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查爾斯河的岸邊,凱文第一次與波比·斯凱爾斯打交道。當時,無所事事的凱文正在灰綠色的河水上玩著打水漂,看著小石子在浮著一層油的河面上輕快地跳躍。他回頭時,剛好看見波比走在一條蜿蜒的小路上。波比年紀稍大些,十二三歲,有一頭烏黑的頭發和一張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蒼白的臉。他低著頭走路,一邊走一邊踢著地面,肩上背著一個麻布袋子,袋子里有什么東西在扭動。
“嘿!”凱文說。他以前在附近見過波比,他心里清楚,這里沒有人敢招惹波比。這并不是因為波比個子高,其實他并不高;也不是因為他隨身帶著槍或刀,或許他確實帶著,但是凱文從沒見過。波比沒有父母——這通常會讓一個孩子顯得比較冷漠無情,而每當波比用一種安靜冷酷的目光凝視著你時,確實會給你這樣的感覺。住在布萊頓的每個人都知道,波比·斯凱爾斯不會惹是生非,但也不好欺負。
“你在這里做什么?”波比問。
凱文盡量不去看那個依然在大男孩的腳邊抽搐著的袋子:“只是扔扔石頭。我叫凱文。”
“我知道你是誰。”
“袋子里裝的是什么?”
波比蹲下來打開了袋子。一只狗的腦袋突然探了出來,黃色的牙齒閃閃發亮。波比把一只手放在狗的口鼻上,讓它平靜下來:“我綁住了它的腿,所以它站不起來。再說,它本來就不算很強壯。”
“它怎么了?”
“你知道胖子弗蘭克嗎?”
誰都知道胖子弗蘭克·泰西歐。他開一輛綠色的普利茅斯梭魚車,喜歡獨自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球賽,或者在清冷的藍色月光下抽煙。一天下午,弗蘭克把車停在波比坐著的路沿邊,不停地騷擾他,厚厚的嘴唇上露著微笑。胖子弗蘭克還沒來得及探過身子打開右邊的車門,波比就已經跑開了。
“那個混蛋把這只狗拴在他的地下室里,”波比說,“還用切下來的一段管子拼命地抽打它,所以我把它帶了出來。”
凱文數了數狗身體一側的肋骨,才六根[1]。這只狗有一張雜種狗特有的瘦削臉,脖子和肩膀上長著白色的斑紋,眼睛模糊,眼眶通紅。凱文走近時,它張大了嘴,想要站起來。
“你最好待著別動。”
凱文在一棵樹邊坐了下來,一動不動。“你打算做什么?”他問波比。
波比撓著狗的耳后。它的耳朵短小而彎曲,好像一對干燥的皮革。凱文聽著它艱難的呼吸聲,看著它飛快地伸縮舌頭。
“我要去河里。”波比指著一排樹林,“如果你聽到有人來了,就對我喊一聲,行嗎?”
凱文點點頭。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點頭,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有撒腿跑開——他的確沒有。波比帶著狗和其他東西走下山坡。凱文移動了一下,為了能看到河面上的陽光勾勒出的男孩和狗的身體輪廓。波比俯下身子,與雜種狗頭倚著頭,就這樣過了好像有三四輩子那么長的時間。然后,他坐了下來,撫摸著狗的口鼻,凝視著遠處的河水。過了一會兒,他把袋子里的石頭拿了出來——一些又扁又沉的石頭——然后把狗頭朝下裝進袋子里,抓緊袋口,用一根繩子扎了起來。接著,他又一次俯身靠近袋子,開始低語。這一套儀式讓凱文感覺波比仿佛是祭壇上的男孩,正在念著神父們站在祭壇后面、雙手放在圣杯上時默念著的禱詞。波比抓起一塊最大的石頭,把它高高舉起,然后重重地砸下。一次,兩次,三次……袋子始終一動沒動。狗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波比把這塊石頭連同另外三塊差不多大的石頭一起放進一個小背包里,捆在繩子的另一頭。他蹚著水,往查爾斯河里走去,直到河水沒過他的大腿。然后他把袋子推進了河里。袋子沉入水里時,他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接著走了回來。凱文依然坐在原地,雙臂抱在胸前,像個嬰兒一樣哭喊著,毫無顧忌。波比在他身邊坐下,撿起一塊石頭。這塊石頭一邊黑一邊白,光滑得像塊玻璃。
“我三次把它從胖子弗蘭克的地下室里拖出來,但它總是跑回去。”波比把石頭投了出去。石頭在水面上跳了四下,然后被河水絆住,沉了下去,“后來,我想明白了,有些東西還是死了的好,抗爭是沒有用的。”
凱文的眼神直直地穿過前方無盡縹緲的空間,看著世界在波比·斯凱爾斯蒼白的眼眶里旋轉、顫抖,有生命,有死亡,還有其他的一切。十分鐘后,袋子沒有浮上來。波比站起身子,凱文站在他的影子里。他倆離開了。