及蕁麻。仙女告訴艾麗莎:“你得采集它們,雖然它們會把你的手燒得起泡。你得用腳把這些蕁麻踩碎,就可以得出麻來。你可以把它搓成線,織出11件長袖的披甲來。你把它們披到那11只野天鵝的身上,那么他們身上的魔力就可以解除。”
當時也隱約感到,取蕁麻纖維織披甲是一項極其痛苦的工作,是對艾麗莎的愛心與意志的巨大考驗。但是,自從那次自己的手指被蜇之后,再讀此文,對艾麗莎的痛苦與堅忍,才有了更加清晰的體會。
被蕁麻蜇后怎么辦?方法可有如下4種:一是《本草綱目》中李時珍先生傳授的,“以人溺濯之即解”。“人溺”即人尿。在藥學家眼里,藥材無往不是,無所不在。第二種是《野天鵝》中安徒生先生提供的,就是人類的眼淚。哥哥們回來以后,見她不再開口,只是一味地忙碌,知道妹妹在為自己受苦,“那個最年輕的哥哥這時就不禁哭起來。他的淚珠滴到的地方,她就不感到痛楚,連那些灼熱的水泡也不見了”。第三種是在網絡和工具書中常常看到的,即用肥皂水沖洗,這恐怕是最實用也最可靠的方法。第四種則是我情急之下無師自通做到的,吸吮舔舐痛處。通盤想想,4種方法頗有一致之處:人溺也好,眼淚也好,還有肥皂水和唾液,都呈程度不同的堿性,對于蕁麻細刺中蘊含的蟻酸,自會有中和的效果。
關于蕁麻的醫藥作用,《本草綱目》又說:“風疹初起,以此點之,一夜皆失。”這可能也就是那種皮疹被叫作“蕁麻疹”的原因了。記得當年我得此病之時,為了避免著風,盛夏之日也用床單捂著,渾身汗津津時,其癢才似有緩解。那時候并不知道李時珍提供的方子,當然也沒見過蕁麻。
我記得蜇我的那些蕁麻,并且為它們拍了照片。后來查閱《新疆植物志》,得知蕁麻屬植物全世界“約50種,我國有16種,主要分布于西南部,新疆有5種”。新疆的這5種是歐蕁麻、高原蕁麻、異株蕁麻、昆侖蕁麻和焮麻。逐一檢查對照,發現當時蜇傷我的,最有可能是焮麻(Urtica mairei Levl.)了。根據《新疆植物志》,焮麻為“多年生草木,高70~150厘米。根莖匍匐,莖直立,四棱形,通常不分枝,被有短伏毛和稀疏的螫毛,葉交互對生,掌狀3~5全裂或深裂,再羽狀分裂成小裂片,表面常綠色,背面淡綠色,被短伏毛和螫毛”。《山東植物志》云:蕁麻,山東有兩種,曰寬葉蕁麻和狹葉蕁麻。前者產于泰山和膠東丘陵,后者則只產于嶗山。如此,則吾鄉目前似乎還沒有這種咬人的植物。
2013年6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