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球,靠的只是胯和手。一旦想得太多,就不止這些了。不過,凱文才十五歲,世界對他而言依然十分簡單——看見球,擊球,用胯和手。
來自查爾斯鎮的小孩站在土丘后面,手里摩擦著一個新的棒球,好像“鯰魚”[2]。凱文向前一步,抓起一把泥土,好像“屠夫”[3]。投球手從后方走上土丘。凱文讓他等著。觀眾席上擠滿了一張張焦慮蒼白的臉。有人叫凱文回他的擊球區,凱文叫他頭也別回地滾。接球手嘟噥了幾句,裁判揭下面罩大吼,讓所有人都閉嘴。凱文前后揮動著球棒,掂掂分量,找找手感。他的眼睛正盯著投球手,投球手也望著他。凱文退回到擊球區,抬腳將鞋釘拔出松軟的泥土。凱文的球隊目前正以0比2落后,他握著球棒的手向上移動了1英寸[4]左右。湯米·杜塞特在二壘上跳了跳,有人在三壘上大叫。凱文將球棒揮向土丘,一次,兩次。投球手做了個假動作,接著投出了球——一個內弧線快球,但還不夠靠內。凱文甩開胯部,揮臂擊球。在他擊中球的那一瞬間,他知道三壘球員已經沒有機會了,唯一的問題是這個球能否落在界內。凱文一邊跑,一邊偷偷瞟了一眼。球沾上了一點兒粉筆灰,快速地滾到一群當地人中間。人們在一堆泡沫塑料盒和啤酒罐子間四處逃散。裁判大叫“界內”。這時,凱文已經碰過了一壘,正貪婪地沖向二壘。他順著慣性向前奔跑著,雖然游擊手已經把手套擱在了頭頂。六個隊員重疊著撲在了擊球區里,湯米·杜塞特被壓在最底下。布萊頓隊在別人的公園里打比賽,后來卻作為主隊進入了城市杯半決賽?,F在,他們又贏了,3比2。
凱文站在二壘上,感覺心臟在胸腔內劇烈地跳動著。他的隊員們轉過身,開始向他跑來——一連串帶著草屑的身影,永遠定格在他的心里。他摘下頭盔,從此再也不知道頭盔去了哪兒,因為接著他的隊員們撲倒了他,將他緊緊地壓在堅硬的內場地上,在周圍幾百個查爾斯鎮球迷的注視和咒罵之下。在十五歲的時候,比賽是一件很單純的事情,是一個獨立的世界。然而,那段時光正在走向終結。凱文心里隱約明白,這一切不會再來了。
他們神情恍惚地開車離開了查爾斯鎮。凱文坐在泰迪·博伊爾那銹跡斑斑的敞篷車后座上。泰迪是棒球隊的助理教練,因一次被捕而出了名。被捕的原因是有個鄰居發現泰迪的老婆死在他家的床上。泰迪信誓旦旦地說自己與尸體在同一張床上睡了兩個晚上,也沒發覺任何異樣。泰迪還告訴警察,他老婆總是睡得很死,而且他倆平時也不怎么說話。法醫的鑒定報告出來了,上面顯示泰迪的老婆死于大量的顱內出血,警察于是放了他。此后,泰迪對他在酒吧里的朋友們就有了一個不同尋常的故事可講。
在離開停車場之前,泰迪給每個孩子發了一根球棒,因為擔心他們走不出查爾斯鎮。泰迪歪戴著圓禮帽,把一個冰冷的酒瓶子塞在褲襠下。他在開車穿過湯姆森廣場時,亂按著喇叭,對當地人豎起中指。一到達斯多羅路,他就叫孩子們收起球棒,然后給了他們每人一罐啤酒。清爽的啤酒流過喉嚨,感覺好極了。泰迪以每小時75千米的速度在斯多羅路上行駛著。河對岸的哈佛大學和鐘樓閃爍著紅白相間的光芒。開車路過時,泰迪帶領全車一起高呼“布萊頓和城市杯冠軍!”當車搖搖晃晃地駛過橡樹廣場時,人們正從各式各樣的酒吧里出來,源源不斷地涌上大街。查爾斯鎮已經連續三年獲得城市杯冠軍,第四年繼續奪冠的呼聲也很高。沒有人看好布萊頓。布萊頓隊繞著塔爾公園兜圈子,泰迪亂按了一通喇叭,然后把車開進了酒吧停車場。與此同時,球隊教練吉米·費茲把啤酒潑得滿車都是。孩子們魚貫而出。費茲抓住凱文的后脖子,用短硬的胡碴兒蹭他的臉。
“我告訴過你什么來著?我告訴過你什么來著?”
費茲放開了凱文,開始在路邊的溝渠里跳起一段吉格舞。凱文解釋說他們還有一場比賽要打,但教練不聽。有人在喊費茲的名字,費茲往那兒走去。半路上,他停下腳步,仰起頭,對著沒有星星的夜空,鬼鬼祟祟地長嚎了一聲。又只剩下凱文一個人了。他穿過馬路上擁擠的人群,淡然地接受各種推推搡搡,直到最后擺脫了出來。橡樹廣場的中央地帶是一個環形交通樞紐,里面有一小塊被公園長椅圍繞著的草坪。布萊頓的人們稱之為“圓圈”。波比·斯凱爾斯坐在其中一張長椅上,一邊看著慶?;顒?,一邊喝著布萊漢姆牌冰沙。
“你們贏了?”
“嗯?!眲P文在他身邊坐下。
“怎么贏的?”
“2比3。有一支二壘安打。”
“接下來的對手是誰?”
“和多徹斯特爭奪城市杯冠軍。我想比賽會在市中心進行,波士頓公園之類的地方?!?
波比喝完飲料,把杯子扔進垃圾桶:“我在那里打過球,很好的場地,沒有石頭,是真正的草坪,還有一套廣播設備。”
“別開玩笑了。”
“真的,他們會在廣播里報出每個擊球手的名字。”波比是布萊頓史上最好的棒球選手。凱文記得有一天晚上,他在擋球網的后面,看著波比把三個球擊出右場區的圍欄,球最后落在友誼酒吧的停車場里。布萊頓最后以5比6輸給了麥得弗,但是在賽后,大家談論的都是波比和他出色的左手擊球。
“多徹斯特一直很難對付,”波比說,“隊里有很多曲棍球選手?!?
凱文聳聳肩,好像他無所謂,但這是裝出來的。波比細細琢磨著他。
“你想吃片披薩嗎?”凱文問。
他們穿過華盛頓大街,走進帝國披薩店。老板是一個矮小整潔的意大利人,大家都叫他“喬”。喬坐在桌子邊,一邊折著外賣盒子,一邊閱讀足球雜志。
“你們贏了?”喬問。
凱文點點頭。
“好樣的!來一片披薩?”
波比豎起兩個手指。他們坐在路沿上吃披薩——熱乎乎的滿是番茄、芝士和油脂的酥脆的意大利辣腸披薩,有著像枕頭一樣松軟的餅皮。凱文這時才發現他的球褲被扯破了,上面還沾著血跡。他把褲管卷到膝蓋處,把傷口上的細石和塵土盡可能地抹去。
“你明天上班嗎?”波比問。
每個周末,凱文都會去他外婆的出租車公司上班。波比住在出租車公司樓上的一個空房間里。從小到大,他輾轉在好幾個寄養家庭里。十三歲那年,他終于在一家由幾位劍橋牧師經營的孤兒院里安頓了下來。后來,凱文的外婆把他帶回了家。凱文還記得外婆把波比帶回家那天的情形。外婆再三發誓,說自己再也不會去做彌撒了。她和凱文的母親一整晚都沒睡,一邊抽煙喝茶,一邊竊竊私語,談了過去幾十年里對誦經的看法。波比在十六歲那年退學了。他不笨,一點兒也不笨,但他確定自己命該如此。第二天,他就開起了出租車。
“我會在九點左右來上班?!眲P文說。
“七點就來。我們去杰福學??纯?,你開一會兒車?!?
“我還沒拿到駕照?!?
“去他的駕照,我們就在空地上轉轉。再說,你外婆不會介意的。”波比拍了拍凱文的帽檐,“祝賀你們贏了比賽!接下來,去把多徹斯特打個屁滾尿流。”
凱文看著波比走回“圓圈”,在之前同一張長椅的同一個位置上坐下。他往前伸出雙腿,沿著椅背展開雙臂,心滿意足地審視著眼前快速旋轉著的世界。凱文模仿著他的姿勢,手肘撐著地面向后仰著,穿著球鞋的雙腳垂在排水溝里。一輛轎車撞上了“圓圈”,放慢了速度。一個孩子從后窗伸出頭,但波比揮手示意他繼續前進。在廣場的另一邊,泰迪·博伊爾正站在汽車的引擎蓋上引吭高歌。凱文聽不清泰迪在唱什么,因為有人正在捶擊汽車喇叭。等到明天,人們將爬出他們的三層小樓去上班。有人在火車上檢票,有人為住在牛頓的某位富太太的房間墻上敲釘子,有人在奧爾斯頓修理汽車的汽化器和漏氣的輪胎。他們在午餐時喝上一杯雞尾酒或啤酒,在憤怒中沸騰,在悲傷中溺亡。不過,那將是明天的事情。今晚,他們只管慶祝。
凱文獨自走上錢普尼大街。參差不齊的聯排住宅和三層小樓為夜晚打開了燈,好像一塊黯淡的黃色污斑跑上山坡,融入夜色里。一個陰影在凱文的右側猛然一動,接著,秦太太的臉閃現在二樓的窗戶后面。秦太太和她的丈夫經營著一家洗衣店,和女兒們一起住在洗衣店樓上的一套三室公寓里。凱文小時候很害怕見到秦太太,不敢看她的臉,因為她的臉上有幾塊蛻皮的白斑。凱文的外婆解釋說,“他們扔炸彈”那會兒,秦太太正住在日本廣島,爆炸灼傷了她的臉。凱文問外婆,明明是“我們”扔的炸彈,為什么她偏要說是“他們”扔的。外婆說:“你的問題真是問在了點子上,你什么時候變得那么聰明了!”
凱文猶豫了一下,然后舉起手,向秦太太揮了揮。秦太太的雙眼正盯著凱文,看上去就像一只被拴在樹上的動物,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人。凱文繼續往山上走,一直走到8號門前。懸在大街上方的凸窗前,亮著一盞孤燈。那里會有一個老男人,坐在他的椅子里,喝著滿滿一杯威士忌,抽著雪茄,獨自不成調地哼唱著。他已經通過某種途徑知道了比賽的事情,知道凱文奠定勝局的一記擊球,也知道那會要了凱文的命。
凱文走過一條通往三層小樓另一側的隱蔽小徑。門廊上的燈光在被用作后院的長滿雜草的空地上投下纖弱的陰影。一片灌木叢組成的深色帷幔圍住了這片地產的一側;而另一側則被占地兩英畝[5],由樹林、花崗巖和瘋長的雜草組成的印第安巖石公園隔開。印第安巖石公園是教堂的財產,是方圓五千米內每一個想醉酒、想跟人睡覺或者最好兩者皆有的年輕人最喜歡的地方。在長滿雜草的空地后方,有一排裝著鐵鏈的圍欄和一幢兩層樓高的房子。房子有一個斜坡屋頂,旁邊圍繞著五六個黑影。那是凱文外婆的出租車公司。凱文考慮著要不要走進去,在辦公室里的沙發上睡一覺。那里有一張毯子和幾個枕頭,還有一臺電視機,他可以推出去,在黑暗中觀看。最后,凱文還是匆匆地走上了三層小樓背面的臺階,偷偷溜進了一樓的公寓。
在一個改成食物儲藏室的房間里,地板上放置了一張床墊,平時凱文就睡在上面。走廊的另一頭有兩間真正的臥室,他的妹妹們睡在其中一間里。從客廳的電視機里傳來轉播波士頓紅襪隊比賽的吵吵嚷嚷的聲音。凱文一邊聽著,一邊小心翼翼地打開了他妹妹房間的門。兩張單人床都靠墻擺放著,擠滿了狹小的房間。一張床的上方貼著幾張電影海報,有《小鹿斑比》《小飛象》《綠野仙蹤》,以及和朱莉·安德魯斯[6]有關的一切。凱文的小妹妹科琳今年九歲,沉迷于幻想世界。從各方面來考慮,他無法責怪她。在另一張床上方的書架上,放著一本厚厚的醫學詞典和一本印制粗糙的《格雷氏解剖學》,都是布麗吉特的書。布麗吉特比凱文小三歲,她喜歡把東西拆開來看看它們是如何運轉的。除了烤面包機,布麗吉特還曾經把她在院子里抓到的蜘蛛的腿拔了下來。然而,比起其他任何事情,布麗吉特最喜歡做的是戳穿她的小妹妹的心思,然后看著她扭來扭去很難為情的樣子。凱文正要退出房間時,科琳抬起了頭,抖開她亂蓬蓬的長發,打了個哈欠。
“幾點啦?”
“快十點了。接著睡吧。”
科琳又打了個哈欠,在被子底下舒展了一下雙腿。她依然能像個孩子似的熟睡,這讓凱文很嫉妒,而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
“你們贏了嗎?”她問。
“當然?!?
科琳伸出手。凱文把一個棒球放在她的手里。這是他們從初夏時開始舉行的一個儀式,她在每個球上寫下日期,然后把它們保存在床底下的一個硬紙板盒子里。凱文取笑她,好像自己這么做只是為了幫小妹妹的忙,但實際上,他暗自興奮,那感覺有點兒像棒球聯盟賽的選手在每個交出去的球上簽名??屏照芯恐齽偸占降倪@個球,一只手從一團毯子里悄悄伸了出來,從她的手中搶走了球??屏仗ь^看著凱文,大眼睛里噙著淚水。
“別這樣。”凱文輕聲說。
布麗吉特從毯子底下探出腦袋,十二歲孩子的嘴唇間擠出一個蒼白的笑容:“讓她哭?!?
科琳正要號啕大哭時,凱文聽見客廳里有動靜。“拿著。”他的手套里還有一個球,他把它給了科琳,“反正這才是贏得比賽的球?!?
“真的?”科琳立即高興起來。
“他撒謊?!辈见惣卣f,“我手上這個才是贏得比賽的球,所以剛才他把它給了你?!?
一個人的形象在凱文的腦海中閃現。他的母親,手上涂著指甲油,正在給科琳做厚厚的卷發。卷發散落在科琳的背上時,她不斷地發出贊嘆和驚呼。布麗吉特坐在角落里,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她討厭在鏡子里看到的每一件東西和每一個人,但最討厭的還是她自己。凱文感到一絲痛苦,用哥哥才有的流暢輕松的動作,從布麗吉特手里奪過了球。“你們兩個都去睡覺。科琳,先拿好你那個球,我們之后會再把事情搞清楚?!?
走廊上又傳來一陣嘎吱聲——有人走到了大門口,然后又回到了客廳。
“你最好在他來之前離開?!辈见惣貒樀眉饴曊f道。凱文在轉身進入走廊、走向食物儲藏室的途中,感覺布麗吉特的眼神刺透了自己的背脊。他在大窗戶下方鋪了床,然后躺在上面,看著世界在長長的月光下轉動著,傾聽著腳步聲,直到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